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沛然
城市,不是一罐泥土;城市,是流淌的河。無論何時描寫一座城市,都只是我站在河流里的每一瞬間。
—題記
十二年前,你若問我,長大后最想要留在哪座城市?我的答案一定是—北京。
八歲,我第一次來到了北京。作為一個從小在北方長大的女孩兒,北京,幾乎滿足了我對一座城市的所有幻想。無論是壯闊大氣的宮殿樓閣,還是詩情畫意的紅瓦明墻,抑或是莊嚴肅穆的歷史文化,都讓我心向往之。而令我真正愛上北京的,卻是那幽深靜謐的胡同?;覊ν镣叩啦槐M那曲折動人的兒女情長,小橋流水說不完這城里城外的風流韻事。洗盡鉛華,沉淀浮躁,這便是北京胡同贈予我最好的禮物。
當晨曦的微光徐徐拉開了一天的帷幕,北京的胡同便在這微光下被喚醒。太陽的光芒灑落下來,縷縷金光傾瀉在胡同的灰磚灰瓦上。胡同外,充滿著現(xiàn)代和繁華的氣息;胡同里,氤氳著歷史與文化的香味。胡同,是許許多多老北京人迎接游客的地方。你聽,時不時傳來的鈴鐺聲;你看,那些不愿意離開胡同、熱愛老北京文化的人們?nèi)諒鸵蝗盏氐胖嗆?,帶領游客領略北京胡同旖旎的風景?!斑@兒是魯迅故居,我跟您講,原來這一片兒可是……”他們操著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向游客講述著他們引以為傲的文化。陽光照在房頂?shù)那嗤呱?,也照在蹬車人黝黑的臉頰上。胡同,展現(xiàn)著北京悠久的歷史文化。
胡同,是許許多多老北京人賣小吃的地方。天還不亮,你就會聽到售賣小吃的吆喝聲夾雜著蜜麻花的甜味、炒肝兒的香味飄滿整條胡同。胡同里的人總是禁不住誘惑,打開院門,順著味道找尋去。
“多少錢一碗兒?”“十塊錢!”“給我來一碗兒?!薄暗绵?!”
香氣撲鼻的豬肝被淀粉勾的芡緊緊地包裹著,黏稠的醬汁順著勺子流下,讓人垂涎欲滴。胡同,充滿著回味無窮的飲食文化。
胡同,是許許多多老北京人居住的地方。窄街小巷里的推杯換盞,訴說著凡俗生活里的瑣碎。宅門半掩,琴聲飄揚,過路人也放慢了腳步。宅子外,是互相問候的人們。“吃了嗎您哪?”一句簡單的招呼中包含著北京人之間最真摯的感情,從口中說出,也暖進了人們的心。幾位老人坐在一棵大槐樹下乘涼,手中的蒲葉扇子有節(jié)奏地扇動著。幾輛自行車在狹窄的道路兩旁隨意地擺放。宅子內(nèi),是坐在小院里,傍著石榴樹,賞著水中魚的居民。守望相助、以禮待人、四方和合,代表著老北京人的生活哲學;“天棚魚缸石榴樹”的歲月靜好,賦予老胡同溫厚包容的底氣。胡同,飽含著最真摯的人文情感。
樹影斑駁,微微搖曳,卻不曾離開胡同里的青磚黛瓦。落日的余暉照在屋頂?shù)那嗤呱稀_h處的天際,一彎香蕉似的月,被纖云簇擁著,若隱若現(xiàn),似乎在勸說著街上的人們早點兒歸家。
胡同如同北京的脈搏,貫穿著這個古老的城市。溫暖、靜謐而不失市井與煙火氣,這是北京胡同給予我的最原始的感覺,也是我對北京這座城市的最初印象。
如今,你若問我,以后最想要留在哪座城市,我的答案一定不是—北京。
二十歲,我不知是第幾次踏上北京這片土地,卻發(fā)現(xiàn)如今的北京再不是我心向往的北京。也許,是這十二年間,這座城市帶給了我一些從記憶中無法抹去的傷痛。十二年間,有的人去了郊區(qū)的公寓樓,用上下班兩小時的路途和不再親密的鄰里關系,換來了更現(xiàn)代化的生活。有的人則走得更遠,離開了胡同,也離開了北京。十二年間,我和爸爸陪伴媽媽無數(shù)次地穿梭于北京的各大醫(yī)院,苦苦尋求著能夠治愈媽媽的方法,可醫(yī)生給的答案都是“胃癌的治愈率,幾乎為零”。這十二年間,北京帶給我的記憶,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人群,是為了能夠在這里生存下去而日夜顛倒、拼命加班的北漂,更是來自各個城市的求醫(yī)人無助的神情。
兒時記憶中的北京,是青磚綠瓦,是古香古色;如今的北京,帶給我的卻是壓迫感十足的高樓大廈、川流不息的路人與車水馬龍的街道。我試圖去尋找我兒時記憶中的北京,去尋找林語堂先生口中“代表舊中國的靈魂,文化和平靜;代表和順安適的生活,代表生活的協(xié)調(diào),使文化發(fā)展到最美麗、最和諧的頂點,同時含蓄著城市生活及鄉(xiāng)村生活的協(xié)調(diào)”的北京,去尋找郁達夫先生筆下“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農(nóng)村的景象之田園都市”的北京—可我,再沒有找到。大抵是這十二年來,我在北京流下了太多淚水吧,又或許是我在北京感受到了太多人間的辛酸與無可奈何吧。如今,站在北京這座城市,我竟拼命地想要逃離。
夜晚,偌大的北京城,萬盞燈火大放光明,一幢幢高樓大廈披上了寶石鑲嵌的衣衫,一條條街道變成了皓光閃耀的銀河。我望著這座璀璨輝煌的城市,卻不受控制地想起十九歲那年,一個人坐在出租車上,穿過這座入夜的城市,從醫(yī)院回酒店時的自己—那個害怕、無助的自己。這一刻我想,我與北京的故事,也許就要結束了,我再也無法像兒時一樣,愛上這座城市。北京,帶給我的再也不是溫暖、靜謐而不失市井與煙火氣的記憶,而是高不可攀的大廈、匆忙趕路的人群與喪失至親的苦痛。
北京,從幽深的胡同到繁華的商圈,從中心的故宮到一圈圈外擴的環(huán)線,這座城市為了更好地蛻變,一直在努力穿越傳統(tǒng)的光暈。為了前行,它在不斷地卸下一些東西,又撿起一些東西。作為首都,它仍然會走下去,但沒人知道,它放棄的是什么,撿起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