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充斥著真真假假廉價海鮮的海濱度假地,她已經(jīng)住了一晚。
她是陪她的閨蜜一起來的,還有閨蜜的男朋友。閨蜜在這個夏天認識了那個渾身肌肉的小子,他們急切地想抓住夏天的尾巴去一次海濱,又還沒有交往到可以兩個人獨自出來旅行的程度。于是他們拉上了她。她并不喜歡這里,海灘很臟,到處都是游客留下的易拉罐和塑料袋,海水也渾濁極了。
白天她睡到日上三竿,在賓館的白色床單上想象著人滿為患的海灘。閨蜜跟她睡一個房間,鬧著她起床游泳,見她一動不動,便專注地玩起了手機。下午,當熱氣變得難以忍受,她便答應(yīng)出去在海里泡上一會。
她們頂著熾烈的日光在傾斜的海濱小路上步行?!耙悄苡幸惠v車就好了,一輛外國電影里那樣的敞篷車。我們戴著墨鏡,在海濱的公路上疾馳,放皇后樂隊的歌,然后尖叫,就這樣一路開到市區(qū)。我上個月剛剛拿到駕照。”閨蜜邊走邊異想天開地說,兩只手像要推開周圍的空氣一樣比畫著。她聽到敞篷兩個字就皺起眉頭,毒辣的烈日使她煩躁而萎靡。
“沒準真能借到車的,有那種App,我看看……啊,快走吧,他已經(jīng)在海濱浴場等咱們了。”閨蜜看了一眼手機,立刻拉著她一路小跑起來。海濱浴場,她琢磨著這個說給游客聽的詞。等待她們的不過就是一小片用裹滿海藻的繩子圈起來的骯臟海水而已。
她們終于到了地方。她不想下海,沙灘上又人滿為患。一排沾滿沙子的木椅子在出租,一百塊錢租一天。誰會在這地方坐上一天呢?她想,要是坐下來,能看到的就只有路過的陌生人沾滿沙子的腿了吧。她本能地感到厭惡。要是席地而坐,大概自己也會沾一腿臟兮兮的沙子。
閨蜜拉著她往海邊走,她們赤腳踩在濕乎乎的、被踩得很實的沙灘上,讓海水沒過腳趾。她知道閨蜜正等著自己答應(yīng)同她一起下水。當她終于感到百無聊賴的時候,便也決定到海水里泡一泡了。
“哦,等一下,我不能下水了!”就在這時,閨蜜突然說。
她看著閨蜜,等著她的解釋。閨蜜拉著她快步回到岸上,一臉擔憂地低聲說:“我感覺我好像快來月經(jīng)了?!?/p>
有一瞬間,她覺得閨蜜是害怕海浪把臉上的妝打花。可那張混合著尷尬和因為尷尬而擠出的笑容的臉上,似乎又未施脂粉,僅僅是用好看的形狀描著眉毛。
“真的,你們下水吧,我就在沙灘上,我喜歡曬太陽?!?/p>
“沒事吧,用不用我陪你去買衛(wèi)生巾?”她問。
“哦,不用不用,我就是忽然有這種感覺,還得有一陣兒才來呢。”
閨蜜這么說著,卻像感到疼痛似的把身體蜷縮起來?!澳悴皇侵缆?,我體寒。所以來之前那一陣兒就得開始注意著點。”
她不知所措地看著閨蜜,直到兩個人都感到尷尬。
“我沒事,真的沒事。你們?nèi)グ?。”閨蜜再度推脫般地說。
如同挺身而出一般,閨蜜的男友越過她把閨蜜拉到懷里。“我留下來陪你吧。”他說。
“不用了,你們好好玩吧。”
閨蜜租下了一張一百塊錢的木椅子,接著便一動不動地躺在了上面。男友蹲下來,萬分惋惜似的拉住那只垂在木椅子扶手上的胳膊,來回摩挲著。
“真沒事,我?guī)湍銈兛粗鴸|西。”
她獨自轉(zhuǎn)身走向海水,大概閨蜜的男友會選擇陪在閨蜜身邊。孩子們奔跑的尖叫聲刺破炙熱的空氣,她想起自己沒涂防曬霜。不,防曬霜壓根就沒帶出來。她想悄悄地原路返回賓館,閨蜜大概不會介意自己在這時候離開。而當她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卻看見閨蜜的男友就跟在自己身后。
“走啊。”
他朝大海揚揚下巴。
她只好往前走,而他變成了同她并排而行。她只朝他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小心地讓自己的眼睛避開他結(jié)實的胸肌。她并沒覺得動心,卻沒法完全移開視線。她沒有回頭看閨蜜,也沒有回身同閨蜜招手,她想閨蜜這會兒一定已經(jīng)看不到自己了。周圍只有顏色暗淡的大海和擁擠的人潮,她覺得應(yīng)該找點話來說。惡俗的電視劇橋段侵入她的腦海:女孩和閨蜜的男友因為種種機緣巧合而得以單獨相處,最終因為彼此之間莫名其妙的吸引而將原本單純的關(guān)系攪成了三角戀。
她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本能地將令自己尷尬的念頭打斷。
“什么?”
他以為她要說什么。
“沒什么?!?/p>
她低下頭去。
一陣尷尬,正像劇中的男女主人公嘗試開始最初的交談時那樣。
“真坑人,對吧?”
他突然說。
她接不上話,只是抬起頭,看到他的嘴邊正帶著嘲諷的笑容。
“你看那些一百塊錢的椅子,一百塊錢租一天,真坑人。”
原來他是在說這個。
“是啊,誰會在那樣的沙灘上坐上個一天呢!”她立刻回答。
她看了他一眼,因為達成了共識而沖他笑了一下。
“我也該在這兒開個生意?!彼f。
“租五十塊錢一把的椅子?那你得先把椅子運到沙灘上?!?/p>
“不,我就坐在沙灘上,讓人坐我身上,一百塊錢一位,絕對比坐木椅子舒服,我還能在這兒看海?!?/p>
她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那些隆起的肌肉大概不怎么柔軟,但絕對比木椅子柔軟。
“是得比木椅子舒服?!彼挥傻妹摽诙?。
他偏過頭看著她,她竟有些慌。
“看你這身材,一百塊錢還真值了?!?/p>
她脫口而出。一瞬間的錯愕,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在和閨蜜的男朋友調(diào)情。
“不,你得花兩百塊錢?!彼f。
“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的熟人,得支持一下我的生意?!?/p>
他抱著雙臂吊起一側(cè)的嘴角笑了,她感到自己中了圈套。
你想得美,你給我兩百塊還差不多,她幾乎要這樣脫口而出。電視劇里的那些女孩,總是拿著那樣的腔調(diào)和男孩斗起嘴來,到頭來卻總能讓男孩喜歡。
可她不是那樣的,她茫然地看了看他的臉。
“好吧,那我就付兩百?!彼f。
他沒再說話,只是聳了聳肩。
“敢去深一點的地方嗎?”
下到海里之后,他頭一句話便說。
“好啊?!彼饝?yīng),好像深一點的海水能把剛剛的尷尬從自己這兒洗掉。
他一頭扎進了海水里。
他游泳的樣子讓她想起電視里的游泳運動員,那些運動員就像他這么壯,如果他全速前進,肯定能遠遠地甩開自己。她盯著他的背影,他卻停下來,回頭朝她這邊瞧著,她趕緊也扎進水里。
浪打到她頭上,把她沖回到更淺的地方。他朝她笑了,像是在嘲笑。她又游回去,腳終于再也找不到堅固的地面。她的心在狂跳,嗓子里嗆了幾口水。她終于決定在水下潛泳,這樣似乎會更容易,只需偶爾上去透個氣。失敗的是她沒戴泳鏡,幾次把頭浮上水面都沒能睜開眼,她不知道自己游到了哪里。
如果自己游得太遠,他會來拉自己一把嗎?她趕緊甩掉那樣的念頭,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游得很好。
最終攔住她的是那些裹滿海藻的臟兮兮的繩子。她拉住繩子,也不管上面的綠藻是不是讓她惡心,只是借著繩子漂浮在海面上,木然地用騰出的手抹去臉上的水。她看見了四周。
他正在不遠處朝她微笑。
裹著海藻的繩子串起一個個浮在海面上的球,那是海濱浴場的警戒線,他健壯的胳膊就搭在其中的一個球上。
“你試試,”他說,“抱著這個球,往后仰?!?/p>
她照做了,海水讓她有一種酷似失重的感覺。海浪襲來的時候,一種暈車般的惡心感涌上來。
“怎么樣?感覺很神奇是不是?”他笑著,抱著那個浮在水面上的球拼命往后仰,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游戲。
她不確定這又是他在故意耍自己,還是他真的喜歡這種暈車似的感覺。她想到閨蜜決定不下水的時候,她本可以禮貌地表示陪在她身邊??墒窍氲介|蜜租下的那把一百塊錢的椅子,她又搖了搖頭。
“你不喜歡?”
她尷尬地笑了一下。剛剛嗆過海水的喉嚨現(xiàn)在渴得要命。
“我們上岸吧。”
她跟著他來到儲物柜前。他來得早,在她和閨蜜到達海灘之前,他就已經(jīng)把東西鎖進了儲物柜。他從儲物柜里拿出他的背包和拖鞋,又從背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他猛灌了兩口,然后問她:“你喝嗎?”
間接接吻,她瞬間想到這個。但她太渴了。她接過閨蜜男友剛喝完的礦泉水,仰起脖子灌了下去,一股水流順著她的嘴角淌下來。她又想起那些電視劇,諸如此類的畫面總是被拍得異常性感,女孩優(yōu)美的脖子線條在吞咽中波動著,從嘴角流下的水在細膩的皮膚上閃著光。那都是假的,她想,現(xiàn)實中一定看起來很蠢。她又感到了尷尬。
“我們?nèi)コ燥埌?!?/p>
當三個人重新匯合,閨蜜從木椅子上跳起來歡快地提議。她的背包原封不動地還在閨蜜腳邊,包里有一些現(xiàn)金,和一瓶本該拿在手里帶到海濱浴場去的水。
他們一起走在海濱大道上,閨蜜走在中間。沿路的大排檔都在向他們叫賣,一些高高挽著袖子的小伙子故意操著重重的口音到路中間拉客。他們拒絕了最開始遇到的三個,被第四個擋住了去路,他們被拉進一家以塑料隔斷作為四壁的露天飯館。
“點什么?”閨蜜翻開菜單。
“都聽你的?!遍|蜜的男友寵溺地說。
她呆呆地注視著閨蜜點菜,閨蜜看起來像個真正的女主人那樣。她又轉(zhuǎn)開眼新奇地看著飯館里的水族箱,一只等待著成為食物的蝦跳出了箱子,在干燥骯臟的地面上跳動掙扎。
“我去抽個煙?!遍|蜜的男友突然站起身。
“你去吧?!遍|蜜在座位上甜美地笑著,一邊在紙質(zhì)菜單上做著標記。
她的視線回到那只可憐的蝦上,一個服務(wù)生彎腰撿起了它。
“你去嗎?”他轉(zhuǎn)向她。
她皺了一下眉頭。自己看起來像會抽煙的女孩嗎,她不悅地想。但她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了。她突然想試試。
他們來到街上,她回頭看看一個人坐在那里對著菜單的閨蜜。那些座位上方連屋頂都沒有,她忽然意識到,特意來街上抽煙根本毫無必要。
他遞過來的香煙點著后氣味又辣又沖,她盡量不吸入太多,直到她適應(yīng)了嘴里的煙味。她準備好,然后深吸一口,含住,再張開嘴讓濃煙從牙齒間溢出。她感到自己的雙眼變得濕潤,身體差點跌倒,但又發(fā)覺自己其實沒動。
“你沒怎么抽過煙,對吧?”
她點頭承認。
他又笑了,仿佛以將她騙出來吸煙作為某種勝利。
手里的香煙離燃盡還差好久,她開始長久地注視著他,看他的胡茬在臉上組成的圖案,在自己心里描繪成一幅抽象的畫作。
“別這樣看著我?!彼f,語氣很友好。
他很厲害,明白如何說出這種話而不會造成尷尬,她想。
“我把你看得不舒服了?”
“有點?!彼c頭承認。
她笑了,像扳回一局那樣,她從他身上移開目光。
天漸漸黑了下來。她突然想到,閨蜜應(yīng)該是知道自己從不抽煙的。
那頓飯吃得意外的滿足。當他們?nèi)擞植⑴抛咴诨刭e館的路上時,一種酒足飯飽之后的愉悅感蔓延上來。走在仍然熱鬧著的街道上,他們開始為任何一件聊起來的事開懷大笑。這樣也不壞。她想起自己和閨蜜男友單獨下海游泳的那個下午,她想,這樣也不壞。
一陣愜意的沉默之后,似乎所有的話題都聊完了,他們一邊走一邊看著即將抵達的賓館,她竟感覺有些親切。
“今天真可怕?!遍|蜜突然說。
“什么?”男友問。
她以為閨蜜想說來月經(jīng)的事。
“就是去吃飯時候啊,等你們抽煙的時候,就我一個人在那兒?!遍|蜜說。
他們等著她說下去。
“你們知道嗎,我老是忍不住盯著那些養(yǎng)在館子里的海鮮看。那些魚啊蝦啊,在缸子里的時候,就像已經(jīng)死了似的,被拿起來的時候,又都拼命掙扎?!?/p>
她不確定閨蜜想說什么。有一瞬間,閨蜜男友的目光越過閨蜜看過來,和她面面相覷。
“我告訴你們啊,有個服務(wù)員把魚拿出來的時候,好像被咬了一口還是什么的,然后就猛地把魚摔在地上。魚一直撲騰,可慘了,我都不敢看。”
“然后呢?他們怎么對付那條魚的?”男友問。
“我不知道,后來我就不敢看了。”
她突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個局外人。閨蜜混雜著同情和驚嚇的語氣里,大概存在著撒嬌的成分。又或許,閨蜜是在為自己和她的男友去抽煙而把她留下感到不悅。
“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到的,要去用手對付一條活生生的魚,把它弄死?!?/p>
“別害怕啦,沒什么的?!遍|蜜的男友說,“高中時候我家那邊也有一家海鮮飯店,蝦啊螃蟹啊也都是活的。店家很傻,把皮皮蝦和龍蝦養(yǎng)得很近,那些皮皮蝦在水里跳來跳去,有時候就跳到龍蝦的池子里,然后瞬間就被夾死了。夾死的皮皮蝦只能賤賣,我們就守在那兒,等著那些皮皮蝦被龍蝦夾死,然后便宜買走?!?/p>
“別說了,多殘忍啊。”閨蜜說,“這半年我都不想再吃活的海鮮了?!?/p>
她在心里嗤笑,大概一個月之后閨蜜就會忘了這事兒。
“好了,好了,下次不吃了。”
他開始哄她,就像旁人都不存在似的,把她拉到懷里摟緊。
“下次不吃了?!毕窦s定著什么似的,閨蜜又重復了一遍。
“嗯,下次不吃了。”
她沒再看他們。賓館已經(jīng)很近了,閨蜜卻故意走得很慢。
回去之后,她迅速洗澡上床,閨蜜問她要不要涂一點曬后修復啫喱,她說不用,然后帶著沉重的睡意翻了個身。
閨蜜洗了很久的澡,浴室的水聲和吹風機的聲音弄得她無法入睡。她心煩意亂,睡意幾次滲入腦海,又被浴室里的響動逼退,逐漸凝固起來的意識被再度攪亂。即便睡不著,她也沒有心思爬起來打開手機了。她只希望閨蜜能趕緊從浴室出來,好讓自己得以入睡。閨蜜洗完澡,又啪啪地往臉上拍起爽膚水,接著敷上了面膜。她只能等著。閨蜜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于是放輕了聲音。
終于,閨蜜結(jié)束了睡前的這一系列程序,在雙人床的另一側(cè)躺了下來。這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那么瞌睡了。她頭腦里的某一部分又忽然開始活躍起來,讓她暗自期待起閨蜜開口跟她說話。那些電視劇里,當一對好朋友睡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地方,總是要趁著晚上關(guān)了燈之后聊些知心話的。但此時閨蜜躺在自己身后,沒再發(fā)出動靜,她試圖從閨蜜呼吸的聲音里判斷閨蜜是否還醒著,卻無從定論。
當一側(cè)的身體開始麻木時,她翻了個身。
“對了,你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閨蜜終于提起了這事,聲音小得像是不想讓她聽見。
她思索著如何回答,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她編出一個合理的答案時,又因為這個問題已經(jīng)過去太久而感到無法開口。
她只好一言不發(fā),假裝自己已經(jīng)熟睡。
第二天她醒來時,發(fā)現(xiàn)閨蜜不見了。
她隱約回憶起自己睡著的時候屋里有動靜,有輕輕關(guān)門的聲音。但她當時只極力地想要入睡。
她想,或許閨蜜去了男友的房間吧。
房間里不像有外人來過的樣子,她繼續(xù)倒頭大睡。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境糾纏著她,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幾次短暫的清醒,她意識到自己身處賓館,接著陷入另一個夢境。
大約是中午,閨蜜的男友來敲房門。
一開始她以為是陌生人,嚇了一跳,后來他邊敲邊喊著她的名字,她起身打開了門。
他告訴她,閨蜜一個人走了。
“怎么回事?”她問。
“吵了一架?!?/p>
他好像想跟她說說吵架的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他讓進房間。他給她看手機上的聊天記錄,她怎么往上翻也到不了頭。
“你們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彼坪鯖]想向她說明原因,或者他自己也沒能明白,或者,他根本不想弄明白。他就和她一起坐在那兒,好像決心拉她一起生閨蜜的氣似的??伤簧|蜜的氣,她被莫名其妙地和一個只能算是半熟的男孩丟在這里,她只是感到一頭霧水。
閨蜜的男友沒再說吵架的事。
“走,你還沒吃呢吧?一起去吃點東西?!?/p>
他一拍大腿決定。
他們又去了一家新的海鮮飯館。
他們點好菜,閨蜜的男友還要了兩瓶啤酒。
“你不喝?”她搖頭的時候,他像是很驚訝一般。
這樣的獨處,會預(yù)示著什么呢?她問閨蜜的男友,要不要哄哄獨自離開的閨蜜,發(fā)個信息也好?!白尨笮〗阕詡€兒先冷靜冷靜吧。”他說。大小姐,她琢磨著這個詞,聽不出是置氣還是打趣,或許兩者兼有。她長久地注視著被困在魚缸中的活魚,他也跟她一起向那魚看去。雙眼無神的魚遲鈍地四處游動,似在隔著魚缸注視人們吃下自己的同類。
那頓飯吃得很痛快,囫圇吞下海貝殼子里的肉時,她感到了一種粗魯?shù)挠鋹?。離開飯館的時候,她回頭看看他們剛剛坐過的地方。這次吃飯的地方有屋頂,她想。
他們開始在海濱小城的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應(yīng)該有人提一句,干脆就提前結(jié)束旅程,打道回府??墒菦]人提。一種奇怪的默契使他們別無選擇地走到街上,開始在悶熱而暴曬的街上耗掉一天里剩下的時間。于是他們四處溜達,向著既不通向大海也不通向賓館的方向走,挑著沒去過的路前進,像是對這海濱小鎮(zhèn)的某種最后的探索。
他們經(jīng)過一處公園似的地方,不知從哪里移植的芭蕉、棕櫚亂糟糟地種在一起,堆砌成廉價的人工景觀。經(jīng)過一條狹窄的小徑時,尖尖的葉片幾乎扎到她眼睛上,她笨拙地避開,身體幾乎向他靠去。他往別處讓開一點,周身隱約傳出皮膚和汗水的氣息,與藏在植物中的蚊蟲低吟混在一起。
從公園里走出來時,他們發(fā)覺彼此已經(jīng)沉默了好久。
“這兒真沒勁?!彼f。
“是啊,真沒勁?!彼龖?yīng)道,猜測著他是不是想要回去。
“咱們還去哪兒?”她問。
“不知道,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唄,”他說,“明天就要回去了?!?/p>
她識趣地跟著他走,讓他把控著方向,就這樣一直溜達到夜幕降臨。
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一個略顯繁華的地方。這兒大概已經(jīng)是市區(qū)了吧,她想。作為整個下午長征的勝利,他們走進一家?guī)е乃嚽檎{(diào)的咖啡廳,隔著不太穩(wěn)的桌子相對而坐。他請她吃了冰激凌。
“那么,回去吧?!?/p>
吃完塑料盤子里的冰激凌,她提議道。
于是他們又走到街上。她想著大概應(yīng)該叫個出租,可誰都沒提,他們心不在焉地踏上來時的路。天漸漸地完全黑了,她感到疲憊使自己的頭腦松弛下來。
一輛車經(jīng)過,她嚇了一跳,不遠處的那塊廣告牌仿佛忽然憑空移動了。
那其實只是掃過的車燈移動了廣告牌上樹的影子。可她嚇得夠嗆,那一瞬間的不合常理讓她毛骨悚然,條件反射地,她縮著頭撞向他。接著,她感到自己被兩條胳膊緊緊鎖住,心不由得拎了起來,目光越過一道肩膀,看見剛剛經(jīng)過的那輛車正在路的盡頭緩慢地調(diào)頭。她忽然意識到他們在緊緊相擁,身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貼在一起,彼此的呼吸所造成的起伏如同海浪般密密地重疊。
她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跑向一個下意識決定的方向。濃重的陰影如同漩渦般包裹了她。接著,她的視野突然亮了。車燈的光吞噬了一切,車正朝她駛來。
作者簡介
畢文立,90后,現(xiàn)居北京,就讀于清華大學美術(shù)學院。短篇小說《腹中之音》選入上海文學微信專稿。
責任編輯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