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溫哥華到廣州的航班,飛行時間約十二小時,這讓董舒妮坐立不安。在她回國之前,母親曾在病床上氣若游絲地說:“想看看廣州的云?!倍竽赣H就離她而去了。這次回廣州,董舒妮曾有過退縮,畢竟廣州不是她成長的地方,她對廣州唯一的印象是季節(jié)界線不明顯,一周可以歷經(jīng)四季。
飛機悄無聲息落地,董舒妮取過行李,便撥打表姐的電話。打了幾遍,表姐都沒有接。董舒妮心里很平靜,絲毫不著急。表姐在廣告公司當文案策劃,加班是家常便飯,有時忙得廢寢忘食,連自己是誰都可以忽略。過了一會兒,表姐終于回電話:“我在路上,快到了!”
在機場到達大廳,董舒妮見到了表姐。讓董舒妮訝異的是,表姐的模樣比照片上衰老了不少,董舒妮差點沒認出來。這么多親戚當中,董舒妮跟表姐的關(guān)系最好,她們年齡差距不大,幾乎無話不談。
“姨父沒陪你回來?”表姐有些意外。
“他坐不慣飛機?!倍婺葜辣斫悴粫嘈?。她們乘坐機場大巴回到市區(qū)。表姐家在老城區(qū),房子據(jù)說有五十年歷史,其間翻修過幾遍,卻抹不掉那種古舊痕跡。“你小時候回來住過幾個月,還記得嗎?”表姐說。
“有點印象?!倍婺萜鋵嵰稽c也不記得,她這么說是為了維系親戚間的感情。母親在世時經(jīng)常囑咐她,對親戚必須熱情主動。所以她逢年過節(jié)就給親戚們郵寄賀卡禮物,哪怕收不到任何回復(fù)。關(guān)于廣州,董舒妮不知道如何形容,假如母親健在的話,一定會向她訴說這座城市的故事。她小時候最愛聽故事。董舒妮隱約記得,父母親的愛情是與沙面那個地方有關(guān)的,她回國也是為了完成母親的遺愿。母親很念舊,盡管移民多年,還三句不離廣州,仿佛從來沒在國外待過。
那天吃過午飯,董舒妮心血來潮對表姐說:“你帶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我要找回當年那種感覺?!北斫銋s不愿去,她討厭逛街,慣于待在家里,算是傳說中的宅女。董舒妮不勉強表姐,決定一個人出去逛逛。她聽父親說過,沙面風光旖旎,遍布歐陸風格建筑。她第一次去沙面,是跟隨父親來的,當時年紀太小,所以印象比較模糊。
坐進的士,董舒妮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帶錢包了,她習慣用現(xiàn)金,對于如今便捷的手機支付反倒不習慣。主要是她沒嘗試過?!澳艿鹊任覇?,我回去拿錢包?!倍婺菪邼卣f。
“不用現(xiàn)金也行,可以掃碼的。”司機不厭其煩地解釋,潛臺詞卻是:你是外星人么?
“我真不會用?!倍婺菽贸鍪謾C,“您教下我可以嗎?”司機一臉壞笑:“我兒子教我的?!币馑际撬膊粫6婺葜缓孟萝嚒H⊥赍X包,她重新打了輛車直奔沙面。司機是個話癆,一路上喋喋不休,他問她去沙面干嗎,她說閑逛。司機懷疑她不是本地人:“打的,然后閑逛,這也太任性了吧?!”
車子到達目的地,司機示意董舒妮沿著引橋直走,再步行一會兒就是沙面。董舒妮沒走幾步,卻遇到了難題:手機沒電。她是攝影愛好者,拍照幾乎成為她的日常。她想到了借電,附近有間星巴克,正合她心意??赡苁侵苣┑木壒?,星巴克里坐滿了人,他們面面相覷,省略任何表情。喝咖啡并不是他們的目的。
董舒妮找了個臨窗的座位,正想為手機充電,服務(wù)員就悄無聲息地走過來了:“你好,要喝點什么嗎?這是我們的菜單?!倍婺萁舆^單子,一時語塞,想了片刻圓場說:“我先看看,等下我過去買?!狈?wù)員瞥了她一眼,仿佛有種蔑視的意味。這年頭像董舒妮這樣蹭電的人太多,服務(wù)員管不了,只能反復(fù)勸說。誰叫顧客是上帝呢。
充電需要漫長的時間,董舒妮點了杯橙香蜂巢瑪奇朵,百無聊賴干等著。鄰座的兩個女人毫無顧忌地瞎聊一通,簡直破壞了咖啡廳的浪漫情調(diào)。董舒妮不喜歡竊聽別人的隱私,她認為這是罪過,此刻她是被迫犯罪。恍惚之際,一個身穿禮服的男人指著她對面的座位問:“這個位子有人嗎?”他顯然想坐下,卻假裝紳士。董舒妮笑著搖頭,座位她又沒買,她無權(quán)反對。
“是你?”董舒妮說。
“我們認識?”男人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老同學,”董舒妮笑道,“多年沒見,你還是那么健忘!”
“董舒妮!”男人恍然大悟,“可以借手機給我打個電話嗎?”
“我的手機在充電?!倍婺菡f。
“我未婚妻失蹤了?!蹦腥孙@得很著急,“我們剛才在拍婚紗照,她說去洗手間,等了很久都不見她回來?!?/p>
“你沒帶手機?”董舒妮質(zhì)疑說。
“在她手袋里,她是背著袋子走開的。”
“說不定她已經(jīng)回來了。”
“拍攝點就在外面,我看得一清二楚?!蹦腥四巴猓V說著先前發(fā)生的一切:“攝影師要求比較多,擺拍姿勢繁雜,弄得我們不知所措。天啊,我們又不是專業(yè)演員,動作生硬是肯定的。他還說‘藝術(shù)照就要拍得有美感’,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那你們有權(quán)選擇場景,決定怎么拍的?。 倍婺菡f。
“我倆都有選擇困難癥,別人代勞最好。”男人愁眉苦臉。
“打吧,”董舒妮遞過手機,“只怕她不接?!?/p>
電話確實是沒人接。無論男人怎么著急,對方永遠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也許她手機沒電?!倍婺荽竽懠僭O(shè),“她會回來找你的。”
“我們之前鬧了點小矛盾,她抗拒辦婚禮,總覺得結(jié)婚應(yīng)該只是兩個人的事,不想讓其他人知道?!蹦腥俗齑轿㈩?,情緒不太穩(wěn)定,“怎么就那樣死心眼?”
“你喜歡看什么樣的云?”董舒妮問了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問題。對于這個問題,她在加拿大時曾問過許多朋友,他們的答案都讓她不滿意,更有甚者以為她從事氣象研究工作,在犯職業(yè)病。她對這些平庸的回答感到厭倦,更愿意聽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火燒云?!蹦腥苏f,“我還會拍下來,逐張寫上是在何時何地拍的,說不準哪天可以開個攝影展?!?/p>
“看來你的心曾經(jīng)被火燒過,只有受過傷的人才喜歡記錄?!倍婺菡f。
“沒有,我過得挺好的?!蹦腥耸缚诜裾J。
“我在國外當過心理醫(yī)生,不可能看錯。”董舒妮堅持己見。
“她是我第二個女朋友。我的前女友是我父母安排的。我父母經(jīng)營著一家大企業(yè),他們要求我娶個門當戶對的妻子,并且早已安排好一切。在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他們約了一個比我小五歲的女生過來,硬是要我和她一起過生日,說這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們認識還未滿一個月,父母就開始籌備婚禮。天啊,我接受不了和一個陌生女人結(jié)婚。我選擇逃避,與父母決裂,離家出走?!?/p>
“那你現(xiàn)在的未婚妻還沒見過你父母?”董舒妮將信將疑。
“是的。我也沒想過帶她去見?!?/p>
“所以她覺得你不靠譜?”
“不是這樣的,”男人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剛才還約好去夏威夷看火燒云……”
“她也想去?你確定自己很了解她?”
“我們認識還不到一年。每次做決定時她都附和我,都說我的意見就是她的意見,只要我滿意她就滿意?!蹦腥说哪槤u漸有了愧疚,盡量躲閃董舒妮的目光,“也許我們還是演員,只是為了完成一部沒有結(jié)局的影片?!?/p>
“你們的地理距離很近,心理距離卻相隔萬里?!倍婺莨室獍言捳f得學術(shù)化,以彰顯自己是讀過心理學的。男人抬眼看看掛鐘,他似乎同意董舒妮的觀點:“我覺得她不會回來了?!?/p>
“你們有試婚嗎?”
“怎么試?”男人佯裝對此一無所知。
“就是同吃同住啊,”董舒妮說,“法律上你們還不是夫妻,只是先過著婚后生活,像進行一場演練?!?/p>
“我做不到?!蹦腥舜诡^喪氣,說自己是個傳統(tǒng)男人,不敢越雷池半步,試婚這種東西弄不好還會授人以柄,“有些失敗的愛情正是因為試婚?!?/p>
“太武斷了。”董舒妮恨鐵不成鋼地抱怨,“看重儀式感是人們的通病?!?/p>
“是啊,我現(xiàn)在就是不想丟人現(xiàn)眼,難道你不知道臉面對于男人的重要性?”
“那你想怎么做?”董舒妮格外好奇。
“修復(fù)殘局?!蹦腥讼袷钦业搅送黄瓶冢拔以俅虼蛭椿槠薜碾娫?,如果沒人接,我和她從此分道揚鑣?!蹦腥私舆B打了三次電話,聽到的都是系統(tǒng)提示音?!拔艺J命好了,但我不甘心,我要讓她后悔!不如你扮演新娘,跟我出去把婚紗照拍完?”
“你是瘋了吧?!”董舒妮反應(yīng)激烈,簡直想把男人暴揍一頓。她盡量控制情緒,不讓自己失態(tài):“怎么能當婚姻是兒戲?”
“我只想把婚紗照鑲嵌起來,紀念一下這段經(jīng)歷?!蹦腥艘鈿庀?。
“好吧,”董舒妮想了很久,終于做了一個荒唐的決定,“這些照片就當作我倆的珍藏品唄!”
他們尷尬地走出咖啡廳。室外的陽光依舊燦爛,微風輕拂,路面籠罩著大葉榕婆娑的影子,像是在上演一場露天皮影戲。影樓工作人員臉如死灰,悠然坐在板凳上玩手機,愛理不理似的。攝影助理見到男人,早已不勝其煩,卻又怯于直言。客戶永遠是對的,這是服務(wù)業(yè)約定俗成的真理。“麻煩你幫我多找一套婚紗,錢我可以補?!蹦腥藢z影助理說。
“先生,您購買的套餐里只有一套婚紗,我們也沒多備一套。”攝影助理遞給男人一張折疊過的訂單,男人接過后眉頭深鎖,似有不悅之感,沒看幾眼就把訂單塞進背包。他二話不說,就往對面馬路跑去。他茫然四顧,像是在尋找失物。過了片刻,他終于找到了一對正在拍婚紗照的新人。他緩步走上前,對著那新娘說:“你的婚紗用完后能借我一會兒嗎?”還沒等新娘答話,影樓的攝影人員就插話了:“我們的婚紗不能外借給非客戶!”
“你們也快拍完了,我也不是借很久,在這里拍幾個鏡頭而已。”見攝影人員不為所動,男人干脆坐在地上,念念叨叨,阻擋著那對新人的拍攝。攝影人員對此毫無辦法,只好答應(yīng)拍攝完成后把那套魚尾婚紗借給男人,押金八百塊錢。男人欣然接受,立刻付了款,像尊雕像一樣干等著。等了將近一小時,攝影助理才走過來說:“現(xiàn)在可以拍了,你們先去換衣服!”男人不為所動,像株枯萎的樹苗一樣呆愣著,他似乎在祭奠剛才的倉促決定,又像是在瞎想一些虛無的東西。直到董舒妮換好婚紗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才如夢初醒。
“你穿上婚紗很好看,不過只穿一次有點可惜……”男人說得莫名其妙。
“我可不想穿第二次呢!”董舒妮說。
“如果是這樣,那你得和我交往!”男人篤定地說,“我是真心的。”
“真的嗎?”董舒妮報以懷疑的目光,“你確定沒有開玩笑?反正我是不信的。”
“說起來很可笑,上學時我已經(jīng)暗戀你了?!蹦腥送nD了一會兒繼續(xù)說,“你會接受我——這個剛被拋棄的男人嗎?”董舒妮不確定男人的話是真是假,她完全不認同這種突如其來的愛情,甚至有種被拐賣的感覺。“也許你們都不太愛對方吧,不,應(yīng)該是從未愛過。”男人沒有答話,仿佛默認了董舒妮的判斷。
婚紗照拍完了,熙來攘往的路人見證了這些浪漫瞬間,但誰都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只有當事人心照不宣。
他們互留了微信,各自歸家。董舒妮鐵了心要對男人“冷處理”。第二天早上,董舒妮收到了男人的信息。如果是一些無聊的問候語,董舒妮一般只回一個“嗯”字,用以擊潰對方的軟磨硬泡。誰料男人不走尋常路,他要劍走偏鋒。男人掏出了一個制勝法寶,連他自己也嘖嘖稱奇?!拔以诨I拍一部微電影,愛情題材,男主角已有人選,還缺女主角。如有興趣約個時間面談,片酬優(yōu)厚……”
董舒妮以為這是約會的借口,卻被自己的先入為主徹底欺騙。她心想,約會也不代表什么,且看看他耍什么把戲?!澳阌X得我行?”董舒妮對這突如其來的運氣感到驚異,但當腦海里浮現(xiàn)自己與影視大腕飆戲的情景,她卻涌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信心,“加里·庫珀昨天托夢給我,說他會把表演訣竅傳授給我。世事就是這么神奇!”男人頓覺意興闌珊,他對加里·庫珀毫無興趣,但此刻他必須配合董舒妮。
約會的地方在一家頗有情調(diào)的法國餐廳。長年的國外生活讓董舒妮習慣吃西餐,男人為了遷就她,也就刻意選了這家位于太古倉碼頭的餐廳。
“還滿意嗎?”男人明知故問,看來是沒話找話說。
“我連你心里想啥都不知道,提啥滿意呢?”董舒妮直奔主題,她一直對眼前的男人充滿問號,忽然很想重新解構(gòu)他。
“我改了名,叫林—暮—立?!蹦腥艘蛔忠活D地說,“但我比較喜歡別人喊我Moses。”
“摩西?”董舒妮條件反射般脫口而出,“這名字寓意挺深的。”
“其實我沒這么有才,只是想通過它警醒自己?!绷帜毫⒄f話時眼神渙散,從來不敢正視董舒妮,“前兩年我辭了職,拍起了微電影,起初有幾家影視公司愿意和我合作,他們只提供人力,資金由我在社會上籌集。為了理想我真的豁出去了,幾乎疏通了所有人脈,三部微電影相繼‘殺青’,既賺足了流量,也收獲了掌聲。最近我有個想法——拍攝一部愛情微電影,片名暫定為《去沙面看云》……”
董舒妮從未有過電影表演經(jīng)驗,她倒不是畏縮和懼怕,而是擔心自己不是當演員的料。大學時她參加過留學生劇社,頂多演些無關(guān)痛癢的角色,臺詞就寥寥幾句,對主要劇情也不起作用。社員們偶爾在校園派傳單,物色潛力種子。偶爾有幾個學生被他們逮獲,但看了傳單內(nèi)容后,紛紛落荒而逃。董舒妮不明白他們?yōu)楹巍奥剢紊儭保傁肷锨傲私馇宄?,可她終究沒那樣做。
她骨子里還是喜歡表演的,但她萬萬沒想到,燃起她表演欲望的居然是林暮立,一個多年不見的男人。而她的親朋好友卻一致認為,她應(yīng)該放棄做夢,踏踏實實地做一個普通人。她至今仍清晰記得父母的叮囑:“人都是有夢想的,但切勿讓夢想膨脹。”現(xiàn)在想來有多保守。她不反對父母那一套,卻又不認同。
“關(guān)鍵看你自己!”林暮立有些焦急,“如果你的內(nèi)心足夠強大,何必猶豫呢?”
“演員是個好職業(yè)?!边@句話不知在董舒妮嘴里練習過多少次,卻一直沒有付諸實踐。假如不是遇見林暮立,她的才華會平白無故被淹沒,當然這是她天真的想法。
“必須把她收入囊中?!绷帜毫⑾胫?。他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焦急,嘴角蠕動:“我們公司承接了很多演出項目,只要你稍加訓練,說不定能獲微電影獎呢!”林暮立對各類影視獎項頒獎典禮的癡迷,遠超過他的其他愛好,只要他喜歡的男女演員獲獎,他內(nèi)心的火苗就按捺不住地亂竄亂跳。
他留下了一個地址。
考慮了兩天,董舒妮答應(yīng)參演那部微電影。她按照林暮立提供的地址,來到了新怡大廈。那是幢剛落成的寫字樓,充斥著一股刺鼻味道。門衛(wèi)不茍言笑,董舒妮說要找“子虛影業(yè)”,門衛(wèi)說在十二樓,語氣敷衍。電梯是那種觀光梯,董舒妮自小患有恐高癥,她不敢往下望,直至電梯門打開,她才松了口氣。
“子虛影業(yè)”連個牌子都沒有,難道真是子虛烏有?董舒妮思忖一陣,不禁想打退堂鼓。房間里出來一個清秀的女孩,問董舒妮找誰,董舒妮說出林暮立的名字,女孩即刻打了個電話,又領(lǐng)著董舒妮進去坐?!傲挚傉剺I(yè)務(wù)去了,要不您先坐坐?”女孩言辭懇切,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讓董舒妮不忍直視。還沒等董舒妮回話,女孩已回到前臺忙活了。
兩個小時后,林暮立終于回來了,垂頭喪氣的樣子,與先前所見判若兩人。他怏怏地說:“唉,這次徹底完蛋,沒有客戶愿意投拍我們的微電影,都嫌棄劇本價值不大?!倍婺輿]想到有這一出,說:“大概需要多少錢?”林暮立豎起五根指頭:“五萬?!倍婺菡f:“也不多,你自己可以出?!?/p>
“不是我不想出,而是確實編不出一個理由讓自己掏腰包?!绷帜毫⒃秸f越激動,像是在千人禮堂演講一樣,完全忽視董舒妮的存在:“五萬塊錢也不算小數(shù)目吧?!眴螒{林暮立的言談舉止,董舒妮幾乎能推斷他的意圖:“這樣吧,我給你五萬塊錢,算我出資投拍?!?/p>
“你是說真的?”林暮立簡直難以置信,但他既沒有顯出浮夸的表情,也沒有一味地致謝,“那我該怎么報答你?”
“把微電影拍好唄,你還想怎樣?”董舒妮略顯尷尬,她似乎感到有些不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每次認識異性,她都預(yù)先挖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洞,再縱身一跳,往后哪怕遭遇情殤,也會減輕疼痛感。其實暴風雨也沒什么,痛并快樂著不也是一種活法?她總是這樣欺騙自己。
錢匯出后,董舒妮還故作鎮(zhèn)定,因為她覺得林暮立的話雖不能盡信,但這世上沒有人能保證自己從不說謊。她反復(fù)給自己洗腦,為的是盡快消除此起彼伏的疑慮。
誰料劇情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所有套路在事實面前土崩瓦解。
林暮立打來電話,說五萬塊錢可以退還董舒妮。原來他在網(wǎng)上發(fā)布信息,沒幾天就找到了客戶投資,對方是一家紅酒代理公司的經(jīng)理,底細不詳。不過對方提出一個條件——要當這部微電影的男主角,而且要植入他們公司的廣告。
“你妥協(xié)了?”董舒妮感到莫名其妙。
“也不能說妥協(xié),”林暮立鄭重其事道,“是答應(yīng),或者是Win-Win(雙贏)?!?/p>
“萬一毀了電影呢。你要對自己負責,不然沒人對你負責。”董舒妮替他著急,她提議一起去見見這個客戶,好讓大家心里有個底。林暮立沒反對,見面是遲早的事,何況董舒妮耿耿于懷。怎樣解開她的心結(jié)?唯有向她敞開一切。
周末傍晚,月光白得瘆人,偶爾吹來幾陣低沉隱秘的風。在沙面的尼斯酒莊,他們見到了微電影的投資者倪逸鋒。尼斯酒莊不大,但資源豐富,不同品牌和年份的紅酒被安置在展示廳的黑胡桃木酒柜上,典雅之余更顯尊貴。這里的裝修陳設(shè)令董舒妮大開眼界。她不是沒見過大場面,出來工作后也參加過大型宴會、博覽會,但從來都是跟隨上司去的,由于害羞,她全程閉嘴不語,像一個孤獨的默劇演員,別提多郁悶了。
“試試這紅酒吧,印有哈雷彗星圖案的1985年拉菲,我特意準備的?!蹦咭蒌h邊倒酒邊介紹道,“拍電影我是門外漢,還得向兩位請教?!蹦咭蒌h個頭一米七左右,胖墩墩的,相貌與身份不太匹配,說起話來一字一頓,儼然一個訓練有素的新聞播音員。
“您是真心投資的?”董舒妮開門見山。
“不真心,舍得砸五萬塊錢給你們嗎?”倪逸鋒說。
對話戛然而止。
林暮立見狀,趕緊解釋:“倪總別介意,她和您開玩笑的。”他不停地向董舒妮使眼色,示意她別再吭聲。
“那我提下要求,所有場景必須在這里拍攝,我們酒莊的牌匾也要入鏡。呃,最好加點紅酒元素……”倪逸鋒天花亂墜地描述自己的創(chuàng)意,聽得林暮立云里霧里。董舒妮干脆戴著耳機聽音樂,視若無睹。
這次見面無疾而終。
半個月后,微電影《去沙面看云》如常開拍。林暮立說,他拒絕了倪逸鋒的要求,倪逸鋒一怒之下撤回了所有資金。董舒妮握著林暮立的手說,你這樣做是對的,那還是由我出資吧。林暮立笑了笑,點頭答應(yīng)。在董舒妮眼里,林暮立是有一定位置的,不然她不會獨自置身黑夜,無所畏懼地奔赴這座無法預(yù)測的活火山。
林暮立找了位兄弟擔任男主角。
男女主角時而把酒言歡,時而仰望天空中靜默的云,完全是本色演出。若論演技,他們遠遠比不上專業(yè)演員,但他們的優(yōu)勝之處是淡定,豁出去似的。整個拍攝過程很順利,林暮立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個月后即可上映。
片子并沒有如期上映。
董舒妮隱隱發(fā)現(xiàn)了不祥的端倪,她反復(fù)撥打林暮立的手機,聽到的永遠是“您撥打的用戶正忙”的提示音。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林暮立忙于微電影的后續(xù)工作無暇接電話,而不是自己遭遇了騙局,因為她仍然信任林暮立——這位看上去憨實的老同學。直到她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才意識到自己的天真。
“您認識林暮立嗎?”電話那頭問。
“是的。”董舒妮說。
“我們是公安局的,有兩個女孩來報案,說她們碰到了騙子,被騙十多萬元,她們提供了一些實質(zhì)性證據(jù)。那個騙子名叫林暮立,目前已經(jīng)失聯(lián)。我們在他的通話記錄里找到您的電話,所以特意打來問問?!?/p>
“怎么會呢?”董舒妮愣怔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我是和他有過電影合作,之前還好好的……”
“您還是過來一趟吧!”
雨季來襲,董舒妮不顧暴雨的威力,火速前往公安局。接警大廳里,兩個衣著時尚的女孩坐在沙發(fā)上,竊竊私語,仿佛在商量對策。
“關(guān)于林暮立的案子,我們從另外兩個當事人的口供及相關(guān)證據(jù)得知,這是一場精心謀劃的騙局,林暮立引誘女孩投資微電影,然后故意找來幾個兄弟偽裝成拍攝組,成功獲取女孩的信任。待‘拍攝’完成后,他們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警察向董舒妮簡要說明情況。
“可是,他曾經(jīng)婉拒我的資助,說是找到了投資者,只是后來……”董舒妮實在說不下去了,她遠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容易相信一個陌生男人。
“這是騙子的慣用伎倆,”警察說,“那您覺得他是個什么人?”
“我不知道,更不想知道。”
董舒妮話音未落,那兩個女孩已沉不住氣,走過來質(zhì)問董舒妮:“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你倆是一伙的吧?”
“你們愛怎么想都行,但要注意言辭?!本煲?guī)勸說。
“我也在找他,如果我跟他是同伙,還會來這里嗎?”董舒妮沒有責怪她們,同病相憐之人為何要相互指責呢,這時她們不是應(yīng)該抱團取暖嗎?董舒妮總是想不通,但有些問題根本不需要知道答案,蒙在鼓里比看破一切要讓人活得更舒適。
五天后,警察打電話告訴董舒妮,他們經(jīng)過調(diào)查了解到,所謂的投資者,不過是林暮立聘請的群眾演員。新怡大廈的子虛影業(yè),沙面的尼斯酒莊,都是臨時租賃的地方。受騙的可能不止三人,因為他們翻查林暮立近半年的通話記錄,搜索到八個聯(lián)系頻率高的電話號碼,撥過去她們?nèi)贾е嵛?,要么說林暮立是借過錢,但他承諾半年后還錢,甚至立了借條;要么說就算林暮立騙錢,礙于面子,她也不會追究;要么說從未見過林暮立本人,只是在網(wǎng)上聊過幾次,越聊越熟絡(luò),便迷迷糊糊地轉(zhuǎn)賬給他了。
“她們比我更加不幸?!倍婺莞械叫木w不寧,五萬塊錢對她而言并不算大數(shù)目,至少影響不了她的正常生活,憑她的能力,一個月就能賺回來。那其他受害者呢?除了兩個主動報案的女孩,余下的八個人為何對林暮立這么寬容?難道她們還相信這世上有奇跡?
初夏的廣州酷熱難耐,第二天傍晚,董舒妮再次來到沙面。她坐在熱氣未散的休閑椅上,仔細觀察這個滄桑的小島,以及種種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物事。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如親人般迎接她,歡快的蟲鳴像一首圓舞曲挾持著她的耳郭,翩翩起舞的外國小女孩朝她微笑……她仿佛失去了抵抗力,沉醉在眼前的美好場景中。她想讓這種美好一直延續(xù)下去,無奈被公安局的電話硬生生掐斷。原來林暮立已被抓獲,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但騙取的錢財幾乎花光,只能慢慢償還?!斑€與不還又有什么區(qū)別?”董舒妮選擇了放下。她恨不得瞞著表姐,馬上訂一張明天飛往溫哥華的機票,告別這座曾經(jīng)令她心馳神往的城市。
作者簡介
梁智強,筆名里翔,80后,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天涯》《清明》《芒種》《星星》《山東文學》《安徽文學》《湘江文藝》《小說月報·大字版》等刊物,有詩歌被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年度選本,散文入選高考語文模擬試題?,F(xiàn)居廣州。
責任編輯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