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邵燕君
《間客》推薦詞
《間客》以康德關于“星空”與“道德律”的名言為卷首語,抱負宏大。它一方面構造出恢宏的太空歌劇背景,另一方面直擊當下中國人的道德困境,就何為正義、如何踐行等問題反復撕扯,使諸多價值立場激烈碰撞。作者的巧思妙筆,使得《間客》兼具宏大的世界架構與幽微的倫理辯證。
《間客》具有網絡小說中罕見的嚴密結構,主要人物各行其道,關系又密集交織,數條情節(jié)線索成股結扣,讀著越來越有整體感。這樣的結構也讓各個主要人物能在辯論中充分展開自身的立場及其邏輯,在眾聲喧嘩中,主角許樂堅定不移地發(fā)出剛健樸實的最強音。許樂堪稱整個網文世界塑造得最成功的形象之一,通過這顆“硬石頭”,作品不但延續(xù)了金庸筆下胡斐、郭靖、蕭峰等為國為民的俠義傳統(tǒng),而且卓有成效地反駁了犧牲論、代價論等當下流俗謬見,維護了“大局”里“小人物”的權益和尊嚴。
由于《間客》注重情節(jié)結構與人物辯論,就無法苛求其人物語言的簡練和人物(尤其是許樂的女友們)心理的細膩精確。這部閃耀著理想主義光輝的作品,不但在網絡文學中大放光明,即便放到中國當代文學乃至世界文學中,也是當之無愧的佳作。
——《中國網絡文學二十年·好文集》
《間客》:“我對世界的看法就是這樣的?!?/p>
邵燕君(以下簡稱“邵”):這一節(jié)我們專門聊聊《間客》?!堕g客》是我讀網文的“入坑之作”,2010年,我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入網絡文學研究,讀了《間客》后決定進入,因為相信里面有好東西。我覺得《間客》未必是你最成熟的作品,但卻是最代表你的。所以,無論是你,還是你的粉絲,談起《間客》,最常用的詞是“喜愛”。這部作品真是深受讀者的廣泛喜愛,我記得在爭月票榜時,還一度打敗了天蠶土豆的《斗破蒼穹》,讓“老白”們大大爽了一把。后來它獲了起點中文網首屆“金鍵盤獎”的“2010年度作品”,這個獎是完全由讀者投票的?!堕g客》也在主流文學界獲得高度評價。2018年,中國作協(xié)主辦了“中國網絡文學20年20部作品”評選,當時我在國外,沒到現場參加。我記得你的候選作品是《擇天記》,當時《擇天記》電視劇正播出,所以首輪讀者海投時投上的是這一部。我們幾個評委一看這結果,都覺得比較沒勁。終評前一天,魯院的王祥老師力倡更改,幾個評委附議,把候選作品改成《間客》。結果,在第二天的投票中,《間客》高中榜首。
貓膩(以下簡稱“貓”):《間客》確實是我最喜歡的,我自己看得最多,而且不累。這本書我可以從任意一個地方殺進去接著看。
邵:《間客》看了多少遍?
貓:六七遍吧。我們現在看東西很快。
邵:如果說《間客》是你最喜歡的作品,許樂應該是你最喜歡的人物吧?記得2015年我第一次采訪你,請你舉幾個你最喜歡的筆下人物,你提了施公子、夫子、大師兄、二師兄,都是配角,唯一的主角就是許樂。我覺得你對他應該說已經到了寵愛的程度,他應該算是你理想人格的投射?
貓:可以這么說,我在“后記”里也說,無論許樂是帝國皇子還是聯(lián)邦英雄什么的,在這個故事里,因為他的成長環(huán)境和莫名其妙的自我修養(yǎng)培訓,東林孤兒骨子里始終是一個小人物,然后不斷做著大事情。我對這個人物很偏愛,而且我覺得我寫得不錯,他不“裝”。
邵:然而,這個不“裝”的“小人物”,卻堪稱“四有青年”。許樂和所有網文中那些“屌絲的逆襲”的主角都不一樣,他雖然也有普通“小人物”的生活理想,但真正讓他拼命的,卻是那些樸素正義。一般網文的核心快感模式是:主角是被壓在底層的“廢柴”,偶然獲得了某些“金手指”,然后開始“逆襲”,把曾經碾壓他的人碾壓在腳下,“裝”“打臉”,走向人生巔峰。許樂不是這樣的,他最可貴之處就在于,無論是身為逃犯還是聯(lián)邦英雄,永遠站在最弱勢者一邊,代表那些最沒有議價能力的人與大人物們談判。于是,大人物們在平衡利益的時候就不得不考慮小人物的那一份,活人在分配果實時,就不得不考慮死人的那一份。否則,許樂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很多時候,聯(lián)邦政府為了“國家整體利益”都認了,七大家族都為了家族利益最大化都忍了,偏偏許樂卻不認也不忍。整部作品“爽”的動力就是一個“小人物”的不忍,如何壞了大人物的大謀。最大快人心的是,無論對于陰謀還是“陽謀”,許樂的反抗形式經常是非常簡單的直接暴力,“小人復仇,從早到晚”。
貓:許樂的看法就是我對世界的看法。世界和人之間的關系是什么樣子的,我認為就應該是那樣的。就算你沒有多少知識,但是你有基礎的看法。我認為這是不需要讓人說的,但我發(fā)現很多人不認可這些,這我就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了。我認為《間客》里那些東西是最基礎的,為什么會有人認為不對呢?
邵:這就是我最想和你聊的。你的那些“最基礎的東西”,是從哪來的?為什么這些年我們都習慣放棄了,在你那里還像“東林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呢?
貓: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難道不該就是這樣的嗎?
邵:你們家可以隨便去更改自己的姓氏,對你來講這是一個基礎的東西。
貓:我認為這是基礎的東西,姓氏這個東西是自己的,我本質上就是這么認為的。他既不是父親的也不是母親的。本來就是自己的,怎么可能是別人的呢?
邵:您起點太高了。你父母真了不起,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到這些的。
貓:我也不知道,他們也沒教過這些,可能就是言傳身教吧。
邵:所以,那些“最基礎的東西”在你這里不是道德理念,而是生活方式。所以,許樂這個人物雖然有“道德潔癖”,但一點也不高蹈,是從你的生命經驗中長出來的。我每次想起他,都覺得是一個鄰家男孩,清新健朗如朝陽,讓人想起“內心純潔的人前途無限”。
“一個怯懦的人寫的一本無畏的大書”
邵:在《間客》的“后記”里,你說:“這是一個怯懦的人寫的一本無畏的大書。”我看后特別有共鳴。我想,對很多人早已習以為常的壓迫,你可能會受不了。
貓:對,我真的受不了。
邵:我這么說也是有自己的體會。舉個例子,前幾年學車的時候,在一次學交規(guī)的課上,有兩個男的,個子挺高的,就是我們平時所說的“大老爺們”吧,因為打瞌睡被教員叫起來罰站。那個小教員在課堂上只有那么一點點小的權力,他就叫人罰站,那兩個人居然就站著,那么羞辱。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淌?,憑什么罰站?你不站誰能把你怎樣!我當時坐在那兒的時候特別糾結,要不要路見不平一下?但當時我也怯懦,怕給自己找麻煩,患得患失。而且,也覺得挺不解的。難道全場只有我一個人氣得發(fā)抖嗎?當時我想,誰要是讓我罰站,我一定跟他翻了,你是誰???
貓:我認為到社會上,反抗這件事都會慢慢地往后退。我還記得很清楚,2001年我們班有個女同學給我寫信,她跟她老公是武漢大學的同班同學。她在上?;疖囌居龅搅艘粋€事,然后她就準備挺身而出,她老公拉著她不要她看。我當時的反應是,她老公在保護她,確實不應該干。但是我們班的女孩都已經出學校那么多年了,還是保持著那種習慣。
邵:因為你痛苦,你受不了。我相信當時,我的忍受力是全場最低的,雖然那天站的人不是我,但是我非常受不了。我內心不斷斗爭,要不要挺身而出。很多時候,大家都會服從一個暫時的權威,而且根本不考慮反抗有多少代價——真的沒多少代價,大不了重考一回。這時候要是有人敢站出來刺他一下,他就老實了,否則他一直會這么跋扈。看你的小說,就經常會遇到這樣的場景。你從來不讓你的人物“顧全大局,忍辱負重”,許樂、寧缺,全是掀桌子的人。越是被壓迫,越是要拼命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只有每個人都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才能得到一個相對公正的局面。
貓:對,然后才能談妥協(xié)。先在三個人之間妥協(xié),然后在三十萬人之間妥協(xié),自然有妥協(xié)的組織方式。
邵:看《間客》的時候,很多時候我覺得許樂的堅持超出我的預期。比如邰夫人抓到許樂的好友李維,和許樂談條件那段。我想許樂你差不多得了,總得有所妥協(xié)吧?
貓:我寫這段的時候,寫天上下雪,許樂坐在憲章廣場上,抽了很多煙,思考這個問題到底怎么辦。如果沒有鐘老虎的西林軍區(qū)答應保下李維,他怎么選擇我也不知道。我不敢做鐵血的選擇,便很慫地退了一步,先把這個矛盾抹平了。沒抹平的話,我估計許樂會先想辦法把李維救下來,然后繼續(xù)做這件事。當時他認為張小萌被麥德林陰死,體育館也死了很多人,這些事在他心中是一團野火,一直在燒,不殺麥德林無以平息。
邵:這也是我看到許樂對帕布爾總統(tǒng)說“雖千萬人,我不愿意”時最震驚的地方??催@部小說的時候,我一直感到我的境界比許樂低,我本來想跟著他一步一步地成長的,一個小人物,不斷獲得大人物的賞識,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一樣,那時我還不知道“屌絲的逆襲”,但心理機制差不多。所以,每一次大人物來講價錢,我都想接受,都想妥協(xié),但許樂一次又一次地說“不”。許樂把我已經習慣放棄的原則都召喚回來了。
貓:許樂血緣上是皇帝的兒子,師承上是封余的徒弟,也受到李匹夫的欣賞,從背景上講,他先天是大人物。但在對帕布爾說“我不同意”的時候,他還是個市井里的小人物,一個東林長大的孤兒。
邵:所以你的小說對我最大的意義就是,我生活中有諸多受不了的事,在你的小說之中可以一吐不平之氣。
貓:但是這個還是個“臆想”。
邵:咱叫“情懷”好不好?你的情懷好就好在不酸,不“文人”,不是無病呻吟。你的人物都足夠的硬,接地氣,但永遠不妥協(xié)。但作為一個怯懦的人,我能不能以小人之心揣度一下,這股硬氣實際上是是掀桌子的人。越是被壓迫,越是要拼命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只有每個人都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才能得到一個相對公正的局面。
貓:對,然后才能談妥協(xié)。先在三個人之間妥協(xié),然后在三十萬人之間妥協(xié),自然有妥協(xié)的組織方式。
邵:看《間客》的時候,很多時候我覺得許樂的堅持超出我的預期。比如邰夫人抓到許樂的好友李維,和許樂談條件那段。我想許樂你差不多得了,總得有所妥協(xié)吧?
貓:我寫這段的時候,寫天上下雪,許樂坐在憲章廣場上,抽了很多煙,思考這個問題到底怎么辦。如果沒有鐘老虎的西林軍區(qū)答應保下李維,他怎么選擇我也不知道。我不敢做鐵血的選擇,便很慫地退了一步,先把這個矛盾抹平了。沒抹平的話,我估計許樂會先想辦法把李維救下來,然后繼續(xù)做這件事。當時他認為張小萌被麥德林陰死,體育館也死了很多人,這些事在他心中是一團野火,一直在燒,不殺麥德林無以平息。
邵:這也是我看到許樂對帕布爾總統(tǒng)說“雖千萬人,我不愿意”時最震驚的地方??催@部小說的時候,我一直感到我的境界比許樂低,我本來想跟著他一步一步地成長的,一個小人物,不斷獲得大人物的賞識,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一樣,那時我還不知道“屌絲的逆襲”,但心理機制差不多。所以,每一次大人物來講價錢,我都想接受,都想妥協(xié),但許樂一次又一次地說“不”。許樂把我已經習慣放棄的原則都召喚回來了。
貓:許樂血緣上是皇帝的兒子,師承上是封余的徒弟,也受到李匹夫的欣賞,從背景上講,他先天是大人物。但在對帕布爾說“我不同意”的時候,他還是個市井里的小人物,一個東林長大的孤兒。
邵:所以你的小說對我最大的意義就是,我生活中有諸多受不了的事,在你的小說之中可以一吐不平之氣。
貓:但是這個還是個“臆想”。
邵:咱叫“情懷”好不好?你的情懷好就好在不酸,不“文人”,不是無病呻吟。你的人物都足夠的硬,接地氣,但永遠不妥協(xié)。但作為一個怯懦的人,我能不能以小人之心揣度一下,這股硬氣實際上是的時候,就一定要從工作中得到樂趣,你不能把它變成一種純粹的工作。所以那時候,我就越來越多地在工作方面更自由、更隨便一些;想寫什么就全部寫。
邵:《間客》這個名字,什么意思?
貓:被人罵死了,說你的小說名字最差的就是《間客》了。
邵:為什么罵?我很喜歡,但確實每個人有不同的解讀。
貓:后來我強行給它三個定義。聯(lián)邦和帝國之間的人,因為許樂不知道身份怎么算;還有就是宇宙的人,聯(lián)邦和帝國都是從地球出去的,他們是那個宇宙的客人;還有間諜的意思。第一個概念開始是有的,后來兩個概念是瞎掰的。名字這件事,木已成舟了。
《間客》里的男人寫得真好
邵:好吧。話說《間客》里男人寫得真好。
貓:我覺得女人也不錯啊。
邵:差遠了!你太會寫男人了?!堕g客》里男人個個精彩,而且,男人和男人之間的關系也寫得特別好。老貓你別生氣啊,你寫許樂跟那幫女人談戀愛,哎呀,沒有一個是對的,要不然就是套路。
貓:我還記得許樂掉頭去找白玉蘭,捅了他一刀。然后一幫晉江讀者就在那說,哎呀,許樂捅了白玉蘭。我說你們能不能把話給說明白!
邵:那一刀捅得太好了!就是從人物關系出發(fā),那一刀一下讓我理解了男人交情的底層邏輯。我覺得《間客》是一部特別直男的小說,讓我時時感到這是一本男人寫男人世界的小說。但是突然一想,不對啊,我以前看的小說都不是男人寫的嗎?我以前看的那么多小說明明都是男人寫的啊,為什么我在這個時候才開始有感覺?
貓:你以前看的男性小說不是網文吧?比較偏文藝的?
邵:是呀,現在想來,那些“偏文藝”的小說其實都比較陰柔。
貓:金庸小說里也有男人啊。
邵:但都沒有《間客》這么純正。其實我覺得《間客》在網文里也是比較特殊的。它是“直男向”,不是“男性向”。《間客》前期太冗長了邵:大家都覺得《間客》的開頭不好進入,這是為什么?
貓:因為《間客》開筆的時候我真的不會寫,我從來沒寫過這種東西,腦子里面完全是混沌的。
邵:寫《間客》的時候,前面的細綱也都做好了?
貓:沒有,《間客》的時候有細綱,但是比較粗糙。從《將夜》開始才做大量的準備。
邵:可是《間客》最后的故事邏輯反而是最順暢的。
貓:對,因為有情緒上的準備?!堕g客》最好的是什么呢?它所有的故事都是順著我的思想發(fā)生的。它發(fā)生后所有人的反應我都可以預料到,所以非常好寫。它沒有一個大圓圈的陰謀,而是一件一件的事推上去的,最后有個陰謀落下來固定住,像打卯一樣,釘住就完事了。一根一根釘子釘下去,就把這個事兒釘死了,最后就結束了。我覺得《間客》最好的是那些事看起來特別像真的,它讓你有一種現實感。比如說林遠湖搶沈教授的研究成果,其實那段之前我沒有想過,我沒思考怎么把這段給弄出來,就是忽然看到一個中科院的新聞,然后看到外國學界學閥的故事,覺得這個好,就趕緊寫了。
《間客》還可以講個段子,那時候沒寫過都市文,也沒寫過機甲文,就不太會寫。那時候正好烽火戲諸侯在寫《陳二狗的妖孽人生》,七十二編在寫《冒牌大英雄》。我天天坐在電腦前面不知道怎么寫,就這邊把《陳二狗的妖孽人生》調出來,那邊把《冒牌大英雄》調出來,每天看更新??赐炅?,哦,是要這樣寫。這個過程一直持續(xù)到進京都。過了30萬字,我差不多才掌握了自己的節(jié)奏,知道怎么進入一個事件?!堕g客》后面就很順利了。
邵:所以田大棒子是明顯致敬了?
貓:對,寫的就是他(即《冒牌大英雄》的主角田行?。?。
邵:機甲的知識你是怎么了解的?
貓:家里的汽車雜志。上面不是有很多引擎型號嘛,看著很牛的樣子。我覺得機甲寫得還不錯。一個北京的朋友問我,你研究過這個東西嗎?我說沒有。
邵:你是不是看日本動畫片?
貓:也沒看,《高達》我都沒看。前段時間他們說,這邊有正版授權小說,你想寫嗎?我說你看了《間客》覺得我能寫《高達》對吧?他說當然了。我說《高達》我都沒怎么看,機甲是小時候看《宇宙堡壘》的時候看過一些的。我一直保持一個概念,機甲就是人的外延。要寫未來世界嘛,沒有機甲怎么干。
邵:咱們再來談談你寫作中的大綱和細綱吧。你說是從《將夜》開始才有細綱的,《間客》沒有細綱?
貓:《間客》只是腦子里有個想法。我知道皇帝的兒子計劃,將來怎么翻,一個大概的故事都有了,包括帕布爾這條線一開始也是咬著牙一定要寫他的。帕布爾、李在道我是一開始就要寫的,李在道一出場我就想讓這個家伙看起來不簡單,后面一直沒他的戲,但我前面讓他出場了一次。
邵:我跟你說說我從什么時候才知道帕布爾是壞人的吧,我跟許樂一塊兒知道的。
貓:也蠻對的。但我其實一開始都點了。
邵:細綱一般列到什么程度?比如說具體情節(jié)會列嗎?
貓:絕對會列到具體的情節(jié)。細綱有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細節(jié),比如說有個動作或者一個小的描寫,我覺得特別棒,就趕緊得在細綱里留下來。
邵:那你什么時候寫細綱呀?更文的同時還要寫細綱,是嗎?
貓:沒事的時候就寫。我的寫作方式是有個特別長的文檔,小說正文后面空幾行,下面全是細綱。我寫前面的,看著下面的。
邵:一般要攢出多少天的量來?
貓:這沒有固定的節(jié)奏。
邵:但是細綱得一直提前鋪著?
貓:對,如果看著細綱沒了,我就開始惶恐,感覺家里米缸見底了,就趕緊得再敲點出來。
邵:那大綱是什么呀?
貓:當然就是故事,整個故事。
邵:大小翻轉都得想明白?
貓:整個故事都得想明白了,從大進度來看也不復雜。
邵:也就是說,從一開始你就是想讓我們跟許樂一塊兒知道帕布爾是壞人?
貓:對,然后寫的時候開始豐富。細綱的話很細,人物到哪兒去,做什么事,碰見什么人,什么反應,什么動作,這些都要列,不列的話我不知道怎么寫。
邵:是不是跟有個筐一樣,不斷往里扔?
貓:對,當然也不是說24小時都這樣,只要進入工作狀態(tài)了就那樣。經常是半夜看別人的小說,有個想法,就趕緊放進去。
邵:這種說法還熟悉,很多傳統(tǒng)作家也這么介紹創(chuàng)作經驗。
貓:現在手機方便了,隨手拍了。還有看電影,跟我媳婦兒看電影,用電腦看。看到某處我說等會兒,啪,暫停,在電腦旁啪啪啪地打字,就這樣。這個活兒一旦進入工作狀態(tài)就蠻有意思,成天想的就是這個,天天就想這個玩兒。
《間客》結尾致敬《平凡的世界》
邵:那最后的結局呢?最后的結局太像《平凡的世界》了,有這個意思嗎?
貓:專門那么寫的。當時寫到那了,我就跟我媳婦兒說,看看,我就在這結尾,厲害嗎?她說讀者會罵人吧,因為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后手還沒交代。但我說,依照我本來的意愿,故事寫到這里就結束了。我覺得很好,就是《平凡的世界》。雖然我當年始終不明白《平凡的世界》為什么要那樣結尾,路遙同志拉郎配的感覺太強烈了。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接受了。
邵:你現在是怎么理解路遙那個結尾的?
貓:我覺得還是不對。拉郎配、湊人頭的感覺太強烈了。
邵:對啊。那你自己這個結尾呢?讀者會不會看不明白?
貓:看得明白,一看就應該能明白。我專門仿著《平凡的世界》寫的。
邵:但是我覺得很多讀者都不熟悉《平凡的世界》,他們不一定能夠理解。
貓:可能是我誤會了。因為我覺得好像大家都應該看過《平凡的世界》。
邵:你什么時候看的?
貓:高中。其實我覺得這本書寫得特別老實。
邵:你在《間客》最后寫的,鐘煙花說我終于知道你喜歡誰了,你知道嗎?
貓:鄒郁。
邵:對啊,嫂子,可別人不一定看得懂。
貓:不敢寫,而且一定不能寫。她說那個話之后,我的語言鏡頭對著的就是紅花了,我只能這么寫。因為,我要給自己一個交代。我已經向讀者投降了,不敢寫他倆在一起。
邵:我覺得《間客》的結尾,我指的是前面那段作為情節(jié)高潮的大結尾,非常流暢飽滿,酣暢淋漓。
貓:《間客》最后一天寫了三萬八,無數錯字,看都不看,直接坐上飛機去成都。到了成都,一下飛機,我感到成都的風是濕的,大慶的風是干的。我給我媳婦兒打電話說,這兒的風是濕的!我好幸福,幸福到流眼淚。
對“情懷”的看法
邵:最后能說一下“情懷”在你這兒是什么定義?
貓:其實我真覺得“情懷”這個詞特別大,對于我來講,情懷就是回憶,以前看過的東西糅雜在一起在你的腦子里形成的記憶,一定會觸動你。你寫的東西別人看,這就是共同的記憶,兩個人就搭上了,這就是情懷。昨天我和別人聊,他說你少年的懵懂是什么,我說《成長的煩惱》第73集小保姆出場,穿著一件緊身藍色牛仔褲。我身邊一個男同志拍我大腿,這就是情懷。
邵:我覺得不是。
貓:這個真的是。簡水兒出道演的第一部電視劇就是一個小保姆。
邵:你說的這種回憶不是情懷,是情緒,沒有價值觀。
貓:這真是情懷。我一個湖北監(jiān)利的朋友專門買了一個硬盤,把他辛辛苦苦搞到的《成長的煩惱》全集寄給我。我們只是為了看73集。所謂的情懷是什么呢?它是我們人生第一次接觸到展現女性身體美的那段,我們當年的一扇窗口被打開了,這是共同回憶嘛。我以為共同回憶是情懷里面抹不掉的一部分。它是很多東西混在一起的,情懷本來就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
邵:我會把情懷理解為和價值觀有關系。你如果說情懷是一種共同回憶,但回憶可以有各種各樣的,這太寬泛了。我和你并沒有什么共同的回憶,不記得那個什么小保姆,我為什么能感受到你作品里的情懷呢?我認為,這是因為我們有相同的情感結構,比如,我們會在很多人習以為常的地方感到特別“受不了”。所以,當你那股氣頂上來的時候,我就覺得特別爽,那是一種無可替代的爽。我經常想到底什么是“粉絲”?為什么我敢承認自己是你的“粉絲”?就像詹金斯所說的,成為“粉絲”不僅意味著欣賞和高評,而是一種身份的認同,是在情感立場上“在一起”。所以,這背后一定有價值觀。
貓:和價值觀掛鉤,這個我真沒想過。
邵:所以“最具情懷的作家”是別人給的稱號?
貓:我也不知道是誰寫的,這個詞一出來就被我的一幫朋友嘲諷了,酸腐嘛。我的微博介紹就是情懷帝,用來自黑的。我一被人提到這事,就有點恐懼。
邵:所以你故意輕描淡寫,避重就輕。我的一個學生曾說,為什么邵老師那么喜歡貓膩呢?因為貓膩戳中了邵老師“啟蒙的萌點”。我也算過過“好日子”的人吧,像什么自由呀,平等呀,在我也是最基礎的事情。我沒有你那么了不起的家庭,我的這種情感結構更多得益于我成長的時代,我是1986年上大學,而且是在北大。從思想文化上,那是最好的年代,也是北大最好的年代,你的葉輕眉就應該是從那個時代穿越過去的。咱們這種得了便宜的人總該為社會擔負點責任吧?我以為這就是情懷。這種嚴肅的大話,你不好意思說,那就由我來說吧。對了,老貓,你還有個頭銜,是“文青作家”,“最有情懷的文青作家”。
貓:其實一開始我們不覺得自己“文青”,覺得我們的生活是一種人的正常狀態(tài)。別人覺得你“文青”氣又發(fā)作了,我沒發(fā)作呀,我每天都這樣呀。他們可能覺得矯情,但我覺得我生活中不矯情啊,蠻傷感的。
邵:“如果文青是一種病,我是不愿意治的?!薄@話可是你說的!有人不喜歡的東西正是我們這些“粉絲”最喜歡你的東西,所以,我覺得這個矛盾不可調和。
貓:沒一個人能團結所有的人。這個我們在很久以前就放棄了。我們當年做網文時,真的在冥思苦想哪種小說能讓所有的人都喜歡。沒有!基本上沒有。
邵: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網絡文學需要引導嗎?
貓:我認為不需要。我認為網絡文學內部會自己出現精英,就像烽火戲諸侯他們就會很自覺地思考網絡文學的道路如何。這個事你年輕還可以想想。蝴蝶藍也說,我們要壓縮,一定要寫短,短的才能寫好,你寫那么長,怎么保證質量呢?現在大家有這么個共識,趁著還能寫的時候,我們自己把它壓短,趁著IP能賣,把字數壓一下。但后來烽火戲諸侯自己就反悔了,他說,不行這個世界太大了,我要寫五百萬字(笑)。
邵:你覺得網絡文學會自己生長,長出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傾向、各種各樣的生態(tài)?
貓:對,尤其如果IP一直好賣的話,現在是一個特別好的幫助。
邵:資本的口味會跳出網文圈子,考慮得比較全面、均衡?
貓:對,比如百度指數都知道重要,但是現在已經不像兩年前只看百度指數買書了。買家會綜合評價很多東西,比如說一些評論、圈內口碑,等等?,F在每個影視公司下面都有一個IP運營部,從起點離職的編輯已經分散到各個影視公司去了。他們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跟作者都認識,看過很多網文,我能說清這是干嘛的。老板需要一個專業(yè)性的人才搞這個事,現在能做這個事的人才很多。
邵:你覺得IP會影響你的創(chuàng)作嗎?
貓:它可能會影響我不寫什么,但不會影響我寫什么,也就是多一些避諱吧。
邵:反正寫有個人風格的類型文,本身就是帶著鐐銬跳舞。《將夜》連載時,我看你朋友給《將夜》打7.8,你也打7.8。你說這是因為《將夜》沒完,一定要寫到8分以上。
貓:我認為8分以上是優(yōu)秀作品。我個人最喜歡《間客》。《慶余年》和《擇天記》差不多,7.3分、7.4分的樣子?!堕g客》肯定有9分以上?!秾⒁埂肪?.3分吧。我喜歡《間客》,這是我最想寫的,寫完我覺得我想寫的就寫完了。
邵:但我覺得《將夜》比《間客》境界更高,氣韻也更足呀。
貓:那是因為不能慫嘛!
(整理者:王鑫 項蕾)
作者:邵燕君,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論壇主持人。
編輯:張玲玲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