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荑且落
他們說,這是沙月城古往今來唯一的傳奇。
那時,沙月城與翼天城仍有十年一戰(zhàn)之約。
那時,沙月城仍舉行著名為血祭旗的戰(zhàn)前儀式。
三四月的時候,薔薇花開始綻放,鮮紅的花瓣如嬰兒的嘴唇舒展開來,漸漸連成一片,甘甜而干燥的花香從蕊中溢出,在沙月城的天空匯聚。那時,整個沙月城就會籠罩在濃烈的花香之中,而花香就像霧、像風、像雨一樣侵入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這時候人們又開始議論紛紛,他們說,沙月城的薔薇是戰(zhàn)死的人的血所滋養(yǎng)出來的。
沙月城是隱藏在海一樣廣闊的沙漠和高聳入云的雪山之間的一座城。這是一座強大的城,黃泥和石塊搭建而成的山一樣高的城墻,城墻里一條泛著黑光的寬闊大道一望無際,大道兩旁林立著沙石一般繁多的民居,而大道的盡頭是他們煊赫的王的宮殿。然而,這被神明所蔭護的城卻草木不生,除了薔薇。
薔薇在沙月城里瘋狂地生長,它們蛇一樣爬滿整個城墻,爬進民居里的院子,爬上土丘或者廢墟,爬占了一切有泥土和水分的空間。春天一到,它們綻放,用花香和顏色擾亂這座城。
沙月城的強大來自另一個城的衰敗。數(shù)百年來,沙月城和建立在雪山之上的倚天城為了爭奪雪山下融水所滋養(yǎng)的肥沃草原而一直征戰(zhàn)。戰(zhàn)勝了,就可以讓整個城豐衣足食;戰(zhàn)敗了,就忍受無盡的饑寒。數(shù)之不盡的生命為了生存反而丟失了生存的權利,遍野的尸首和日益減少的城民,終于讓兩城的城主做出了一個約定,他們約定十年一戰(zhàn)。這一戰(zhàn),就是決定了十年里誰衣食無憂,誰饑寒交迫。
只有面目蒼老、滿布風霜的老者才依稀記得昔日的戰(zhàn)事,那些屬于久遠年代的真實從他們沙啞干燥的喉嚨里溢出,穿過鐵銹般斑駁的牙,滑出枯澀失水的唇,在空氣里傳開,像一個毫不可靠的傳奇飄進心不在焉的孩子們的耳朵。
他們說,在金烏神未眷顧他們的沙月城時,他們一直忍受著饑寒,茍延殘喘在倚天城下。直至那個白虹貫日的神跡顯現(xiàn)之日,戰(zhàn)無不勝的金烏神降臨他們的城,要求以人的熱血來喚醒他熄滅的魂魄。于是沙月城民在城中建起了巍峨的神殿,神殿里供奉著金烏神的金軀。神殿之外,又建起了廣闊的點兵場,和高高在上的血祭臺。戰(zhàn)爭開始了,他們用了一個年輕而溫熱的身軀來祭旗。當鮮紅而燙熱的血染上戰(zhàn)旗,他們看到身披金甲的金烏神在旗上若隱若現(xiàn)。出戰(zhàn)的城民,忘記了饑餓,忘記了寒冷,他們似乎也被點燃了熱血,吶喊出前所未有的聲勢,像一場銳不可當?shù)娘Z風,終于在雪山之下打敗了強盛的倚天城。當時得勝的呼喊聲連冰封的雪山都為之動搖,雪崩四處而起,霎時天空里雪塵飛揚,像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夢。
從此,沙月城就再未敗過。
倚天城一蹶不振,險些亡城。直至有一天,他們在雪山找到了礦脈,于是他們挖掘這些礦脈,與沙月城交換糧食和衣物。而沙月城就用這些交換而來的礦物打造鋒利的兵器,而這些兵器在戰(zhàn)爭中一次又一次刺進了倚天城戰(zhàn)士的胸膛,鮮血四處橫溢。
數(shù)百年又過去了。沙月城里繁華如錦,薔薇花肆意開放。他們說,那些滲進土地里的血在沙月城的地底匯聚,滋養(yǎng)了薔薇,所以薔薇花艷如血,無處不發(fā)。
而她站在滿架的薔薇花下,思緒紛亂,血液翻涌。
十年來,她對姐姐的思念總在這一晚決堤。
“等到薔薇花都謝了,我就會回來的?!彼肫鸾憬闩c她告別時說的最后一句話。
十年前的四月初七,絳雪在薔薇架下與她告別,她始終忘不了絳雪離去時白衣翻飛,黑發(fā)如霧,面色模糊地走入風中的景象。她聽說過,風是死亡的聲音。絳雪離去后,風里戰(zhàn)鼓隆隆,暴戾而陰翳,似隱藏了千軍萬馬的廝殺,是她從未見過的氣勢。
薔薇開過謝去又盛開,絳雪卻一去不回。她怎會想到,十年前的告別,絳雪是為赴一場死亡之祭。十年前,沙月城和翼天城的十年一戰(zhàn),絳雪是血祭旗的祭人。
如今,她是絳雪,生人對死人的眷戀,相依為命的姐妹只有這一個名字。
薔薇花在夜色里呈現(xiàn)血液凝固的暗紅,就像她曾經(jīng)在深夜偷偷潛入神殿前的血祭臺看到殘留在那上面的血跡,那里面有她姐姐的血。
不知道姐姐的血是否也滋養(yǎng)了薔薇?她伸出手撫摸暗綠色葉子叢中的花瓣,那冰涼而滑膩的觸覺就像她記憶深處姐姐的皮膚的觸覺。
這滿城的薔薇花總有一朵是姐姐的血所滋養(yǎng)而開放的!她這樣想的時候,身體里突然起了劇烈的變化,她似乎聽到體內(nèi)血液流竄的聲音,就像風吹動枯枝的聲音。她感到體內(nèi)的血擁有了自己的意識,想離她而去,想找尋另一個歸宿。是姐姐的血在召喚她了!
她繼承了姐姐的音容、姐姐的相貌、姐姐的名字,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們還有更深聯(lián)系的兩個人了。
絳雪離開薔薇花架,像白色幽靈般潛入到漆黑一團的夜里,穿過鱗次櫛比的民居,奔跑在寬闊漫長的大道上,帶著花香的空氣從她的臉頰滑過,她感到一種嚴酷而墮落的爽快。她的血液需要一條出路,她像一頭赴死的羚羊,等待被撕裂,被吞噬,被毀滅,然后她的血就可以和姐姐再次相見。
遠處,星辰如夢,點滴如淚。
她突然離開大道,朝布滿薔薇花蔓的林子里奔去,糾纏的蔓藤帶著尖銳的刺像一群殘酷的手,阻攔著絳雪的出路,而姐姐的血在召喚她,帶她去一個命定的地方。
血液從她破損的皮膚里滲出,散發(fā)著不同于薔薇的香甜味道,那是山里的野獸最熟悉的味道。狼群在她的身后聚集,綠光森森,它們是血的崇拜者。
絳雪裸露的皮膚,在枯澀的木枝之外,感受到森冷而嚴酷的狼牙,它們步步相隨,像一把冰刀逼近她燃燒的身體。
她感覺她的血液即將沖體而出,狼牙離她咫尺之遠。
突然她跌入一個懷抱,從狼牙的森冷墜入同樣的寒冷中。絕望和恐懼侵襲她時,她卻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平靜,翻涌的血液找到出路。
她的身子意外騰空,伴隨著鐵鏈撞擊的聲音,緊隨而來的狼牙在她的小腿上劃過,血花飛濺,像飄落的薔薇花瓣。
她仰起頭來正好看到他,這個全身泛著冰光的男子。
四月初七的晚上,他們相遇在生死關頭,恍如隔世的慌亂,樹林里狼群幽綠的眼見證他們的相遇。
蒼霍看到這個十年前應該在祭臺上鮮血流盡而死的女子。
“絳雪?!彼晢舅?/p>
而絳雪只來得及看清他蒼白如尸的臉。
沙月城的清晨,在她的夢里,昔日的記憶已然蘇醒。她聽見自己怯懦而稚氣的聲音。
“哥哥,我們要去哪里?”
“離開這里?!?/p>
“可是為什么我們要離開自己的家?姐姐,你說呢,我們?yōu)槭裁匆x開?”
她頻頻回頭,身子卻伏在哥哥的背上漸漸遠走。而她一直沒有從哥哥和姐姐那里得到他們兄妹三人離家的原因。
“姐姐,為什么我們要走,不等哥哥嗎?”
“我們把哥哥忘了吧,永遠都不要再記起?!?/p>
沙月城的城民在對漫城的薔薇花的猜測之余,又找到了新的談資。聽說已經(jīng)十年未曾露過面的老城主的大兒子在不久之后就要繼任城主之位,而且沙月城建立在沙漠中的劍藏也會按照慣例將派遣一位德高望重的鑄劍師給新城主獻上一把能與之匹配的劍。
晨曦初露,沙月城呈現(xiàn)蒙眬的玫瑰色,從雪山而來的不畏嚴寒的通體潔白晶瑩的雪蝶,穿過金絲線一樣的晨光,落在盛開的薔薇花上,像下了一場飄揚的大雪。而當太陽從沙漠與天空的銜接處一躍而出時,這些雪蝶就紛紛離開花朵,成群結隊地返回雪山。薔薇花瓣上露珠盈盈,好像真的是積雪消融了。這時,花香是最盛的,似乎帶著冰雪的清涼,撲面而來。
關于對即將繼位的新城主的議論就在這清晨的香氣中熾烈地展開,他們首先從新城主在十年前大鬧祭旗儀式說起。
“當時他就像一頭野獸似的,沖上祭臺,眼睛都紅了。”
“好像是為了救那個用來祭旗的姑娘?!?/p>
“……聽說那姑娘還有一個妹妹,也是新城主在沙漠里救回來的?!?/p>
“聽說那姑娘美得像一個神女!”
“后來呢,新城主把那姑娘救下來了嗎?”
意外加入的女孩風鈴一樣清脆的聲音,帶著孩童的執(zhí)拗和天真,讓這群大人警惕起來,他們齊聲緘口。
“救下來了嗎?”女孩睜著好奇的眼睛。
“沒有?!贝笕朔笱艿鼗卮?。
“為什么?”
大人們心中那個心照不宣的傷疤被女孩純粹的好奇搔癢,他們突然轉頭,金色的陽光填補了薔薇花蔓間的隙縫,泛著暖暖的光暈,一個身影從一個金圈移到另一個金圈。
“他來了!”有人叫道。
“誰來了,誰來了?”女孩踮起腳跟,想讓視線越過濃濃的花架,落到之外的大道上。
從沙漠的劍藏而來的鑄劍師走在沙月城泛出黑鐵光澤的寬敞大道上,他的身形挺拔而堅毅,厚實的背上負著一把包裹嚴實的劍。
那些帶著敬畏的心情而把視線投向他的城民不約而同地發(fā)出驚呼——鑄劍師有著他們始料未及的年輕臉龐。
“來早了,不是嗎?”
“是啊,應該明天才到的。”
“是個年輕人。”
大人們把頭從薔薇花架上縮回來,說著女孩不甚明了的話。
女孩對他們失去了興趣,她叫起來:“絳雪姐姐呢,她去哪里了?”
“她瘋了,薔薇花一開,她就瘋了?!迸⒙牭秸驹谒磉叺拇笕说牡袜?。
“可是,她去哪里了?”女孩那少不更事的眼睛透露出她的格格不入,她執(zhí)意要找到絳雪,雖然她更想要的是絳雪用薔薇花釀造的蜜糖。
可是再也沒有人說話了,絳雪對于那些擁有了十年以上記憶的城民來說,是個可怕的存在。十年前,他們親眼目睹她在祭臺上如花般綻放又如花般枯萎,而十年后,她卻再次鮮活地出現(xiàn)了,像一根刺刺痛了他們的眼睛。薔薇花一開,她一身白衣,在深夜里奔跑,那如雪霰的沙沙腳步聲總讓他們睡不安穩(wěn)。所以他們就相信她瘋了。
絳雪清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丟在一間密室里,陽光從天窗水一樣的流進密室,流滿她的身體。她看見灰塵像碾碎的雪飛舞在她的周圍,小腿上的傷口開出了一朵妖艷的薔薇。她的思緒也像塵土一樣紛亂,漸漸地,陽光從她的身上溜走了,黑暗代替進來,她就沉沉地睡著了。睡夢里她被一場大火圍困,幾乎流汗而死。她疼得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燒了,身體里流動的血像沸騰了一樣,燙得她從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呻吟。密室靜得出奇,她又沉沉地睡著了,夢見像蝴蝶一樣翩然飛舞的雪落了她一身。
后來她醒了,模模糊糊中看見自己小腿上凝固的血像一瓣瓣凋落的花,沿著她慘白的腿一路跌落了滿地,她明白自己也許就要死了。
陽光再次光顧這個密室,她看見密室里躺了一地的雪蝶的尸體。她的意識又清醒了一些。她想起自己被狼群追趕,她想起那像冰刀一樣森冷的狼牙劃過她的小腿,帶給她錐心的疼痛。她想起鐵鏈互相撞擊的聲音,想起泛著冰的冷光男子,想起他如尸般慘白的臉和他腳上鎖著的鐵鏈,和他看她時,眼眸里流露的嚴酷的溫柔,而她卻想不起她是怎樣來到了這里。
鑄劍師被帶進了城主的宮殿之中,帶到了老城主和將來的城主面前。他跪在他們面前,從背上解下了進獻的劍。
包裹劍的厚麻布被打開,一把通體冰寒的劍躺在那里。老城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劍叫什么?”
“血劍?!?/p>
“雪劍?”
“不,是血劍?!?/p>
鑄劍師的臉上浮現(xiàn)神秘的笑容:“傳說雪山的寒冷來自它的血,它藏身在雪山的心中,等上千億年,它才凝固成鐵,才能鑄出一把血劍。而失去血的雪山將冰雪消融,土崩瓦解。”
新城主伸手拿起血劍,冰一樣通透的劍身映照出他的臉。
“這劍是你鑄的?”
“是的。”
新城主蒼白修長的手指撫過劍身。老城主叫道:“小心!”血劍的鋒刃閃爍著冰雪的光芒像融化的雪滲進土地般滲進了新城主的手指,皮肉翻開,好久,才從傷口上沁出大粒大粒的血珠子,冒著森森寒氣。新城主的臉上籠上冷酷而仇恨的陰影,他是故意的。
“是把好劍?!彼f。
“是把好劍,可惜卻沒有劍鞘?!崩铣侵髡f。
“新城主就是它的鞘?!辫T劍師說。
新城主笑了,他把劍纏在了腰間。劍的寒冷瞬間融進了他的身體,讓他的蒼白而泛起了冷光的臉顯得再自然不過。
鑄劍師被恭敬地帶走,安置在宮殿里歷代的獻劍人的居所,他的劍讓兩位城主都很滿意。
鑄劍師在城主的宮殿里過了一夜,就迎來了新城主的繼位大典。
新城主一身隆重的華衣,在神殿之外,從老城主手中接過了掌城大印。按照慣例,這時鑄劍師應該雙手奉著劍,跪獻給沙月城的新王。但是他要進獻的劍從昨天開始就留在了城主的腰間。見過劍的人都說,這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一把劍。他們看見城主冰雪一樣的臉,寒光凜凜的冷峻身體,以為是從寒冰一樣的劍身上沁出的寒氣所致。殊不知,他們的城主才是這劍的鞘。
城主擁有了血劍,就再也沒從身上解下。
蒼霍走在宮殿華麗的宮廊內(nèi),每經(jīng)過一個站崗的侍衛(wèi),他就接受一次他們的行禮。他不帶任何的表情,不論是他身體或者腰間的劍散發(fā)的森森寒氣,總讓侍衛(wèi)們從心底涌起恐懼的戰(zhàn)栗。宮里已經(jīng)有了傳言,說他們的城主與血劍融為了一體,他的一個眼神就能讓人馬上冰封。
蒼霍冰冷的身體藏著的仇恨也是冰冷的,他的仇恨讓他在這一刻想起絳雪。
密室的暗門被猝然打開,從天窗傾瀉而下的陽光似乎受了驚嚇突然暗淡了,密室被從門外而來的光線照亮,薔薇花濃重的香味風一樣吹進來。
絳雪恍惚中看到了一個扭曲的人影,像是被封在冰塊中的一個人。她竭力移動自己的身體,去觸摸與她既近又遠的影像。
蒼霍看著絳雪如斷翼的蝴蝶撲倒在他的腳下,他分不清此刻他的心情是否還有悲痛。絳雪晶瑩的容顏貼著落滿塵土的地,像花瓣落地。他就這樣看著她,光線使得絳雪的臉上蓋上了一層他的影子,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看見這樣的臉龐。他的心如果還留有一絲的暖意,他就該救她,就像十年前,他在沙漠里救起撲倒在黃沙上的她。
起風了。風從沙漠的深處刮來,帶著燥熱和黃沙,發(fā)出雷聲滾動的聲音,吹進蒼霍的耳朵。
密室暗下來,他突然一個俯身,抱起了絳雪。
“救活她?!彼呀{雪扔到宮殿里的巫醫(yī)手中。
“救不活了。”巫醫(yī)看了一眼,閉起了眼睛。
“救活她?!鄙n霍冰刀一樣的眼神停在巫醫(yī)的臉上。
“救不活了?!蔽揍t(yī)睜開眼睛,打起了冷戰(zhàn),“血流得太多了?!?/p>
蒼霍轉過身,對身邊的侍衛(wèi)說:“拉出去,殺了。”
巫醫(yī)膝蓋一軟,突然明白自己不該對城主說不的,即使她真的救不活了。
絳雪斜斜地躺在椅子上,微弱得像風雨中的一?;鹦牵S時都將熄滅。
“我可以救活她?!辫T劍師來到城主的面前,垂首下跪。
蒼霍失神了一會,他的眼神似乎穿過了鑄劍師寬闊的背,看到了他心臟的跳動。
“你起來說?!?/p>
鑄劍師站起來,就像他站在火爐前看著洶涌的爐火將生鐵燒得通紅般的從容。
“叫什么名字?”
“很多年前,我就忘了,也許要到某一天才會想起?!?/p>
新城主蒼霍聽了鑄劍師的回答,露出一個冰寒的笑:“是嗎?
“我讓你救她?!彼铝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月亮把整個宮殿洗刷干凈,涂上了眼淚的哀愁。宮殿的庭院里,薔薇花落了一地,散發(fā)著死亡前的香味,老城主已在彌留之際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沙月城的城主都難逃早衰的厄運。三十歲登上城主之位,隨即領兵出戰(zhàn),奔赴與倚天城的十年之約。殺敵歸來他們就開始衰老,歲月流過他們的身體,卻要帶走比別人更多的東西。四十歲如果沒有弟弟來繼任他的位置,他還要披甲戴盔繼續(xù)出戰(zhàn)。這次回來,他們的衰老就更明顯了,白發(fā)染上他們的雙鬢,皺紋爬上他們的額頭,他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薔薇花開花謝。
老城主已經(jīng)卸了位,他再也沒有從床上爬起的力氣。
蒼霍站在老城主的床前,身旁是老城主的小兒子蒼祟。蒼祟滿臉的哀戚,身上卻散發(fā)出春天牧場的氣息,年輕而氣盛。
老城主說,他要和新城主單獨說說話。
于是所有的人都退下了,蒼霍無動于衷地站在原地。
“你別恨我,兒子?!崩铣侵靼Q地說。
蒼霍身上的寒光更盛。
老城主把臉轉向了一邊,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清晰而干脆,就像他還是一個城主,威風凜凜地下令。
“讓她死。沙月城不應該毀在這兩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手上,拿她去祭旗?!?/p>
說完這些話,老城主就死了,頭無力地歪在一邊,好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在瞬間扼斷了脖子。
蒼霍想開口叫他一聲父親,但他試了幾次都沒法讓聲音從喉嚨里出來。他走到窗邊,打開紅木鏤花的窗,看到晨曦把雪山映照得金光閃閃,成群的雪蝶正扇動著翅膀,飛進了金光之中。
鑄劍師救活了絳雪,用他無人知曉的藥。
老城主的死并未給沙月城帶來多大的悲傷,也許是那些經(jīng)久不散的薔薇花香的迷醉,也許是他們早已熟悉了無止盡的死亡。此時此刻,戰(zhàn)爭才是沙月城的主題,他們厲兵秣馬,與親人相聚離別。
城主在神殿前宣布了祭旗的人選。
絳雪被安置在宮殿里的一個別苑,等待康復等待祭旗。這是老城主生前最后的一個命令。
冷落的別苑里薔薇花開得更加肆無忌憚,絳雪站在水一樣漲滿庭院的薔薇叢中,看著雪蝶從天而降。她仰起頭,聞見了冰雪的香味。雪蝶像雪花一樣輕盈地落在花朵上,這是沙月城唯一的景致,春天黎明的一場大雪,夢幻而芬芳。
她穿梭在紅的花、綠的葉、白的雪中,無瑕的臉上悄然浮上了快樂的神采。也許只有在這樣一個盛大的夢境中,她的思緒才稍稍停頓,這時她忘記了姐姐,忘記了姐姐道別時許下的薔薇花謝而歸的諾言,忘記了血祭臺,忘記了花瓣的觸覺是姐姐肌膚的觸覺,忘記了她要追尋的不知去向的卻呼喚著她的姐姐的血。這時她可以是空氣里的一顆塵土、花蕊上的一?;ǚ邸⒕G葉叢中的一只甲殼蟲、泥土地上的一塊石頭。她愿意卑微而渺小地存在,只要她擁有這個三重色彩的夢。
“雪蝶是不是在偷運他們戰(zhàn)士的血回城呢?”
絳雪轉過身來,驚起半空的雪蝶。在紛紛揚揚的隙縫間,她看到了桑桑。在她住進這里之前,她曾被告知過,別苑里住的是遭老城主冷落的女兒桑桑。她不知道的是,桑桑有一雙迷人的慵懶眼睛和絲綢一樣柔軟的聲音。
“我想雪蝶一定能從薔薇花上認出他們戰(zhàn)士的血,所以不辭辛苦地帶他們回城了?!鄙I?粗祜w舞的雪蝶,像一個人在自語,“雪山里的倚天城是否也有如我們這樣憂傷的女子,看著雪蝶飛來又飛走?”
“一定有的,這些蝶本身就是無法解脫的憂傷?!?/p>
聽到絳雪的聲音,桑桑笑了,她的笑絕無僅有,像風吹皺湖水蕩漾開來,這樣的女子是怎樣才會受了冷落?
“你好像一點都不害怕?”
“害怕并不能改變我要被拿去祭旗的事實?!?/p>
“你也一點都不恨?”
“我想這樣我與姐姐又更近一步了。”
桑??粗{雪,又像在看著翩飛的雪蝶。
“絳雪,你從哪里來,是什么養(yǎng)育了你……你不該這樣美麗的?!?/p>
陽光水一樣的流進了庭院,雪蝶在她們不經(jīng)意間已飛遠了,它們的影子就像雪山伸出的手臂,優(yōu)雅又凄美。
“戰(zhàn)爭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停止?”絳雪說,茫然如嬰。
“永遠不會了,即使倚天城再次來投降歸城?!?/p>
一百多年前,沙月城的城主以殺戮對待前來歸降的倚天城城主。他說,一個城的人多了難免會有分裂,一個城少了敵人難免會有倦怠。所以,他不要戰(zhàn)爭消失,他要倚天城永遠存在,以一個敵人的身份而不是他的附庸。
從此倚天城不論多艱辛都不遺余力地應戰(zhàn)。
這時鑄劍師來見絳雪,他來告辭,還從沒有一個鑄劍師在城主的宮殿里逗留那么久的。在沙月城里只有兩種職位是世襲的,一個是城主,一個是鑄劍師。劍藏建立的那年,沙月城里所有的鑄劍師都遷進了劍藏。為了不泄漏劍藏的所在地,他們世代生活在劍藏里,只有那些少數(shù)的優(yōu)秀的得到絕對信任的鑄劍師才有一次機會走出劍藏來給新城主獻劍。
他是數(shù)百年來,從劍藏里走出的最年輕的一個鑄劍師。
絳雪說:“讓我送你吧。”
鑄劍師沒有拒絕,他們告別桑桑,離開宮殿。鑄劍師說想看一看那片雪山下的肥沃草原,所以他們離開了出城的道路,來到了草原。
春天的草原,牧草泛著綠油油的光芒,野花如孩子的眼睛在風里閃動著。誰能想到會有那么多的生命在過去在現(xiàn)在在將來為它而流血。
絳雪被草原上的風吹得裙袂飛舞,她看著云霞翻涌的雪山說:“你怎樣救活我的?”
鑄劍師的眼睛突然比寒星還亮。他說:“是我的血,是我的血喂活你的。”
絳雪記起她嘴角的血腥味,她回頭看鑄劍師,感到揮之不去的恐懼。
“絳雪,你來自哪里,是什么養(yǎng)育了你?
“絳雪,你忘了嗎,我是你哥哥,我的血之所以能救活你,因為我們流著相同的血。
“絳雪,雪山才是我們的家?!?/p>
鑄劍師對絳雪說完這些話,他們的身后就響起了擊鼓一樣急促的馬蹄聲。一個年輕的聲音不可一世地喊:“讓開,讓開!”
失去姐姐的十年,絳雪第一次流下了眼淚。她悲從中來,不能自抑,感覺自己的視覺和聽覺同時消失了。
幾匹健碩的馬載著騎手從她身邊一閃而過,而在她身后一匹受阻的馬將前蹄高高地揚起,在原地打了幾圈才收住了腳步。
年輕的騎手打馬上前,質(zhì)問的話還未說出口,已被絳雪驚為天人的容貌打亂。
“你是誰?”
“她是不久之后的祭旗之人,大人?!?/p>
鑄劍師代替絳雪回答。
“混賬,你說什么!”蒼祟揚起馬鞭,來不及等馬鞭在空氣中揮舞出呼嘯的聲音,卻在認出鑄劍師年輕而英俊的臉龐之后,頹然落地。
倒下的還有絳雪瘡痍的身子。
絳雪陷入一個被火煎熬的夢境醒不過來。她的世界一片滾燙,像是她的血自行燃燒了。
鑄劍師被留下來,繼續(xù)醫(yī)治絳雪。
蒼祟沖進城主的寢宮,求人卻還帶著他的驕傲。
“哥,你放過絳雪?!?/p>
蒼霍看著窗外一只不知何故而身陷薔薇叢中的粉蝶,一次又一次地想沖出囹圄,翅膀卻被薔薇的刺掛得支離破碎而始終逃不出來,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不愿看一眼蒼祟,他怕曾經(jīng)的自己,也這樣求過父親。
“父親,你放過絳雪?!?/p>
甚至,他們話里的感情都是相近的。
但是,父親無動于衷,他說,不過是個女人。他高高在上地否決了他,讓他感受了生命中第一次的挫敗。
全部是可笑的理由。自從那個卑鄙而狡詐的城主編造了金烏神的神話,沙月城的城主一直在用這樣可笑的理由玩弄著生命。已經(jīng)有多少無辜的人用生命來染一面丑陋的人性之旗?怎么會有戰(zhàn)無不勝的金烏神,怎么會有需要鮮血來召喚的魂魄?人太懦弱,都需要一個勇敢的理由。所以,無數(shù)的神明誕生了。
父親只是想要絳雪的命,他相信是絳雪姐妹的出現(xiàn),才讓沙月城的巫師卜出了兇卦。父親一直要自己相信他所相信的,不惜用了十年的禁錮。
他的血在冰冷的不見天日的石洞里,在沉重的鐵鏈的牽絆下,終于抵擋不住年復一年的等待,背叛了他最初的心,冷卻了。他輸給了時間,他看著自己日益蒼白,腳上的鐵鏈銹跡斑斑,他心中火一樣熊熊燃燒的憤怒就這樣熄滅了。甚至,那晚他從狼群的尖牙下救出絳雪卻被她的體溫灼傷了。那晚,父親來放他下山,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要成為另一個城主。父親用了十年的時間,讓他有了這個認知,他想起來就想大笑一場。
“你最好明白,父親的命令,我唯有遵行?!?/p>
蒼霍冰冷地回絕蒼祟的求情。
絳雪堅持不肯醒來,她發(fā)著高燒,眼角沁出滾燙的淚。城主下令,祭旗之人,不可死。于是沙月城的所有醫(yī)者都被召到絳雪的病床前,為她日夜診治。
蒼霍站在城墻之上,黎明的天色昏暗,云層翻涌。在他的面前有黃沙滾滾的沙漠,有綠草茵茵的草原,有白雪皚皚的雪山。而他的心卻是在這片天地間吹拂的風,不知道來的方向也捉不住去的蹤跡。這時,從雪山里飛出的雪蝶像一朵巨大的白云飄過蒼霍的頭頂,它們攜帶著冰雪的寒意長驅直入仍沉睡不醒的宮殿,飛進了絳雪的房間。
蒼霍推門而入,看見滿室的雪蝶幻化成一場大雪,以優(yōu)美的弧度隕落,水一樣淹沒絳雪的身子。蒼霍奮力一揮,像風神引來滿室的颶風,吹得雪花飛旋,四散開來。絳雪就在這一刻從夢中驚醒,倏然起身,像在挽留風馳電掣而去的夢境,她伸手去抓,正好握住了蒼霍的手,風雪中他們驚愕地對望。
“別發(fā)抖,不需要發(fā)抖?!?/p>
蒼霍聽見自己十年前溫柔的低語,那時他正緊握著絳雪的手站在父親的面前,懇求得到父親的認可。那時父親的眼神犀利如狩獵的鷹,父親看著絳雪晶瑩如雪的臉,想起巫師昨晚卜出的沙月城即將遭受劫難的兇卦,他突然得到了神秘的啟示。
第二天,父親就下了命令,讓絳雪成為祭旗人。
然而,絳雪的死并未破除沙月城的劫難。那年,雪山下的草原似乎被為戰(zhàn)爭而流的血灼傷了,成片成片的牧草像被火燒了一樣枯萎,散發(fā)出濕熱的腐臭味。而賴以生存的牲口眼里閃著饑餓的光芒,成批成批地倒下了,那年沙月城也和雪山里的倚天城一樣嘗到了饑餓的味道。那時,蒼霍已經(jīng)被父親鎖在了深山里的濕冷山洞,但他卻聽到了深夜城民們饑餓的號叫。那時,他的心還是滿藏著對絳雪的思念,但現(xiàn)在他只剩下了仇恨。
“我和姐姐不一樣吧。那時城主的手是熱的,姐姐的手是冷的;現(xiàn)在城主的手是冷的,而我的手是熱的。”
絳雪收回手,半偏著臉看蒼霍,純良如嬰。
“城主,我心甘情愿地成為您的祭旗人,因為我要替姐姐還您這一身熱血?!?/p>
蒼霍霍然轉身,無情的臉上染上痛苦的神色,他原以為這就是他想要的。
這天,沙月城落滿了雪蝶的尸體。太陽出來時,原本該回到雪山的雪蝶卻盤繞在空中,喝醉了一樣紛紛跌落??匆姷娜硕颊f這是雪山落下的眼淚,他們議論紛紛,對倚天城的殺戮動了惻隱之心。到了晚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要求停止兩城的戰(zhàn)爭。蒼霍坐在大殿上,眼神冰冷,對這個不尋常之相不置一詞。他的臣子站在殿堂上,看他的眼神驚懼而沉默。蒼祟也在看他,他用探究的眼光看著他高高在上的哥哥。月亮的清輝泄了進來,為這大殿的沉默增添了寒意。蒼祟被這寒冷凍著了,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大殿外響起了馬蹄聲一樣急促的腳步聲,他們的巫師捧著卦象臉色蒼白地跑進來。除了城主,所有人都被這腳步聲弄得心驚肉跳。
巫師跪在大殿之上,說:“大事不好。”
蒼霍只是抬了抬眼皮。
“我卜了很多次都看到像薔薇一樣火紅的大火在沙月城熊熊燃燒?!?/p>
巫師的額頭沁出豆大的汗水,好像現(xiàn)在的他就被大火烤著。
大殿響起了冷風掠過夜空的驚噓聲。
城主問他:“你是說,沙月城將會被一場大火付之一炬?”
巫師看著城主無動于衷的或者是胸有成竹的臉,張著驚恐的雙眼,發(fā)不出聲音。
蒼霍笑了:“那我們就等著,看看你的卦是不是靈驗?!?/p>
他們的城主帶著一種不惜一切的殘酷和冷漠,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離開。那些等著他下令的臣子,張著欲言又止的嘴,看起來無辜而可憐。所以蒼霍又揮了揮手,說:“你們都去睡吧,還有兩天就要打仗了?!?/p>
蒼祟卻追上了蒼霍的步伐。
絳雪站在月光里,月光的美就好像是她賦予的。蒼霍看著她,想起父親那神秘的預感,原來美麗到極致的女人反而讓人聯(lián)想到無路可回的深淵、無藥可解的災難。那天,父親放他下山,看到了長成了姐姐模樣的絳雪,就已經(jīng)對她動了殺念。十年前那場未解開的災難,和蒼霍十年的囚徒生涯,父親說就是因為這個女人原來還沒死。好像這世界從頭到尾只有過一個絳雪。
蒼祟一直跟在蒼霍的身后。他看著蒼霍在暗處望著月光里的絳雪,他從蒼霍的背影里看出了他的糾纏了孤獨、仇恨、思念的危險情感。他也聽說過那段被父親禁止提起的哥哥的愛情,就像此刻他的愛情。只是他不明白曾經(jīng)承受過愛不善終的痛苦的哥哥,卻為何還要他也來承受一遍,所以他恨他。
絳雪嘆息一聲,回到屋里去了。
“你現(xiàn)在一定很想殺死我,然后讓自己成為城主?!?/p>
蒼霍對著深夜里的空氣說,話卻是說給蒼祟聽的。
“我剛剛是這樣想的?!?/p>
蒼祟踩上蒼霍的影子,眼睛里閃動著火苗。
“當你成了城主,也許就會做和我一樣的事了。”
“永遠不會?!?/p>
蒼祟輕蔑的回答刺痛了蒼霍,他垂下眼瞼,藏住了他涼薄的表情。
“你去找鑄劍師,他也許有救絳雪的方法。”他事不關己地說。
雖然誰也沒有道破,但沙月城的城民都感到了烏云壓頂?shù)闹舷?。城里像火勢蔓延一樣開放的薔薇增強了這種感覺。過了今晚,沙月城就要在神殿之前舉行祭旗儀式。
絳雪纖長的手指拂過自己溫熱的身體,想著這個身體將會被狼牙一樣尖銳冰冷的刀子刺破,開出薔薇一樣鮮紅的花來,染紅旗幟。她露出了迷蒙的笑。在笑里,她體會到了疼痛的愛情,就像美麗的飛鳥臣服在堅不可破的牢籠里,飛奔的猛獸停留在壯士不朽的刀上。只是她不明白是姐姐在愛,還是她在愛。
后半夜,絳雪在半睡半醒中被人叫醒。就像多年前,她被哥哥叫醒。
“我們離開這里?!?/p>
他們甚至對她說了同樣的話。
蒼祟闖進她的房間,抓著她的手腕,要帶著她逃離沙月城銅墻鐵壁的宮殿,而她的哥哥是要帶她逃離倚天城冰雪掩蓋的宮殿。
“我們?yōu)槭裁匆??”她的聲音竟然還帶著多年前的稚氣。
“難道你想死在這里,為了一個無稽的信仰?”
當年的哥哥是說:“因為一個無稽的信仰,所以我們要走。”
她是倚天城城主的二女兒。
數(shù)百年來的饑寒把倚天城的城主逼瘋了。他突然想起了一個古老而原始的巫術,讓兄妹成婚,而他正好有全城最聰明的兒子和全城最美麗的女兒,所以他相信他們一定能產(chǎn)下一個倚天城的拯救者。
城主做出這個瘋狂的決定的晚上,哥哥就帶著她和姐姐逃離了雪山。哥哥逃進了沙漠,而她和姐姐逃進了沙月城。
今晚,她又該逃去哪里?
“我不走。”絳雪聽到自己如同雪飄落大地的聲音。
蒼祟卻似在朗朗晴天被震耳的雷擊中,瞠目結舌,他天真地吼叫:“你會死的。”
人總喜歡為自己認定的事而不顧一切,絳雪看著蒼祟眼睛里要救她的堅決,而她卻讓他看著自己執(zhí)意赴死的堅決。
蒼祟在這樣的堅決中感到了受辱,他甩開絳雪的手,憤怒漲上他驕傲的臉龐:“我不會讓你死,你聽好了,我不會讓你死的!”
桑桑在庭院里攔住怒火沖沖的蒼祟,這樣高貴的兩個生命在這一刻就如困在薔薇叢中的卑微的粉蝶,月光灑了他們一身。而在宮殿里的另一方,也有兩個身體沐浴在月華之中,眼睛透出了絕望之色,這些窺視世界的靈動之物比它們的主人更早一步預見了結局。
“你放棄吧。”桑桑勸著蒼祟,“你難道要講出那個秘密?”
蒼祟露出驚愕之色。
“是的,我知道這個只許將來的城主才能知道的秘密。十年前,哥哥和父親爭吵的時候,我聽見了,所以我被軟禁在這里,一輩子。蒼祟,沒有人敢說出這個秘密,當你看到城民為熱血而瘋狂的面孔,當你想到這是城民勇敢的唯一信仰,當年的哥哥不也是在祭臺上卻步了?!?/p>
桑桑如夢如幻的聲音,如一條繩緊緊捆住了蒼祟的身子,他的臉上血色盡退。
此時的蒼霍在城墻之巔召見鑄劍師。
蒼霍臨風而立,問鑄劍師:“你現(xiàn)在想起你的名字了嗎?”
這句平常的問話卻起了神奇的效果,讓俯首的鑄劍師瞬間昂首挺立,威嚴如一個王者。
“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十年前連一個秘密都無法叫出口的我確實該被你輕視,但你的眼睛太深沉了,深沉得讓人不得不去注意?!?/p>
“所以,你知道我的身份?”
“是?!?/p>
“所以,你知道我已經(jīng)派人洗劫了你的劍藏?”
“是?!?/p>
“所以,你知道我故意讓絳雪和蒼祟相遇?”
“是?!?/p>
“所以,你知道是我煽起城民反戰(zhàn)的情緒?”
“是。”
“所以,你知道我讓蒼祟今晚帶絳雪逃走?”
“是?!?/p>
“所以,你知道蒼祟一定帶不走絳雪而不得不要在明天的祭旗儀式上講出那個秘密?”
“是。”
“但是,你卻不阻止?”
“我不阻止?!?/p>
“為什么?”
“因為我知道我不想阻止。如果絳雪必須償還她欠我的一身血,那么沙月城也必須償還它欠你們的血。而我只想做這個償還者?!?/p>
鑄劍師露出困惑之色。
蒼霍撫著腰間的血劍,淡淡地笑了。
“看到它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一把來索要血債的劍?!?/p>
蒼霍站在祭臺上,冰雪一樣冷傲的眼神落在神殿前整裝待發(fā)的戰(zhàn)士,而絳雪站在他身旁,只等染紅一面飛揚的旗幟。
戰(zhàn)士們的眼中顯現(xiàn)嗜血的暴戾,還有誰能看到祭臺上曾經(jīng)年少的美好愛情。
戰(zhàn)鼓擂動,祭旗的長老從神殿內(nèi)堂端出鋒利的尖刀,步步進逼,絳雪再次感受到了被狼群追趕的森森寒氣。
蒼祟不知去向。
這是一次最順利不過的戰(zhàn)前儀式。
只有蒼霍的眼中,看到了城外馬蹄揚起的紛擾的黃沙,和一張張燃燒著仇恨的臉,他們提著沙月城的鑄劍師鑄造的劍,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向沙月城奔來。
然后火光四起,沙月城像下起了一場血的雪,吞噬了整個城市。四起的還有殺戮聲、呼救聲、馬嘶聲、崩塌聲,曾經(jīng)銅墻鐵壁的一座城,也不過要歸向塵土。
神殿前的人渾然不知,他們?yōu)橹畩^戰(zhàn)的城即將付之一炬了,而他們卻仍沉醉在血的信仰中。
當尖刀劃開絳雪的身體,那噴涌而出的鮮血猶如沖體而出的一把火焰,點燃了戰(zhàn)旗。戰(zhàn)火已經(jīng)燒到了眼前。殿前頓時大亂,他們還來不及細看那奔騰而來的如薔薇花瓣綻放的火焰,就已經(jīng)被一劍刺穿。
絳雪如花瓣隕落,晶瑩的臉龐貼在黑色的祭臺之上。蒼霍站在她面前,時光里的回憶如冉冉而起的煙霧將他們籠罩。誰來償還誰,他們的眼睛已經(jīng)被煙霧迷漫,看不清分不清了。
如果這個世界必須要有一個神來主宰萬千生命,那么它的名字應該叫做命運。它兼具幽默和殘忍,喜歡把自己交付到每個人的手中,然后看著你親自宰殺它。
風驟起,將那染血的旗幟吹起,它越過火海,像一艘沉浮的船,駛向純凈的雪山,而那滿城的薔薇終于都謝盡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