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郵政公司的小職員鄧十七養(yǎng)了一條巴哥犬。雖說是個串兒,卻乖巧可愛,絕頂聰明,幾乎完全能懂人語,又會察言觀色看主人臉色行事,也就博得鄧十七兩口子的特別寵愛。算起來,他們一共相處了十四年,人與狗建立了極深的感情,狗已然成為他們夫妻倆的另一個孩子(他們有一個兒子正讀大學),只差沒上戶口簿了。狗是他們家庭的正式成員,他們給那狗取名叫黑臉兒,因為它有一張黑茸茸的塌鼻小臉蛋。直到后來那狗老得走不動路了,這才蝸居在家,否則,每天早晨,小區(qū)鄰居們都會看見鄧十七的屁股后,影子一樣跟著胖墩墩的一只短毛巴哥犬。
它上歲數(shù)了,太老了,老態(tài)龍鐘的……它會死嗎?有時候,鄧十七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無意間看到總打瞌睡的黑臉兒,會自言自語。一想到黑臉兒有一天會離開他們,他心里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疼痛。
瞧,它臉上的毛也不黑了,它真的老了,鄧十七的老婆香草也說。
某一天,還是在沙發(fā)上,鄧十七正百無聊賴坐著喝茶,那老狗忽然不住地拿頭蹭主人的大腿。鄧十七愛憐地伸手摸了摸它瘦骨嶙峋的身子,心中滾過一陣酸楚。那老狗也滿是不舍地望著鄧十七。眼睜睜看見一滴濁淚從那狗眼中滾落,這男人倒駭住了。
天吶,它哭了,黑臉哭了,快來看哪!
鄧十七的老婆聞聲過來看,后來,那狗忽然渾身抽搐,眼看就不行了,急得鄧十七抱住老狗的身子到處亂轉。后來,狗似乎昏迷過去,良久又再次醒來,看見男女主人只顧抹眼淚,黑臉兒反倒平靜許多。
“主人吶,我感激你養(yǎng)我多年,我就要死了,為了感謝主人的養(yǎng)育之恩,我愿把狗身上最寶貴的嗅覺能力傳給你?!闭f完,黑臉兒渾身突地一顫,便斷了氣。
鄧十七聽見狗的遺言,嚇了一跳,他從沒想到狗也通人語;想到自己有時發(fā)脾氣也會亂罵黑臉兒,不覺羞愧難當。兩口子為此大哭一場,又特地請來木匠為愛犬釘了一具小棺材,趁夜晚悄悄去近郊的山野,埋了個小墳。
一段因緣似乎就這樣結束了,可是不久,鄧十七就感到了異常,他的鼻子……怎么說呢?他本來就很大的蒜頭鼻子竟慢慢變黑,并且整天濕漉漉的。這還不算,正走在街上,他竟然能嗅到對面走過的女人身上濃重的胭脂香粉之外的其他氣味,譬如腋窩處的汗味兒,口腔里一顆智齒散發(fā)的食物的霉味兒,甚至他還能聞到女子裙下的氣味……太可怕了,這太可怕了!鄧十七臉漲得發(fā)紫,仿佛是他干了某種猥瑣的犯罪勾當,他在公然窺視。
當然這一切只要他不聲張,其他人自然是沒法覺察的,只是每時每刻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各種古怪氣味,讓他心煩意亂情緒低落。
再比如,在公司上班時,本來坐在對面的同事小馬的腳沒有什么問題,他穿著一雙阿迪達斯牌的旅游鞋,但是鄧十七卻嗅到一股濃重的腳臭味。小馬一定幾天沒洗腳了,鄧十七覺得小馬的腳趾縫里一定生了腳氣,小馬該買一瓶香港腳氣靈用用。鄧十七聞久了就有想嘔吐的感覺。
還有他的頂頭上司科長馮美美,有一天中午她從總經理辦公室出來時,他竟聞到她身上有刺鼻的腥氣,而她臉上竟露出得意的美滋滋的微笑。
真無恥!他頭一次感到女人的善變。她怎么可以這樣!在工作時間與眾多公司員工共處一室時干這等勾當,她這是對他以及所有員工的公然侮辱。
晚上回到家,他與妻子香草談起這事兒,妻子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咱做咱自己的,一切自有天在看。鄧十七一向比較聽老婆的,老婆既然這樣說了,他自然就把這事兒放下了,兩口子一夜相擁而眠。
下半夜時他竟然又夢見愛犬黑臉,那狗還是往日一般的模樣,屁顛兒屁顛兒跟在他身后,還用柔軟的濕熱的舌頭舔他的掌心。天哪,你不是死了嗎?他詫異地問。但是黑臉說,我沒死,一直活著,不信你聽我叫:汪汪——汪汪,黑狗一叫他就醒過來,臉龐上早淚濕一片了。
鄧十七把夢說與妻子聽,不想妻子也說夢見過,兩人就都落淚,說一定是黑臉兒想咱們,托夢來了。他們擇了個日子去城郊外,在那小小狗墳前念叨一番,這才稍覺心安。
某一日,在班上時,恰逢科長馮美美給他們布置工作。他本不愿正眼瞅那女人,卻又不由被她身上散發(fā)的氣味吸引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奇怪的氣味???類似于某種正在霉爛的水果的氣味,又似年久腐敗的木頭的朽味兒,總之,他抽出鼻頭聞了又聞,最后斷定,是一種將死之人的疾病的氣味。
誰,是這個妖艷的女人嗎?他疑惑地上下打量,又覺不像。
猛然間,他豁然明白了,不是她,是她天天纏在一起的公司總經理,是那個眼泡腫脹、頭發(fā)稀疏的胖經理,他一定是得了什么絕癥,死神已經將他抓在手里,他身上的精血正一點點喪失。
“他就快要死了……”他小聲地喃喃自語,臉色蒼白得嚇人。
“你說誰——誰?”女科長厲聲問。
“沒說誰……沒有?!彼琶Ψ裾J,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汗。
他當然不敢說出實情,更不敢說自己獲得的這份神奇超驗能力,那會引起騷亂的,不是嗎?人們……是的,日常所看到的眼下的人們,誰會相信他呢?他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何況他還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他把這事兒告訴了香草,香草開初也不信,但三個月后,當那權傾一時的總經理突然住進醫(yī)院,并不治身亡時,香草和鄧十七都嚇蒙了。
他們甚至覺得那死去之人是因為他的知情,因為他們提前的預知不告,而走上一去不返之路的。因此有好長一段時間,鄧十七都緊鎖鼻頭,盡量不去到處亂聞。他為自己意外得來的這份功能擔驚受怕,恐懼得不行。
據(jù)說人與狗的嗅覺系統(tǒng)大同小異,都起始于鼻腔內一層叫作嗅上皮的組織,只不過狗的嗅上皮細胞密度是人類的一百倍之多。狗一般能嗅出二百萬種氣味,而狗類之中的牧羊犬的鼻粘膜上,竟有兩億兩千萬左右的細胞。每只狗的鼻子都獨一無二,就像人類的指紋一樣。狗的嗅覺靈敏度高于人類一千倍還多。
而現(xiàn)在,可憐的小職員鄧十七,竟也能嗅到上萬種氣味,這使他每天煩惱之至。
天哪,難道這世界是由氣味組成的嗎?
他嗅到有的人身上散發(fā)著清新的蘭草式的味道,比如,五歲至十二歲的兒童,他家隔壁養(yǎng)的一只小鳥; 還有的身上散發(fā)出類似一種山野中生長的青岡柳的氣味,比如一些十七八歲的少女,一只東竄西跳的花貓,一群正下課的唇上剛剛生出黃色絨毛的青澀的高中男孩; 還有一些人身上有著熟透的奶香味兒,像八月的西瓜,十月的梨子,比如剛剛懷孕的孕婦,生過孩子之后寬胯骨大胸的成熟女人等等。至于老年人,大多有濃重的體味,像是一棵飽經風霜的老樹,那是人類乃至自然更迭的天然之氣,某種土地淳樸的蒼然古味。
也有的時候,在街頭,在某個會場上,在商店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在傍晚的小廣場上,他會迎面撞見某一行色匆匆的女人,遛彎兒的閑人,穿白襯衫藍褲子夾著包的公職人員,或油頭粉面趾高氣揚的某個暴發(fā)戶,以及本地手中握有實權的大人物……總之,有時候僅僅是一瞬間,一剎那,時間的百分之一秒,他靈敏的鼻腔會一下子灌滿一種強烈的狐騷味,飯菜餿后的濁氣,骨頭壞死或腸胃中食物酸腐的臭氣,海鮮市場中動物腐爛的臟器味兒,人的靈魂干枯后的寡淡味,人的大腦壞死時的滯氣……
鄧十七每天在這些混亂的氣味中生活、喘息、掙扎、難過,他很快被自己的鼻子搞瘋掉了,他寧愿不要獲得這額外的饋贈。
但是不行,他該履行的職責還沒完,他還要讓他的生命爆出眩目的光彩,而這一切又都源自他人性中固有的善良品格,愛的珍寶。所以在半年后的某一天,當他妻子的閨蜜,也是她兒時的玩伴,那位美麗的表姐來他家拜訪時,他又嗅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奇怪氣息,某種不祥的預兆,他趕緊把這一情況告訴了他老婆。
“你確定?”
他點點頭。
他們鄭重地通知表姐一家,后來大家去了當?shù)貦嗤哪[瘤醫(yī)院,在現(xiàn)代醫(yī)學的儀器面前,一切昭然若揭,她表姐得了乳腺癌,當然,后來手術極其成功,一切都因發(fā)現(xiàn)得早,他成了她表姐的救星。
后來這事兒不脛而走,許多朋友親戚都來找他查驗,他儼然成了具有某種神秘色彩的神醫(yī)。有人說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是華佗的化身。于是在百姓中,他被描繪得更加神乎其神,盡管他不愿操此行當,但親朋之間相互請托,你總不至于拂了所有人的面子、掃了所有人的興,活成孤家寡人吧。
他表姐夫本是個商人,開公司掙了不少錢,這事兒一傳到他的耳朵里,他就敏感捕捉住了商機。“你該開個診所,坐在家里就能大把大把數(shù)錢了?!彼f。還在鄧十七猶猶豫豫時,他就與鄧十七的老婆香草達成了協(xié)議,他負責搞一個臨街的鋪面,裝修成中式藥堂的模樣,門臉兒上還找本地書法家題了一塊黑漆燙金的匾額:華佗在世,神術仁心。一時間城里人相互傳頌,門庭若市。鄧十七從早上八點準時開業(yè),一直到傍晚六點下班,中間只休息一小時吃午飯,前來問診看病的人每天都要排出數(shù)百米,后來實行預約制,約診的人竟排到了一年開外。
他只診不醫(yī),用的招數(shù)也頗為神秘奇特。來問診的人需蒙上雙眼,坐于一黑魆魆的密室之中,屏氣靜心,大約一個時辰,鄧十七才會幽靈一樣靠近。那時的塵世間,是與這密室被分隔成兩個毫不相干的世界的。人從紛擾鬧市囚居至此靜室,自然岑寂下來,只能自叩內心,聽取血脈與靈魂的聲音了。而鄧十七則聳起鼻翼,如一條追逐人腳后跟的小狗,起勁兒地嗅過來,東西南北上下左右,只把面前的這個人整個軀體以及內臟散發(fā)的氣息嗅了個遍。被嗅的人蒙著雙眼,自然看不見周遭發(fā)生的一幕,只覺肉體正被榨干機抽榨一般輕了許多。當嗅聞者終于達到目的,滿意地直起腰頸緩緩離去時,那些困頓的蒙眼人往往心中凜然一顫,人也有如被掏空一般慌亂起來:我得病了嗎?得的是否不治之癥?他們一邊帶著疑問一邊被帶到陽光充沛的外間,當那黑布眼罩被助手一下除掉,強烈的白光又會使他們一陣眩暈,恐懼油然提升,像祭拜神靈般只敢仰視了。
這時,鄧十七會壓著嗓音公布診視結論,若無病,來者則大喜過望,如釋重負地離去;若有微恙又是早期,那患者也會千恩萬謝,感謝神醫(yī)的指點,盡早尋醫(yī)尋藥去了;若是重癥或已然晚期,病人及家屬雖悲傷萬分,卻已知生死,并愿坦然處之,也對鄧十七感恩不盡,付重金答謝。往往,鄧十七對這種病患是分文不取的,還寬以慰之,告知此乃天命天意,盡量與家人享受這最后的時光; 病患及家屬也不求生望,反而有了一切釋然的心安。
就這樣數(shù)年之間,鄧十七可謂日進斗金名聲遠揚。不僅本市,連鄰省的一些人也紛紛前來尋醫(yī),再加上鄧十七是個絕頂聰明之人,業(yè)余時間遍讀醫(yī)書,竟也能開方抓藥了。只是他從不把脈,也從不說中醫(yī)之道,只是說出病的位置以及病況輕重。但如此這般,也成俗世奇人了。
俗話說得好,人怕出名豬怕壯。當鄧十七的聲望如日中天,自然也就離災禍不遠了。尤其是,鄧家的奇門醫(yī)術早引起城內許多醫(yī)院和醫(yī)生的不滿了,他們聯(lián)名上告,從區(qū)里告到市里,但都被鄧十七的表姐夫使錢打點不了了之,后來,因市婦兒醫(yī)院的院長與省里副省長是親戚,省里那副省長又恰好分管文教衛(wèi)生,于是一聲令下,有關部門自然不敢違命,最終以非法行醫(yī)罪判了鄧十七三年零七個月徒刑。
鄧十七的事兒,由此被《北國晚報》及電視臺某欄目盯上,發(fā)了專稿報道,本欲以反面典型教育百姓,卻不想反而起了推波助瀾的宣傳作用。更多的人紛紛前來探望,也有許多人對法院的判決不滿。判決日那天,法院外人山人海,圍了有數(shù)千人,當聽到被判三年零七個月并沒有緩刑時,一些人大喊:“鄧十七是好人!”市政府中心的一個雕像,也被人惡意潑了墨。
好在鄧家一直保持沉默,事情仿佛暫時被平息了,但是不久,不斷有問診的人不遠百里千里前往那監(jiān)獄。人們要求鄧十七能在服刑期間繼續(xù)給大眾看病,但監(jiān)獄方哪能允許這樣,于是就出現(xiàn)了歷史上聞所未聞的奇觀奇景。每天大約有數(shù)百人在監(jiān)獄外聚集呼喊,要求能面見鄧十七,嚇得監(jiān)獄方面加派獄警加強防范。
還我神醫(yī),還我神醫(yī)!一天清晨,市政府的門口,大家齊聲呼喊,聲浪宛如海上潮汐,一波高過一波。有人喊“市長出來主持公道”,還有人喊“神醫(yī)歸來救我鄉(xiāng)親”。此事也驚動了更高層,終于有大人物過問此事,不久鄧十七被保外就醫(yī)出了監(jiān)牢,鄧家很快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但經過此劫的鄧十七,卻對世事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他覺得一部分貪腐的官員才是這社會的毒瘤。
一天晚上,鄧十七對妻子香草說:“我最近忽然有些厭倦診病了,我覺得心似乎被什么重重地捶打過了,我早已對金錢和名聲感到厭惡。”
他老婆聞聽此言,一時更覺詫異,說:“你不是一直強調醫(yī)者仁心嗎,怎么忽地說出這番喪氣話?”
“我有些累了,我的鼻子也有些腫脹,我厭惡整日嗅那不好的氣味?!?/p>
香草心疼地把老公的頭抱在懷里。靜了一會兒,她柔聲細氣地安慰他:“你也許真的累了,何況近日的變故又這么多?!彼D了頓,又接著說:“不如這樣,我們去一個風景好、氣候適宜的地方歇上一歇,等心情舒暢了再回來?!?/p>
鄧十七同意了她的主意,這樣第二天,他們早早在門上掛起休息兩周的牌子,并馬上訂機票,去某溫泉療養(yǎng)區(qū)去了。
就這樣,當他們再次返回時,家里早已像開了鍋一般沸騰起來,更多的人在等候診病。一些官員的親戚和一些大款的家屬紛紛拿出某顯赫人物的條子和整箱的鈔票,把小小的診室擠成蜂巢?!跋冉o我看吧,我出雙倍的錢!”一個漢子大喊,并把一箱現(xiàn)金推給鄧十七,但鄧十七拒絕了,他仍然堅持按掛號的順序看診,并且一天只看十位,上午六位,下午四位,絕不多看一位,任憑誰拿條子也不給面兒。他為此得罪了不少熟人朋友,卻也爭來一份正直公平的好名聲。
某一日,來一熟客,卻是他中學時的同班同學葉某,目前在省里的檢查部門工作,他給妻子瞧了病后,拉著鄧十七的手神神道道地說,他現(xiàn)在奉上級命令,查該城一批貪腐的官員,可是苦于沒有確鑿證據(jù),反腐工作一時陷入僵局。眼看上級規(guī)定破案的期限快到了,可案子仍一團亂麻、毫無頭緒,急得此公仿佛熱鍋上的螞蟻:“老同學,我只能靠你幫忙了,我要讓正義之劍高懸在腐敗分子腦袋瓜頂上。”末了他信誓旦旦地說。
鄧十七連連擺手,說你的事兒我可管不了,我一個小老百姓怎么能管官場之事?
那人見說,就又湊近他的耳朵,嘀嘀咕咕說了一大氣。一會兒,就見鄧十七的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額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他困難地咽了幾口唾沫,直直傻傻地盯著那同學,不明白他怎么知道得如此詳細。
見神醫(yī)鄧十七嚇成這樣,那同學就只管一個勁兒冷笑,末了說:“你盡管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沒人再知道哪怕半個字。”他還拍了拍有些呆滯的鄧的肩膀,安撫道:“其實也沒什么,你只管報個名單,我們也好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再說了,教訓教訓那些人對你的陷害,你說是不是?”
說完,這位老同學就鬼魅般拍了拍屁股,在鄧十七面前消失了。
不久,這座地級市的城市的官場發(fā)生了塌方式的大地震,一百余名大小官員被雙規(guī)被處理,百姓自然拍手稱快,但公職人員卻一個個膽戰(zhàn)心驚如履薄冰,如過街的老鼠夾起尾巴,再也不敢趾高氣揚了。有人說,有關方面所以能如此準確地把貪腐分子一鍋端,全倚仗一個神人鄧十七,他能嗅出好人和壞人,只需把名單提供給辦案人員,保管一抓一個準!這話越傳越神乎,后來,竟有傳聞說,鄧十七已經被有關部門看中,準備調去專抓全國的壞蛋。當?shù)毓賳T聽后可嚇壞了,他們惶惶不可終日。有趁暗夜轉移財產的,有把數(shù)十套房產低價賤賣的,還有的想把數(shù)百瓶名酒啟封,倒入一酒缸中以掩人耳目,不想一不留神,自己反倒栽進一人高的巨大石缸中淹死的。有一官員,十幾年為官生涯中積攢下一百零八個情婦。如今為了免于事情敗露,開始與黑社會勾結殺人滅口,事發(fā)時已有三十幾位香消玉殞,化為一縷香魂……當然更多的貪官開始與相關人員訂立攻守同盟,他們焚香明誓,準備肝膽相照生死與共。
某日清晨,市城建局的一把手局長,經過三天三夜的躊躇、徘徊之后,終于下定死心,一個人喝了一瓶人頭馬,然后爬上本市最高的一幢建筑——他自己親手籌建的金融大廈,從一百三十層的樓頂一躍而下。他大概在空中飛翔了三分零七十秒,也就是四分多十秒。就像鳥兒一樣,他頭一次感到如此自由!輕盈得就像鳥兒一樣,他多想多飛一會兒,再多飛一會兒,但是猛然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沉重的軀體離地面越來越近了,近了,砰的一聲,他的腦袋活像一只汁液四濺的西瓜,開成了一朵嬌艷的罪惡之花。
當然,當日的晚報報道了這件事,說是某局長因嚴重抑郁,今晨在金融大廈墜樓身亡,云云。
這令與之牽連的許多人松了一口氣,不過他們私下里開始密謀解困之道。不久,他們把近期該城這一切的發(fā)生歸罪于一個人身上,就是那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大師?。ㄠ囀咭脖话傩辗Q為大師了。)
“我們必須除掉這個眼中釘肉中刺,否則,遲早有一天我們大家都得被那龜孫子指認出來?!彼麄冋f,說得咬牙切齒。鄧十七的那位老同學葉某竟然也在其中。
不久,有十幾個本地官員舉報神醫(yī)鄧十七非法集會。鄧十七似乎情知難逃一劫,終會有那么一天似的,在二進宮又一次踏入監(jiān)獄那沉重的黑色鐵門時,他扭回身苦笑一下,對妻子香草說:“別擔心,我現(xiàn)在倒覺得回到監(jiān)獄蹲班房,也比眼下在外面強?!?/p>
他說的是實情。這些日子,鄧十七像一條無限忠于主人的狗一樣,使勁地嗅啊嗅,一個又一個人模狗樣的人戴上了锃亮的手銬,可他心里卻一點兒都不開心,他覺得他嗅得越多,越內心凄涼。啊,這荒謬的人間啊,怎么竟有這么多人沒了人味兒,怎么竟有這么多人活得就像一坨屎!他經常感到惡心,渾身難受,他覺得自己真的要病了,病了!
他覺得有時他竟虛脫得像一根草,一陣風就會把他吹倒。
現(xiàn)在,他又回到他熟悉的地方——審問,筆錄,判決。盡管監(jiān)獄的那些囚犯歡呼雀躍,欣喜若狂,但他卻對他們不再感冒,不像第一次進來時愿意給老犯兒們和獄警看病,他對這一切有些厭煩了,他想一個人靜一靜,而小小的監(jiān)牢正是他沉思默想的好地方。
他這回被判了十年徒刑,他沒有上訴,但外面的人卻為他喊冤。而一心坐監(jiān)的鄧十七早已心如止水,他對好心的聲援者無動于衷,仿佛他們是為另一個人在吶喊,仿佛他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不存在的人、虛構的人。
他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為此,監(jiān)獄管理局給他減刑半年,又半年,他總共坐了八年牢。出來時他心寬體胖面色紅潤,兩眼蓄滿秋霜,成了一個無比蒼涼的人。
就在出獄前的那天晚上,鄧十七躺在那張簡潔卻很干凈的木板床上,竟又做了一夢。他夢見老狗黑臉兒一直用頭蹭他的大腿并且淚流滿面,說主人啊主人,我不該把狗鼻子的功能傳給你呀,你看你為此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累,現(xiàn)在我要把它收回了,說完,黑臉兒搖搖尾巴汪汪叫了幾聲就消失了。
鄧十七醒來時夢仍清晰地浮在半空中,他還能回光返照般看見黑臉兒的眼神兒,他無限感慨,揮了揮手,那虛幻的影像才倏地徹底消失。
他坐著前來迎接的親友和對他景仰膜拜的追隨者的車隊回到了家。此時他的鼻子又恢復了原樣,鼻頭也退掉狗鼻的黑,變得粉紅圓潤。他現(xiàn)在聞不到任何多余的氣味了,他覺得這樣很好,真的很好。
他從一個通靈者回歸成凡人,他該擁有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了。
但是仍有許多百姓排隊前來尋醫(yī)問診,他和他老婆香草百般解釋卻沒用,人們大都認為他還和往日一樣具有神功,他還會像以前一樣為他們服務,拯救眾生。他為此無可奈何。他知道他必須走了,必須消失了。
又是一個晚秋,街頭的槐樹楊樹早已掉光了葉子,從早晨起就一直下連綿的細雨,牛毛一樣,不一會兒就潤濕了瀝青路面和人的衣裳頭發(fā)。在城市新建的火車站廣場上,緩緩走著兩個互相攙扶的身影,他們手中各拉著一只沉重的拉桿箱。他們已買好通往外省某個鄉(xiāng)村的火車票,他們將一去不返,成為一對沒有故事的異鄉(xiāng)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