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貴
小時候,寒暑假經(jīng)常去姥姥家住。姥姥家建在山坡上,推開屋子里的后門,便有一條蜿蜒的羊腸小道通向山里,幽深綿長。從山下小鎮(zhèn)到姥姥家,要走上一段很長的上坡路。每次到姥姥家,我都會大汗淋漓。姥姥說我身體太虛弱,小孩子家這段路算啥,蹦蹦跳跳也不該累成這樣。
離開東北快四十年了,時常想起姥姥家的那個舊屋子,那里曾經(jīng)住過我最親近的人,還有我童年、少年時許許多多的快樂。從山下遠遠望去,那屋子就好似嵌在美麗的風景畫中:藍藍的天空,藍得像海洋一般迷人;鳥兒在翱翔,銜著美麗的風景到處炫耀;郁郁蔥蔥的山林,繁茂旺盛,向著天空努力伸長;寬敞的院子,四周用木柵欄圍住,進院的大門敞開著,隨時歡迎我的到來;屋檐下掛滿了山貨,還有一串串紅得像火似的辣椒。整幅畫已經(jīng)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永不會忘。
姥爺是個伐木工人,到了冬天最忙,天不亮進山,黑得不見五指才回家。伐木是很辛苦的,尤其是放樹環(huán)節(jié),放倒的樹必須確保躲開其他工友,憑的是好眼力與多年的伐木技巧。伐下的原木被打完枝杈運出山里,發(fā)往全國各地支援國家建設(shè)。
東北的冬天比南方來得早。入了九月,樹葉就落滿了山坡。完成使命的落葉,最后大多數(shù)被大山收回林中,隨著雪雨浸入大地,再次去完成生命的循環(huán)。這讓我倏然想到了像姥爺一樣的伐木工人,在風雪中頑強地與嚴寒搏斗的場景。他們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完成了那個時代賦予的光榮使命,最后又回到了他們最熟悉的大山、森林,永遠留在了這片山林里,用他們的身軀滋養(yǎng)著這片黑土地。
進入十月,大雪便紛紛揚揚登場,不算早也不算晚,天氣也開始一天天變得寒冷起來,漫長的冬天會一直持續(xù)到來年的五月份。
暖風和明媚的陽光本該在春天里到來,可北方的春天和冬季纏綿的時間太長,亦春亦冬??稍搧淼?、該動的、該長的,都悄悄地進行著,一切都在冬雪的浸潤里孕育著。等那冰河乍裂,殘雪消融,遲來的春天就像一個梳扮的新娘,花枝招展、嫵媚動人,是她自己的堅強與努力,換來的滿園春色。
夏季雨水多了起來,萬物喝足了水分,開始瘋長。整個山林草長鶯飛,山花爛漫,四溢芳香,微風一吹,彌漫角角落落,也包括山坡上姥姥的家。這段時間伐木工人是最快樂的,一直到冬季。但姥爺在這段時間也沒有閑著,似乎對大山有了依賴。那一串串的山貨,就是姥爺在這段時間里獲得的勝利果實。
有幾次隨姥爺、老舅、老姨去山里采蘑菇和木耳的情形,到現(xiàn)在仍記憶深刻。頭一天夜里一下雨,在樹根周圍、橫臥的枯朽的木頭上,蘑菇、木耳就像變戲法似的,一夜時間都跑了出來。天不亮,姥爺便把我們吆喝起來,穿上雨衣、雨鞋,背上背簍,從后門沿著姥爺踩了近二十年的幽深小路出發(fā)了。我那時忘了問一下姥爺,這條路應(yīng)該是姥爺一家踩出來的吧?后來我的腳印也加入了進來,不知和長輩們重合了多少次,把那條小路踩得更踏實、堅硬。
山林里,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有一些被高大繁密的樹冠早早給捧走了,只有一部分從樹的罅隙間落到我們的身上,再滑落下來,被深一層淺一層的枯葉吸收,再傳給樹的根脈。山上不只有姥爺帶的我們這支“隊伍”,鄰居們也都結(jié)隊而來,山下鎮(zhèn)上的人也時常加入進來,像一群分散的螞蟻在覓食,把“獵物”一點點放入背簍里。進山的人越來越多,姥爺會躲得遠遠的,趁著天還沒亮起來之前,學著山里兇猛的動物吼上幾嗓子,膽小的是不敢再采摘了,慌慌張張,就匆忙下山了。每次我們的“隊伍”都能滿載而歸。姥爺?shù)哪菐咨ぷ拥暮鸾?,恐怕連兇猛的動物都會以為是自己的同類,可見姥爺是下了一番功夫練的,也可能是姥爺在伐木時跟著附近兇猛動物學會的。這時候,我想起來姥爺蹲在樹叢里,兩只手做喇叭狀,向外擴散聲音的樣子,仍歷歷在目。
后來,父親帶著我們?nèi)一亓松綎|,姥姥家還經(jīng)常郵寄一些山貨。此時,我似乎又看到了親人們那溫暖的笑臉,聞到了那屋檐下山貨的馨香。
推開屋子里的后門就是山,那座山把我的氣息也留在了山林中,永遠不會消失,氤氳著花花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