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
我家的空中露臺比較大,親友客人見了總是贊許一番,顯出親近自然空氣的小資主義覺悟,打量一番后全都轉(zhuǎn)向小農(nóng)主義了,強烈建議把它改造成玻璃房子。我當初買這套位于頂層的小區(qū)內(nèi)單價最貴的房子,正是看好房子后門外這個北向的露天空間,假使改成玻璃房子,無非是增加室內(nèi)的使用面積,那不如買頂層以下大一些的房子了。
有一方露天空間,每天給自己放風,不缺少陽光、空氣和雨露,也不缺少活動身體的場地,只要把冰箱中儲滿食物,待在家里一周不下樓不會有任何問題。缺憾的是,露臺上沒有戶外的花草、魚水、飛鳥,即使偶有飛鳥到此歇腳,對清一色的混凝土也不感興趣,對院角墻縫里長出的幾根細草也不當回事,嘰喳一會兒就轉(zhuǎn)飛他方。偶有飛機低空掠過,也沒投下一杯紅酒或一把陽傘來。想要讓露臺由硬變軟,由冷漠變溫潤,得補充些活氣的東西,才能接近戶外的自然生態(tài)。
先得改天換地,請瓦匠在露臺東北角造一個小小的花壇,然后我和女主人龍妹自己動手,幾十趟從野外運土回來,填滿花壇,移植一些花草果蔬到里面,小花壇轉(zhuǎn)眼間葉綠花紅,幾個月后長出絲瓜、黃瓜、茄子和圣女果、辣椒、青菜。先后又移植進來爬藤和葡萄藤,讓露臺圍墻上方的梁架造型上爬滿藤蔓枝葉。空中有綠,臺面有土,花草果蔬填充其間,混凝土的露臺變成空中花園。鳥雀來得多了,報曉的是麻雀,吃葡萄的是白頭翁,歇腳的是鴿子,這些都提醒我露臺是養(yǎng)鳥的好地方。
我和龍妹去花鳥古玩市場買了一只烏鶇,配了一只鐵絲籠子,拎回來掛在露臺的西側(cè);我在籠子里原有的橫桿上面又安放了一根橫木棍,讓烏鶇的生活空間有個高中低的層次。我又買一只大缸回來,龍妹給它注入一半水,放入了睡蓮,還有幾尾草金魚和紅楔鯛。如此這般,露臺上花鳥魚蟲都有了,是的,有蟲啊,花壇的泥土里有蚯蚓和潮蟲,絲瓜上有蟈蟈,青菜上有青蟲,還有飛撞臉頰的微型無人機似的蠓蟲和小蛾??罩谢▔瘮U充成生物園了,煽情一些叫它“伊甸園”吧,隨手可摘花果,隨性逗弄鳥魚,還真是得了不少野趣。天氣太干燥時,用細水管向高高低低的植物噴水,把貼滿瓷磚的露臺也沖洗了一遍,清亮的水花落地四溢,順著出水口匯流到北圍墻外,飛落到低層樓頂?shù)姆忾]的大平臺上,如一些雨滴滋潤保養(yǎng)著那里的干燥混凝土,不叨擾任何人??梢宰屵@些水花白白地流到下水管里,除非必要,那樣做太沒趣了。
恍惚間身處空中生物園,我就是亞當叔叔了。其實,這番天地主要是夏娃阿姨開創(chuàng)打理的,夏娃阿姨當然是女主人龍妹。
龍妹才是個閑不住的主子,早跑步晚散步,白天逛三趟街,遠遠不嫌夠,還要去健身房、瑜伽房折騰,時不時和一些冒險的驢友去跋山涉水,攀爬垂直百米的絕壁……我雖然一輩子貪玩愛跑天下,要是想靜下來,待在家里幾天不出門是很平常的事。和我相比,龍妹屬于野生動物類,決不可半日悶在室內(nèi),即使下大雨的間歇也要下樓出去溜達一下,她要是半天不出門,肯定是身體不舒服了。幾年來,我利用公休假、節(jié)假日帶她游玩了全國五分之三的省級區(qū)域,十幾個亞歐非美國家和地區(qū),卻不見她有絲毫的滿足感,常常是從外地歸來前腳剛進家門,后腳又想跨到某某地方去了。
然而,龍妹侍候這個長滿生物的露臺卻大有耐心,不僅天天對著小花壇弄來弄去,還把露臺圍墻根下都擺滿了盆盆罐罐,各種花草果蔬次第開花結果,不圖收成效益,只圖滿眼喜悅,手機拍照留念?;▔突ㄅ枥锏闹参锲贩N,平常有二十多種,高峰時達四十種有余,除了絲瓜、黃瓜、茄子、圣女果、辣椒、青菜、水葫蘆、爬藤和葡萄,還有四季桂、楓樹、文竹、滴水觀音、睡蓮、常春藤、薔薇、菊花、萬年青、石竹、風信子、紫羅蘭、橘子、石榴、癩葡萄、枸杞、小蘭瓜、苦瓜、吊蘭、長豆角、扁豆、菊花腦、香菜、菠菜和蔥,還有七八種肉肉類的小植物……不用對此叫天呼地,這些東西都是龍妹在四十平方米的露臺上養(yǎng)活的。我有時用細水管給它們澆澆自來水,真正的仁務是對著它們賞心悅目。
露臺上的花草魚鳥離不得人照料,我和龍妹外出三天以上,就得請表弟來給它們澆水喂食,否則它們吸干了水分吃光了食物,就得受渴挨餓,甚至有生命危險。就是天天守著它們,也未必能伺候得好。就說烏鶇吧,本指望它能模仿一些聲音,學說一些人話,帶來一些生趣,誰知道它悶聲不吭,特難對付。它在籠子里瘋狂撲騰,一刻不停,兇狠的眼睛類似于鷹,盯著你一轉(zhuǎn)不轉(zhuǎn),恨不得用強硬的尖嘴啄爛你的鼻梁,逼著你放它出籠,否則會撲騰到死給你看。
龍妹給烏鶇的左小腿上裹了一層創(chuàng)可貼,用很細很牢的尼龍線扎在它的創(chuàng)可貼處,尼龍線的另一頭扣在大花缸里的楓樹干上,然后把它放出籠子。它奔跑了幾下,猛飛起來,被尼龍繩的拉力拖落到地上。幸虧龍妹給它扎繩子的左小腿裹了柔軟的創(chuàng)可貼,緩沖了繩子的拉力,否則它的小腿會被勒傷的。我抓住它,放到露臺西側(cè)的石凳上,希望它歇一會兒,別鬧騰了。它果然躺在那里,肚皮朝天,環(huán)著兩條腿,慢慢閉上了眼睛,就像腦溢血病人昏迷過去的樣子,忽而又圓睜眼珠,接著又閉上眼睛,再不睜開。我站在它旁邊,看著它覺得不對頭,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就靠近去想抓起它看個究竟。撲啦一陣風起,它猛飛起來,從圍墻與梁架之間的空當飛離露臺,遠離大樓,越過古運河橋飛向市中心廣場那邊。楓樹干上的尼龍線,瞬間變成拋物線飄落下來,它被烏鶇掙斷了。
看來,太精明兇悍的鳥兒伺候不了。去花鳥市場弄來一對虎皮鸚鵡,賣鳥的人挑了一雄一雌,聲稱藍毛是雄,黃毛是雌,還說這是不到兩個月大的少年鸚鵡,長到六個月就可以交配產(chǎn)卵,孵出小鸚鵡來。這對鸚鵡比麻雀的個頭小,吃著買鳥的人專賣的小黃米,過兩三個月長成有麻雀那么大個子的青年了,成天看到它們對視叫喊,卻沒碰見它們戀愛親吻。去咨詢賣鳥的人,說要給它們造個巢,才能在里面交配。就用硬紙板在籠子一角造了個巢,偶有一只鉆進去玩下,從沒見兩只一起進去過。再過兩個月,它們似乎比麻雀的個頭大些了,然后定型了不再長大。有一天下班回來,我發(fā)現(xiàn)籠子里少了黃毛鸚鵡,有點嚇人啊,難道有人從大樓頂上跳進我家的露臺拿走了一只鸚鵡,他干嗎不把兩只都拿走?我在露臺的角角落落,上上下下找個遍,沒找到黃毛鸚鵡。鐵絲籠子的小方門是關著的,黃毛鸚鵡是怎么跑出去的呢?
不知道。想不明白。
我和龍妹拎著籠子里落單的藍毛鸚鵡,去花鳥市場給它配對,買了一只差不多大的綠毛鸚鵡。過了十幾天,籠子里的綠毛鸚鵡又沒有了。又是一驚,我在露臺的角角落落,上上下下找個遍,還從室外的樓梯爬到樓頂上查看一下,沒找到綠毛鸚鵡。怎么回事呢?
我琢磨起鐵絲籠子來。方形的鐵絲小門,往上提打開,往下插關閉,我不住地往上開門,往下關門……腦子一亮,破案了。是待在籠子里的藍毛鸚鵡,站在橫木檔的靠門位置,伸下頭來用嘴巴叼起了小方門,放跑了綠毛鸚鵡,然后一松嘴,小方門又向下關閉,把自己關在籠子里。先出去的綠毛鸚鵡沒有落腳的位置,無法用嘴巴叼起小方門放出藍毛鸚鵡。
肯定是這樣的。那么就養(yǎng)一只藍毛鸚鵡吧,不給它配對了。
一天上午,我在商業(yè)街的梧桐樹下行走,樹上落下一只胖嘟嘟的雛鳥,從我的腳邊笨拙地跑開,我跟了幾步把它抓到手里。它毛色灰黑,眼大嘴大,嘴根部的兩側(cè)都有黃芽,眼圈是黃的……它是一只小烏鴉,處在老烏鴉給它口對口喂食的階段。
我把它拿回家,放進露臺上的鐵絲籠子里,讓它和藍毛鸚鵡做伴。它的體形比藍毛鸚鵡大一半,呆呆地蹲在籠子的底盤上,任藍毛鸚鵡啄它的嘴巴、頭和翅膀,小烏鴉笨拙地躲避著。藍毛鸚鵡多次爬到它的背上,做出親昵的動作,實在是不可思議,它以前對同類的鸚鵡不感興趣,現(xiàn)在卻對不懂事的小烏鴉興致勃勃。
小烏鴉餓得不行,張大嘴巴要吃的,我把放小黃米的塑料食盤遞到它的嘴巴前,它根本就不知道吃食。那就喂它吧,我往小黃米里淋幾滴水,然后捏起一點,往它的嘴巴里送,它嘴巴亂動,咬我的手指,卻吃不到食物。我把它的嘴巴分開捏住,把一點小黃米送進它的嘴里,結果它不往下咽,我用手指蘸一下水,往它的嘴里淋了一滴,然后把它放進籠子里。它蹲在那里發(fā)呆,眼睛微閉,任藍毛鸚鵡怎么輕薄它也不動彈。
午餐后到露臺上一看,小烏鴉躺在籠子里,藍毛鸚鵡還在那里啄它的嘴巴、頭和翅膀。小烏鴉不動彈,已經(jīng)死了,要么是餓死的,要么被我用一點小黃米和一滴水噎死了,或嗆死了。
藍毛鸚鵡又落單了。先前它對小烏鴉的那些行為,也許是為了和它交流心思,想和它配合一番,放它跑出籠子……
沒過多久,我發(fā)現(xiàn)藍毛鸚鵡的嘴上、腳上長了疙疙瘩瘩的東西,像繭子,又像干了的糊狀物,它的神情萎塌塌的。拿到花鳥市場問賣鳥人,他說這只鸚鵡太老了,它嘴上腳上長的是增生物。它不過在我家的露臺上過了半年多時間,就老了要被淘汰了,真是不可思議。賣鳥人的那些鳥經(jīng),多為做生意的說辭,未必是真話真知。
把籠子里的藍毛鸚鵡拎回到家里的露臺上,龍妹把它拿出籠子,小心地剪掉它的增生物,放到小花壇的外沿臺上。它站在那里不肯走動,不想飛,龍妹又把它拿到高處的爬藤上,它站在那里朝我們望。我們回到室內(nèi),給它自主行動的機會。半小時后我們回到露臺上,已不見藍毛鸚鵡的蹤影,它飛到大樓外面的廣闊空間去了。
龍妹對我說:“落單的小鸚鵡活得沒意思,給它自由,也許能找到被它放走的伙伴,好好地活在它們的伊甸園里?!?/p>
美術插圖:田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