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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終將刀槍不入

      2022-02-09 10:32:43橫行胭脂
      延河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七布丁

      橫行胭脂

      這是一座不可端倪的城市,我們在尋找它的重心。這是一座蒙面之城,我們想看清它的面容。這是一座半醉半醒的城市,我們摘取過它帶著雪花的星星。

      這是我和薛夜來的城市,也是我和蔻蔻的城市。如果還要往前推溯,這也是我和夏南南、左靜、黛二、飯飯、何其的城市。只不過,那些姑娘們雖然還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愛或者被愛,結(jié)婚或者離婚,我卻無法知曉她們的消息。在不同階段,她們愛過我,我的生命里有過她們。西城一千二百萬人口,你要和戀人在十字路口痛哭著告別后,你們一生再碰見的幾率幾乎為零。你信不信,兩個人的緣分盡了,就算相距一百米,也不會碰面了。用流行的一句話表達最準確:你會在我的世界下落不明,我會在你的世界銷聲匿跡。

      這座城市,給我的記憶植入過星空,植入過大雪,植入過一棵樹、一條平安大道、一些故事,晃動的時間光影,讓記憶的芯片時常發(fā)熱,傷感。

      “終于可以住更貴一點的房子了,剛才房東發(fā)信息說,下個月要漲房租?!?/p>

      老七在微信上給我語音。這種自損自黑的幽默貫穿他百分之四十的語言神經(jīng),另外百分之六十則交給了凄楚的情詩。

      老七是我跟蹤拍攝的一個對象。據(jù)說他當年追老婆,追得轟轟烈烈,足足被拒絕了七次,才抱得美人歸。本是一段佳話,可惜婚后不久又分道揚鑣了。老七這個名字留用下來,附帶了些許悲壯。

      老七說,別人叫我本名,我反倒覺得別扭,叫我老七,才是我本人。

      我給《西城風尚》這本雜志做主筆,這本雜志的王牌欄目叫“時間的故事”,由我負責。我拍攝西城的人事物事,講述他們在時間中的變遷。照片惹眼吸睛,故事曲折深沉,這是我追求的,事實上我做到了。其實把事情做成功不難,關(guān)鍵在于你愛不愛你從事的某件事情。

      我的社交圈和一般人不一樣。樹木,人,狗,跑車,城墻,都成為我社交圈的一部分。萬物皆可入心,萬物皆有深情。

      我時常出去尋訪拍攝,認識了很多女孩,被她們中的一些人愛上,也被她們分手。我的感情飄浮、渙散,有些女孩愛得太專注,熱切,搞得談個戀愛好像在坐牢,每天受到360度全方位的監(jiān)視,我很不舒服。她們陰晴不定,動不動鬧脾氣,我沒有哄人的耐心,不多久便厭煩,逃避。她們覺得我不上心,忍受不了我,便主動退場。前一位退場,下一位又登場。

      老七羨慕我有艷福,他說他幾輩子都是主動撩妹,沒有妹來撩他。他說,黎沸,你長得有點虛偽,這點討女人喜歡。要說皮囊好看不好看,完全靠爹媽。姑娘們每次說我丑,我只得回家怪我爹媽,我說你們要個子沒個子,要長相沒長相,你們居然敢生娃?你們生我,經(jīng)過我同意沒有?爹拿起拐杖打我,娘怒氣沖沖教育我:“我們家其他孩子長得都勵志,都會基因變異,怪你自己不爭氣,活該你丑?!?/p>

      老七是個話精,能侃,扯起來無邊無際,上天入地。我比較沉悶,我和他在一起,可以互補,他借我的耳朵裝話題,我借他的嘴巴調(diào)劑大腦。

      我也曾經(jīng)調(diào)整自己,糾正自己,接納女友們不同的心性,還采納老七的武林秘笈,試圖改善幾段關(guān)系。無奈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不知道別人易不易改難不難移,反正我像個沉重的天體,自轉(zhuǎn)都難受,何談圍繞別人轉(zhuǎn)呢?

      我有兩年空窗期。那兩年,我堅決不拍攝女人,不講述女人。我只拍物。我不想戀愛,我怕被愛上。

      老七說,漫長青春,你心碎過幾次,死過幾次?

      我說,講真,我沒有心碎過,更沒有死過。

      老七說他一直在心碎,上幼兒園時,他已經(jīng)懂得什么叫心碎。

      老七接著便開講,我的耳朵不得不接納他翻江倒海的敘述。幼兒園準備六一兒童節(jié)表演節(jié)目,邀請家長們觀看。老師讓五對小朋友共同表演一個舞蹈節(jié)目,其中,讓我和苗苗一對。我當然很開心,苗苗漂亮得像小仙女,做我的舞伴,我媽媽看見了會怎樣嘖嘖夸贊?沒料到表演那天,我感冒了,不停流鼻涕,苗苗怕我弄臟她的新裙子,選擇另一個小男孩做舞伴。老師臨時拉來一個胖女孩和我組合,我知道那胖女孩是候補隊員,我哭了。我媽過來勸我,她越勸我,我越哭得厲害。我堅決不上場。我媽打了我?guī)装驼?,我更擰了,我媽準備繼續(xù)用打罵征服我,老師看情勢拿不下,安慰我媽:“這小朋友有個性,算了,讓他別上場了,少一對小朋友也不影響這個舞蹈。”我媽嫌我丟人,節(jié)目也不看了,氣哼哼把我拖回家,又一頓打罵。那天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是因為我媽的粗暴對待,而是因為苗苗的背叛。那么小的一個孩子,已經(jīng)體驗了心碎的滋味。后來,不同階段,我戀過很多女孩,我為她們都有或長或短的心碎。

      這點我可以證明,老七確實應該心碎過很多次。有一次我們喝了點酒,酒亂人心,不免有些熱血奔涌,老七建議一起去K歌,吼幾聲,發(fā)泄出來。到了KTV包間,我還沒想好唱什么,老七已經(jīng)霸占了麥克風,他反復唱一首《思念誰》: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

      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

      然后用很長很長的時間

      一顆一顆流成熱淚

      他淚流滿面地唱,邊唱邊喊,苗,麗,玲,珍,雪,惠,蕾,若,娥,微,晴,碧,蘭,怡,敏,笛,嬌,婷,蕓,知道我在思念你們嗎?

      老七脆弱多情,雖然他干著送外賣的工作,但他有另外一個身份,詩人。他一年寫三百多首詩,平均每天一首。那些詩,多半是他在夜里輾轉(zhuǎn)難眠時流淚寫出來的情詩。

      老七說,黎沸,你沒心碎過,說明還沒遇見傷你心的人。世間生靈,唯女人最傷人。

      我不否認,老七的說法有其道理。

      我對女人不敏感,我對時間有細微覺察,我覺得我是能看見時間的人。時間有樣貌,時間讓我傷感。時間不是簡單的朝升暮落,時間是空氣,土壤,日月星辰,露水,衣服,鏡子,時間是接吻,看電影,吃飯,旅行,總之,全部的生活都攜帶著時間。如果你專心去凝視一種事物,時間會提供給你諸多震動和深長的依戀。

      我居住在和平門,我經(jīng)常走的街叫平安大道。左小祖咒有一首歌《平安大道的延伸》,我非常喜歡。左小祖咒的歌迷們說,失落的人可以被修正,悲傷的人卻很難被救贖,而平安大道就像那劑良藥,像聽到一種開闊的救贖。正因為這種詮釋,我覺得世界上所有的道路都應該叫平安大道。

      我恰巧每天走在一條真實的同名大街上,我內(nèi)心有隱秘的沖動和歡喜。

      不過,我的平安大道的時間由風、早晨的霧、葉子搖動的聲音組成。我在平安大道上遇見太多人和物,太多喧囂與人間煩惱,這些都充斥不到我的時間中。我只聽風吹樹葉,我空靈而安靜。我慶幸我還沒有進入更準確的生活。

      老七說,以后,你的平安大道的時間會由一個女人組成,一個女人占據(jù)時間的全部體積。

      果然被老七言中了。老七只言中了部分,他未曾料到我的時間會被兩個女人纏繞、迷惑、困擾,我的時間因兩個女人而撕裂、破碎。

      蔻蔻走進平安大道比薛夜來早了一步。那是一個春天,平安大道西南處的廣場,迎春花開了,那絢爛鋪張的金黃色,告知人們,春天在城市的心口發(fā)熱。

      我趕往廣場拍攝,打算拍出兩張美圖,給雜志做封面和封底。迎春花花枝繁茂,稍不留神,可能會拍得亂七八糟。拍這些凌亂的小花卉,需要做前期工作,我?guī)Я吮尘翱?、小鐵絲、噴壺,也設(shè)計好了各個元素的位置,唯一缺少一個助手。剛開拍不久,一個女孩跑過來,把眼睛湊到我鏡頭前看。正好,我請求她幫忙給花卉噴露珠,她愉快地答應了。她不熟悉技巧,把小花噴得像剛洗完澡似的,我只好另選一處,重新做功課。我叫她噴一次即可,別噴很多次,讓花朵上的露珠自然點。第二次她配合得很好。有一張圖,我拍出了陽光下花瓣的那種半透明的質(zhì)感,既滿意,又得意。這個女孩,不聲不響地幫我擺放背景卡紙,收拾工具包,像一個默契的助手。我拍完,和她正式打招呼,你好,你也愛攝影?她說,不,我沒這個興趣。你拍得真好。她向我豎了個大拇指。我正要向她道聲感謝,她向我擺手表示再見,轉(zhuǎn)身離開。我看見她穿過廣場東邊的馬路,往華潤萬家超市那邊走去。她是個短發(fā)女生,頭發(fā)做成復古的小外翹,略微有種慵懶的凌亂感,顯得隨性俏皮,穿著一套明黃色的休閑運動裝,時尚動感,青春洋溢,脖子很長,腰身比例很好,在陽光下,背影金燦燦的。

      有一天,我去一家餐館吃飯,我一個人,點了兩道菜和一份米飯。吃完,我到收銀臺買單,店家說單已有人買了。我說不可能,一定搞錯了。店家說,剛才一個女孩子很明確地說,給8號桌買單。這免費的午餐讓我一頭霧水,我叫店家調(diào)出監(jiān)控視頻看看。從視頻里,我看到那天廣場上遇見的短發(fā)姑娘,她掃微信支付了我的餐費。她換了一套天藍色運動裝,但我一眼認出是她。

      隔了兩周,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有個女人老朋友一樣問候我,她說,嗨,最近怎么樣?還在忙拍攝嗎?我沒聽出她是誰,又不好意思問她是誰。

      時常有老同學老朋友換了手機號,再聯(lián)系我,有幾回我問對方是誰,對方勃然大怒,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算什么老同學老朋友!吃過幾回虧,我學會了偽裝,即使猜不出對方是誰,也順勢瞎聊,奉陪到對方掛電話。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也有過,某次,我哼哼哈哈陪一陌生電話聊了個把鐘頭,對方實在忍不住了,問我是不是他的同道,我說是啊是啊,他說,大哥,我是不是演技不好,是不是應該更專業(yè)一點?你看我聊了這么久,還沒找到機會向你借錢,明擺著你是江湖大哥啊。我“哈哈哈哈”笑起來,電話那頭的騙子也“哈哈哈哈”笑個不停。我說,換作一般人,三句兩句識別出你的伎倆,立馬掛你電話,我呢,今天剛好無聊,樂意當你的陪練,我看你道行太淺,還是改行做別的去吧。你看打個把鐘頭電話不浪費話費?個把鐘頭哪怕去跑快遞,也應該能掙幾十塊錢了吧。對方掛了電話。我還想規(guī)勸幾句,再撥過去,電話已經(jīng)無法接通。

      這回我對付這個“女來電”,依然用老戰(zhàn)術(shù)陪聊,哦哦,對對,是是,依然是這些基本詞匯。女人在電話里說,你長期搞文案,頸椎肯定不好,你應該適當運動,鍛煉。我說,是啊是啊,應該鍛煉鍛煉,最近兩年胖了不少,嚴重影響個人形象。女人說,對呀,你一直很帥的,稍微運動一下,保準又回到顏值巔峰。我說,在西城,見過我顏值巔峰的人可不多呀。女人說,我算其中一個。我們聊得還算愉快。聊天中,我一直在頭腦中搜索,聲音脆亮,分貝略高,這是過去認識的哪個姑娘呢?聊天以女人約我吃飯而結(jié)束,我本想拒絕邀約,嘴上卻應承下來。掛了電話后,我打了嘴巴兩下。

      在“好運來”餐廳,一位穿白色運動裝的女孩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你好,我叫蔻蔻,我約你吃飯,你不會感覺吃驚吧?但愿你不吃驚。

      我說,我一向心理素質(zhì)不錯,此刻,還是有些懵,我完全不知道這個新劇情接下來怎么演,這個劇演到第四集了。

      蔻蔻得意地眨巴眼睛,眉毛也在跳躍。

      我說,廣場相遇,餐館買單,莫名電話,這劇情節(jié)奏,下一步,該私奔天涯了。

      蔻蔻噘嘴表示抗議:“我可沒那么廉價啊,我才不給男人提供想入非非的機會呢?!彼f她一直有個計劃:每一周或兩周,要找到一個陌生人,只要他身上有閃光點,就主動邀請他吃飯,認識。

      不久我便知道了蔻蔻的身份。作為“優(yōu)美健身俱樂部”的業(yè)務(wù)員,她需要發(fā)展客戶,讓更多人加入俱樂部。拉到一個客戶,俱樂部給予一定提成。之前她專門跟蹤我,了解我,采用四部曲,成功拿下我。

      我同意加入健身俱樂部。我對蔻蔻說,你套路我,我并不反感,你用的招數(shù)不是那種散發(fā)小傳單呀苦口婆心說教誘導呀,你這招軟著陸,行得通。

      蔻蔻說,我,智商180的生物,我忽悠別人講究高段位,狠、準、快,有的放矢,箭無虛發(fā)。你經(jīng)常在灞河邊拍一棵樹,拍出了名氣,我在電視節(jié)目里見過你,有一期“西城人物”采訪你,我看了好幾遍。說實話,你不成為我的客戶,我也會找上門結(jié)識你,單純做個朋友也行。

      正式認識蔻蔻后的第三天,我認識了薛夜來。

      有段時間受雜志社委托,我密集地跟拍老七。雜志之前推出一期《老七的講述》,老七以底層的身份,過著詩意的生活,引起了人們的關(guān)注。主編說,這期內(nèi)容讀者好評如潮,老七的生活方式,勾起了人們對煙火日常中詩與遠方的向往。主編決定再增加兩期類似講述,以饗讀者。

      老七給我打電話,周五務(wù)必跟著他去見一個客戶。他說,這個女人,你可以把她當成一個女鬼來寫。他這一說,著實很吊我胃口。我叫老七給我講講這個女鬼。老七說,一言難盡,電話里講不透。簡單說吧,這個人也許根本不存在,我給她送了三年的餐,也沒見過這尊真佛。她留的電話總處于無法接通狀態(tài),即使接通也無人接聽。上天降大任于她,委派她折磨我們外賣員。

      這個女人害得老七數(shù)次送單失敗,老七被老板扣了錢,信譽也受到影響,他忍無可忍,選擇報警。警察調(diào)查后,反饋給老七這樣一個結(jié)果,該客戶懷孕了,又患有抑郁癥,以后送餐只管把餐袋放在她家門口,不要打電話。老七對我說,聽她瞎編,懷孕懷了三年了!哥們想個辦法拍一下她,曝光一下她。

      我義憤填膺,二話不說答應了。

      “女鬼”點了一百份盒飯,老七在電話里給我說,他的小電瓶車送不了此等巨量,問我能不能開我的皮卡幫一下他。

      老七在路上一直催我想辦法,我叫他別影響我專心開車,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別低估我的智商,這次一定治治這個女人。

      老七說,這女人想搞什么事情?一百份盒飯!

      我說,也許,家庭聚會?

      老七說,家庭聚會誰不點高檔的,誰點盒飯招待別人?百分百不是。

      我也產(chǎn)生了疑惑,又非給某個工地送餐,一個人,一個家庭,點一百份盒飯,確實很奇葩啊,再說盒飯屬于快餐類,又不好儲存,點這么多做什么用呢?

      點餐人住在未央西路紫霞小區(qū)。紫霞小區(qū)是個老舊小區(qū),我曾去那里采訪過一位百歲老人。從取餐點到紫霞小區(qū)六棟三單元門口,大約花了二十五分鐘。

      老七愁眉緊鎖,黎沸,我運氣背,每次打不通電話,今天由你來打。

      老七將餐單遞過來。餐單上面有名字和電話?!芭怼泵醒σ箒怼?/p>

      我撥打電話,電話通著,很久沒有人接。

      我給老七說,要不按警察說的辦,咱們把盒飯給她放在家門口。

      老七說,不行不行。首先,家門口放這么多,挺不合適;其次,這種飯若不及時取用,會壞掉的,一份壞了不可惜,這么多壞了,太浪費,必須得聯(lián)系上她本人。

      我沒想出什么好辦法,只能不停撥打電話,也不知道撥打了多少次,反正,也沒抱多大希望。突然,電話里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哪位?什么事情?

      我趕緊回答,來送餐的,你開一下門禁。

      薛夜來說她家的門禁壞了,叫我們蹭一下別人,等別人開門時一同進入。

      老七附在我耳邊說,門禁壞了三年了,不找人修理,你相信門禁壞了這個理由嗎?

      我對薛夜來說,女士,麻煩你下樓幫忙取餐,可以嗎?

      薛夜來說,我懷孕了,不方便下樓取,你送上來。

      我來不及多說一句,電話已被掛斷。

      老七指著餐單給我看,你看看,她每次點餐的時候都備注:孕婦,行動不便,請送貨上門!

      老七在樓下生氣地喊:“三年了!我忍了你三年了!你懷的是哪吒么?”

      我制止老七,讓他別嚷嚷,我來幫他送上去。

      這棟樓屬于舊式的多層建筑,沒有電梯,我和老七每次每人抱十份,跑了五趟,將一百份盒飯送到薛夜所在的六樓。我們跑出了一身汗。老七說,大記者,你體驗體驗生活,了解了解人間疾苦。

      我正要摁門鈴,猛然發(fā)現(xiàn)門上貼著一張紙條:

      請把餐盒放在外面。

      我一向算好脾氣的人,這次被惹怒了。今天非要看一下這位神仙!非看到不可!我狠狠摁門鈴?;沓鋈チ?。真他媽想干一架。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我的手機響了。是薛夜來打給我的。

      薛夜來說,有什么問題嗎?

      我說,你出來看看,這陣仗!你要不開門,我會破門而入。

      薜夜來說,你要是長的帥,歡迎破門而入,長的丑的,我沒啥興趣。

      我說,我叫黎沸,嘴巴剛好長在鼻子下面,眼睛剛好又長在鼻子上面,鼻子居然還長在臉中間,超有型,你不開門看看,那你遺憾大了去了。

      薜夜來“撲哧”笑了。她說,那你得等半個小時,我化好妝,穿著打扮好,才能見你。

      我起先聽老七講這個薛夜來,在心里已經(jīng)描繪出這樣一個女人:三十五歲以上,被時間侵蝕,身材走型,拉扯著幾個孩子,背上背一個,懷里抱一個,還挺著個孕肚。及至見到真人,簡直天壤之別。房門打開的那一刻,我真的驚掉了下巴。一個讓人眼睛一亮的女人,二十多歲,穿著白襯衫,襯衫的前擺隨意掖在西裝褲里,有點Tomboy那味兒,腰間搭配一條絲巾,帥氣中添幾分嫵媚,比我想象的溫柔了不止一點點。

      薜夜來看著門前一堆餐盒,說,你們搞什么惡作劇,干嘛送來這么多?

      老七說,這些都是你點的,你該不會否認是你點的吧?你坑我多少次了。不信你查查你的訂單。

      薛夜來說,這是我點的,我只叫送一份到這里來,其他的送秀場那邊去。

      薛夜來低頭翻看手機,她的長發(fā)傾瀉下來,有種說不出的美。我后悔沒有帶相機,要是抓拍幾張該多好。

      薛夜來看完手機訂單,說,暈菜,我忘了在備注里寫明,分兩單送。

      薛夜來抬起頭,眼神里有窘迫的歉意,額頭現(xiàn)出一絲小小的可愛的皺褶,她還沒來得及皺眉,倏然又放跑了這些皺褶。

      她說,最近在準備兩場時裝秀,點餐那會兒累迷糊了,這餐主要是給在秀場忙碌的各路人馬點的。

      我說,那現(xiàn)在怎么辦?

      她說,只怕已經(jīng)誤了飯點了。他們一般準點吃飯。我先打電話問問他們。

      薛夜來和秀場那邊溝通后,說,那邊已經(jīng)解決了午餐問題?,F(xiàn)在這些盒飯怎么辦?帥哥你幫忙出個主意。

      老七拍打了我一下,黎沸,人家美女問你呢。

      薛夜來說,也問你。

      老七說,我有自知之明,人丑,經(jīng)不起審美,我不是帥哥。

      我說,退回店家不可能,直接倒掉太浪費。送哪個單位的工地去吧,看看工人們需要用餐不。

      老七說,離這個小區(qū)不遠,有個拆遷工地。

      薛夜來說,要不我跟著你們一起去?

      我說,你忙你的事情吧,我們來處理。

      老七白了我一眼,對我這種大包大攬的姿態(tài)表示不滿。

      我對薛夜來感興趣,提出要拍攝她,講述她的故事,她拒絕。我給老七講,每次給薛夜來送餐,你叫上我。老七說,薛夜來只點“相聚軒”餐廳的餐,而配送員,她指定老七。我問老七為什么?老七說,估計只有他能忍受這個女人的無理折騰。

      薛夜來這樣清清爽爽的一個女人,做著白領(lǐng)的工作,照理說應該收入不菲,為何住這樣一個老舊小區(qū)?我走在平安大道上時常想這個問題。

      我也理解了老七的難處。薛夜來從不給開門禁,我們往往要等好久才有同樓的人開門,我們蹭著進門,自然會被懷疑,我們反復解釋證明自己,老七指著身上的衣服,看,我是善良熱心的外賣小哥,品質(zhì)純正,絕對無污染無公害。開門者最終允許老七進入。我沒有穿外賣員的服裝,被關(guān)在門外。老七爬上六樓,氣喘吁吁撥打薛夜來的電話,她不接聽。老七憤憤把餐盒放在門外,然后給她發(fā)信息,餐盒在門外,請及時取。

      薛夜來回短信,忙。送餐不要打擾我的靈感。

      老七說,你想接近這女人,以后她點餐,你幫我送得了。我滿口諾諾。老七鄙夷地說,哎喲,那日驚鴻一瞥,從此茶飯不思,心中唯有佳人!老弟,你怎么看中這個女人!光這死性子,爺爺我一百個嫌棄!我砸了老七一拳,叫老七閉嘴。老七偏不,仍然喋喋不休,黎沸,這女人絕非水淺之輩,你先摸清底細,再下手,免得惹一身騷。

      我沒有心碎過,但體驗過傷神的滋味。西城灞河邊的一棵樹,曾令我黯然神傷。

      我專注拍攝灞河邊的一棵紫荊樹,有五六年了。我拍它的春夏秋冬,花開花落,拍樹下的人來人往,人聚人散。只要不出差,每周我都會去拍它。無人之時,我還會和它說說話。甚至,我把老七寫的情詩讀給它聽。老七給我吹牛,他將情詩讀給陽臺上的花兒聽,他家的花比鄰居家的開得旺盛熱烈。那一次,我老家出了點事情,我回老家處理,過了一個月,回到西城,又去拍這棵樹,這棵樹不見了。我打電話給灞河風景區(qū)管理處,他們說紫荊樹死了,你放心,還會有新的樹替代。樹死了,我要找到它的遺體。在雜物廢棄物放置處,我找到了那棵樹,從樹上折下兩根樹枝,拿回家。從此,我拍兩根樹枝凋零的過程。樹葉逐漸變干枯、掉落,我把掉落的樹葉放在枯枝旁,繼續(xù)拍下它們在時光中的變化。

      不久,在原來的地方,有了一棵新的樹,這棵樹與之前那棵十分相似。每棵樹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我尊重每一棵樹,我便開始拍這棵新的樹。不久,這棵樹又不見了,被一棵矮小的樹取而代之。又過了不久,這棵矮小的樹也不見了。之后,這個位置再沒有出現(xiàn)一棵樹。

      蔻蔻來我家欣賞過關(guān)于樹的全部圖片,蔻寇說,大師,你的作品十分震撼,時間無骨,卻那么強硬,生命有形,但相當脆弱。我看到你的悲憫及愛,你胸懷間的暖意和赤誠。

      薛夜來問我長得帥不帥,本來是一個戲謔,打那之后,我格外在意自己的形象。以前我每周去一次健身俱樂部,現(xiàn)在兩天去一次。蔻蔻說,黎沸先生是不是戀愛了?

      我說,沒有。蔻蔻說,把我推銷給你行不。我說,不合適。蔻蔻說,怎么不合適,你說出個一二三四五六七來。我說,你太小。蔻蔻說,大叔,我十九歲了。我說,現(xiàn)在的人,三歲一個代溝,我和你之間代溝太多,跨不過去。蔻蔻說,大叔,你最多三十歲,還在我面前賣老,直接說不喜歡我得了唄。你傷了我自尊啊,我好歹算長得好看的女孩吧,你居然拒絕一枚萌妹子,你沒眼光啊。我說,你又想套路我什么,直接說出來。蔻蔻嘻嘻笑,大叔果然聰明,有這樣一個情況,需要大叔幫忙。我們俱樂部要搞個娛樂活動,主題叫“信任”,男女自行搭配,組隊參加,那我和你組一隊唄。我問,這個活動難不難?蔻蔻說,三歲小孩子都會。

      俱樂部的活動在平安夜平安大道舉行,活動規(guī)則:一方戴著眼罩在另一方的攙扶下,先走到馬路對面,再回到起點,即可獲得不菲的獎品。

      簡單的要求引得很多情侶、夫妻前來報名,場面火爆。

      俱樂部做這樣一個活動,看似無關(guān)業(yè)績,其實俱樂部的廣告標語遍布場地周圍,可謂一種聲東擊西的營銷。

      實驗的結(jié)果顯示,最終能閉著眼睛走回起點的人寥寥無幾。很多人還沒走幾步,聽到汽車鳴笛,就不自覺地摘下了眼罩。摘下眼罩那一刻,雙方間的信任就此坍塌。

      我和蔻蔻配合得還算默契。蔻蔻堅持要做戴眼罩的一方,我牽著她的手走到馬路中間時,也發(fā)生了一點狀況,蔻蔻差點摘下眼罩,最終她忍住了。我們拿到了價值兩千元的健身卡,蔻蔻堅持把卡送給我。

      我來說說當時出了什么狀況。隨著一聲急剎車,老七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喊我,黎沸,你無聊不無聊,參加這種小兒科游戲,我打你n個電話,你不接,我有要事找你。我沒有理會老七,牽著蔻蔻走到了終點。

      蔻蔻摘下眼罩,狠狠瞪著老七。老七說,冤家路窄啊,怎么是你!你又想騙我好哥們是不是!上回把我騙到你們俱樂部,說好給我打七折優(yōu)惠的,后來呢,你上個洗手間不見人影了,上來幾個美女纏住我,說我一看就是社會上當大哥的人,二看則是官二代富二代,我被忽悠得找不到南北了,出手買下五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健身卡。你看我天天送外賣,哪天不在做運動,這不等于健身?我還怕運動過度呢。你看能退錢不?

      蔻蔻說,那沒辦法退。要怪只怪你耳根軟,情商低。

      老七說,要不退百分之五十也行。

      蔻蔻說,我只是個業(yè)務(wù)員,又不是老板,我拿不了事。

      老七說,過幾天我空閑了去找你老板,如果不退,我肯定要揍人的。

      蔻蔻說,揍我不?

      老七說,見誰揍誰。

      蔻蔻說,喲嗬,你狠。

      我見他倆扯個沒完,急忙岔開話題,老七,你剛不說有要事嗎?什么事?

      老七回過神,哎呀,差點把正事忘了。薛夜來給我派了兩個任務(wù),一是去超市幫忙采購物品,二是幫忙遛狗。今天平安夜,單子太多,她那兩個不靠譜的要求,你看你接不?

      蔻蔻見我們聊與她無關(guān)的話題,便去忙俱樂部的事情。我叫老七把單子給我,我來辦妥。

      按照薛夜來提供的購物單,我前后花了近三個小時,排了很長時間的隊,跑了幾個地方才買齊清單上的東西。她的那個購物單,大物件有50斤一袋的米、自動升降晾衣桿、飲水機,小物件有掏耳勺、衛(wèi)生巾、針線包。薛夜來好像在搞戰(zhàn)略儲備似的,我覺得挺好笑。

      我爬了上十個來回的樓梯,直到兩腿發(fā)軟,眼冒金花,才將全部物質(zhì)齊齊整整擺在她門前。

      薛夜來沒有開門。門上貼著一張紙條:幫忙遛狗。狗在五樓半拴著。狗叫布丁。帶它到平安大道西南廣場去玩,那里有它的朋友。勿給喂食。勿脫它身上的衣服。勿對它吹口哨。勿對它吼。勿摘它的項圈。勿讓外人逗它。勿抱它。勿讓它聽廣場舞音樂。一小時后返回。返回后將它放在五樓半。

      我得承認,我從前不喜歡寵物,因為我沒耐心寵它們。街上總有人帶著小寵物,叫著:兒子,快走!寶貝,親一個!我聽到這些,感覺惡俗之極。這次我?guī)Р级∩⒉?,不到幾分鐘便喜歡上了這個小東西。布丁乖巧溫順,貼著馬路邊沿走,軟乎乎的肚子快要貼到地面,像一位毛茸茸的小公主,時不時還蹭我腳踝,提醒我注意安全。它遇見伙伴也不吠叫,斯斯文文的。在廣場瞎轉(zhuǎn)了一會兒,我遇見一個同事,他也在遛狗,我和同事拉了會話,互相問了小狗的名字,他家的狗狗叫貝貝。布丁安靜地躲在我身后。同事說,你這狗好可愛,穿的衣服很好看,戴的項圈也好看,這衣服和項圈在哪里買的?我說,這是朋友的寵物狗,我替朋友遛一會兒,朋友是服裝設(shè)計師,這衣服八九不離十是她自己做的。同事說,我老婆特別喜歡給我家貝貝買衣服,都是從網(wǎng)上買的,那些衣服布料不好,款式也不好,檔次不行啊。這回拜托你,讓你朋友幫貝貝設(shè)計幾套,出多少錢都行。

      我說,回頭我問問吧。這個估計很難辦到,朋友太忙,連自己的狗都沒時間照顧。

      同事說,這小可愛,讓我遛遛行不。我說,朋友不讓別人碰它啊。同事說,你朋友又不在這里,我遛一圈,這小東西太漂亮了,真恨不得搶走。我左右為難,一方面要遵守薛夜來的規(guī)定,一方面又不忍拂了同事的面子。剛巧,老七打來電話,黎沸現(xiàn)在在哪里,這個點,應該在廣場遛狗吧?我慌忙應答,老七,布丁有些感冒了,需要帶它上寵物醫(yī)院嗎?

      同事說,那好吧,改天借我耍耍。

      第一次成功遛狗,薛夜來似乎對我的能力還算滿意。她派單更多了,不僅遛狗,時常還附帶一些別的任務(wù)。比如,把門外的垃圾帶下樓,放到垃圾管理處;比如,給布丁買幾袋狗糧;比如,去菜鳥驛站取個快遞包裹。反正我樂此不疲。

      老七說,一個摳門娘們,又沒給你增加服務(wù)費,憑什么增加那么多任務(wù)?

      我說,錢不錢不重要。

      老七說,你中了那女人的魔了。怎么樣,有沒有進展?

      我搖頭。

      老七說,人都賤,對你好的人你不愛,不愛你的人你偏偏要追,別人虐你千萬遍,你待別人如初戀。

      我說,我有過戀愛,但沒有初戀,我把薛夜來當我的初戀。

      老七說,我?guī)湍愦蚵犨^,那女人離婚了,目前單身。

      我說,我早知道。

      老七說,你托暗探調(diào)查了?還有啥故事沒有?

      我說,不告訴你。

      老七說,我來預告一下故事結(jié)局,這女人最終消失了,你也死了。

      我說,死一次又何妨?你不也死過嗎?

      老七說,是是是,我死過兩次,兩次。

      蔻蔻給我打來電話,說她整容,做了磨骨手術(shù),叫我去看她。她住在長樂西路,我坐地鐵過去,只有三站路。蔻蔻半個臉被紗布包住,只露出鼻子和眼睛,臉部明顯腫脹。她給我講,手術(shù)花了一萬五千元。我說,這個手術(shù)聽說風險挺大的。蔻蔻給我詳細科普起來,該手術(shù)通過去掉一部分腮骨,從而改變臉型,手術(shù)不需要切除任何骨頭,只是使用專業(yè)的磨具將下顎角骨頭外層磨薄,從而縮減寬度,簡言之,就是將腮幫子部位的骨頭打磨掉一部分,使不夠理想的臉型變成標準的鵝蛋臉或者瓜子臉,也就是目前流行的“韓式”小臉。我說,你本身長得挺好看的,何苦要受罪?她說我沒仔細注意過她,她的臉其實一邊大一邊小。我說我還真沒發(fā)覺。她說,幾乎所有人都沒發(fā)覺,除了她初中時的同桌。同桌是村長的兒子,她一直暗戀他。初中畢業(yè)前,她偷偷塞給他一張小紙條,約他在操場見面。他來了,給她說,寇蔻,你兩邊臉有偏差,明顯不對稱。她回家照鏡子,看了幾天,終于看出問題。于是落下心結(jié)。現(xiàn)在打工攢了一點錢,趕緊聯(lián)系了醫(yī)院。醫(yī)院方面說,你面部問題不大,不必手術(shù),這點微瑕,可以忽略。她不行,一定要做手術(shù)。蔻蔻說,大叔,我想過個完美的人生。我問她最近怎么吃飯,她說吃點流食。我說需要吃什么,我給買了送來。她說沒必要麻煩,現(xiàn)在網(wǎng)上什么都能買到。

      蔻蔻說,我叫你來,是為了探聽老七的消息。他還在恨我嗎?因為做這個手術(shù),我急需要錢,才騙他加入俱樂部,他那一單,老板給了我五百五十塊錢的提成。我想等以后掙了錢,還一部分給他,盡量減少他的損失。

      我說,老七話狠,心軟,他是個詩人,詩人能狠到哪里去呢?我有個想法,你看這樣行不行,把老七的健身卡賣給我,我來分期付錢給他,剛好我打算長期做你們的客戶。

      蔻蔻說,那你出百分之七十的錢,我出百分之三十。

      我說,我出百分之九十吧。

      蔻蔻說,大叔是好人。

      回家的路上,想到蔻蔻描述的磨骨手術(shù),我感到自己的整個臉部在疼,牙齒疼,頜骨疼,口里發(fā)酸,想吐唾沫。

      半路上我接到薛夜來的短信,她破天荒讓我去她家聊聊。我的心情可以用兩句詩來形容:“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我沖地鐵站的人群喊,我勝利了!

      從第一次見到薛夜來,我便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她的情況。薛夜來是一名服裝設(shè)計師,起初只做私人定制,后來接觸到更多的女性客戶,她看到每個女性都有讓自己變得更好的夢想,便決定做出幫助職業(yè)女性、獨立女性實現(xiàn)夢想的品牌。短短幾年時間,她接連舉辦了以“御、窈、然、焰、耀、璨”為主題的春夏秋冬時裝專場秀,影響力大增,她的品牌不僅在西城大賣,在全國都有一定的市場和口碑。我們編輯部的美女小曹就是薛夜來的忠實擁躉。某天我和小曹出去采訪,她穿著一件柔軟的絲綢上衣,袖子綴著輕柔花朵,顯得特別仙氣,我夸她的衣服漂亮,她說出了薛夜來的名字。她說,買過薛夜來設(shè)計的第一款衣服后,這幾年穿的衣服均出自她之手,她不僅教會我們穿衣,還教我們化妝呢。她在西城開過很多次服裝與妝容的公益講座課,每次講座人頭攢動,人們擠不進講座廳,只好站在走廊里聽。

      薛夜來在家門口等我。她穿著灰色毛衣加奶白色百褶裙,看起來高級感十足,還帶有幾分柔和的小女人氣質(zhì),散發(fā)出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魅力。那件寬松的毛衣,襯出她的鎖骨,兩邊的鎖骨看起來像一只蝴蝶,簡直好看到犯規(guī)。她給我拿一雙拖鞋,我換過鞋子,走進她家。

      客廳里排列的全是服裝,就像一個展示廳的樣子。我問,這是準備經(jīng)銷的服裝?她笑著告訴我,500條牛仔褲,2000件衣服,這些都是我自己的衣服。

      我說,服裝設(shè)計師這么奢侈啊,刷新了我的認知。

      她看我不停捂臉,吞咽口水,問我怎么了。我說牙疼。她問看醫(yī)生沒有。我謊稱,看了。

      薛夜來說,老七私下告訴我,你在接我的單。你又不是干這一行的!

      我笑,嘿嘿,體驗生活,體驗生活。

      薛夜來說,我家布丁挺喜歡你的。今天請你來,我也沒多少時間和你聊,我的意思呢,你幫我這么久,我必須也還一下人情,兩個辦法,你選其一。第一,我給你設(shè)計四套衣服,春夏秋冬各一套。第二,你自己提出一條要求,我看能滿足不,如果實在不能滿足,那按照第一條來辦。

      我差點將我的要求脫口而出,那句話從心里通過喉頭,已經(jīng)抵達舌尖上,正要吐出,被薛夜來擋住了,她說:“今天你別回答,過幾天你給我回音?!?/p>

      我決定主動跟薛夜來表白。我的表白輕率,狂熱,突兀。有一天我遛完狗之后,寫了張紙條,貼在她家門口。

      “布丁是一只可愛的小狗,如果你一個人擁有它,它只得到一個懷抱;如果你和我共同擁有它,我可以每天帶它看早晨日出,黃昏日落;我還可以給它讀詩,一只傾聽過詩歌的小狗,是非凡的小狗?!?/p>

      我和薛夜來同居之后,她真的讓我每天給布丁讀詩。老七送給我兩本詩集,兩個星期就被讀完。薛夜來說,布丁聽了詩歌后,氣質(zhì)果然不一樣了。我暗笑。其實哪里是布丁在聽,明明是薛夜來在聽。薛夜來強調(diào),有一首詩每日必讀,其他的詩歌不許重復,另外,讀詩的語氣和節(jié)奏有待改進。我問她喜歡哪一首。薛夜來說,這首詩布丁喜歡,布丁聽這首詩,十分專注,還流露出憂傷的神情,證明它聽懂了,入境了。

      薛夜來時時處處拿布丁來說事,她喜歡某種食物,會說成,布丁想吃某種食物;她累了,說布丁累了;她打開窗子透氣,說布丁感覺屋子缺乏新鮮空氣……總之,她的一切可譯成另一個版本。我深深熱愛這樣的版本,它有趣,童稚,鮮活,柔軟。

      薛夜來喜歡的是卡瓦菲斯的《城市》:

      城市

      你說:“我要去另一個國家,另一片海岸,

      尋找另一個比這里好的城市。

      無論我做什么,結(jié)果總是事與愿違。

      而我的心靈被埋沒,好像一件死去的東西。

      我枯竭的思想還能在這個地方維持多久?

      無論我往哪里轉(zhuǎn),無論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廢墟,在這里,

      我虛度了很多年時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毀掉了。”

      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

      這個城市會永遠跟著你。你會走在同樣的街道上,

      衰老在同樣熟悉的地方,白發(fā)蒼蒼在這些同樣的屋子里。

      你會永遠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在這個城市里。不要對別處的事物抱什么希望:

      那里沒有你的船,那里也沒有你的路。

      就像你已經(jīng)在這里,在這個小小的角落浪費了你的生命。

      你也已經(jīng)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毀掉了它。

      好幾次,我朗讀這首詩,薛夜來眼里淚光閃閃。她有時還會附和著我的聲音,小聲讀。她說,人們沒法逃離任何一個地方,我沒法逃離西城,你沒法逃離平安大道。

      我一直認為,薛夜來屬于那種沒有煙火味兒的女神。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認識錯了十萬八千里。她每天早上做便當,用保溫餐盒裝好,讓我?guī)У骄庉嫴慨斘顼埑浴N覀兙庉嫴恳还膊攀畞砣?,平時外出采訪什么的,很少有人在編輯部加班,基本沒有人在編輯部吃午餐。但薛夜來一片好意,我不忍卻之。于是每天不論什么情況,我都回到編輯部吃午飯。薛夜來每天六點起床做飯,我看她太辛苦,叫她前一天晚上多做一點飯菜,第二天早上熱一下就行,她說隔夜飯吃不成,堅持每天早起忙碌。她的廚藝挺好的,講究葷素搭配,色彩搭配,每天的飯菜花樣翻新,讓我目不暇接。我調(diào)侃她,服裝設(shè)計師里廚藝最好的,廚師里服裝設(shè)計一流的。我驚訝這個女人像一座寶藏,你隨時都會發(fā)現(xiàn)珍奇異寶。

      薛夜來給我?guī)У娘?,能讓編輯部三個人吃撐,我心里惴惴,吃不完又怕辜負。我給她說,每天帶的飯有點多,我吃不完,減點量比較好;如果我外出拍攝,有應酬,這一天別給我準備飯菜。薛夜來什么也沒說,之后,不再給我做飯了。我試圖給她解釋,她淡然地說,沒關(guān)系,我本來也沒耐心做飯。

      除了在帶便當這件事上,薛夜來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熱度,其他方面,她異乎尋常的冷漠。我和薛夜來似乎隔著一道玻璃。她在我身邊,她又很遙遠。我可以觸摸到她的肉體,卻感覺不到她的心靈。她對我總是淡淡的、輕慢的。

      我把苦惱訴與老七。“真的很扎心,我想往前,她用無形的力量將我往后推?!崩掀哒f:“據(jù)我?guī)资昵閳鼋?jīng)驗,她根本不愛你。你倆這才開始啊,人家哪對情侶一開始不像干柴烈火,熊熊燃燒,而你這清湯寡水的!何必呢,出師不利,趕緊撤退,免得死在敵人手里。”

      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跬浟宿⑥⒌拇嬖?,除了完成日常工作,我的其余時間都交給了薛夜來,不去健身俱樂部,不和狐朋狗友聚會,編輯部派我去外地出差,我也以各種理由辭絕。

      實質(zhì)上,我沒有走進薛夜來的時間里,我只在她的時間表面游弋,這點我很清楚。她從不主動和我聊天,我為了討她歡心,每天絞盡腦汁設(shè)計話題,她感興趣的不多,有時直接打斷我,說這個話題以后有時間再聊。我從服裝層面、美食層面、娛樂層面、哲學層面、情色層面、政治經(jīng)濟層面等諸多層面與她交流,始終沒有找到她感興趣的話題。我買了一系列講述如何與女人相處的書,運用書里的方法逗她,哄她,她并不買賬,甚至很反感,嫌我做作。她說,有必要這樣累嗎?

      我是很累。身心俱疲的累。一棵樹,任你怎么表達,它不會伸出抵抗的枝丫,起風時,它還會配合發(fā)出聲音。走近一棵樹容易,走近一個人,迷霧茫茫,找不到方向,腳每跨出一步,皆如探險。

      蔻蔻給我打電話,說發(fā)生了點事情,可能與我也有關(guān)系,她建了一個群,叫我到群里去說話。

      蔻蔻在群里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一個多月沒來“大姨媽”,朋友開玩笑,給她一支驗孕棒,讓她測測是不是懷孕了,她測了,沒想到真的顯示兩道杠!她整個人傻了,母胎單身,連個男人都沒有,怎么就懷孕了呢?

      她說,為了這事,班都沒去上,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一整天,后來室友提醒她,說她有天凌晨四點才回來,一身酒味,會不會是那晚出的事?

      她想起來,兩個月前的某天,在酒吧喝過酒,喝斷片了,怎么回家的,她不知道。她覺得肯定是那個晚上出了狀況。她問那晚一起喝酒的三個朋友,兩男一女,三人均說散場后各自回家了。兩個男人說,他們喝醉后,由家人來接走的,在場的那個女人可以作證。那個女人完全認可兩個男人說的話。女人說,她等兩個男人走了后,才和蔻蔻分手,各自打車回家。并且那女人還說,當時已是凌晨兩點,她和蔻蔻雖然醉了,但頭腦中還有安全意識,彼此提醒對方,一定要坐女司機開的出租車,她看見蔻蔻上了女司機的車,才離開。

      蔻蔻決定生下小孩,也決定查出小孩的父親是誰,她說這個事件一定會水落石出。她急中生智,把有可能發(fā)生關(guān)系的男人拉到一個群里,群里隊員不斷擴大,居然高達44人。其中包括我和老七。其他人有網(wǎng)戀過的,有一起吃過飯或K過歌的,有一個是小區(qū)的保安,有一個是在路上偷她錢包的,還有一個是在地鐵上盯著她看,偷拍過她的。

      蔻蔻在群里發(fā)布公告,你們每個人都有嫌疑,你們個人憑良心,最好自己站出來承認。

      蔻蔻表示,她并不悲傷,反而信心滿滿地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但她一定要在孩子出生前找出孩子的父親,她不想孩子將來為自己身世不明而恥辱。

      她還表示,她需要一段婚姻,不需要性愛都行,哪怕假結(jié)婚也行。她得給自己的母親交差,她母親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何況還處于肝癌晚期。

      網(wǎng)戀小伙子說,我就呵呵了,一個意外懷孕還整出了區(qū)塊鏈概念,44個人來背鍋,哇靠!我和你網(wǎng)戀三個月,分手已半年,沒見過面,難道我是順網(wǎng)線爬過去的?這鍋我不背。

      老七在群里刷屏,劉蔻蔻,你叫我當幾回冤大頭?上次被你騙了后,我避開你都來不及,我還上你床?我腦子沒毛??!

      小偷@群里男人,上次沒撈到她一毛錢好處,還被她威脅逼迫,買了健身卡,這次她又搞事情,訛我,你們誰干的趕緊滾出來,不要連累老子。

      地鐵上偷拍的男子說,大家遭遇都一樣啊,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被宰。我發(fā)個毒誓,如果我干了這事,五雷轟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了永不托生喝水噎死出門撞死白天撞南墻晚上掉機井走路斷腿拿筷子少胳膊睡覺被噩夢嚇死下雨天被雨砸死。

      群里男人紛紛站出來表達自己的憤慨,澄清自己的清白。好幾個直接退群,又被蔻蔻拉回來。

      蔻蔻說,事情沒有解決,誰也不能退群。為母則剛,信不信我找到你們單位和家里,一哭二鬧三上吊?

      很多人懶得吭氣了。老七說,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我有何懼?明天我恭候你,你到我單位鬧一出,到我家里鬧一出。小偷說,明天我也恭候你,地鐵上見。

      此后,蔻蔻每天在群里分享胎兒的消息,比如去醫(yī)院檢查,聽到胎心了,比如妊娠反應了,自己喜歡吃辣,常言說,酸兒辣女,懷的應該是女孩。

      男人們沒人搭理。連老七都覺得無聊透頂了,喊趕緊查出案犯,還大家清白,他說,有什么線索,他愿意幫忙查案。之后,這個群一片死寂。只有蔻蔻在頑強地迎接新生命。

      蔻蔻說,你們中的某一個人是孩子的父親,我想叫他感知孩子每一天的成長變化。

      薛夜來看我拍的樹木集,她受到啟發(fā),計劃搞一場關(guān)于時間的時裝秀,主題叫“青樹流年”,她說要設(shè)計系列服裝,演繹人生的花開花落、繁華與凋零,她建議用我的攝影作品作為場地空間背景,將服裝和攝影并置展示給觀眾。

      薛夜來說干就干,她將心思全部用到構(gòu)思當中。為尋找靈感,她天天對著我的攝影集發(fā)呆,有時不記得自己吃飯沒吃飯,一天吃了幾頓飯。經(jīng)過幾個月苦熬,她設(shè)計出“青樹流年”系列,不論是裙裝還是襯衣抑或外套,即便圍巾類的配飾,都植入樹葉型鏤空圖案,通過鏤空圖案顏色漸變展示時間的流逝。

      我們雜志主編要求我做一期欄目。他覺得這次活動,服裝和攝影交織,能藝術(shù)、直觀地感受時間的匆匆,以此做一期內(nèi)容,肯定會火。我征求薛夜來的意愿,這次,她應允了。

      “青樹流年”展示十分成功,可以說造成了轟動。在西城,薛夜來、黎沸這兩個名字成為人們談?wù)摰慕裹c。

      薛夜來并沒有因此而顯得生氣勃勃,她只在工作的時候顯出小宇宙的爆發(fā)力。秀場搞完,她的熱情立刻消退,不接受采訪,又退回到漠然狀態(tài)。

      我們的關(guān)系也并沒有因這次合作而遞進,相反,薛夜來身上散發(fā)著一股冷氣,讓我喪失了親近她身體的欲望?,F(xiàn)在她的身體也在撤離。我確定,不是我在撤離,是那股冷氣,排斥、抗拒,似乎還包含了秘密的痛苦,是它將我推遠。

      我對薛夜來說,我們先分開吧,我愛你,我等你,一直等你。

      薛夜來波瀾不驚。她目送我從她家退出,向她揮手告別,她的神色看不出悲傷,也看不出喜悅。她像一塊平整的大理石,什么風也吹不進去。

      我開著車一路飛馳,恨不得把車開到天邊去,消失于遠方。我承認我的心碎了一地。我承認我滿臉淚水。

      我和蔻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蔻蔻母親病情加重,快不行了。父親催蔻蔻回老家看看母親。蔻蔻已懷孕六個月了。她說如果不帶男人和結(jié)婚證回去,她母親會遺憾離開。她在群里懇請孩子的父親站出來,成全她。她說,哪怕搞個假結(jié)婚,把這段時間敷衍過去,了卻我母親的心愿,再離婚。蔻蔻帶我去了她老家,藍田縣的一個小村子。村子三面環(huán)山,交通不便。我把車停在鎮(zhèn)上,和她步行二十多里路才到達她家。她父親見了她,抄起一根木棍打她,罵她沒良心,這么久不回來看她母親。她也不躲閃,任父親打。我趕緊攔住她父親。我說,她懷孕了,孕期身體各種癥狀,所以才拖延到現(xiàn)在。她父親說,你也是和她一樣,在外面鬼混的吧?蔻蔻趕緊拿出我編寫的雜志,看,他有正經(jīng)工作,是大記者,西城的名人。她父親說,人家名人能看上你?蔻蔻急忙拿出結(jié)婚證。她父親一下子臉色好轉(zhuǎn),邀請我進屋,張羅我喝茶。我們先去看了她母親,老人躺在炕上,身子薄薄的,干枯得像我拍過的那截樹枝。老人見了我,情緒一下子好轉(zhuǎn),拉著我的手:“我放心了,蔻蔻有個好歸宿,我死也安心了。”蔻蔻號啕大哭。

      我先回到西城。蔻蔻隔了一個月才回來。這一個月,她陪伴母親走完最后一程。她約我見個面。

      蔻蔻說,大叔,好希望你是孩子的父親。你能告訴我真心話,真的與你有關(guān)系沒有?你告訴我真相好嗎?

      我說,我肯定不是孩子的父親,但我愿意成為孩子名義上的父親。

      與你無關(guān),你干嘛答應結(jié)婚,蔻蔻說,為什么啊?

      我說,我本人,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我不希望另一個孩子和我一樣。

      蔻蔻問,你父親呢?

      我回答,我不知道。我媽沒告訴過我。我也從沒問過。

      蔻蔻沉默了一會,說,那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

      我說,先等一段時間,等你順利生產(chǎn)后再說。你需要我?guī)湍闶裁?,盡管告訴我。

      蔻蔻說,我現(xiàn)在沒法工作、掙錢,你先借我生活費,我以后還給你。

      我說,你安心休息,我每個月給你卡上打錢。

      蔻蔻問,大叔,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我頭腦中瞬間出現(xiàn)一個畫面,我,薛夜來以及一個可愛的小甜心,我和薛夜來的手交疊在一起,托起小甜心的手。

      蔻蔻嘆口氣,我從老七那里知道了,你有喜歡的女人了。

      老七打我電話,哥們你在哪里?我說在薛夜來家。他說,你方便聽嗎?K出狀況了。我知道K指的是蔻蔻。我假裝去廚房洗水果。老七說,你趕緊過來,蔻蔻要生了,她在微信上找你,你不回信,打你電話,你沒接,她便找我,我把她送醫(yī)院來了。你趕緊過來,這邊需要你簽字。

      2月13號,薛夜來給我信息,情人節(jié)一起過吧。14號,我剛進薛夜來家?guī)追昼姡掀呔痛騺黼娫挕?/p>

      我對薛夜來說有個臨時緊急采訪任務(wù),需要立刻去做,很抱歉情人節(jié)不能陪她了。我顧不上多說,也顧不上薛夜來的反應,便急速離開。

      我把蔻蔻和孩子安頓好,三天后,來找薛夜來。我內(nèi)心慌亂,不知該怎么給她解釋。

      薛夜來化了個奇怪的妝,右邊臉涂了腮紅,左邊臉為素顏。我問這是什么妝。她說這叫半面妝。我說不太懂女人們的審美。她說,歷史上有徐妃半面妝的典故。我迅速找度娘,查到“半面妝”這個詞條:

      徐妃是梁元帝的妃子,因為梁元帝瞎了一只眼,他們倆夫妻感情又不好,所以每一次徐妃去見他,就只化半邊臉的妝容,對他進行羞辱。這種妝容以此被載入史冊。

      薛夜來用這種妝容表達對我的輕慢,她用這種妝容將我輕而易舉地置于尷尬和措顏無地之中。

      薛夜來說,我奶奶去世很多年了,我好久沒夢到過她,情人節(jié)那天夜里,她托夢給我,叫我查一下你。夢醒后,我當真查了一下,發(fā)覺你結(jié)婚了。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臉色有些蒼白。

      我說,你聽我解釋。

      她說,你千萬別給我說,一個字也別說。我根本不想知道。你要愛我,你可以繼續(xù)留在我身邊。

      我真希望薛夜來和我吵,鬧,哭,打,希望她的情緒噴涌而出,排山倒海砸向我,我希望在這股逆流中尋找愛情和出口。

      她說,沒事,吃飯吧。她將刀叉放在盤子上,平行擺著,工工整整。她依然波瀾不驚。

      愛情不是這樣的。薛夜來愛我嗎?我感覺手里拿的不是刀叉,我只不過抓著一團稀薄的空氣而已。我很憤怒,有一瞬間想立刻離開。

      我終究沒有離開。

      蔻蔻給女兒起名劉美瓷,小名小意外。她說這孩子像一塊美麗的瓷器,她會小心呵護著,因孩子沒有父親,她會付出雙倍的愛。

      小意外確實很可愛,才三個月,看見我,伸胳膊蹬腿,要我抱她。

      蔻蔻說,大叔,我看小意外越長越像你,尤其是眼睛和鼻子。你看小意外多喜歡你!

      我說,蔻蔻,我女友生氣了,我們辦離婚手續(xù)吧。

      蔻蔻說,好吧,辦了離婚以后,你不可以見小意外了。

      我說,我還會負擔小意外成長所需的一切費用,我還愿意參與小意外的成長,愿意對她付出愛。

      蔻蔻哭了,不!我不接受別人的施舍。我其實一直在期盼,你真的成為小意外的父親,我一直在期盼,我這一廂情愿的美夢成為現(xiàn)實。

      我沒法安慰蔻蔻。我和蔻蔻結(jié)婚以后,她不再尋找孩子的父親,不再在群里分享小意外的成長變化,變成單獨給我一個人分享。孩子發(fā)燒啦,拉肚子啦,她哭著告訴我,我第一時間趕過去,陪她帶孩子去看病。蔻蔻對我的依賴越來越強,帶孩子累了會向我撒嬌,每天的電話越來越多……當初結(jié)婚,我并沒有想到這些,現(xiàn)在到了抽刀斷水的時候了。

      我在街上看到薛夜來時裝專場發(fā)布會的大幅海報,我用手機拍下海報上的時間和地點。5月20日晚上8點鐘,我準點坐在看秀臺頭排。躋身頭排的有幾十個人,有大牌明星胡杏兒、林蘭、師穎,還有時裝博主珠珠,抖音紅人桃之夭夭,還有西城各家媒體編輯,也有幾個看起來像是社交名流的,當然也少不了購貨商。為了看秀效果更好,我憑借知名攝影師身份,才爭得了頭排的席位。

      這是專場訂貨發(fā)布會,40分鐘的發(fā)布會,展出了38套服裝。追光燈下,模特、衣服、配飾,整個氛圍呈現(xiàn)一種低調(diào)的亮麗,獨特的優(yōu)雅。接近尾聲時,聚光燈亮起,薛夜來穿著一身黑色刺繡緊身裙,手牽最后一個模特出場,模特一襲銀灰色裙裝,上面墜飾很多亮片,她們一起給觀眾鞠躬致謝。薛夜來出場的一瞬,我心口有一種生生的抽疼感。我們有一段時間彼此回避著,沒有見面。

      我給她打電話,約她出來喝點東西。

      和薛夜來不見面的一段日子,我主要在處理我和蔻蔻的問題。我和蔻蔻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蔻蔻在離婚前,鄭重向我表白,她說她真的愛我,因為自卑,一直埋在心里。她說她豁出去了,反正人生已經(jīng)夠差勁的了,表白一次就算更差勁,也只再添加一個差勁而已。

      蔻蔻說,大叔,我做夢都渴望那天我喝醉了,你把我?guī)Щ丶遥憧次疫€不錯,侵犯了我,然后有了小意外,然后我們有了現(xiàn)在和未來。

      蔻蔻說,大叔,愛情本來就是意外,像我在廣場遇見你,被你吸引了。像你被別的女人吸引。我好想知道是什么樣的女人那么好運,征服你,得到你,占有你。

      蔻蔻說,算了,出了這個門,你往東走,我往西走。我把你歸還于人海,再不相見。

      和蔻蔻相約去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xù)的那天,蔻蔻用盡了所有的語言。走出民政局大門,我要用車送她,她用恨意滿滿的眼神看我足足三分鐘,然后咬著嘴唇,跑上一輛公交車。

      我和薛夜來去了南山南咖啡館。

      我忍不住向她表達我的感情。她仍然那么輕慢,仿佛已放棄了全世界的男人。我很絕望。

      從咖啡館出來,我們走在凌晨一點的平安大道。薛夜來說,今天,咱們好好聊聊天。你以前問我喜歡哪個季節(jié),我沒回答你。我最喜歡這個城市的秋天,秋天氣息凜冽,干燥,反而很迷人。我下個服裝秀的主題定為“干燥”,生命的干燥,被世事瀝干了水分,就像感覺到渴,但不會向外求助。

      我說,你有你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滄桑感,當然,對于藝術(shù)家來說,這是好事,敏感,深邃,觸及生命本質(zhì)。但我多希望你簡單,沒有沉重包裹你,幸福感更多。我窺探不到你的過去,我猜想你經(jīng)歷了一些沉重的東西。

      薛夜來轉(zhuǎn)移了話題。黎沸,布丁特別沒有安全感,只要我離開家,它就不吃飯。有一次我去北京參加活動,原計劃一周返回,不料事情延誤,半個月才回家。布丁寄養(yǎng)在我朋友那里,我去接它回家,布丁瘦了好多,然后不理我,我心疼得哭了。后來出遠門,我會帶上布丁。

      整個夜晚。薛夜來在講,我在聽。我不忍岔開她。也許她在向我敞開她的世界。不論她講什么,我都想聽、愛聽。這并不矯情,我一直渴望走近她。

      薛夜來說,她十八歲來西城讀大學,后又讀研,畢業(yè)后留在這里。西城不同于她的故鄉(xiāng)蘇州,南方城市溫軟,黏膩,西城的氣質(zhì)里有種剛性的東西。

      她講她的長發(fā)在公交車上的遇險經(jīng)歷。從小到大,人們總夸贊她的頭發(fā)。烏黑,柔順,光澤怡人,一件地攤上兩元的發(fā)卡,戴在她頭發(fā)上,也能顯出大牌品相。她曾做過多款洗發(fā)水的廣告代言,發(fā)卡、發(fā)箍之類的廣告接得也不少。在蘇州讀小學時,每天坐公交車上學,有個男孩坐在她后排,有一天偷偷用剪刀剪了她的長發(fā),被車上人發(fā)現(xiàn),扭送到派出所。男孩說每天在車上遇到她,她的頭發(fā)太迷人,他忍不住想偷竊一部分。她父親嚇壞了,從此親自接送她。父親有三家公司,實在忙不過來,花錢請了個保鏢,叮囑保鏢時刻跟隨她。保鏢學過跆拳道、武術(shù)、拳擊,一只手能舉起一袋百十斤的大米。她討厭保鏢跟隨,給保鏢說,每天你陪我出家門后,你回家照顧你媽媽,等我放學后,你再到我家附近等我,我們一起進家門。保鏢的母親癱瘓在床,這是他自己講的。保鏢起初不同意,怕她父親知道后被開除,她叫保鏢放心,絕對不會出問題。保鏢自是千恩萬謝。這樣的戲給她父親演了八年。前年保鏢還來西城看過她。

      薛夜來的講述語氣平淡,講到好玩處也不笑,悲傷處也不悲傷,仿佛局外人在講局外人。

      她始終沒有提及過往的情史。

      我把她送到家門口,她掏出鑰匙打開門,對我說:“我完全不知道你的過去,我不想窺探別人的過去。”然后,她進屋關(guān)上了門。

      老七又喝醉了。

      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

      寂寞是因為思念誰

      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

      痛苦是因為想忘記誰

      你知不知道忘記一個人的滋味

      就像欣賞一種殘酷的美

      老七喝醉了就會唱《思念誰》,這次他喊的名單又更新了。雯雯,靜靜,晴晴,思思,春春,佳佳,琪琪,娜娜,穎穎,瑤瑤,莉莉,婕婕,瑩瑩,琦琦,夢夢,霞霞,貝貝,馨馨,你們都還好嗎?

      老七又問我,漫長青春,你死過幾次?

      我說漫長青春我沒有死過,但漫長的青年期我有可能要死一次。

      老七說他死過兩次。頭一次他愛的那個女孩因為車禍死了。第二次就是他追七次追到的女人。

      我問,好不容易七次才追到,為什么又分?

      老七說,不怪她,怪我。追到后,我一下子失去了目標,感覺很虛無。我甚至問自己愛不愛她。她當然受不了這種驟然的落差。結(jié)婚不到一個月,就離了。離婚后,起初我如釋重負,感覺世界都是全新的,我可以自由地去玩耍。但過不久,我又崩潰了,發(fā)覺我還是愛她的。我喜歡愛情的那種距離,那種刺心,那種虐。你說我他媽是不是有?。?/p>

      老七說,黎沸,我以前不送外賣,我專門寫詩,那些女人養(yǎng)活我。

      老七說他再不想死了。再死就真的死了。

      我不主動聯(lián)系薛夜來,想看看她會不會主動聯(lián)系我。我每天等待手機響起,等待薛夜來的聲音傳來,我希望聽到她聲音里的一絲慌張,然后,我來安撫她。

      老七說,兄弟,你等不來她的一個電話的。反正早晚你得死一回。你直接給她發(fā)信息,你就這樣說:只要我不找你,你十天半月都不會理我,我們是在比誰命長嗎?

      我不發(fā)。老七奪過我的手機,編發(fā)了這條短信。沒想到薛夜來秒回信息:“我們見個面吧。平安大道見?!?/p>

      在平安大道喧囂的人聲車聲中,我聽到了我等待的故事。這是我一直想聽到,又害怕聽到的。

      “我跟蹤過一個男人三年,耗盡了我的愛情。現(xiàn)在我看見穿白大褂的人,會腸胃不適,渾身發(fā)軟,蹲在地上。因為我的前夫是個醫(yī)生?!?/p>

      “我愛不好你,我只把你當作他,當作他重新回到了我身邊。以前我照顧他太少,他在醫(yī)院認識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每天帶不一樣的便當,便當做得很精致。他覺得那便當暗含了一個女人的美德。的確,能抓住男人胃的女人,才能抓住男人的心。他給那女人說,我們能不能搭伙?我每天給你錢,你幫我也帶一份?女人欣然應允。女人每天的飯越來越精彩,他們就有了性愛。他回來通知我離婚,我完全懵了。我一直認為,世上任何人背叛我,他也不可能背叛我。我用力挽回,我堅決不肯離婚。我每天跟蹤他,跟蹤了三年。只要他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我就胸悶,有瀕死感,好多次打急救電話。對不起,我只把你當作他的替身,我天天逼你帶便當,潛意識里是想博得他的愛,但我又恨他,所以無法讓你靠近我?!?/p>

      “我也知道,告別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是不動刀槍,輕裝上陣,可我做不到。我仍然住在和他住過的房子里,我不接陌生的電話,我害怕有那么一秒錯過了他的電話,我一直在等他的電話?!?/p>

      接下來,薛夜來像在講述,又像在發(fā)表感慨,“轉(zhuǎn)過身去,那么快地轉(zhuǎn)過身去,那么無情地轉(zhuǎn)過身去,我已深深懂得,轉(zhuǎn)身者已改變寬度,改變體積,改變質(zhì)地。所謂愛情,便是愛而不得。真相是,沒有愛情。不能實現(xiàn)的,便是愛情。愛情只是一種渴,像飲不到的水與露珠。所以最后,我愿意看著他消失在我的生活里,然后閉上眼睛流淚……”

      “我一方面想讓人看見我的崩潰,一方面又排斥看見者。我已喪失了愛的能力。我不會再對任何一個男人嘔心瀝血地愛?!?/p>

      “我現(xiàn)在已學會忍著心疼,靜靜地看無數(shù)人轉(zhuǎn)身離開,然后自己穿上白大褂,當自己的醫(yī)生,一次次救自己。我會百折不撓地活著,直到忘記那些人?!?/p>

      我對薛夜來說:“薛夜來,我不是那個該死的白大褂!薛夜來,雖然我不是你渴望的那個歸來者,但我是對你最好的人。薛夜來,你不愛我也行,讓我愛你就好?!?/p>

      薛夜來走了。在人潮洶涌的平安大道,她擁抱我,對我說,我們都會成為更好的人。我們相擁,眼眶發(fā)熱,我們用力擁抱,然后松開。相互說了“再見”,我們都知道,永遠不會再見了。

      世界的四個角落

      都充滿了悲傷。愛情

      就像脊椎突然被折斷。

      我依然在平安大道,我的耳邊時常響起薛夜來的聲音:“我們看到那么多平滑的生命,那只是表象。你看不到許多人的墜落。就像你拍樹,拍物,你以為看到了時間的痕跡,你真正看到時間怎樣一秒一秒作用于他們的嗎?”

      我去健身俱樂部找過蔻蔻,俱樂部經(jīng)理說她辭職了。我去她租住的地方,室友說不知道她在哪里。蔻蔻把我刪除、拉黑了。我想起關(guān)于小意外的承諾,不知道今后怎么兌現(xiàn)。

      老七在西城交游甚廣,我托他打聽薛夜來。

      有一天,老七從微信給我發(fā)過來兩個視頻,老七說,給你看看薛夜來!

      第一個視頻,薛夜來在一間病房里,拿著抹布擦玻璃。然后穿白大褂的醫(yī)生進來了,她回到病床上。醫(yī)生說,這個病房真干凈啊。我見過的抑郁癥病人里,你是最講究的一個。護士走過來,給她手心里放了幾顆藥,她像小孩一樣聽話地服下。醫(yī)生說,吃了藥就睡覺吧,多休息。她乖順地點頭,然后躺下來,拉上被子。她的床靠近窗邊,窗外的光打在她臉上,在明亮的光線下,她顯得那么柔弱、靜美。

      后一個視頻是薛夜來在時裝發(fā)布會現(xiàn)場。薛夜來穿著一件連帽短夾克,一條翻邊牛仔褲出場,夾克的反光面料自帶高調(diào)氣質(zhì),牛仔褲金屬色拼接利落又個性。她站在T臺上演講。她說,設(shè)計是把設(shè)計師內(nèi)心的熾熱,對生活、對美的理解表達出來,做出有靈魂的東西。為了做這一場有生命韌度的女性服裝秀,我專門去學騎馬、滑冰、蹦極、攀巖,我想從微觀視角來展現(xiàn)女性自我博弈與突破的歷程,也想從宏觀視角來展現(xiàn)女性駕馭生活的能力。這場服裝秀的主題是“韌”,整場秀以中性為主導,回避了過分陰柔的東西,讓女性的生命更有質(zhì)感和力量。我希望大家通過一件服裝,也能帶給自己安全感。她說,我們都曾不堪一擊,但終將刀槍不入。

      我喉頭哽咽。我問老七,還有沒有更多的消息?老七說,再無可奉告了。

      我不再追問更多。當人們決定離開,肯定有離開的充分理由,當他們要回來,也會回來。

      在海岸上一塊石頭在閃光。

      在它上面寫著:無人返回。

      那塊石頭縮短了我的一生。

      七個秋天之后。平安大道的時間還是由風、早晨的霧、葉子搖動的聲音組成。不過,在這時間里,有了增添。我時常想起薛夜來,也想到蔻蔻和小意外。平安大道拓寬了不少,我的時間依然那么狹窄。有過幾次,在大街上看見薛夜來時裝發(fā)布會的廣告,我駐足在海報前,細細打量,我知道她跨越千山萬水,找到了自己。我沒有刻意再去發(fā)布會現(xiàn)場,我尊重她的生活。想到在這座越來越好的城市里,有薛夜來,有蔻蔻和小意外,心里暖暖的。即使我們歷盡歲月,終未重逢。

      老七不再寫情詩了。他成了一家餐飲店的老板。他現(xiàn)在口頭禪也變成:“我們都曾不堪一擊,但終將刀槍不入?!?/p>

      而我還想象著,蔻蔻某一天將我拉入到區(qū)塊鏈群里,薛夜來打開門之前,問我長得帥不帥,如果我?guī)?,她就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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