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琦一九七三年生于甘肅鎮(zhèn)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有詩歌、散文隨筆及小說作品在多家文學刊物發(fā)表,并入選多個年度選本。曾獲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等獎項。參加詩刊社第二十四屆“青春詩會”。
這么說吧,我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宅男,平時除了上下班出門走幾步外,從來不去參加任何應酬活動。倒不是懶,也不是裝什么深沉。我是怕見人,從小就怕。為此,劉歡喜沒少訓斥我。說我就一個沒出息的貨,太把自己當回事。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但我就是改變不了。
那晚,我之所以趁著昏垂下來的夜色去了趟公園,是因為去看望劉歡喜。劉歡喜死了。一個月之前的一個禮拜天,劉歡喜死在了公園里。說是和幾個半老徐娘玩牌,接了把“豪華”絕牌歡喜死的。劉歡喜的死,對我打擊太大。他是我唯一的哥們,能掏心扯肺,甚至舍命的那種。劉歡喜活著的時候,懟我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出去玩玩,能死人”?沒想到,他還真是出去玩死的,有點兒一語成讖的意思。劉歡喜死后,他懟過我的每一句話,都活了過來,樂此不疲地纏繞著我。仿佛劉歡喜還活著,趴在耳邊不停地叨叨,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得去公園看看劉歡喜,順便給他送點“錢”。
公園的名字有點兒詩意,叫雁兒鳴。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公園周邊的黃河大灘曾經水草豐茂,瓜果飄香。灘里常有大雁棲息覓食、鳴叫嬉戲,因此而得名。另一說是公園中心湖里有無數(shù)泉眼,泉水涌出時,會發(fā)出近似雁鳴一樣的聲音。其實這名字的由來,于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園里人來人往,處處熱鬧喧騰。我懷里揣著“東西”,像個賊一樣,窺探了大半圈,愣是沒找見一個能給劉歡喜順順當當送到手的僻靜地方。我怕火一點著,會被戴紅袖章的管理人員抓個正著。后來,我發(fā)現(xiàn)環(huán)繞著中心湖密密扎扎的樹叢里,隱藏著一條深褐色的跑道,相對要隱秘些。
我貓著腰,沿跑道往前走。有跑步的人超過我,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散開在足足有五六米寬的環(huán)湖跑道上,就顯得稀稀拉拉。到了彎道處,我探頭探腦正尋找“辦事”的地方,身后突然有個聲音追上來,帶著一股青春的熱氣。我下意識向道邊躲了躲,還未來得及回頭,就被結結實實地撞上。
我們倒在一起。
我吼了聲,應該是“眼瞎啊”什么的。反正,我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被頂出了一個大豁口,心里瞬間也升起一團怒火。青年人敏捷,已經爬了起來,嘴里不停地說對不起。聽聲音,我才明白是個女孩。女孩踩著白色的輪滑鞋,穿超短毛邊牛仔褲,白色長袖運動衣,白色鴨舌帽,耳朵里塞著白色的耳機,直溜溜地杵在我面前。我仰頭瞅了瞅,女孩細高細高,仿佛是從樹陰間直戳下來的一束月光,白晃晃的。
對不起,大爺。
女孩的聲音還算柔和,但冷,像一滴滴滲飽了月光的夜露,從高處墜落下來,落在我的額頭上、耳廓上,然后破碎。
大爺!誰是大爺?
好,大叔。對不起啊,大叔。
說完,女孩嘿嘿地笑。她竟然能笑得出來。
瘋子!我一直認為踩著輪滑在大街上飛馳,或蹬著滑板在車流間橫沖直撞的年輕人,基本都是瘋子,拿生命開玩笑。沒想到,我第一晚出門,就鬼使神差地遇上了,真夠倒霉的。我心里那團滾動的火焰,被女孩輕蔑的笑聲又吹旺了些。這是你玩輪滑的地方嗎?我一邊責問,一邊悄悄把右手伸進懷里捏把了下。香折碎了,紙糊的手機壓癟了,冥幣和蠟燭還好,沒散開。
哦?那請你告訴我,哪兒才可以玩輪滑呢?女孩反問。
我被問啞了。很顯然,我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公共場地,你能隨意溜達,別人就玩不成輪滑?我努力壓壓火氣,沒再說話,順勢挪下屁股,坐在道牙上。
喏。女孩伸過一只手,要拉我起來。
那應該是一只經常在鋼琴的黑白鍵盤上恣意跳躍的手,皮膚白皙、五指修長。我愣了下,沒有回應。從七歲開始,跌跌絆絆活到了五十歲的坎上,四十多年,我輕易是不會向別人伸手的。
怎么?碰瓷嗎?
女孩的聲音依然柔軟,也還是那種滲飽了月光的露水一樣圓潤,但口氣卻十分沖,絕對是憤青們的莽撞味道,聽起來不怎么順耳。
碰瓷我也不怕。女孩補充一句。
?。课矣趾鹆寺?。你從哪兒看出我是那種人?
不是嗎?依我看,你的行為至少符合碰瓷的基本特征,只不過是笨拙了些。新手吧?肯定是,一看就不熟悉業(yè)務。你得去馬路上找豪車,那樣才有效益。
話說到這份上,剩下的就只有吵架了。我腦子里亂糟糟的,嗡嗡作響,要質問的、要爭辯的、要訓誡的,話茬子涌到嘴邊,很快又咽了下去。凡俗生活中,我只是一顆蔫巴巴的土豆,再光亮點,頂多算一只老番瓜,要和渾身長滿尖刺的榴蓮較勁,能扯出個子丑寅卯來?再說了,我只是偶爾在這走一遭,劃不來爭高論低。這樣想的時候,我用多半生的經驗,把身體里的那團火往下壓了壓,口氣平和地說,我緩一會兒,沒你的事了,你走吧。當然,說話的檔口,我確實狠狠地剜了女孩一眼。
女孩并沒在乎我那個飽滿憤懣的白眼,她彎腰揪膝蓋上蹭起的白皮,那兒顯出一片青紫,有血絲滲出來。聽我沒事,女孩大咧咧地哼一聲,說,好勒,大爺。哦,不對不對,大叔,是大叔。干脆利落的大叔,我喜歡。女孩又嘿嘿笑,然后轉身,起步,輪滑哧嚕哧嚕響起來。也就是女孩的身子擺動起來,就要滑進朦朧光影深處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女孩的動作不怎么對勁,至少看起來是相當?shù)牟粎f(xié)調。
空的———
我心里真真切切地顫了下。女孩的一只袖筒隨晚風輕輕地飄動,那里面是空的?
我決定去公園跑步。
決心一下,我為那條稱心如意的跑道準備了簡單的行頭。為什么稱心如意,我自己也說不明白。跑步鞋我挑了品牌的,白底黑面,輕便防滑,順暢緩震。運動衣備了春秋服,還選了寬松的大褲頭。我當然不會選半袖的,自從我七歲那年弄丟了一只手,從此就與半袖兒無緣。
七點三十分鐘,我準時從標有“0”的起點出發(fā)。穿過樹陰和綠地的跑道果真讓人感覺舒坦,燈光朦朧,月光也朦朧……燈光和月光交融著,從樹葉間泄漏下來,斑斑點點地灑在身上,鋪在腳下。空氣濕漉漉的,帶著青草味兒、花香味兒。湖畔的古建被彩燈勾勒出骨感的身姿,在一湖波光粼粼的水里晃動……
一連幾個晚上,我都毫無例外地在那條跑道上遇見輪滑女孩。其實,是女孩一圈又一圈地超越我。
女孩的穿著沒有變化,依然是白色的輪滑鞋,牛仔毛邊短褲,白色長袖薄紗衣,白色鴨舌帽。一身白,看上去,她像一片干凈又明亮的月光,一圈又一圈地超越我。那些天,月亮一直掛在頭頂,格外明亮。因為月光,我看得真切,女孩左邊的袖筒會隨著身體的滑行有節(jié)奏的擺動,那里面是實的,是一條有血有肉有活力的胳膊。而右邊的那只袖筒癟癟的,任意地垂掛在身體一側,不時會隨風飄起,那里面是黑的、是空的、是冷的,什么也沒有……
我有些自責。女孩和我一樣,都是不完整的,或者說我們有過相似的經歷和命運。那天晚上,我不該對她吹胡子瞪眼,冒冒失失地吼叫。
這方面,我有過更多戳心的體會,孤立、嘲諷、欺凌……從小,我家境窘迫,生活拮據(jù)。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和大我四歲的哥哥,很小就成為父母得力的幫手。七歲那年夏天,是我生命中一個黑色的夏天。那一晚,父母還沒有收工,我和哥哥在昏暗的油燈下給老牛鍘草。這本來已經是我們兄弟干得很熟練,配合相當默契的活兒,但那晚卻鬼使神差地出了意外。平時我都是用右手打回草,那晚我不知道怎么就伸出了左手。很顯然,我的左手太笨拙了,沒等我順利收回來,哥哥執(zhí)掌的鍘刀寒光一閃,鋒利的刀刃“噌”一聲,就鍘掉了我的手,像鍘斷一根鮮嫩的草莖那么簡單。哥哥因為那次無法挽救的過失,一直活在自責中,以至于早早退學,打工吃苦力,供給我讀書。他認為我只有讀好書,考上學,才能活下去。我也因為缺了一只手,被童年和少年時代應有的歡樂拋棄,才一心一意扎進書本里,最后端上了一碗公家飯。
這一晃,磕磕絆絆的人生已逢中年……我嘆了口氣。想必缺了右胳膊的輪滑女孩,生活中的障礙和艱難,遭受的冷遇和白眼,肯定比我少不了多少。
我開始猜想女孩丟掉另一只胳膊的種種可能。她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就少長了一條胳膊,有這種情況嗎?幾率大不大?我不懂,也沒聽說過。她五歲或者七歲的時候,因為貪玩而意外觸電。或者是,她十五六歲的時候,出了場車禍。不管是什么原因,女孩肯定和我一樣,經歷過一個悲慘又痛心的故事。
還好,輪滑女孩并沒有計較。自從那晚撞倒在一起后,每次超越我的時候,她都會打個招呼。或者側目一笑,或者來個“耶”的手勢,或者打個響指,噓聲口哨。
有一次,輪滑女孩滑到我身邊時有意慢下來,看我氣喘吁吁的樣子,她響亮地喊了聲:奧利給,大爺。我沒明白。她卻調皮地吐了下舌頭,可能是意識到自己老是犯同樣的錯誤,急忙改口說,加油,帥哥。接著嘿嘿地笑。
聽她這么喊,我也嘿嘿笑了。
女孩說,叫習慣了,不是故意的。
我說,你隨意。
女孩問,你知道我第一次為什么喊你大爺嗎?
我說,你肯定覺得我老唄。
女孩說,只是你的影子看上去老。
我問,影子也能看出老少啊?
女孩說,當然,我可是這條道上的老手啦!她的聲音冷但甜美,一直都是那種滲透了夜露、月光和花香的味道。我們撞在一起的那晚,你的影子黑烏烏的,像一團搖擺不定的荒草。你是揣著心事的吧?肯定是。這條道上的人,我閱過無數(shù)次了。誰是經常鍛煉的,誰是新加入的,誰是偷偷摸摸玩曖昧的……反正不管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從背影,我就可以判斷出他們的年齡和身體狀況。
厲害!我向她聚了聚大拇指,心里卻有些慌張。在熱熱鬧鬧的公園里,唯有我揣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去見一個死去的人。說出來,讓誰都覺得瘆。
沒想到,在你身上竟然看走眼啦。女孩嘿嘿地笑,她又補充說,這可是我第一次在這條道上的重大失誤。
看來,我真需要好好鍛煉啦。這些年,我基本把自己宅朽了,在你的眼里,連影子也朽了。
喏,你可別灰心啊。你瞧,你才開始半個多月,看上去已經很有型啦!加油啊,大叔。女孩說著猛蹬幾下,像一片輕盈的月光劃過暗淡的樹影巷道,越來越小,最后夢一樣消失。
時間進入了伏天,白天總是悶熱無比,悶到晚飯時分,頭頂就會壓上幾堆翻騰的烏云。烏云低垂到一定程度,要么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要么刮一陣惡風。去不成公園跑步的夜晚,我像往日一樣,翻書、寫字,但那顆心不比從前安靜,總也安放不穩(wěn)當。
當然,天氣很快就晴好了,大西北的天氣,從來都不拖泥帶水。每逢這時候,我都會比之前更早一些收拾妥當,來到公園那條屬于自己的跑道上。輪滑女孩還是原來的裝扮。隔三差五隔三差五,有那么幾天,女孩擦肩而過時,并沒像以前那樣打招呼,只是明亮的月光一樣,一閃而過,很快消失在我前方。女孩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又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緣于此,我心里生出一波又一波好奇來。
正是因為一波又一波好奇蕩漾著我,使我感覺每一晚的跑步都十分有意思。我甚至一直在注意輪滑摩擦地面的聲音,隱隱有哧嚕哧嚕的震顫,我會有意放慢腳步,慢悠悠地回頭。
和以往一樣,一截明亮的月光泊在了我面前,亮得幾乎使我不能睜大眼睛。
嗨,大叔。女孩喊。
我喘著粗氣。
女孩也喘著氣,纖細的身體一起一伏。稍稍平穩(wěn)了下,女孩說,可以借你的手機用一下嗎?
手機就捏在我右手里,記步數(shù)用。我解開鎖密碼,屏幕亮了。
女孩撥拉出一串數(shù)字,手機嘟嘟響,但那邊沒人接。女孩又撥了一遍,還是沒人接。女孩將手機還給我,那條蔥白一樣的胳膊在我面前一晃,我看見了她白嫩的手腕上方有一朵“梅花”狀的印記。那是用煙頭燙出來的??磥恚ψ约阂矇蚝莸?,并非我想的那樣,如一片月光般純粹明亮。我重新跑起來,跑得很慢。女孩也慢悠悠的,隨著我滑行。
女孩說,大叔,你這手機快成古董了。
用過六年了。我說。
女孩說,我猜你是個教師,挺嚴肅古板的那種。
我嘿嘿笑,說,曾經是。
那現(xiàn)在呢?女孩問。校長,整天黑著臉,背搭手在校園里走來走去,思謀怎么整人的那種類型的校長。
我看了眼女孩。她的鴨舌帽壓得很低,看不清她的表情變化。我發(fā)現(xiàn),她的想法總是超乎我的正常思維,稀奇古怪。
我說,我改行了,現(xiàn)在在文化部門編一本內刊,業(yè)余寫作。
女孩啊了聲。說,作家啊,你是作家,怎么拿這樣的手機?土爆了,一點也不文藝。
我說,能通話就行。
那哪行?至少得與你的身份和氣質匹配。女孩連連感嘆。瞧瞧,在這條道上又栽了一次,我看別人挺準的。
我開玩笑說,那是因為你和別人沒有撞倒在一起。一旦撞趴下,你和他們搭上話了,就知道你看過的,都不怎么搭邊。
女孩嘿嘿地笑。
我見女孩開心,用手指了下她那條空蕩蕩的袖筒。
女孩明白我的意思,爽快地說,一次干架,被對方砍了一斧頭。
啊?我的天!我?guī)缀躞@叫。
真的,當時酒勁正旺,我并沒有感覺到有多疼痛,只覺得是挨了一棍子,悶悶的。后來,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后,已經躺在醫(yī)院里,多半截胳膊沒了。女孩講得很平靜,就像是對方提著一把斧子,隨手削掉了一根多余的樹枝那么簡單。
年輕人,你們這是拿命干架?。课掖蛄藗€激靈,后背一陣冰涼。
愛得越深,恨得就越深,傷害就越深。懂嗎?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女孩又順口補充說,說了你也不懂。
我疑惑地看了眼女孩。
女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笑著說,我們本來要開開心心吃頓散伙飯的,好合好散不是。但喝著喝著就喝二了,腦子一燒就干了起來。我掉了一只胳膊,他進去了,大半輩子得在號子里度過,扯平了。
這之間到底是一筆什么賬?能讓女孩說“扯平了”。我似乎不敢去多想,趕緊換了個話題,問,你熱愛輪滑?
女孩說,一般吧。
那你天天踩著輪滑跑?
女孩說,這不快嘛!在這個塵世上,我想多走些路。所以只要有空,我就踩著輪滑跑。在馬路上跑,在黃河兩岸的風情線上跑,在大橋上跑……晚上要離家近點,我就在這條環(huán)湖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跑。不是說人生是個圓嘛,從零開始,到零結束。我想努力把我的這個“0”畫得更大一些,更圓一點。
什么意思呢?我疑惑地問女孩。
女孩指了下她平坦的胸脯,說,這兒,挖掉了。
挖了?我徹底墜入一團迷霧。
笨大叔,還作家呢。女孩說著,摘下白色的鴨舌帽,又扯下假發(fā),露出一顆光丟丟的腦袋。喏,化療的結果。
明亮的月光下,我第一次看清楚了女孩的臉。那是一張和她含露帶水的聲音極其匹配的臉,因為驚訝,我?guī)缀跽也粶试~兒去形容??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組成的五官,看上去十分的甜,甜到迷人。但又十分的蒼白和憔悴。
這么不幸?我心里嘎巴響了一下,像被誰生生扯了把。
當晚,我就趴在電腦上,一遍又一遍地往百度里輸入關鍵詞。諸如“男子酒醉,斧斬情侶手臂”什么的,但沒有找到任何一點相關的信息。難道這只是女孩隨口虛構的一個愛情故事嗎?挺悲劇的……我懷疑這一切都是夢境,就像女孩說的那樣,我是一團枯萎的蒿草的影子,她自己是一片白晃晃的月亮的影子。
又一個晚上,月光一如既往的明亮和清澈。
蕩漾在月光中的女孩從我身邊滑過,白色的身子一閃,像是月光中最最耀眼的那一片,照得我眼前一亮。那一刻,我正單腿蹬在道牙子上系鞋帶。糟糕透了,這個晚上,我已經是第五次蹲下來系鞋帶。我后悔出門的時候,不該換雙新鞋子。新鞋子的鞋帶質地太光滑,我只有一只手,總也系不緊。
正郁悶,沖出好長一段路的女孩,滑出一個優(yōu)美的圓弧,輕巧地轉身,迎著我滑了回來。又甩一個漂亮的小圓弧后,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我旁邊。
有困難了吧?
女孩說著蹲下來,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我用我的右手,和女孩完成了一次配合,竟然很默契。明亮而清澈的月光里,我又看見了她手腕上那多黑色的花朵。我覺得那朵用煙頭燙出來的“梅花”,開在她蔥白一樣的皮膚上,實在是有些扎眼。
我沒話找話,對女孩說,你看,今夜這月光多美。
女孩抬起頭望向星空。
你知道我的手?我忐忑地問。
早知道的。女孩將目光從浩渺的星空抽回來。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在這條道上,我可是老手。
我局促地笑。
女孩問,大叔,你這手是怎么弄沒的。
我說,小時候幫家里干農活,被鍘刀鍘的。
啊呀呀!女孩像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一樣,竟然有些興奮。我挨了一斧頭,你挨了一鍘刀,咱倆可是同病相憐的人,對不對?
同病相憐?我心想,我是生活所迫,你是玩沖動,這能一樣嗎?我嘆了口氣。
女孩問,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我說,不是不是,我是想,反正像我們這樣缺了一部分的人,都過得不容易。在生存中是,在別人的眼光里也是。
我才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女孩說。你在這方面缺失了,肯定在另一個方面就更加的強大,這應該是生存法則。
生存法則?我陷入了短暫的沉思?!八酪孀踊钍茏铩!薄蔼毷肿樱偙乳L‘三只手’德行吧?!薄澳悴皇侨币恢皇?,是缺腦子?!薄瓌g喜懟我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我下意識向四周瞅了瞅。
還是女孩打破了稍稍有些沉重的氛圍。
女孩說,大叔呀,才一個來月,你就跑出型來了。
我說,啥型?
帥哥型啊!女孩說。剛開始的時候,你可是標準的大爺型。
我說,你挺會忽悠人的。
女孩說,我可以忽悠別人,但不忽悠你,真的。照這樣跑下去,你遲早會跑成一枚小鮮肉的。
我終于沒忍住,噗地笑出聲來。
女孩說,以后就叫你帥哥吧。
我說,你隨意,不過一個稱呼而已。
女孩說,那不一樣,我叫帥哥,可是抬舉你。
我說,我沒那么臭美。
女孩說,看看,我知道你不會理解的。給你講個真實的小故事:我上中學那陣子很叛逆,跟我爸鬧得很僵。我同學和父母鬧僵了,相互之間都死憋著氣,不愿意說話。我偏不那樣,為了氣我爸,我一見到他就故意喊他“我的親爸”。吵架的時候喊,瞪眼的時候喊,慪氣的時候喊……有時候我爸打電話,我接通只喊一句“我的親爸”,然后就掛了,再也不接。那幾年,我爸的臉一直是黑的,被我氣的。后來,我傷了胳膊,和我爸和好了。和好后,我倒是很少叫他爸爸,而是叫他帥哥。真的,我爸聽我叫他帥哥,樂得屁顛屁顛的。你說說,我叫你帥哥,是不是也抬舉你了?
那你是不是也叫你媽媽姐呢?我不知道怎么就答非所問地冒出來這么一句。
女孩瞟了我一眼,說,我沒媽,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我知道我冒失了。時間又有了那么一小會兒停頓,像是凝固了。我裝著照自己的嘴巴扇兩下,囁嚅著說,對不起。
女孩打了聲哈哈,說,沒事的。說了也無妨,我上小學三年級那年,生我的那個女人,跟一個梳大背頭的男人跑了……
我忽然就悲傷起來,不是為輪滑女孩,是為我女兒,或許是為了我自己。我沒想到,我女兒和輪滑女孩竟然經歷過一個一模一樣的故事。這個世界,簡直太小了,太神奇了!我那個心比天高,但命卻比紙薄的妻子毫無牽掛地出走后,我女兒還不到一歲。這么多年來,我是既當爸來又當媽,屎一把的尿一把拉扯女兒長大,供給她上大學。畢業(yè)那年,我希望我女兒能回到蘭州,回到我身邊工作。但在親情和愛情之間,在我這個孤獨的西北老宅男和南方小鮮肉之間,女兒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見我陷入沉默,女孩說,哎,帥哥,想啥呢?和你商量個事行嗎?
和我有啥商量的?我有些疑惑。
肯定是好事呀!女孩說。你是大作家,可以把我的故事寫下來嗎?說不定,會暢銷的。
我再次瞅了瞅輪滑女孩。她貼在我的一側,滑得很輕盈,像一片白色的羽毛,跟隨著我飄動。我說,你有啥寫的。
女孩說,天吶,我的經歷談不上驚天地,泣鬼神。但比選秀節(jié)目中那些一講起個人經歷就抽抽搭搭的人悲催多了。
我說,是嗎?怎么個悲催法,我倒是可以了解下。
哇,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
我信口問,那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女孩說,教鋼琴。
教鋼琴?
女孩說,是啊,教鋼琴,在一家少兒音樂學校教孩子們彈鋼琴。
我心里又“咯噔”一下,馬上想起女孩白皙而又修長的手指。當時只一眼,我心里就閃念過,那是只在琴鍵上恣意跳躍,能敲打出狂風、驟雨和流水的手。還真是———但我沒敢往下問,女孩只有一只手,一只左手。
女孩可能覺察到我分神,大聲說,等哪天精神好些了,我給你講我的故事,但你得多少準備點眼淚啊。說著,女孩猛蹬幾下輪滑,竄出一大截后,回頭又喊一句,說定了,不許反悔啊,帥哥。
已經立秋了,早晚的氣溫明顯涼透。
這個晚上,我踏入公園時,所有建筑上的燈光秀次第亮起來,閃閃灼灼。周邊的高樓大廈以及家家戶戶的窗口也都亮了起來。人們和以往一樣,陸陸續(xù)續(xù)來到公園,準確有序地把自己投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上。我也一樣,踩上青石臺階,繞過一片綠地,之后穿過花壇小徑,穿過廊橋……期間和一些必須要擦肩而過的人擦肩而過,最后我準確地進入到樹陰下的跑道上。
七點三十分,我從標有“0”的起跑線邁開第一步,挺有儀式感的。行進中,我似乎聽見了樹葉間微弱的蟬鳴,草叢里蛐蛐的歌吟,從某一扇窗口飄飛出叮叮咚咚的琴音……但似乎有沒有。跑過大半圈,我總感覺眼前蒙昏昏的,心里也蒙昏昏的。一定是哪兒缺點什么。缺什么呢?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顧盼一番,最后仰頭望了望天幕。我終于發(fā)現(xiàn),月亮還沒有出來。
———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我仔細想了想,從我到這個公園跑步起,月亮彎也罷,圓也罷,多數(shù)情況都會準時地掛上頭頂,將銀子一樣的光輝灑遍人間,也灑進人們心里,無比清爽。月亮真是給力!可這個夜晚,月亮遲遲沒有出來。沒有月亮的夜晚,天空垂得很低,幾乎要壓著樓頂了,幾乎要擦到樹梢上了。天空一低,心里就顯得窄狹,就覺得壓抑。
正悶著,身后有了輪滑摩擦地面的聲音,那聲音哧嚕哧嚕地追上來。和往日一樣,女孩在超越我的那一瞬間,伸出兩根纖細修長的手指,打了個“耶”手勢。我很意外地喊了聲:加油!這是我第一次以女孩的方式,給女孩喊加油。應該有好幾個晚上了,女孩沒出現(xiàn)在這條跑道上了。我猜想她可能是身體狀況不佳去住醫(yī)院了,或者是帶學生上外地參加比賽了……不管怎樣,她應該是最需要別人為她鼓勁加油的時候。
一圈后,女孩追上來。
嗨,帥哥,我想應該到了給你講講我的故事的時候了。
這口氣,多少有點耐人尋味。我放慢速度,扭頭認真瞅了瞅輪滑女孩。她除了牛仔毛邊短褲換成了牛仔長褲外,其他穿著還和原來一模一樣:白色的輪滑鞋,白色的長袖運動衣,白色鴨舌帽,但看上去沒有往常那么透亮。沒有月亮的夜晚,一切都有些灰暗。
我說,那好啊,我洗耳恭聽。
那你得紳士點是不,主動約下我嘛,作家同志。
好好好。我笑著說,明天你有空嗎?小仙女同志。我并沒有去考慮明天到底有沒有什么安排,隨口就約了她。
你終于開竅啦!哈哈哈。那就明天,在……
輪滑女孩話音還未落下,靠我們最近的湖邊突然傳來女人的驚叫和呼救聲。緊接著是很多女人和孩子的驚叫和呼喊聲,聲音雜亂,人影晃動,場面亂作一團。閑適的公園里,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有人落水了。之前我注意過,每天晚上,都有許多家長帶著孩子在湖邊玩水。他們提著小水桶,拿著小網(wǎng)兜,一個個撅著屁股,在波光凌凌的湖水里打撈泥鰍、小魚兒什么的。
我還在愣怔,輪滑女孩長腿一抬,跨上路沿,接著一閃,就順著水泥斜坡滑向了湖邊。反應倒是夠靈敏的,這孩子。我想她是去看熱鬧了。這個年代,最不缺少的就是圍觀起哄看熱鬧者。但凡有點事,轟一下就會被圍攏得水泄不通。
已經看不見輪滑女孩的影子了,湖邊的人繼續(xù)緊張地喝喊,湖水里有人撲通,光暈一圈一圈漾開……水有那么深嗎?應該一伸手就能拉上來的。猶豫了會兒,我感覺不怎么對勁,也順著水泥斜坡拐向湖邊。
湖畔的木棧道上,水泥臺階上,草甸子上,已經擠滿了黑壓壓的人影。一轉瞬就聚集了這么多人,從哪冒出來的?真讓人費解。我看見多數(shù)人的手里,都舉著一部熒光閃閃的手機,仿佛重大新聞發(fā)布會的現(xiàn)場。我只好踮起腳尖,努力將目光插進晃動的手臂的空隙,落水的小男孩剛被從水里拉上來。有人一把搶過四肢下垂,光溜溜軟沓沓的孩子,倒扛在肩膀上控水,然后放在草坡上,壓胸脯……壓出一串嗆了水的咳嗽聲。這么久,跳湖救人的人是被遺忘在水里了吧?我這樣懷疑的時候,一截吸足了湖水的,濕漉漉的月光在我眼里晃動。我心里一驚,連忙揉了揉眼睛,沒有月亮的夜晚,湖畔昏昏沉沉的,但我還是看清楚了:白色的輪滑鞋,發(fā)白的牛仔長褲,白色的長袖運動衣———是她,輪滑女孩。
我突然就激動起來,對著那些晃動的手臂和閃爍的手機大喊:她只有一條胳膊,只有一條胳膊,怎么能讓她下去?好像是誰專門派滑輪女孩下水救人的。我一邊喊一邊往前擠,但腿軟得像一灘水,怎么也擠不到跟前。她還有重病在身,剛剛化療過……我的聲音嘶啞、顫栗,被呼嘯而來的120急救車警報聲和人們的吵嚷聲淹沒。
很快,湖邊恢復了平靜,我有些回不過神來,索性一屁股癱坐在草甸上,盯著幽深的湖面發(fā)呆。一瞬間,我眼前又忽閃一亮,看見輪滑女孩仙子般漂在湖水中央,她似乎在對我微笑,最后越漂越小……仿佛一彎從天幕上走失的清瘦的月亮。
(責任編輯: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