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旭
我和朱惠最近正打離婚,我老早跟她挑明了,啥也不要,孩子給我就行。她算開明,挺理解人,滿足了我半拉條件,同意我凈身出戶,但孩子說啥都得跟媽,姓也要跟著改,她說姓朱有帝王命。我倆因為這個問題僵持不下,誰也不肯讓步,更不樂意坐下來好好商量?;蛟S都覺得走到最后,沒啥溝通的必要了,所以也就有意無意地廝磨著雙方最后的氣力。我覺得長久下去不是辦法,前兩天為這事,我去了她單位一趟,才知道她已經辭職了,過段時間會離開青島,去重慶。早聽別人說,跟她好的那家電池廠老板要給她在那兒買個江景房,看船來船往。我是不行,暈船,一碰水面就想吐。
這些天我沒回家,一直在報社分配的宿舍住著。領導說怕我寂寞,每天都給我安排值班,說犧牲我一個,幸福千萬家。我明白咋回事,也懶得反抗,無非是坐在旮旯里等電話,渴了喝茶水,困了瞇一覺,醒了抽根煙,挺自在的。精神了,再泡個大碗面,一片氤氳中,啥不愉快都能忘了。我沒偷懶,值班的時候,還真接了幾個電話:一星期前,有個赤腳醫(yī)生說自己被宇宙飛船帶走了幾天,回來之后,發(fā)現(xiàn)屁股上卡了個外星戳,每到下雨陰天就癢癢;昨天,即墨田橫島上有個農戶,說自己家母豬帶著崽子跑了。這些事兒我都哼哈答應著,然后在紙上糊弄寫幾筆。版面不夠了,拿這樣的東西湊數(shù),讀者還真能樂此不疲地看下去。
那一晚,還沒到下班點兒,大雨突然而至。絳紫色的天空瞬時被充滿,水珠默契地連成大片,迅猛地敲擊著玻璃,企圖破窗而入似的。領導要求抓緊下班,辦公室像個被捅的蜂窩,嗡嗡一陣,之后重歸寂靜,只剩我一個了。伴著雷鳴,我看了會兒報紙,主要是A2版,因為氣象局又蒙錯了,預報說今天晴,降水概率百分之一。我啜了口茶水,兀自傻樂,嘲諷別人的時候,卻沒意識到,自己同樣可悲。
我2003年從中文系畢業(yè),懷著滿腔熱忱進了青島這家發(fā)行量最可觀的報社。報社本地人居多,只有我一個是東北來的。平日相處,大家面上算說得過去,可落到實際工作,總能察覺出不少難以言表的別扭。我知道,有些惡意和偏見的枝蔓,是從心而生的,斷不掉,逃不脫。我也清楚,縱使我采寫再厲害,也得不到什么尊重,在別人眼里,我不過是個盲流子,可我總是幻想寫出幾篇好稿子,長志氣。多年以前,我使勁考出了東北,怎么也沒承想,祖上的地盤沒人愿意接納我。好在感情還算順利,大學同學朱惠一直都跟著我,我們在市北區(qū)貸款買了個房,不大,但順著窗戶能瞅見海,干凈,敞亮。年頭多了,她澄澈的??茨佂崃耍矚g起渾濁的江河。我能理解,畢竟我在報社這些年,職級和工資基本沒變過。她在一家家電企業(yè)跑市場,一年一個臺階,嗖嗖嗖地竄上去,錢不少賺,接觸的世界也比我豐富得多。我倆早不在一趟線上了。
我不知道為啥又想起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為了讓腦子清亮點兒,我點了根煙,均勻地呼起氣來。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我拎起話筒,起初里頭沒人回應,我以為是小孩無端的惡作劇,便掃興地把話筒往下扣。在觸碰到掛斷鍵前,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了出來,都市報嗎,我有個新聞線索。
我按照慣常的流程回復著他,一邊假模假式地夾著電話,一邊在紙上漫不經心地劃拉。他說他要起飛,打算過些日子在石老人海水浴場出發(fā)。我說,勇氣可嘉,值得期待。他仿佛沒聽到我在講什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接著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通。雨聲大,再加上沒用心聽,我只注意到他收尾的時候說了一句,如果行的話,采訪采訪我,順便給我照張相吧。我機械地說了句可以,在留下他的號碼后,掛了電話。
這頭兒電話剛掛,那頭兒朱惠就發(fā)來短信:關于孩子的事兒,想明白了么?我合上手機,咂摸一陣兒,回復她:孩子我指定要。我等了半天,她沒搭理我,估計正在那頭兒埋怨我的執(zhí)拗吧。我不再自討沒趣,吃了片安眠藥,睡下了。本想著一覺整到天亮,但接連不斷的夢讓我的睡眠支離破碎。剛迷糊那陣兒,我夢見馬濤歸了我,我倆正悠哉游哉地在中山公園的湖面上劃著船。斜陽照著船體,水面起著漣漪,畫面溫馨又有暖意。沒一會兒,朱惠闖入夢境。她會凌波微步,挺立在水面,漸漸向我們逼近。我清晰地看見她正惡狠狠地瞪著我。我舔舔嘴唇,沿著她懸浮的身體看了下去,她手里提溜一把冒著刃光的菜刀,腳下泛著順時針轉動的漩渦。上下打量一番之后,我不寒而栗,下意識地蹬起腳踏船,希望盡快駛到對岸。但我不管怎么用力,腳掌之下都是軟綿綿的。槳紋絲不動,焦灼在原地化為徒勞。
我額頭滿是汗珠,猛的一下坐起來了。十二點十五了,月亮還沒升到最高處,光泄得滿地都是,我沒開燈,就著亮兒下地,喝了口水,撒了泡尿,之后把電池從萬能充上摳了下來,安入手機。朱惠依舊沒動靜。夏夜的青島很潮熱,涼席也跟著發(fā)黏,我像只墜入蛛網的飛蟲,粘在上面,動,不自在,靜,更難受。我瞇縫著眼,回想著剛才的夢,嘴里嘟囔著自己也記不起來的話,想差不多了,就仔細聽著外頭蛐蛐兒近乎平直的調子,困意很快再度襲來。夢續(xù)上了。朱惠迫近船體,馬濤像個受驚的小驢,吱唔吱唔地哀叫,我聽得心疼,卻束手無策。也不知怎的,平日里瘦小干枯的朱惠在這太虛幻境中,竟變得如此有震懾力,令人畏懼。她登船了,船左搖右晃,像是遭遇了一場巨大的風暴。她一把攫住馬濤,團吧了兩下,揣進兜里,據為己有。之后眼里閃出堅毅的光亮,沒等我反應,刀朝著我砍來。我無處躲藏,只得祈禱死得好看一些。
跟電視劇似的,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會飛的男人救走了我。上升的過程中,風又大又冷,我只顧著打哆嗦,根本顧不上看清他的容貌。等漸漸平穩(wěn)了,我似乎也忘了這事兒。眼前實在太美。我們與鷹并駕齊驅,廣袤的穹頂沒有云彩,連負責點綴的細碎的那種都不復存在。只余下一大片蔚藍,教人分不清那是天空的原色,還是映照出的海面的倒影。書上說,藍色使人抑郁,以前我深信不疑,此刻,我不再篤信,因為我感到了無盡的歡愉與輕松,以及視覺疲勞。我的思想開始下沉,我發(fā)困了,就要睡去。敢在空中睡,完全是出于對飛行者的信任。我觀察他有一陣了,他似乎是個老手,嫻熟,專注,又穩(wěn)健,一切顯得游刃有余。在滑行了許久后,我們在海中央的荒島落地。我一個趔趄,腳掌陷進綿軟而濕潤的沙灘。等抬起頭再看,那人已消失不見。他自始至終沒露過臉,他長啥樣,我真沒印象了,連登個報感謝一下都沒有機會了。我突然想起,在空中,我好像隱約聽見他說了幾句話:如果行的話,采訪采訪我,順便給我照張相吧。
我踹開薄被,像是被什么召喚了,撲騰一下起來。五點四十五。天已經大亮,街上仍闃寂無人,偶有收拾垃圾的車駛過,留下醒神的《歡樂頌》和一股衰腐的臭味。我從床底下抽出搪瓷臉盆,端起牙缸,肩上搭著手巾,去水房抹擦了把臉。洗完,我用刮臉扒兒對著鏡子剃堅硬而頑固的胡須,邊剃我邊尋思,或許我該給昨晚那個神秘人回個電話。我喝了碗甜沫兒,吃了倆韭菜餡餅,到了報社。打更的老頭兒正劃拉院兒,見我來了,急匆匆地扎進屋里,拿了個信封給我。我笑么呵地謝過他,拆開一看,是法院的傳票。我撓撓頭,上樓了,在樓梯間收到了朱惠的短信:我不想弄得太難看,沒辦法,只能起訴了。我沒回復,徑直走到工位,從紙簍里翻出昨天記下的那個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接得很快,好像對方在時刻等待著。問清楚他的住所后,我坐著公交出發(fā)了。約莫能有一個小時,我到了城南區(qū),一個叫作桃林的村子。村子不大,被高速路分割成了兩塊,村東頭兒,住的是本地人和稍微有點兒頭臉的做買賣的。村西面,殘破而蕪雜,人和土地都是。房子歪七扭八,茅屋,土房,彩鋼房都有,長勢不好的油菜充斥其間,一片虛假的綠意。我記得報上前段時間說,這里將成為重點開發(fā)區(qū)??赡苁俏矣涘e了。我下車打聽起來,有個本地人,用泛著蛤蜊味的普通話告訴我,這片地,來往行走的大多是外來人口,行業(yè)也多以農民、小販為主。我記在本上,權當是寫報道的背景材料。
我點了根煙,再次撥通電話,電話那頭兒說馬上來接我。我說好,然后笑了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兒等待戈多的意思。我掐滅煙,用腳下的土坷垃又碾了兩下,之后掏出手機,找出那個名叫“老婆”的聯(lián)系人,發(fā)了倆字:好的。發(fā)信提示聲剛結束,有個陌生人朝我走來了。他穿著深藍的工服,樣式有點兒像中山裝,兜兒很多,多得都不知道能盛裝些什么。這我倒不好奇,我覺得訝異的地兒是,大夏天捂?zhèn)€長袖,不得長痱子啊。這還不算,他戴著線手套,沒等我觀察完他,右手就遞過來了,猝不及防。我和他握了握手,他手的質感和我不大一樣,我沒理會,工人應該都這樣。他清了清嗓子,自我介紹說,我叫孫宗信,叫我老孫就行,我在那邊兒的晨晨冰棍廠上班。他抬起手,指示著廠區(qū)的方向。我點點頭,問了聲好,之后掏出張名片給他。他食指和拇指謹慎地捏著,生怕弄臟了紙面,眼睛曲起來,瞇成一條縫,念出我的名字,馬炎。我說,對,這段時間還得多麻煩你了。他說,你要這么說,外道了,明明是我給你添麻煩了。我聽他口音有點兒熟悉,問了句,東北的么?他掏出盒還沒開封的泰山煙,手套用力一碾,撕開包裝,整盒遞給我,說,是,來,先抽一根吧。我接過去,點著了,和他扯了幾句東北。我離開那里實在太久了,很多記憶都埋葬掉了,我只說了些人盡皆知的事情。盡管這樣,他聽得還是很耐心,聽完,問了句,你也東北人么?我下意識地搖搖頭,說,不是。然后不帶一絲愧怍地,假冒成知識分子,又補充了一句,東北,蠻好的一個地方。我模仿起社里的人說話,普通話夾雜著當?shù)赝猎挕N艺f,咱們聊正事,你要飛,對吧?他說,對,要不咱先去我家看看?我說好,之后跟在他后面,穿過水泥路,走入砂石之中。
砂石路邊有蔬菜大棚和被塑料紙扣著的發(fā)酵了的動物糞便,孫宗信見我時不時捏兩下鼻子,很不好意思地看著我。我擺擺手,示意他接著往前走。走了能有五分鐘,一棟磚房出現(xiàn)在眼前。我問,是那兒么?他點點頭,說,嗯呢,到了。他加緊邁了兩步,輕拽開一層紗窗門,用身體側邊倚著,打開了第二層木頭門鼻子上的鎖,憨笑著說,住這地方,蒼蠅多,沒有紗窗,不行。他揚著手,讓我進了屋。屋外陽光豐沛,屋里卻被黑暗籠罩,我的眼睛適應了一小會兒,才得以看清房子的構造。其實說不上什么構造,整間屋子就是四四方方的,撐死能有十平米。陳設相當簡陋,除了一鋪看上去很硌人的炕和一張頂著蹭不掉的油污的餐桌外,只有地下幾個隨意擺放的小馬扎算得上家具。屋內墻壁四周都貼上了報紙,我猜是為了防潮。在努力呈現(xiàn)出秩序的文字和圖片之間,有一塊小得可憐的窗,光和希望都從那里進來。他用手拍打了兩下印著大紅牡丹的被單,飄起一層浮土,他說,有點兒埋汰,你先坐這兒,那啥,我給你切塊兒西瓜吃,涼快兒涼快兒。我靠在炕沿,兩腿搭在邊上,并沒有坐下去,這樣就沾不到灰。他從廚灶邊兒拎起菜刀,用衛(wèi)生紙捻來捻去,完后對著瓜的中間切了下去。我把視線移開,為的是待會兒吃的時候不用聯(lián)想處理瓜的場面。移了也就能有幾寸的距離,我瞄見了一沓書和幾張剪報。我拿起來,問,這能看么?我先斬后奏了,他沒有什么拒絕的理由。他說,這都是以前,沒啥值得看的。剪報能有十來張,有的紙已經泛黃發(fā)硬了。沒有什么敵得過時間。我審訊似的,邊看邊問。我說,你還造過汽車呢?他說,對,前些年的事兒。豆腐塊兒大的版面上密密麻麻地寫滿文字,沒什么可讀性,標題還算可以,不過只是借用了一個常識:工人版卡爾·本茨在青島。我說,能給我講講這段么?他遞給我一塊兒西瓜,說,行,你先吃,這瓜好,本地瓜,沙瓤的。他用發(fā)黑的黃毛巾擦著手,說,其實沒啥好說的,就是那年閑著沒事兒,從廠房里弄了點兒邊角料,完后拼拼湊湊,最后添上個摩托車發(fā)動機就上路了,沒跑多遠讓交警抓住了,要不然也不能上報啊。我問,那車現(xiàn)在還有么?他啃了口西瓜,說,記者拍完照片,交警給沒收了。說完,他把瓜皮內壁啃得只剩白瓤。我說,挺扯淡。他笑笑,說,我聽你說話,也有股東北味兒啊。我說,可能被你帶偏了。接著我話鋒一轉,問,你這方面的技術從哪兒學的?他黏濕的雙手在工服上蹭了兩下,然后從剛才那沓剪報里抽出一張,是篇社論,褒獎長春某汽車廠的。他說,當年就在這兒學的,算是偷師吧,黑瞎子掰苞米,學一點兒忘一點兒,機械這東西,還得親自摸索,跟人這一輩子似的,瞎碰。我說,你還挺有心,這表揚集體的文章,都留著呢。他說,畢竟以前是那里的一分子,再說了,一個人干不成大事,還得靠集體。我撇撇嘴,沒作聲。
他帶我出了門,往前又走了一段,是一片空地。他說,你等我一會兒。等他的間歇,我環(huán)顧四周,無意間瞥見了空地旁佇立的一個個緊湊的墓碑,這是片兒墳塋地,日后我的腳下會有死人埋入,想到這兒,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緊接著不遠處傳來一陣輪子與地面的摩擦聲。他推出來一個高約五米的木架,說這就是他的練習場。我心說,敢情這是旱地拔蔥啊。我從腦海里隨便打撈出一些贊美的詞句,接著抿了抿嘴,說,行,要不咱先這樣,保持聯(lián)系。他點點頭,從內兜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順進我的兜里,說,馬記者,我沒啥能耐,這點兒小意思,后續(xù)的事兒還多多指望你了。我平生第一次因為職業(yè)收到好處,著實有點兒不習慣。我沒往外掏。我的理解中,這不是錢,是尊重,不論對我,還是對別的。我說,你有進展了,隨時跟我講,打我手機號吧,我最近有點兒私事,不一定總在報社。他說,好,那我送送你。我擺擺手,說,用不著,我原路返回就行,來時的道兒,我能記住。我疾步而去,走了很遠,還能聽見背后傳來的洪亮的聲音,馬記者,路上注意點兒,慢點兒哈。
回社里已是下午,正趕上開選題會,我的題目是《翼人》,講一個想飛的工人。主編像是燙了嘴,一直嘶嘶地抽涼氣,末了,他搖晃腦袋,看著身旁的“哼哈二將”(兩位副主編)說,其實馬炎說的這個也并不是不可以啊,但要有新意啊,需要付出很長的時間去挖掘這個人的故事啊,這就需要馬炎你充分發(fā)揮你的主觀能動性了啊,這樣吧,你就主要去跟采這塊兒,明年奧帆賽的事兒你不用管了啊。我沒爭辯,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以示贊同,我心里明鏡兒似的。我手機的短信提示音好像掐著點兒,正趕著下會的時間響了。
朱惠:明晚找個地兒見一面,律師會來。
我:老地方,鍋貼店,想吃了。
朱惠:挑個正式的地兒。
我:旁邊茶館。
我那晚睡得不錯,沒做夢,天大亮了都沒醒來,我尋思了半天,想不通為啥一直失眠的我能收獲這個美妙的夜,或許婚姻的問題不容許清醒,亦或許我只是累了。由于睡得飽,白天在社里我很精神,翻了翻過往的新聞,發(fā)現(xiàn)沒有這種腦子抽筋、想要上天的人。也正常,人們更偏愛貼地行走,鮮少有人妄圖離開地面。再說了,就算是真想上天,掙點兒錢、買張機票不就完事兒了,何必為此嘔心瀝血?我越來越覺得孫宗信有點兒意思了。
晚上,我提前到了棧橋,先到鍋貼店點了二兩黃花魚餡兒的,吃得滿嘴油亮,才動身進入茶館。朱惠和律師已經在了。她沒和我有眼神交流,輕咳了幾聲之后,問我想點點兒什么。我掃了眼菜單,主要是看右邊的價格,都老貴,喝一杯頂我大半個星期工資了。我硬著頭皮挑了個中等價位的,還沒等著和服務員說出品名,就被朱惠搶先了。她語氣有點兒不耐煩,沖著服務員說了句,龍井吧,跟我們這個一樣。說完,她白了我一眼,說,猶猶豫豫,我請,咱們直奔主題,這是胡律師。她旁邊的男人遞給我一張名片,我雙手接過來,看都沒看,放在了桌邊。律師像流水線工人,從皮質斜挎包里掏出文件夾,打開,遞到我跟前。他帶點兒口音,說,您看看吧,如果放棄撫養(yǎng)權,我的當事人能承諾給您這些。他頓了一下,補充說,并且撤訴。我嘴一撇,啜了口茶,說了句,這茶正經不錯。我象征性地翻了翻,之后將文件推了回去,說,打官司吧,走法律程序,輸了我認。朱惠嗤了一聲,帶著表演意味,長嘆口氣,說,你就是頭犟牛,你說說,孩子跟你能有什么好處???我說,別管咋的,我能保證比跟你強就是了。她聳了聳肩,說,這你還真比不了,我都不用說大事兒,就以后朱濤想出國留個學你都負擔不起。我說,他叫馬濤,注意一下??諝饫锏牟柘闫教砹艘还扇急M的鞭炮味兒。律師接過話茬,理性陳述起我撫養(yǎng)孩子的利弊,準確地說,只有弊。說完,他放低聲音,又說自己在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奉勸我,最好還是選擇讓步,以他專業(yè)的視角來看,我能贏的幾率微乎其微。我沒忍住,打了個嗝,有點兒腥味。我捂上嘴,說,謝謝朋友,無意冒犯,這個問題實在是沒什么聊下去的必要,要不您先撤退,我和朱惠私聊一會兒。律師看了眼朱惠,悻悻地離開了。
送走律師,朱惠平整好裙子,重新坐定,說,既然問題解決不了,法庭見。我說,可以,咱倆聊兩句別的唄。她瞅了眼手上的表,表是名牌,我見過,但叫不上來名兒。我說,要著急就先走,不是什么要緊事。她側歪腦袋,捋兩下頭發(fā),說,抓緊吧,天兒不早了。我咽口唾沫,問,你還記得咱當初咋有的馬濤么?她哼了一聲,記得啊,到北京旅行結婚,除了看看天安門,剩下一天屋沒出,天天就是在賓館里做,那陣仗,想沒孩子都難。我露齒而笑,估計看上去有些猥瑣,不能賴我,平日看上去端莊雅致的朱惠能說這樣帶點兒俏皮意味的話,的確惹人發(fā)笑。我反問道,那你知道我為啥那么賣力氣地整么?她嘴巴扁著,不知道。我說,那時候單純,我尋思早點兒有個孩子,能拴住你,你比我上進,優(yōu)秀得多,我早預料到會有這天。她沒作聲,喝了口茶,下咽的動作有些刻意。我說,后來,我看開了,凡事不能強求,你做的買賣是這樣,咱倆搭伙過日子也是,所以呢,咱平心靜氣地把事辦了,馬濤最開始因我而來,把他留給我呢,也算是情理之中。我沒等話說完,她茶杯里的水就潑到我臉上了,留下句沒得聊和二百塊錢。朱惠甩著憤怒的肩,走了。
服務員見狀,急匆匆過來,遞了塊毛巾給我,在確認我沒有大礙后,她把桌子收拾一空,杯子連帶那二百塊錢,一道拿走了。約莫十來分鐘,茶館打烊,整條街跟著安靜起來。我徘徊在空蕩蕩的大路上,漫無目的地張望,路燈成排,亮得孤獨,它們筆直地延伸至海邊,在遠處一明一滅,如同墜入水中的繁星。我往盡頭走去,在路邊攤上買了碗餛飩,又在即將關門的超市拎了兩袋扎啤和一盒將軍煙。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到了棧橋跟前兒,晚上景點已經關了,只有零星幾個游客拿著一次性富士機對著回瀾閣按快門。咔——嚓。他們在賭,如果贏了,那片風景會永久地刻錄在底片之上。我曾那樣干過,輸了,徹頭徹尾。我倚靠在欄桿下,聽著濤聲,吃著粘在一起又再次分離的面皮與肉餡,不時順兩口劣質酒。在勾兌出的泡沫里,我漸漸離開大地,漂浮到空中,檢視著與敗局相伴而來的廢舊記憶。那些已漸斑駁的碎屑般的物事平時只存在于暗房,沒有辦法顯現(xiàn)圖像,彩的,黑白的,不論怎樣努力都不行。但此刻,它們全然而至。
畢業(yè)那年夏至,我和朱惠就是在這片海訂的婚。當時我用剛收到的第一筆稿費買了個日本進口的理光照相機。有天深夜,我給朱惠撥電話,跟她吵吵著說我肚子疼,想讓她陪著去看看。她二話沒說,借了輛小電驢子,往我的宿舍沖。等到了,她汗吧流水的,一頭烏發(fā)粘在額前,問我咋樣了。我說,感覺好點兒了,可能憋住氣了,要不陪我溜達溜達,順順。她明顯有些疲憊,還是應了。完后我倆沿著一半沙土、一半柏油的大路往東走。那邊有海,天亮過后,還能有日出。我們婚后有段時間很拮據,朱惠常鼓勵我說,只要一直往東走,生活定會有盼頭。她撒謊了。也不知道我倆拉手晃蕩了多久,就到棧橋的圍欄前了。一片寂然。我從褪色的牛皮包里掏出相機,提議給她拍張照片。她鄙夷地看看我,問,這么黑,能照上么?我說,賭一把,你擺個姿勢,我看看。她很配合地靠坐在護欄的鐵鏈上,托著腮,很乖巧,有些僵硬。我說,你笑笑。她嘴扁著,說,累,笑不出來。我說,那我今晚向你求婚,你能笑出來么?濤聲吞沒了我的話。她問,你說啥?我說,處對象處夠了,咱結婚吧。我眼見著她的表情失控了,在她笑哭難辨的時刻,我按動快門,閃光燈綻放出焰火般的光。就那么,我倆決定領證了。過程很草率,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挺有滋味。人不都這樣么,擅長將過去微不足道的事兒浪漫化,再無限放大。
剛要有點兒迷糊,我手機響了。是孫宗信。他上來先表示歉意,說這么晚打電話不太應該,但他實在是沒忍住,想跟我分享一下喜悅。我問,啥好事???他說,應該能第一次試飛了。我說,這也沒兩天,你這是大躍進啊。他的笑聲在電話里滋啦滋啦響,響了能有好一陣兒,他才開口說,主要是這些天廠子不忙,我沒去上班,大把時間可以練習飛行。我說,挺好,天時地利人和,你先占了個人和,這么的,你今晚好好睡,我明天一早去找你。他欣然答應,我掛了電話,之后在街邊打了輛出租,迷迷糊糊地回到宿舍,倒頭睡下。
第二天到桃林,已經快十一點。孫宗信見了我,比上次興奮得多,他比比劃劃地講著自己的想法。他白話得很投入,灼熱的日光逼得他的汗珠從臉上噼噼啪啪地掉落,這跟他依舊穿工服戴線手套有關系。我終于沒忍住,問了一嘴,老孫,這么熱的天,怎么還這身打扮呢?聽到我的發(fā)問,上一秒還口若懸河的他頓了一下,眼睛使勁眨巴眨巴,說,干我這個活兒,一不小心就容易把機油蹭身上,不好洗,穿衣服能好點兒,穿習慣了,脫不下去。我嗯了一聲。我采訪過形形色色的人,我能判斷出,他剛才的那一番托辭,話里帶著臨場發(fā)揮的閃躲。我說,衣服臟了,回家讓媳婦去洗唄,多大點兒事?他點上根煙,說,就我這樣兒,自己都整不活,還想養(yǎng)媳婦?我說,娶媳婦又不是單純地看有錢沒錢,還得看個人魅力,我覺得你這方面挺好。他說,馬記者你可真會鬧笑兒啊,我聽你肚子叫喚了,咱找地兒先吃飯,順便嘮會正經嗑兒。
他帶我穿過村口的牌匾,那個意味著外來者與土著的分界。我們進了一家村子把頭兒的飯店,燈箱上寫著“都朋小酒樓”。孫宗信指著門頭說,這是家東北菜,老板我認識,戴個小眼鏡,挺好一人兒,鶴崗出來的,不太會做買賣,不過菜整得確實挺好。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好像說了些無用的話,立刻收住,轉了個話頭兒,說,馬記者,這你能吃習慣不?要這個不行,咱往里走走,換一家,吃海鮮啥的。我說,這就可以,我愛吃東北菜。沒到飯點兒,店里還沒上人,老板給我倆安排在一個包間,之后張羅我倆點菜。我把這個權力給了孫宗信。他手蘸唾沫,翻著菜單,報起菜名,鍋包肉,地三鮮,蒜香骨,辣炒蛤蜊,家拌涼。他身子一側,看了看點菜的水單,說,這才五個,再來一個,湊個雙兒。小眼鏡說,夠了,兩人吃不了,這些能不能吃完都兩說。我說,是,老板說得對,不夠再加。孫宗信摩挲幾下胡茬,說,行吧,五福臨門,挺好。我笑著說,你還挺講究。他嘴里說著窮講究,手上拎起茶壺,倒水來汆燙餐具。整套流程完事兒了,他給我倆的杯子分別斟上茶。他說,這茶不錯,別家都用隔夜的,他家良心,嶗山綠茶,現(xiàn)沏現(xiàn)喝。我吞了一大口,囫圇下肚,感覺跟朱惠喝的那個龍井味兒差不太多。我扒開一次性筷子,整齊地放在碟上,猛地想起主編的一番話。我說,老孫,我們領導挺重視你這事兒,你得好好給我講講你的故事。他齜牙笑笑,說,我能有啥故事,全是事故,你隨便寫寫得了。我說,那能行么,這不是胡來的,你別繃著,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用不著太嚴肅。他嗯了一聲,完后像鼴鼠似的,啃了塊兒排骨,啃完挨個兒手指頭嘬一遍,之后正正身子,說,我捋一捋啊。我說,不著急。我把兩節(jié)嶄新的五號電池塞進錄音筆,按開了。孫宗信在聽到噔的一聲后,打了個哆嗦,一聲嘆息,時空在話語里倒轉了。
1996年,孫宗信中專畢業(yè),他被分到了長春某汽車廠。這在當時是相當了不得的事兒,去報到的那天,全屯子的人都夾道歡送這個毛頭小子,連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在隊列之內。鞭炮在空中噼啪炸響,綢子做的大紅花在他胸前上下晃動,屁大點兒的孩子開著道,簇擁著這個靠學習走出窮鄉(xiāng)僻壤的英雄。孫宗信看到,人們的眼神里滿懷期待,期待著祖輩未曾期待過的東西。
進了廠,他從學徒工開始干。那時候時興師傅帶徒弟,孫宗信的師傅叫馬國華,是大慶人,從油田調過來的,原來是個職位不低的干部,但聽說因為太耿直,在一次會議上觸怒了上級,所以被下調了。他平時話不多,但喝上酒就立馬變了一個人兒,過往的輝煌被他說了又說,就連有耐性的孫宗信聽到后來,都有點兒膩煩了。但他打心里感激這位師傅。“要是沒有他,就不能有后來的我?!睂O宗信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三件事。頭一件事兒不大,但足以影響他一生。孫宗信掌握的所有活計幾乎都是馬國華親授的,組裝零碎兒,澆鑄模具等等,這些手藝讓他有了吃飯的家伙事兒。第二件,算是馬國華間接影響的,有段時間鬧下崗,那些可有可無的工種都倉皇失措,挖門盜洞找地方送禮,以求保住飯碗。孫宗信那時候一點兒也不慌,有技術的工人在任何時代都高枕無憂?!叭绻皇邱R國華實打實地教我,那我可能早就廢了?!钡谌拢邱R國華解決了孫宗信的婚姻大事,他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了他,師傅變成了老丈人。做完了這三件事兒,馬國華溘然長逝。不過,臨了的那天他還是頗具傳奇性的,孫宗信回憶說:“他嘴上掛著笑,往土里下葬的時候,身體還有余溫,直到現(xiàn)在,誰都解釋不了咋回事兒?!崩险扇俗吡藳]多久,孫宗信的孩子下生了。但這個新生命,過了一生日還不會冒話兒,他帶著去醫(yī)院一查,發(fā)現(xiàn)是個天生的聾啞人。出診斷結果的那晚,平日不抽煙不喝酒的他全都學會了。他自己一個人喝了一宿,喝到后來,干脆嚼著煙絲,用酒往下順,像是吃藥那樣,他希望這樣做能有麻醉的療效。但事實卻迥然相反。那是個寒冷的十月,天蒙蒙亮時,下了場意外的大雪,他裹緊皮摟兒,呼著哈氣,凍清醒了。那一刻起,他決定接受叫作命運的東西。
噔噔噔。孫宗信被錄音筆的響聲打斷。他瞟了一眼,問,咋的了這是?我說,八成是拿錯電池,沒電了,不要緊,你接著講,我用速寫本。他擺擺手,說,那先停了吧,等下回有電再說,咱先把飯吃利索了。我把錄音筆的線纏到一塊兒,說,那也行。說完,我倆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似的,也不說話,只顧悶頭吃。等吃差不多了,孫宗信用大拇指抹了兩下油亮的嘴唇,笑著說,吃飽了,喝足了,誰說咱也不服了。出門的時候,我隨口問了孫宗信一句,老孫,你為啥這么執(zhí)著想上天呢?他拍拍我的肩,說,先不嘮這個。我問,那還能試飛嗎?他眼神有些迷離,說,醉了,有點兒迷糊,不能酒駕。我說,你是不是壓根就不飛啊,拿我擱這兒當禮拜天過呢?我亂七八糟的事兒也不少,沒必要陪你在這兒逗悶子。他把雙手搭在我的肩上,拍了又拍,說,兄弟,你放心,這家伙給你急的,東北話直往外蹦,我糊弄誰也不能糊弄你。他干嘔了一下,吐出些穢物,擦擦嘴,接著說,我能造飛機,骨架用鋁合金管,翅膀使尼龍布;我還能做飛行器,冰棍廠有淘汰下來的兩沖程雙缸的發(fā)動機,安好了,我能像竄天猴似的,咻的一下。他的手突然向上一甩,往我襯衣的兜里又塞了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完,他問,再等我一陣,能行不?我說,行吧,隨時聯(lián)系,回去的道兒挺黑,你慢點兒。
孫宗信倒不客氣,沒過幾天,電話就打來了,他說自己訓練的時候摔壞了,在人民醫(yī)院。那天晚上九點半,我去病房探望他。他腦袋窩在純白的枕頭里,說,這房間不行啊,在走廊把頭,陰氣重。我說,你還在那兒美呢,人差點兒都去找閻王爺報到了吧。他說,要去早去了,不差這一天兩天。我說,先別說這個了,我聽大夫說,你這個胳膊,本來就是假肢,之前為啥不跟我說呢?他說,不太想提,我有點兒累。我說,好,不提就不提吧,這報道也沒啥必要繼續(xù)下去了。他喉結上下滑動,說,別的啊,明天你要有空,過來說吧。我說,那行,好好睡一覺,別尋思太多。我轉身往外走的時候,他問,馬記者,這新聞發(fā)出來,能火不?我沒搭理他。
回了宿舍,我歪倒在床頭,點了支煙,眼睛調到虛焦狀態(tài),不去想飛人的故事。但即使再抽離,也總會有東西讓我重新對上焦,是那張馬濤百日時候在八大關拍的照片。我銜著煙湊近,細瞅了瞅,胖嘟嘟的小子穿著開襠褲,戴了個遮陽帽,在日光下的草地上坐著,好像隨時要倒,又好像永遠不會倒。我感嘆了一句,那么點個小玩意兒,如今已經長這么大了,真有意思。我又想起生馬濤的日子,那天是青島五十年不遇的極端天氣,急電驚雷伴狂風驟雨,我們打的出租車開了很久,好像要前往地球的另一面,朱惠才能抵達醫(yī)院去生產。醫(yī)院外,天氣不著消停,產房內,尚未降生的馬濤同樣不是省油的燈。大夫們觀察了半天,發(fā)現(xiàn)他臍帶出奇地短,如果貿然接生,很有可能給朱惠造成生命危險。于是他們給我遞出來一份需要簽字的文件,文件具體怎么寫的我忘干凈了,我只記得那是一張關于選擇的紙,保大人還是保孩子。我沒猶豫,果決地在“保大人”那一欄上打了對鉤,然后簽下了名字。比起失去一個尚未謀面的新生命,我更畏懼朱惠離開我的生活。馬濤命硬,偏執(zhí)地想見這個世界,在朱惠和大夫的協(xié)力下,他掙脫母親的軀殼,帶著哭聲沖出來了。隨后,我在應允下走入產房,拉起朱惠的手,親吻了她濕漉漉的面頰。大夫拍拍我,讓我抱抱孩子。我咽口唾沫,看著那個血呼啦的小東西,說,先算了吧,有點兒磕磣,我出去抽根煙。自那往后,我對馬濤總有種形容不上來的愧怍,我極力滿足他所有的欲求,哪怕有時候是一些無理的想法,也都被我全然接納。這一切,不為別的,只因為我放棄過他。所以這一次,說什么也得把他留住了。不過,我查了很多資料,確實如那位律師所言,現(xiàn)在那一紙文書的選擇權利已經不屬于我了。我掐滅煙,躺平,心想,盡力而為吧。
第二天到病房,孫宗信正在窗戶邊上吸溜小米粥,看他那樣子,活像囚在動物園里的一只猴子。他見我進來,把塑料碗放到柜子上,一連氣兒打了好幾個哈欠,說,做了一宿夢,一直從天上往下掉,兩眼一抹黑,也沒人來救我。我說,我這不是來了么?我把果籃放下,坐到床邊,扒開一根香蕉,遞給他,問,好點沒?他說,沒啥事兒了,就是摔得有點兒疼。他囫圇個吞下香蕉,問我,帶錄音筆沒?我掏出來,說,帶了。他往后一靠,說,我給你講講胳膊的事兒。
孫宗信嘴上說著接受現(xiàn)實,但實際上仍舊為聾啞孩子的事兒而奔走,市里各大醫(yī)院都跑遍了,歪門邪道和民間巫術也試了不少,可孩子始終不見好。那段時間,他的日程基本上是固定的:睜開眼去車間,把手里頭的活兒忙差不多了,中午糊弄一口飯就騎摩托帶孩子去求醫(yī)問藥;到了下午,他把孩子送回家后,再去廠里頭,檢查一遍該干的活兒,有疏漏就加會兒班,沒啥問題就自己一人兒找個偏僻的小館子,點倆素菜,喝瓶白酒,偶爾吃肉菜喝啤酒,但因為貴,也只能是偶爾。這樣的境況差不多持續(xù)了兩年,孫宗信每天都很疲憊,主要表現(xiàn)為困,同事說:“每回見到他都哈欠連天的,像是熬了幾天幾宿似的,感覺他站著都能睡著?!?/p>
有天,車間的小工請假,小組長孫宗信替班上去了,接手他不太熟悉的切割鋼材的活兒。小工臨走時,笑著對他說:“孫組長,這活兒很簡單,按電鈕就行,不用操心,看著點兒就妥。機器是蘇聯(lián)造的,把握著呢,絕對咬不著人?!睂O宗信放心地讓他走了,然后對照著操作說明,啟動了電鈕。他拔著身子,一面查數(shù),一面將鋼板送進機器,一塊兒,兩塊兒,三塊兒。等到第十幾塊兒的時候,孫宗信已經數(shù)不出來了,他慢慢合上了眼。緊接著,他又猛地睜開了布滿血絲的眼。他眼看著自己的右胳膊被囫圇個兒削下去了?!拔耶敃r沒感覺到疼,按停了鈕之后,我還顫著手抽了根煙。”孫宗信回憶起這段經歷,語氣很平靜,靜得像無風無潮的海面。之后,他被送進職工醫(yī)院,做了一整晚手術,啥也沒保住,安義肢又不在他經濟承受范圍內,所以等媳婦和孩子進病房時,他病號服的右胳膊已經空蕩著往里鉆風了。媳婦絕望地撲倒在他丟失的胳膊上,邊哭邊埋冤他,說他當老好人,瞎替班,怎么不為家里和孩子想?孫宗信高聲嚎了一嗓子,直接就鎮(zhèn)住了她:“誰他媽為我想過啊,哭有雞毛用,能把胳膊哭回來咋的?”
跟床板差不多高的孩子眼珠亂轉,他聽不見悲戚的聲音,也道不出寬慰的話語,只能眼睜睜地瞅著,瞅著父親的痛楚和母親的無奈。可對年幼的他來說,即使看見了,又怎么能理解這個世界呢?孫宗信大口喘著氣,用左手摸了摸媳婦的頭,沖著孩子一笑,說:“都是老天爺給的,這胳膊沒了,就是該著?!毕眿D哭得更兇了,他不再安撫,硬擠出一張笑臉,孩子側歪腦袋,回饋給他一個同樣的笑容。
出院以后,孫宗信被調到后勤崗,福利待遇大不如前,但活兒很清閑。因為對機械感興趣,他整天就泡在講這些的書里頭。隔年夏天,孫宗信已經能用左手單手完成一般家用電器的組裝和修理了。于是,他跟廠里打了辭職報告,開了家個體的修理店,趕上九十年代初市里頭不少家庭有家用電器,他的生意紅火了一段。用了兩年不到的時間,他攢夠了裝義肢的錢,在市里醫(yī)院接上了胳膊,盡管是假的。街坊鄰居見了,覺得很玄妙,財富竟然能讓肢體重新完整。他也因此時常跟別人打趣,說:“趕緊削尖了腦袋掙錢吧,想要啥都能有。”
孫宗信對這個花錢來的肢體頗為在意,每天都精心地拆卸和擦洗,就好像從那個上面還長得出新胳膊似的。他擦的時候,這年開春兒剛上小學的孩子就在邊上看。孩子對這個陌生的組件充滿了好奇,他打手語問父親這是什么。孫宗信說:“你爹我是機器人變的,能拆裝出很多這樣的零件。你呀,好好念書,等長大了研究機器人。”孩子信以為真,點著頭答應。但有一回,孫宗信因為假肢的事兒,揍了孩子一頓?!艾F(xiàn)在想想,沒多點兒事兒,就是他在我假肢上用記號筆畫了個圖案,整不掉了。其實主要是我那時候修理店不好干,心焦,沒處撒火兒,就照著他腚后打了幾巴掌,要是知道后來能有那么一碼事,我肯定不能那么干?!?/p>
孫宗信說的那一碼事就是孩子的離家出走。孩子因為這事兒賭氣,背著書包從家里跑了。當時孫宗信沒覺得有什么:“小孩兒么,皮實,跑出去也就是裝裝樣子,等回來大人一哄就沒事兒了。”但誰承想,孩子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他慌了神,跟媳婦一起去派出所報了警。全城的搜索也沒能找回這個聾啞小孩。孫宗信悔不當初,但一切已于事無補,他把買賣停了,開始新一輪漫無目的的尋找,這么過了兩年,依舊沒有什么音信。媳婦對他說:“要不咱們再要一個吧?!睂O宗信很固執(zhí),否定了這個想法,每回只要媳婦提這個事兒,他就打她,打完了自己躲到一旁,往肚子里使勁灌酒,灌到自己的左胳膊和右胳膊一樣沒有知覺為止。
一九九九年末尾,為了迎接新世紀的曙光,全市組織了一回“打拐行動”,每天電視上都循環(huán)播放被拐的婦女兒童信息。孫宗信注意到了其中一條,在四平的某縣,有個被賣過去的男孩,是聾啞人。他趕忙去售票窗口買了最近一班的火車票,又換乘大客,到了縣派出所。但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自己的孩子。他連夜返程,在黑暗中的平原上穿梭的綠皮車里,他想清楚了兩件事。頭一件,是離婚,他不想再耽擱女方了,他很遺憾,沒有兌現(xiàn)承諾,愧對了馬國華的知遇之恩;第二件是離開東北,至于去哪兒,他沒有太成熟的想法。
回了家,他把情況和媳婦說明,然后平靜地帶著她去民政局領了離婚證。約莫過了三年,他媳婦跟一個喪偶的文化局副局長又生了一胎,啥毛病沒有,也是男孩。那時的孫宗信已經來到青島了。之所以來這兒,是因為他答應過孩子,說他期末要是考了雙百,就帶他去看海。至于為什么一定來青島,他說:“這兒三面環(huán)海,除了陸地,全是海?!?/p>
我打斷他,問,那為什么要飛上天呢,感覺這些都不挨邊兒?。克似鹦∶字?,用勺剜了一口,說,以后有機會再說吧,是不是你手機在兜里震動呢,馬記者?我掏出來,看了眼:老婆。我的手在接聽鍵上懸停了幾秒,然后我邊往門外走,邊按下鍵子。朱惠說,下周要開庭了,再想想么?我說,不用了,該咋辦咋辦,法庭好,不摻雜個人情感。她說,行,這樣吧。說完,她停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說,這周末馬濤在少年宮有個航模比賽,你有空過來吧。我問清楚時間,掛上了電話,回了屋。孫宗信問,咋的了,馬記者?你要是忙就走吧,別管我,我啥事兒沒有,大夫剛才查房,說我今天能出院。我說,一點兒私事,不要緊,我?guī)湍闶帐啊^k完手續(xù),我倆坐著公交車回了桃林。
這天,他依舊沒有練習飛行的意思。晚上,他買了幾根波尼亞烤腸,半扇拱嘴位置的豬頭肉,兩個炸雞架,一斤撒鹽的花生米,外帶兩提溜嶗山啤酒?,F(xiàn)成的東西擺上桌,他有點兒不好意思,說,馬記者,我住的這地方偏,買不著啥好玩意兒,咱倆對付喝一頓,慶祝我大病初愈,行不?我掀起耷拉在炕沿上的被角,從容地坐下去,和他喝了起來。那晚,我們聊了很多事兒,也有可能只是一兩件事翻來覆去說了很多遍。起初,我們都很謹慎,用話語試探著對方想說的和不想說的,但喝上了勁,兩人就一股腦地把自己的狀況傾吐而出。都憋得太久了。像是某種默契,我倆醒來后也都沒有沿著昨晚話語的流向再去交談,吃過早飯后,他去了廠里,廠里研究出了一種新的水果夾心冰棍。我也乘公交回了社里,奧帆賽的專題開始推進了,跟我沒什么關系。
星期天,我起了個大早,胡子刮得很干凈,也把頭一天晚上剃的頭又清洗了一遍。我的形象,對自己來說,沒什么太大意義,記者嘛,只要在筆頭上漂亮些就能活下去。但對馬濤來說,我必須要干凈立整。我是他父親。少年宮門口排了很長的隊,高矮胖瘦,男女老幼,一般都是一家三口,所以我也很好認出哪個是馬濤。我走到馬濤跟前,彈了他一個腦瓜崩兒,他蹦起來老高,直往我懷里撲,喊著爸爸,我一面答應著,一面沖著朱惠點點頭。我問了馬濤幾個有關航模比賽的問題,他像個小大人似的,一一作答,答完了,還反問我:我這么說,你能理解吧?我說,你這表達能力,相當好了,說啥都能說明白,遺傳你老爹了。朱惠輕咳了幾聲,示意我們一塊兒進去。第一環(huán)節(jié),先是航海模型的比拼,馬濤面前有個微縮版的塑料池,四四方方地盛滿了水,最邊緣的地方用浮漂分割出了七個獨立的空間。競賽很簡單,就是把自己組裝好的船放進水里,讓它按照自己的航向駛進不同的空間,最中心的是一百分,沿中心往外遞減。馬濤挺爭氣,三次成績加到一塊兒是290分,排名很靠前。之后,換到另外一塊場地,是航天模型的比試環(huán)節(jié),規(guī)則也和航海模型差不多,但需要選手的遙控。馬濤跟著飛機不住地跑,累得短袖都緊緊貼在了身上,但成績不是太理想。加上知識問答環(huán)節(jié),最后馬濤排名第四,與獎牌無緣。頒獎的時候,別人家小孩兒臉上都溢著笑容,而馬濤一直拉著長臉。等到唱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聲音能蓋住哭聲的時候,馬濤的淚就抑制不住了。所以在離開場館后,我和朱惠的任務就是輪番安撫他的情緒,一會兒我蹲著,朱惠俯著身,一會兒我們又調轉過來,用程式化的語言連帶著腦袋中為數(shù)不多的偉人故事來激勵他。并不奏效。我想了想,單膝跪在地上跟馬濤說,大兒子,先別哭,咱輸了,這是事實,但是咱得知道為啥輸,對不對?來,你告訴我,你哪個項目發(fā)揮得不好?他抹著泛紅的眼睛,說,這還用問么?航天模型。我說,對,你老爹我還真認識一個這個領域的專家,我到時候領你拜訪他一下,提升提升,咱們查漏補缺,明年再戰(zhàn),你覺得咋樣?我挑了挑眉,他看了眼朱惠,朱惠瞇縫著眼,很認真地點頭。他說,那行,你可得說話算話。我說,騙小孩是這世界上最不道義的事兒,你爹我不干。他伸出小拇指,跟我拉鉤,拉完了讓他媽當見證人,說我要反悔就得帶他吃好多好多頓肯德基。我說,沒問題,那咱們現(xiàn)在就去吃一頓。到了肯德基,點餐員問我們點什么,我和朱惠異口同聲地說,聽孩子的。孩子脫口而出,全家桶。那時候,我多希望肯德基里也能奏國歌啊。吃完喝完,我們在附近的購物中心逛了會兒,馬濤抱著剩下多半瓶的大百事可樂,夾在我和朱惠中間,一步一挪地穿過各個柜臺。我拎著馬濤的書包,朱惠提著給馬濤買的籃球服,我倆也不說話,就靜靜地走著,好像這一路就能這么走下去似的。晚上,我在棧橋邊上跟馬濤作別,臨走時,我請求路人幫我們拍一張合照,路人滿臉鄙夷,問我這么晚了還能拍清楚么。我說,賭一把唄,燈這么亮,應該沒問題。馬濤齜著牙,說了聲茄子。咔——嚓。我上最晚班的公交車時,他搖下桑塔納的車窗,提醒我,要記得下周帶他去找那個會飛的人。我眨眨眼,跟他說沒問題。之后,我們朝著不同的方向,越走越遠。
回了社,我忙活了兩天其他稿件,趁著休息的間歇,給孫宗信打了個電話,想問問他身體恢復得如何。還沒等我開腔,他搶著說,我剛想給你撥電話,你要有空,下午過來,看我飛一把。我說,你可別騙我。他說,絕對不能。和前幾回一樣,孫宗信又食言了,生拉硬拽,把我拖到了都朋小酒樓。他說,吃點兒熱乎飯,再喝頓酒,才能有勁上天。五瓶青啤下肚,我給他講了我做過的那個夢。他認真聽完,說,夢是反的,你兒子肯定歸你,你自己能解救自己。我說,但愿吧。我掏出根煙,攥在手心,湊到跟前,問,換作是你,你咋整?他把煙從我的手心里薅出來,插進我嘴里,一手罩住我的嘴,一手按動火機,說,夢就是夢,犯不著較真兒。過了會兒,飯店里沒什么人了,我把小眼鏡的老板叫上桌,一起喝酒。我跟他勾肩搭背,感慨著,自打畢業(yè)后,我從沒這么痛快過。起初,小眼鏡話不多,隨著肚子里酒精含量的上漲,他白話起來,趁著孫宗信出去上廁所的工夫,他瞇著醉眼,手指指點點,跟我說,這老小子,也是個奇人,就是活得太憋屈了。他有一回喝醉了,跟我交過底,你知道他來青島為了啥不?我說,不是因為他答應兒子要來這兒旅游看海么?他點著頭,又問,那你知道他為啥總想上天么?等到我反問為啥的時候,孫宗信正進屋,小眼鏡瞥見,把話咽了,用手拍了拍我的大腿,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孫宗信夾了一個涼雞爪,雞爪上帶著凍兒,他吃的時候發(fā)出滋滋的聲響。他啃了兩口,問我,馬記者,我這新聞發(fā)出去,能有多少人看?我說,那肯定海了去了,我要給你寫一個深度報道,報刊亭都能賣空了。我搬弄出一些術語,云山霧罩地解釋一通,他似懂非懂,然后嚼著脆骨,說,我也弄不明白,反正得讓這幫人看看,我真能飛。我們三人一齊笑了,從昏黃的白熾燈下笑到黎明的朝陽里。
周一開庭,我穿戴齊整,很早到了法院。朱惠比我更早到。她穿一身很素雅的裙裝,墊張報紙,坐在石階邊。我跟她打了個招呼,寒暄幾句,陷入一陣沉默。我想化解尷尬,于是找了個借口去抽煙,剛到垃圾桶旁點上,她就跟過來了。她遞給我一張條,說,這是我重慶的地址,以后你要是去那邊出差,想看孩子,直接過來。我煙一掐,說,這不是沒開庭么?馬濤跟誰還不一定。她說,你自己最有數(shù),人家法律都規(guī)定了,經濟能力更強的那一方有撫養(yǎng)權;你都明白,就是不愿意接受,對吧?我說,我沒有,我是覺得我能帶馬濤,馬濤應該樂意跟我。她看了眼表,說,馬濤還不到十歲,他的意愿現(xiàn)在還不在考慮范疇之內。說完,她踩著高跟鞋上樓了,我緊跟著也進去了。過了半上午,判了,我落敗。出來的時候,朱惠讓律師先走,她在門口等到我,說,撫養(yǎng)費不用你拿,你好好的就行,保重,折騰這么久,我真累了。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說什么,失敗者的言辭總是沒有說服力,緘默在這一刻是最好的選擇。她的臉側了過去,嘴唇緊閉著蠕動,胸腔鼓脹了一下,明顯是嘆了口氣。我輕拍她,故作釋然地笑笑,說,挺好,到了地方,安頓好了,知會一聲,發(fā)短信就行,對了,離婚的事兒慢慢給馬濤滲透吧。我伸出手,主動握住她的手,那一刻,我能感覺到她鼻腔里充滿了作別舊日的淚。她抽噎著問,不再見見馬濤了?我說,先不了,等有機會的吧,我這當?shù)囊矝]當好。她說,那行,先這樣吧,我回去收拾東西。她挎起包,上了車,按了下喇叭,走了。我猛地想起,我剛上班時為了尋找選題,到民政局門口蹲點,看那些結婚和離婚的人都什么樣子。我記得那次看完,寫了篇文章拿給朱惠看,朱惠撅著嘴,說她不相信離婚時候會那么平靜,當時我也不信。
拿到離婚證的兩天后,孫宗信到報社找我。他穿得很板正,先是問我判決結果咋樣。我說不樂觀。他讓給我一支煙,略顯笨拙地說句,也行,好歹翻篇了。說完,他又問我還愿不愿意再看他飛一次。我回答說,最后一回,你要再誆我,我指定揍你。他說,咋的都行,你今晚早點休息,明早石老人見。我想了想,說,要不我和你回去住吧,反正我沒啥事兒。那一晚,我們躺下很早,我沒怎么睡著。孫宗信的鼾聲和夢話卻始終交疊著,像是專屬于他的夜曲。夜里兩點半,門外響起一陣卡車引擎的轟鳴,我睜開酸澀的眼,問,咋回事兒?孫宗信撲棱一下坐起來,說,到點兒了,出發(fā)。他動作極其麻利,率先鉆進車廂,和司機說了幾句謝謝、辛苦之類的話,然后他坐到正當間,享受著這趟因他而起的旅程。我挨著窗戶,搖下車窗,露出半條縫隙,讓風進來。我看向外面,遠處的星群被云翳遮住,殘缺不全,缺牙兒的月亮也一直跟著我們,亮光穿過黑暗,射進車廂,照在孫宗信懷里緊抱著的手提箱上。我問他這是啥。他說,這一會兒給你,等我真上天了,你再打開看,能答應我不?我說,又不是小孩兒了,這點兒事肯定能做到。他說,那行,你瞇一會兒吧,還得一陣兒。我合上眼,左眼皮一直跳,等我再睜開時,已經到石老人了。
我和朱惠來過石老人,那是我們念大學時第一次來青島,報了個旅游團,第一站就是這兒。導游照本宣科地念著萬年不變的導覽語,說這兒有著一個凄美的故事,這塊大石頭是嶗山腳下的一個漁民變的,他的女兒被龍王搶走,他只得終日守在海邊,望眼欲穿。盡管海水沒膝,背駝腰弓,他仍舊執(zhí)著地守著,最后化為石柱。朱惠當時聽了很感動,還在導游的鼓吹下買了個殘次的紀念品。我笑話她感情泛濫,她說我不解風情。
五點左右,卡車停在了一條封閉的公路前。公路是前幾年廢棄掉的,但在山上,景致很好。下了車,孫宗信跺跺腳,從褪色的皮夾子里點了兩張一百的,給了司機,說,麻煩了,趕緊找地兒吃點兒熱乎的。孫宗信問我餓不餓,我搖搖頭,說沒胃口。他說,那飛完再吃,踏實。說完,他把皮箱交給我,又重復了一遍在車上跟我說的話。我嫌他磨嘰,把箱子擱在了一邊。他跟我指了指遠處,說,我待會兒就在那兒了。太陽像枚蛋黃,嵌在海與天的交際線上,露著半拉小腦袋,積蓄著上升的力量。它身下的海水映照著它,形成一個橙紅色“T”字,余下的都是碧色。清晨的海洋極為安寧,靜得讓人無暇去想那些瑣碎的物事。我嗅著空氣里新鮮而咸澀的味道,問他,為啥要在這兒飛呢?又為啥一定要起飛呢?他沒作聲,擼起袖子,露出了多年前,他兒子畫的那個圖案,那與假肢其他部分的陳舊顯得格格不入,但我依舊看不清是什么。他笑了笑,向我鞠了一躬,說,馬記者,記得多拍兩張照,謝謝你了。
我掏出相機,不停地亂按著快門。鏡頭里的孫宗信從我眼前離去,漸漸隱成一個光斑。他沒有任何能幫助飛行的工具,卻能在天空行進,自由地奔向初生的太陽與消隱的月亮。我放下相機,再度看向海面,海面沒有任何倒影,它足夠干凈,似乎容納得了任何東西。太陽升至石老人的頭頂,我打開了箱子,里面整齊地放著一疊剪報。但它們和我之前看到的簡略文字不同,每張都配有圖片,圖片上是一個純稚的小男孩,他眼睛很大很澄澈,像海水一樣。他微笑著,笑得像海面的陽光那樣具有暖意。他右手舉過頭頂,手里攥著一個會飛的玩具小人兒。這個尋人啟事,不同的報紙都曾刊載過,上面注明:孩子聽不清楚,講不了話,他最愛干的事兒,是仰起下巴頦,看天。
我怔在原地,動彈不得。我驀地意識到,他比我想象中更加嗜賭。他自始至終都愿意相信,終有一日,走失的孩子會在望天的那一瞬,瞧見爸爸。我想到馬濤,想到我的失言,又想到未來我將要缺席的日子。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感到腳下輕飄飄,軟綿綿。我挪步到崖邊,模仿著孫宗信方才的樣子,張開手臂,迎向海風,坐了下來。
腳下空蕩蕩的,我打了個哆嗦,看向海面,潮水沖刷著那位化作石頭的老人,他堅定地佇立于水中,眺望遠方。遠方沒有別的,只是天連著海,海連著天,它們帶著生機,相互依偎,并作一線。我也沒有別的,只是孑然一人,再無憑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