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義借代說

何愛晶

含義借代說

何愛晶

（廣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

用情境關聯(lián)論研究含義，將含義的運用看作是一種借代表達，這就是含義借代說。情境關聯(lián)論認為，任何成功的話語表達的境和情總是關聯(lián)在一起的。這是語言運用的一個通則，而關聯(lián)是靠交際主體的交際意圖將境和情聯(lián)系起來。主體在交際意圖干預下作出篩選和揚棄，通過對境內(nèi)人和事的存在與活動，即境內(nèi)之景加以聯(lián)想、想象，在此基礎上進行認知加工，獲得對從中析出的情與理的認識，從而產(chǎn)生主體在此情此境（景）中可能的語句意義，也包括可能蘊含的含義。借代是傳統(tǒng)的修辭手法，不直接用要說事物的概念名稱，而是用跟它有關系的另一種事物的概念名稱來稱呼它。含義是會話含義，是美國哲學家格萊斯在20世紀50年代提出的一種語言交際理論，認為任何成功的交際都取決于聽話人對說話人交際意圖的準確把握。含義借代說將我國傳統(tǒng)的語言運用手法同當代的語言運用理論結(jié)合起來，為傳統(tǒng)的修辭研究注入新的活力，融入語用研究的這一基本理念，同時也給含義研究帶來一個情境關聯(lián)的新研究范式。

含義；借代；情境關聯(lián)；交際意圖

一、引言

本文擬用情境關聯(lián)論（the theory of emotion-situation correlation）（徐盛桓、王艷濱，2022）研究語用學的重要課題會話含義（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含義借代說將含義的運用看作是一種借代表達，目的是為含義研究帶來一種新的研究范式。

借代是我國傳統(tǒng)的一種修辭手法，是不直接用要說事物的概念名稱，而是用跟它有關系的另一種事物的概念名稱來稱呼它。例如，“2012年以來，各國民眾玩手機的時間開始明顯增加。德國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最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巴西人每天花在手機上的時間平均近5小時，中國以每天3小時位居第二位……這些人被稱為‘低頭一族A’，即長時間玩手機的群體B?！保╤ttps://baike.so.com/ doc/ 5780455-5993237. html）看手機就要低頭，這是看手機活動的一個表象，這就是借A代B的借代。

含義是會話含義，是美國哲學家格萊斯（H. P. Grice）于20世紀50年代提出的一種語言交際理論。這一理論認為，交際過程都涉及交際意圖，任何成功的語言交際必定是交際雙方有共同的目標，有雙方都能接受的方向（Grice，1975），都取決于聽話人對說話人交際意圖的準確理解。例如，以“送牛奶的人已來過了A”回答現(xiàn)在幾點鐘的問題，表示現(xiàn)在是八點過后B。這就是在確定的交際意圖下以當時時空發(fā)生的情況作答，這一表達也是借A代B。這就是含義所體現(xiàn)出來的借代，以問時間為交際意圖，以當時當?shù)氐木硾r作答。

含義借代說將我國傳統(tǒng)的語言運用同當代的語言運用理論結(jié)合起來，一方面給含義研究提供一種研究范式予以轉(zhuǎn)換——從原則規(guī)定轉(zhuǎn)換到語用推理，使原則規(guī)定的研究范式有可能作出與時俱進的更新；另一方面也給傳統(tǒng)的修辭研究注入新的活力，即注入語用研究的一個基本理念——語言的運用必須關注語言運用主體的交際意圖。

有學者用英語的metonymy（轉(zhuǎn)喻）來指借代。這有一定的道理，因為轉(zhuǎn)喻所反映的喻體同本體的關系從根本上來說就是整體同部分的關系，而且本體永遠不會出現(xiàn)（徐盛桓，2021：6-7）。我們在研究中沒有采用這個說法，因為漢語的轉(zhuǎn)喻總是概念表達的替代，而含義的表達通常是借一句完整的話語A代替另一句完整的話語B作出回答，被稱為陳述性判斷。就語言符號系統(tǒng)來說，是大于概念的形式，我們稱之為命題形式。本文就是研究以命題表達形式作出替代的含義表達，我們用英語表達為the borrowed for substitute（以借來的東西作替代物）。

情境關聯(lián)是一切成功交際的基本通則，借代與含義的運用都是情境關聯(lián)的產(chǎn)物。情境關聯(lián)論認為，任何話語表達的境同情總是關聯(lián)在一起的。例如， 詩句“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表達主體感覺到開曠的原野延伸到天際，覺得這天地相接的天邊比樹還要低矮；清澈的江水倒映著月亮，好像月亮落在水面上。這就是主體在面對開闊原野時的感受，是情境關聯(lián)的產(chǎn)物。這個過程要靠交際主體的交際意圖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即境即情的意義就是根據(jù)主體的交際意圖從情境的關聯(lián)中推斷出來的。主體在一定交際意圖的干預下，通過對境內(nèi)的人和事的存在與活動，即境內(nèi)之景加以聯(lián)想、想象，在此基礎上進行認知加工，獲得到對從中析出的情與理的認識，從而產(chǎn)生主體在此情此境（景）中的意義，如“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毛澤東《蝶戀花·答李淑一》）。1957年2月，李淑一把她寫的紀念柳直荀的一首《菩薩蠻》寄給毛澤東，毛澤東寫了這首詞回復她。李淑一是當年楊開慧的好友，她的丈夫柳直荀在1933年湖北洪湖戰(zhàn)役中犧牲。根據(jù)這首詞是回復李淑一這一交際意圖，詞里提到的楊柳所指都是從這一意圖出發(fā)的，要從這一意圖進行解讀。

情境關聯(lián)作為話語表達和理解的基本原理和通則不僅只用于借代，同樣適用于自然語言的多種表達方式和手法，包括字面義的表達和非字面義的表達。在非字面義的表達包括傳統(tǒng)修辭學分列的借代、轉(zhuǎn)喻、隱喻、夸張、委婉語、含義等。本文的研究只涉及非字面義表達中借代的含義表達，而不涉及其他形式，也不研究字面義的表達。

二、境情關聯(lián)論的情與境

情境關聯(lián)論是在認知科學的大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認知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才廣泛研究的一個大課題。認知是通過認知主體（cognitive agent）的心理活動對環(huán)境（situation）的外界信息進行認知加工，開始時是進行感覺、知覺活動，繼而進行聯(lián)想、想象的思維加工，通過與已有的記憶加以比較作出揚棄和判斷，進而形成概念，成為新的信息，在腦海里再現(xiàn)出來，即對它進行表征（representation），從而獲取了知識。在這個認知主體與環(huán)境相互作用的過程中，主體的認知功能不斷發(fā)展，理解、體驗了個別的、具體的特殊環(huán)境中特殊事物活動的具體意義，進而將這些特殊的、具體的認識同社會和自然中最一般的方面建立聯(lián)系，同一般的自然科學常識和社會規(guī)范、法律約束、倫理道德、民俗習慣、審美情趣等聯(lián)系起來，發(fā)展成為主體頭腦中比較確切而固定的知識體系。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就是基于所能感覺到的和頭腦所能理解的這一切，這個感覺和理解的過程就是認知主體將情同認知環(huán)境關聯(lián)的過程。自然語言運用的表達無論是字面義的表達還是非字面義的表達，都是認知功能在一定的環(huán)境中的產(chǎn)物。本文不研究字面義的表達，如果是運用非字面義的表達，通常表現(xiàn)為一般社會意義的表達同某個具體特殊意義感情表達的切換。切換就要依靠即時即地即境的情境關聯(lián)的操作，上述種種修辭形式的表達都是通過這樣的切換產(chǎn)生出來的，而以借代所規(guī)定的條件最為一般、簡單。要實現(xiàn)這些修辭形式表達就要在借代之上再加上某些特定的要求，成為一個特定的修辭格，這可以成為修辭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

為了易于把握，徐盛桓和王艷濱（2022：3）的論文曾將情境定義為“事態(tài)+感受”。粗略地說，事態(tài)為境，認知主體在境中所生發(fā)出來的感受簡略地表示為情。事態(tài)是指境內(nèi)涉及的人和事，這樣的人和事也可稱為境內(nèi)之景，情就是這些人和事（景）所激發(fā)出來的感受。境同情是密不可分的，因為事態(tài)總是發(fā)生在一定的境況之中。在話語中說到某一事態(tài)必定聯(lián)系著一定的境況，主體的感受一定是這一境況觸發(fā)出來的。認知主體就是從這一境況中的景作出推斷，因此情與境是不可分離的。從表達主體來說，境與情是互動的，可能是表達主體觸景而生情，原先就有了境；也可能是有某種情感要抒發(fā)，因而造境（景）而表情，境是為表達而營造出來的。上面的例子都是觸景而生情的，下面是一個造景而表情的例子：“我想給你十塊錢，給父親買一盒煙，再為他點燃；我想給你十塊錢，給媽媽買把新蒲扇，為她扇一扇?！保ㄔ涝迄i《我想給你十塊錢》）這是為人子女抒發(fā)的對父母的樸素感情。

對于這樣的互動，情-境與境-情都是有可能的，我們借用漢語的一個常用詞表達為情境：境（景）語含情，情語寓境（景）。正如人們常說的情景相融莫能分開，情境（景）名為二，而實則是關聯(lián)在一起的，巧之表達則有情中境（景），境（景）中情。若從接受主體來說，則要從話語表達出來的境來領會表達者的情，從中感同身受?？偠灾榫酬P聯(lián)即認知主體所引發(fā)出的情就是從境（景）中人和事的活動中推知出來的情感和事理。本文將主體在一定的境況中所體會到的情感和事理精簡表達為情。在語言表達中，情境關聯(lián)論特別強調(diào)即時即地的境況充當話語的第一實況語境。例如：

（1）樹冠樹枝在外頭，樹根留在地里頭。只要樹根留在地里頭，不愁大樹不出頭。（莫言仿余光中《鄉(xiāng)愁》的打油詩）

2017年余光中先生去世的消息傳來時，莫言等人正在廣東珠海開會，當時珠海正刮大風，會場外有大樹被吹斷了。莫言在發(fā)言時有感而發(fā)，他仿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即興作了一首打油詩。他即情即境向余光中致敬，又對被風吹斷的大樹有所感觸，正是詞短義深。

（2）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李煜《相見歡》）

表達主體李煜當時已經(jīng)歸降宋朝，詞句所表現(xiàn)的是他離鄉(xiāng)去國的離愁別緒。無論是觸景生情還是造景述情，他在詞中表達了一連串寂寞孤獨離愁的意境。西樓、西窗、西宮等是古人詩文中凄美的意象，這可能源于古人以東為首西為次，如皇后和妃子們的住處分為東宮和西宮，而以東宮為大為正，西宮為次為從?！霸氯玢^”表示非滿月，不團圓。梧桐寓意孤獨憂愁，因為秋風吹梧桐葉落，有一種凄清孤獨的感覺。

（3）碧紗窗下訓緘封，盡紙從頭入尾空。應是仙郎懷別恨，憶人全在不言中。（郭暉之妻《答外》）

“訓”這里作解釋義，作者郭暉之妻收到夫君一封空白的信，一時莫明（明白）其妙。碧紗窗下營造出一種比較溫馨的情景，而且她把夫君稱作仙郎?！跋衫伞痹诠糯缚∶赖那嗄昴凶?，多用于情愛關系中，她認為應是夫君懷有別樣的怨恨心情，懊悔自己的別離。這首詩表達的是在這樣柔情蜜意的情境下得到“憶人全在不言中”的認識。這表明情境關聯(lián)論特別強調(diào)即時即地的境況充當話語的第一實況語境。

（4）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杜甫《戲為六絕句·之二》）

“王楊盧駱”即初唐四杰的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他們的文風體現(xiàn)了變革六朝文風的傾向，力求創(chuàng)新，內(nèi)容上有較大開拓，主要從宮廷轉(zhuǎn)向市井，從官宦的亭臺樓閣移至國家的壯美河山與邊塞，為開啟盛唐之音作了充分的準備。他們開創(chuàng)的一代詩文的風格和體裁成為初唐的“當時體”，但輕薄的評論者對此卻是給予無休止的譏笑，對其“哂未休”。杜甫卻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并將那些輕薄為文的評論家稱為“爾曹”。即使“身與名俱滅”了，他們所開創(chuàng)的初唐之音也會“不廢江河萬古流”。“爾曹”是古漢語中帶有貶稱或小稱意義的詞，相當于現(xiàn)代口語中的“你們這些家伙/東西”。杜甫在初唐文壇的語境下對初唐四杰的褒揚以及對那些輕薄的評論者的貶斥就體現(xiàn)了情境關聯(lián)，體現(xiàn)了杜甫在這樣的實地境況下推斷出來的情和理。這主要是字面義表達的例子，“當時體”“哂未休”“爾曹”等都是字面義的表達，沒有借代。又如，在足球賽中看到精彩的射門時，人們會情不自禁地大喊好球，這也是實地即境即情激發(fā)出來的字面義表達。

三、情境關聯(lián)與借代

借代的表達就是不直接用所要說的事物名稱，而用跟它有關系的另一種事物的名稱來稱呼它。所謂跟它有關系的另一種事物通常是該事物的表象概念所指稱之物。例如：

（5）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

白居易用“（遠）芳”和“（晴）翠”指代草，芬芳的氣味和翠綠的顏色就是草的一些表象。這是白居易為應試而練筆的習作，詩人在詩中回憶起或設計了一個壩上草原送別王孫的情境。在送別的路上看到了壩上枯謝的野草又長了出來，于是生發(fā)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感悟?！半x離”指春草生長茂密的態(tài)勢，歲歲枯榮是其生命之律動。遠處的古道已長滿了芳草，一直延伸到城的那邊，生長力是多么的蓬勃旺盛?！坝炙屯鯇O去”的一個“又”字表明這樣的情境不是第一次看到?？吹椒疾葺螺拢ú菽久ⅲ┚拖褡约核蛣e王孫的感情那么充盈，這就點了題。這里的“（遠）芳”和“（晴）翠”指代草就是借代，是交際意圖所指。

（6）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馀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林逋《點絳唇》）

“金谷”指金谷園，即西晉富豪石崇在洛陽建造的一座奢華的別墅。征西將軍王詡回長安時，石崇曾在此為其餞行，因此“金谷”成了送別、餞行的代稱?！敖鸸饶昴辍敝敢淮斡忠淮嗡蛣e，使人聯(lián)想起“又送王孫去”，這就為同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相呼應埋下了伏筆。整首詞就是描寫草，但是并沒有提及草，只是在“春色誰為主”的提問之后提到“馀花落處，滿地和煙雨”，指的是地上的草?！拜螺聼o數(shù)”用得最妙，“萋萋”原指草木之茂盛，現(xiàn)在直接作主語表示草。有了上文“馀花落處，滿地和煙雨”暗示草，用“萋萋”指代草的交際意圖就很容易表達出來了。

“一個事物事件有很多表象，亦即其外延內(nèi)涵有很多具體內(nèi)容，如事物的構(gòu)成，事物外表可感的形狀，所顯露出來的狀態(tài)，其內(nèi)在的質(zhì)地、屬性、特征、功能、價值等等維度，都可能構(gòu)成其表象；一句話，表象來源于認知主體對事物的內(nèi)涵外延內(nèi)容的觀察、感受、認識、把握、選擇和提取”（徐盛桓，2020：15），“萋萋”就是草的一個表象。表象是客觀事物的特征在人腦中重現(xiàn)的形象以及由人的能動的想象力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是感性認識的高級形式，是由直接感知過渡到抽象思維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而借代表達就是用情境關聯(lián)推斷出來的情與理的認識來替代原來的概念來表達。例如：

（7）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楊萬里《小池》）

詩中的荷葉還未發(fā)育成熟，其葉片、葉柄、托葉并未明顯地生長出來，葉片卷成帶有尖頭的圓錐體，這是荷葉生長初期的形態(tài)，詩人把它描述為“尖尖角”。這“尖尖角”是荷葉生長初期形態(tài)的表象，是從情境關聯(lián)中推導出來的認識。

（8）涼夜金街天似洗。打疊銀篝，薰透吳綾被。作劇消愁何計是，鬢絲扶定相思子。

對漾紅繩低復起。明月光中，亂捲瀟湘水。匿笑佳人聲不止，檀奴小絆花陰里。（陳維崧《蝶戀花·跳索》）

陳維崧是清代三大著名詞人之一，這首詞描寫的是江蘇人家的日常生活。他們白天忙著整理被子，入夜女孩子商量做些什么活動來消磨晚上的時間，最后商定去跳繩。為了方便跳繩活動，她們先用相思子鑲嵌而成的發(fā)卡把頭發(fā)整理好。月光中跳繩的女孩子水綠色的裙子在繩子上翻動，躲在旁邊花陰下偷看的一個男孩子看呆了，一不小心絆了一跤，惹得姑娘們偷偷地笑起來。詞中的“瀟湘水”指代水綠色的裙子，是裙子在當時境況下的一個表象。女孩子穿的水綠色裙子B在跳繩時翻動，正好用“亂捲的瀟湘水A”來表示，這就是借A指代B。

以一物替代一物的表達在認知心理學中稱為表征或再現(xiàn)，即以一事物來表示其他事物，將這樣的認識在腦海里呈現(xiàn)出來。認知科學家Lakoff和Johnson（1980：5）在研究隱喻時曾說：“隱喻的實質(zhì)是通過一物理解和體驗另一物”，這就是隱喻的表征，以一物替代一物的表達。20世紀70年代，認知科學剛剛興起的時候，研究認知科學發(fā)生的“斯隆報告”（Sloan Report）指出，認知科學是研究智能體與其環(huán)境相互作用原理的科學，其各分支學科共同分享以下研究對象：發(fā)現(xiàn)心智的具象性（brain-imaging）和計算能力（廖巧云、徐盛桓，2020：485）。心智具象性是指大腦將輸入演變?yōu)榇竽X里的意象。著名心智哲學家達馬西奧（A. Damasio，1999：9）曾指出：“意識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們?nèi)绾潍@得‘腦海中的電影’（movie in brain）”，這就是“大腦是如何在神經(jīng)細胞回路中產(chǎn)生神經(jīng)模式，并將它們演化為……意象的”。表征就是認知主體將客體的輸入在自己的神經(jīng)細胞回路中產(chǎn)生出神經(jīng)模式，并演化為意象（image）形態(tài)呈現(xiàn)在腦海里，就像腦海中的電影一樣。腦海里呈現(xiàn)出的意象就是客體事物的再現(xiàn)，是認知主體對客體事物在頭腦中的表征。這里所說的計算能力是指認知運算，指認知活動中對非結(jié)構(gòu)性數(shù)據(jù)的處理，如對自然語言、邏輯語言的處理（廖巧云、徐盛桓，2012），通常指認知推理。

我們根據(jù)認知是智能體與其環(huán)境相互作用這一原理將借代定義為：“認知主體S在其意向性的統(tǒng)攝下亦即在其交際意圖的制約下，在情境Q的框架里，其境內(nèi)之景的表達W，為修辭的目的而用一個替代物X作出替代，X由W推論獲得，而X同W有表征關系?！备鶕?jù)這一定義，（在借代中W是不出現(xiàn)的，所以放在尖括號里）被借用來作為替代的X所替代。一方面，X是從表達者頭腦里對W的認識中推論出來的，是表達者認知活動的結(jié)果，如可以從水綠色的裙子推論出借代表達所用的“瀟湘水”，也就是對裙子的一個表象的認識和把握（如[i]式）；另一方面，“瀟湘水”則表征被借代的水綠色的裙子（如[ii]式）。以后者（瀟湘水）代指前者（水綠色的裙子），這就是修辭概念的借代。也就是說，認知主體S在特定情境Q中將想要表達但沒有明說出來的暗含對象通過對它的推論獲得用以借代的對象X來表達，二者因此而形成表征關系R。

[（—INFER—>X）Q]S…[i]

[（ <—REPRE—X）Q]S…[ii]

[（<水綠色的裙子>—推論—>瀟湘水）Q]S

[（<水綠色的裙子> <—表征—瀟湘水）Q]S

含義的運用作為一種借代表達有自己的研究傳統(tǒng)和表達格式，同上述借代的表達不完全一樣，但作為借代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我們先按照傳統(tǒng)格式標出含義借代說的表征。

[（送牛奶的人來過了—推論—>現(xiàn)在是八點鐘過后）Q]S

[（送牛奶的人來過了<—表征—現(xiàn)在是八點鐘過后）Q]S

這就是含義研究中以前者（送牛奶的人來過了A）指代后者（現(xiàn)在是八點鐘過后B）。但這里的含義借代表現(xiàn)出同一般借代有所不同的地方，因為傳統(tǒng)上含義研究的文獻中的例子常常是有人提出一個問題，另一人作出回答。例如：

（9）A: What is the time?

B: Well, the milkman has come.（Levinson，1983：97）

B回答的話語作為含義研究的內(nèi)容必定要在話語里體現(xiàn)借代，而且以問話的內(nèi)容作為交際意圖，并以A也知道的境況來展開情境關聯(lián)活動。按照含義研究的傳統(tǒng)，回答的話語通常就是研究中指的what is said（SAID，S），研究的任務是要對回答的話語S作出解讀，說明話語表示的是什么含義，是怎樣回答提出的問題的，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意思，這就是從S推導出what is implicated（IMPLICATED，I）。從what is said推導出的what is implicated就是S—推導出—>I，從話語“送牛奶的人已來過”推導出時間。從“送牛奶的人已來過”推導出現(xiàn)在是八點鐘過后來作出回答，這就是以A借代B。這就是含義，也就是A義包含了B義。

但這種情況同詞語借代的表征方法不完全一樣，如[i]和[ii]式所示，被借代的成分是不顯示的，只是從心智里想的東西推導出一個事物作為替代，如草的芬芳的氣味和翠綠的顏色指代草，“尖尖角”指代荷葉初生的形態(tài)，“瀟湘水”指代裙子。為了同含義研究的傳統(tǒng)表達方法取得一致，即與S—推導出—>I的符號一致，我們擬將[i]和[ii]式轉(zhuǎn)換為函數(shù)式，s成為主體意向性和交際意圖（表示為Scog），Q成為環(huán)境，F(xiàn)表示函數(shù)式，即I = F[(S)Q]Scog…[iii]。I(mplicated) 是S(aid)在Q的環(huán)境里在認知主體意向性及其交際意圖的干預下的函數(shù)，S，Q，Scog是自變量，I是隨函數(shù)式F的變化而變化的因變量，這幾個元素支撐起這個函數(shù)的運用。在含義研究中，S是在Scog的干預下隨Q的時和/或空因素的變化而變化的話語，I是S變化后得出的含義實際表達。用函數(shù)知識來表達就較好理解、較易運用了。[i]與[iii]式是等價的。例如，在A和B居住的街區(qū)（境），而境中之景是送牛奶的人，其活動特點是早上八點鐘到達這里，而說話人的交際意圖是回答時間，我們就能推知“送牛奶的人來過了”的含義是表示時間的，即現(xiàn)在是八點過后。這就是含義，也是一種借代表達。話語主體根據(jù)交際意圖，通過對境內(nèi)之景，即境內(nèi)的人和事的存在與活動進行推斷，得到對從中析出的情與理的認識，從而產(chǎn)生主體的意義。值得注意的是，含義的借代表達所說的推論通常不是從主體情感上的感受（情）所析出的意義，而是以事實（理）為需要的推知，如從“送牛奶的人已來過”推知現(xiàn)在是八點過后。

四、含義表達作為借代

含義借代說是含義研究的一個新范式，將原則的研究傳統(tǒng)改變?yōu)檎Z用推理模型，上述[i]和[iii]式都涉及推理?，F(xiàn)代語言學對會話含義的研究是語用學學科研究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20世紀50年代，美國分析哲學家日常語言學派成員格萊斯提出意義可以區(qū)分為自然意義和非自然意義，拉開了會話含義研究的序幕，這就是格萊斯會話含義理論（Grice’s theory of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非自然意義就是指不是自然生成的意義。

從本質(zhì)來說，意義是由認識賦予的。在語言運用中，意義是社會意識在語言中的凝結(jié)，是人們對事物的認識在語言表達中的顯示。事物自身并不顯示意義，任何事物的意義都是人們在實踐中產(chǎn)生的認識所決定的，是人類社會生活中的一個基本要素，是人的理解、追求、希望在社會關系中通過語言顯現(xiàn)出來的。因此，一個事物可以粗分為物理（以及生化等）存在和心理存在，后者即為想象的存在、聯(lián)想的存在、象征的存在、審美的存在等，相應地可分為物理意義和心理意義。一般來說，所謂字面義的表達大體是通過物理意義實現(xiàn)的，而非字面義的表達必定是心理意義。以格萊斯自然意義的例子來說，烏云就意味著下雨，這是它的物理意義，但我們還可以說“黑云壓城城欲摧”（李賀《雁門太守行》），“堆枕烏云墮翠翹。午夢驚回，滿眼春嬌”（蔡伸《一剪梅》），后者的烏云就是一種心理的存在?！昂谠茐撼恰笔敲鑼懢o張的戰(zhàn)事氣氛，“堆枕烏云”是描寫午睡的美人枕上烏黑的頭發(fā)，二者都可以看作是想象的存在，是心理意義，這都不是自然生成的意義。語言表達對此作出的取舍選擇靠的就是表達主體的交際意圖。

在格萊斯會話含義研究中，研究者通常用原則（principle）來構(gòu)建他們的理論框架，這已經(jīng)是含義研究半個世紀以來所形成的一個傳統(tǒng)，如格萊斯的合作原則及其四項準則。斯珀波（D. Sperber）和威爾遜（D. Wilson）認為在語言交際中不存在合作這樣的原則，因而作出了修正，提出了認知的關聯(lián)原則及其相關的認知原則和交際原則。在會話含義長期的研究過程中，格萊斯學派的學者們對合作原則作出了修訂和補充，如菏恩（L. R. Horn）的Q原則、R原則以及列文森（S. C. Levinson）的Q原則、I原則、M原則等。在人文科學的研究中構(gòu)建理論所運用的各種說法很多都是假說，只求其合理性、概括性與解釋力，不必強求其存在的事實根據(jù)。我們在上文提到的[i]和[iii]式也是含義研究的一種假說，即認為含義其實是從話語中推導出來意義，是聯(lián)想出來的，是一種心理存在，是一種心理意義，[i]和[iii]式就是表征含義生成的心理模型。這就是含義研究從原則到模型的轉(zhuǎn)換（徐盛桓，2005：4）。

（10）A: Did John pay back the money he owed you?

B: No. He forgot to go to the bank.（Wilson & Sperber，2004：615）

要還錢就要手頭有錢,要手頭有錢就要去銀行提款，沒去銀行就沒有錢，也就還不了錢。自20世紀下半葉，隨著數(shù)字時代的興起，從銀行提款有不同的方式?，F(xiàn)在如果B說沒有去銀行就回答不了A的問題。這表明含義的表達和獲得應該隨時世的變遷而改變，推導的規(guī)則也要改變，如[iii]式。這就是含義研究范式從規(guī)則轉(zhuǎn)換為推導的長處，如上例改為There has been an electric power failure all this time.（這段時間一直停電）或許可以適應時代的這一變化。

五、結(jié)語

情境關聯(lián)是語言運用的一項基本原理，而按照倡導以量子力學理論研究意識的美國量子力學家斯塔普（Stapp，2004：93-110）為意識量子力學研究提出的心理物理理論（the psychophysical theory）認為：“各種物理定律所描寫的物理世界是人的心智世界里各種傾向性（tendencies in the world of mind）所集結(jié)成的結(jié)構(gòu)?！币虼耍Z言表達的各種方式、方法、排列和格式都是人作為表達主體的心智世界里某種傾向性選擇的某種結(jié)構(gòu)，含義運用和借代表達也不例外。借代是借A物表示B物，含義的運用也是這樣，含義借代說就是據(jù)此而來的。

修辭學關于借代的研究和語用學關于會話含義的研究都是語言研究的老話題。借代和含義對語言運用和研究有重要的意義，都做出了重要貢獻。我們的研究希望能為老話題注入新的活力，但并不否定前人的研究，相反是對前人研究成果的繼承、發(fā)展和開拓。繼承是發(fā)展的基礎，而創(chuàng)新是發(fā)展的第一動力。希望本文的研究為語用學的這一重要論題作出一些創(chuàng)新。

堅持問題導向是我們研究的一個鮮明特點。問題是創(chuàng)新的起點，也是創(chuàng)新的動力源。從上面的分析可知含義研究所規(guī)定的一些原則很難適應時世的變遷，含義研究從原則發(fā)展為推理模型可能有如下幾個好處：一是避免了對某（些）原則的質(zhì)疑，二是含義推導比較易于掌握和運用，三是使含義研究的理論框架易于隨時世的變遷而改變。正如古詩有云：“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白居易《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詩以寄》），我們作為含義研究的后來者希望能為這個“芳林”添一點新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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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030

A

1008-665X（2022）6-0026-15

何愛晶，教授，博士后，研究方向：認知語言學、語言哲學、語言跨學科研究

（責任編輯：于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