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稻花魚捉迷藏

明前茶

2020年9月，在武夷山，民宿主人小趙每天端上的山菜，必有鯉魚燉豆腐。我還是頭一次吃到如此毫無土腥氣、肉質(zhì)緊實細膩的鯉魚。小趙領(lǐng)我去看民宿后面的泉水池，他家養(yǎng)殖的鯉魚全部出自高山梯田，魚身修長，尾鰭呈現(xiàn)罕見的金紅色。小趙說，這些魚都是養(yǎng)在他家田里的稻花魚。

小趙的父母，還種著他們賴以生活的梯田。一大早，60歲的老趙就要去看顧他行將放水的稻田，查看微微傾斜的彩帶般的梯田里，每一層最低處的養(yǎng)魚池，是否已經(jīng)蓄滿了山泉水。他是種田40年的老把式了，我親見他從一穗稻谷的底部，摘取三五枚谷粒，放在掌心輕輕揉搓，并用牙齒咬嚼，觀察里面是否灌漿乳熟。沒錯，這里的谷粒已經(jīng)飽滿。老趙一聲令下，稻田開始排水，隨著水面的下降，可見鯉魚的脊背在歡躍滾動，它們奮力擺動尾鰭，向每層梯田最低處的魚池方向匯聚。在那里，老趙雇來的幫手們已經(jīng)張開漁網(wǎng)，準備將這些鯉魚捕回家去。

梯田上下有溫差，因此，稻子的成熟也有先后，老趙從底層開始，每天只放兩層水，收兩層稻花魚。有趣的是，老趙特意囑咐幫手們，在每層養(yǎng)魚池里留少量的魚不捕。有人覺得詫異。老趙說，等收完稻谷，我自有妙用。

這是老趙家的忙季。一方面，稻谷的收獲需要看管；另一方面，每天帶回來的稻花魚都要處理，除了一部分供應(yīng)民宿的客人或出售給魚販子，另一部分立刻要做成武夷山當?shù)赜忻摹疤秕幐伞薄?/p>

通常，武夷山的農(nóng)民會在秧苗高度剛及一尺時放養(yǎng)魚苗。此時，雜草已經(jīng)在與稻子爭搶營養(yǎng)，魚兒歡游，不僅啃食稻田中的雜草，還將害蟲、蝸牛、藻類一網(wǎng)打盡。到了稻子開花的時節(jié)，這些鯉魚已經(jīng)十分矯健，它們會一躍而起，吞食墜落的稻花，整個動作一氣呵成，仿佛鯉魚在玩撐竿跳。

養(yǎng)了魚，稻田就不能打農(nóng)藥了，也不需要打除草劑，魚糞會為稻田追肥，魚兒們頑皮地追逐擾動，增添了稻田里的氧氣，使得稻子不會因缺氧而倒伏。這樣，種出來的稻米也是綠色有機食物。武夷山的稻農(nóng)們聰明地利用了每層梯田底端的蓄水池來調(diào)節(jié)稻田的水位，既不會讓蓄水過深淹了稻子的根，又保證在天旱缺水時，鯉魚能在其間自由游弋。

為什么稻田收獲時，要留著蓄水池里的部分鯉魚不捕呢？答案來了，在我快離開的那天，收獲后的稻田開始漫灌，為之后的翻土平整做準備。底部蓄水池里的魚兒又游回了收獲過的梯田里。此時，小趙為愿意體驗下田捉魚的游客們，準備了齊胸高的橡膠水衣。我們笨拙地穿上水衣，在泥水里小心翼翼地挪動。看到鯉魚了！在稻田的泥水中，其金紅的背鰭與黑色的脊背在陽光下散發(fā)著奪目光芒。人人變得興奮起來，忽然，有人雙手高舉大喊說：“魚好緊張，你看它的魚鱗夾得好緊，急促張嘴，搞得我也緊張了！”話音未落，她手里的稻花魚猛甩尾巴，差點脫手，甩出的泥點子沾了她一臉。游客起先有點發(fā)蒙，繼而大笑，她叫來自家兒子，把魚雙手遞給他：“快摸摸這尾機靈的魚，一看就是游泳健將哦，你看它身體的流線型多美。”

這是人魚大戰(zhàn)，也是泥水混戰(zhàn)。衣冠楚楚的城里人，打碎了自己那層矜持的殼，他們在泥水中追逐、尖叫、笑鬧，與稻花魚玩起捉迷藏來。此刻，魚是自然的精靈，不時在水田中蹦出的青蛙與蚱蜢，是自然的精靈，游客也成了自然的精靈。萬物平等，且釋放出生機勃勃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