林友僑
一
昨夜,已有七分的冷。
冬天,原是從子夜開始的。
天與地,已顯出了肅殺的氣象。
不夜之城的一扇扇窗戶,早早地閉上了眼睛。
我夜班的腳步,從城市一端的一個樓梯里走下來,又從城市另一端的一個樓梯爬上去,一天就這樣過去了么?
春夏秋,就這樣過去了么?
二
午后,冬還是冬,暖洋洋的冬日卻從窗口爬進屋子里來。
我泡杯綠茶,盤腿坐在木床上,捧起泰戈爾散文輕聲誦讀起來。
我讀泰戈爾的詩意:
“笛音是永恒的音樂,它像濕婆蓬松亂發(fā)中飛落的恒河,在天地廣袤的胸脯上奔騰不息;又如神王宮殿的仙童臨世,用人世的塵粒做天國的游戲?!?/p>
笛音,仿佛從我心的渺邈處掠過,似風兒曼妙踏舞,似鷺鳥翩躚低飛,水面已是清波蕩漾。
三
我讀泰戈爾的多情:
“上車的時候,她微微轉過秀麗的面孔,向我投來最后溫情的一瞥?!?/p>
“大千世界,我該把這一瞥目光珍藏何處?”
是啊,在匆匆人生旅途中,誰不曾接住伊人深情一瞥,那一瞥,常令心的琴弦悠然奏響,如醉如癡。雖然“秀麗的面孔”于歲月的重疊中已然模糊,但一瞥的余韻,依然在心靈幽處依稀可以諦聽,可以觸摸。
泰戈爾又說:
“地球上,等待帝王的權勢和富翁的財產的是死亡?!?/p>
“然而,熱淚中難道不含有足以永久保存這一瞥的甘露?”
在詩人看來,富貴于我如糞土,只有真情,哪怕是細微的一個表情,也彌足珍貴。
四
泰戈爾也有沉重的時候。
他說,一個父親從焚尸場回來,七歲的兒子問:“媽媽在哪兒?”父親疼愛地撫摸著兒子答:“在天堂?!碑斕煲估?,兒子爬上空寂的露臺,迷茫問蒼天:哪兒是通往天堂的路?夜空沒有回答,只有疏星默默流著眼淚。
這是寂寞如歌的詩人飛翔于天國,俯瞰人間苦難悲憫的眼淚。
我沒有眼淚。
我只有沉默。
眼淚如珍珠,不是想有就會有。
五
無淚的沉默是短暫的。冷硬而近乎絕望的深刻卻使我長久無語。
泰戈爾這樣心痛地說:“走近的麗人,離我十分遙遠。”
他又說:“我抓住的是守護不住的,我獲得的必將喪失?!?/p>
他還告訴我,人能夠渡過滄海,翻越高山,在地層鑿洞,竊得奇珍異寶。但一個人向另一個人傾吐隱情,是絕對做不到的。
我的誦讀早已化作沉思。
沉思,刺痛了詩意的冬日。
聽不到自己聲音的空間讓我感到壓抑。
涼了的杯中茶已喝不出清香。
六
我已不能心靜如水地盤坐于床。
我站起來走近窗口,推開隔音的玻璃窗。窗外有人的匆匆車的匆匆工地機械的轟隆聲,更有那狂濤暴雨洗也洗不盡的萬丈紅塵。滾滾紅塵下,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是過往與當下的無序循環(huán)。
我記起泰戈爾的一句話:這就是真實。
可是,紅塵的粗暴與泰戈爾的詩意,哪個來得更為真實?在晝與夜、虛與實中穿梭,平凡如我,敏感如我,像冬天里的一縷風,一片雪,將飄向何方,飛落何處?
“叮鈴鈴……”一串急促的鬧鐘聲響,下午上班時間到了。我放下泰戈爾散文,穿衣出門,撲進紅塵,向著冬的深處,腳步匆匆。生活,不容猶豫;人生,沒得選擇。
路,在路上……
——選自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