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里門外

?喬青自從有了女兒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少女心日漸被一個“躁”字消磨殆盡，丈夫很婉轉(zhuǎn)地說她：要淡定，剛過而立之年就成了碎嘴大媽，你把戀愛時的可愛勁兒都弄丟了。

周末早上，喬青因動過女兒的日記，女兒正跟她吵架，中介打來電話，說有個季度租客想租她家另一處房子。她一口回絕了，說只想找長期租客。

過了一會兒，中介又打來電話，說這個季度租客是個農(nóng)村來的媽媽，給讀高中的女兒找房，相中她的房子離學校近，每個月的房租可以按原定價加一百元。喬青對這個特殊租客動了惻隱之心。

喬青來到中介時，租客媽媽和女兒吃飯剛回來，女孩比自己的媽媽高出一頭。女孩媽媽穿著不合身的牛仔褲和呢子半大衣，先是說了一通感謝的話，接著開始絮叨：“大妹子啊，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心人??！不怕你笑話啊，俺們農(nóng)村人沒啥來錢道兒，種些苞米都得靠天吃飯，今年苞米在鼓粒的時候，趕上了大旱天，子粒像沒吃飽的肚皮都癟癟著。當老農(nóng)的就怕半癟子和瞎棒，白忙活一年??！俺還是得求大妹子，這房子的租錢再給便宜一些啊，你看我這殘疾手……”女孩及時阻止了媽媽脫掉手套。

喬青瞥了一眼女孩媽媽隱藏起來的左手，目光落到另一只粗糙的手上，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緊攥著一個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半個饅頭和小袋咸菜。這讓她煩躁變硬的心像泥巴遇水一般軟了下來，答應(yīng)租金不漲了。沒想到，女孩媽媽又磨叨起來，不想拿物業(yè)費。

“來之前，中介不是已經(jīng)說好租戶拿物業(yè)費嗎，這是規(guī)矩?！眴糖嗟幕饸庥行翰蛔×?，長呼一口氣道，“不能租就算了吧，我正想找長期租戶?！?/p>

“媽，別墨跡了，我就想租這房子，房租錢我自己拿。”女孩從帆布包里掏出一沓錢拍到桌子上。

簽了合同，女孩媽媽一再表示感謝。說到女兒，她的眼圈紅了，“俺閨女從小就要強。今年和俺說好幾次了，‘媽，高中快畢業(yè)了，我壓力特別大，不想在學校住，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學習?！盟瑢W家住在附近，上下學有個照應(yīng)。俺家里有好幾十畝地，她爸身體不好，都靠俺一個人干活，也沒法兒來照顧她，苦了這孩子。麻煩大妹子你多關(guān)照一下??！”喬青被這母親乞求的淚眼感動了，連連點頭答應(yīng)。

回家后，喬青一直惦念著租客女孩——那房子的衛(wèi)生間和廚房的燈都壞了，水龍頭也嘀嗒水，一個女孩家也不會弄這些啊。過了兩天，她忍不住打去電話詢問。女孩怯生生地回：“不知道找誰修，一直在湊合用?！?/p>

喬青約好水暖工周六早上到那房子，可對方一直拖到快天黑才來。她敲了好半天，租客女孩才把門打開。喬青瞥了一眼臥室，被嚇到了——凌亂的臥室床上坐著一個白臉瘦高男孩，一副剛睡醒的樣子，拿著手機在打游戲。喬青吃驚地瞪著租客女孩，她若無其事地拿起一本書，坐到書桌前去看。

喬青暗自生氣，一眼又一眼瞟著女孩，真想替那農(nóng)村媽媽好好教訓她一頓。女孩和男孩都被她看得面紅耳赤，她壓了壓火，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其間，男孩穿戴好，拎著門口的垃圾袋出去了。喬青進了女孩的臥室，關(guān)好門，把凌厲的目光收起來，用柔和的聲音說：“孩子啊，你不為你爸媽想，也得為你自己想想啊，你太小了，不懂……”

“阿姨，拜托不要來教訓我，也別告訴我媽，好嗎？我已經(jīng)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迸⑼χ奔贡常霉室庾冇驳穆曇舸驍嗔藛糖嗟脑?。

“你……你才多大啊，就學會同居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如果……那后果，你還能上學嗎？那樣，你對得起把汗珠子摔八瓣的父母嗎？”喬青像一掛被點著火的鞭炮，冒出來的話有些失控，像在教訓自己那不懂事的女兒。

“我懂的！我都過十八周歲了。再說，房租是我和男朋友發(fā)傳單掙來的錢，誰也管不著！請不要用道德綁架我們，好嗎？”女孩理直氣壯地反駁。

“可是……你想過嗎，你現(xiàn)在和他這樣了，上大學后他可能會拋棄你。這也影響你們學習和身體啊。你們當普通朋友相處吧，好好學習才會有更好的未來和生活！”喬青把話軟了下來。

“他是我高中同學，我們彼此相愛，說好了，不管上什么大學都在一起。我不想失去他！”女孩說到這，把臉埋進手上的書里，肩膀在顫抖。

回到家，喬青心里像滾著一個刺猬，折騰得徹夜難眠。那個租客女孩的娃娃臉和她媽媽滿是憂愁的臉，來回在眼前跳躍。黑暗中，她多次打開手機通訊錄，又猶豫著合上了。

熬到快天亮時，喬青推開女兒臥室的門，靜靜地看著女兒稚嫩的臉——她下定決心，天亮就給那農(nóng)村媽媽打電話。

“媽，半夜三更的，你在笑啥？怪嚇人的?！迸畠罕犻_眼，嬉皮笑臉地說。

喬青把租客女孩和農(nóng)村媽媽的事說給女兒聽。女兒騰地坐了起來，拍著床說：“老媽，你千萬別給她媽打電話，那不開明的農(nóng)村媽容易把這女孩給毀了?！?/p>

“怎么可能毀了她？和那男孩分手，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找什么樣優(yōu)秀男朋友沒有??？”喬青大聲對女兒說。

“你想啊，她媽媽來了，抓住那同居男孩，鬧到公安局，鬧到學校，然后被開除學籍，那女孩還能安心學習嗎？如果，她再離家出走了，被人販子拐騙，后果你們擔得起嗎？這事宜疏不宜堵?！?/p>

喬青打了一個冷戰(zhàn)，一股涼風穿過脊背。她不知如何是好，退回自己的房間，再也無法安寧——這些零零后的孩子們的想法讓她感到驚慌，該怎樣去對待和引導呢？

晚飯后，租客女孩的媽媽打來電話，焦急地說：“大妹子啊，俺在你這房子樓下呢，這老天爺呼啦一下變天了，今天就飄了雪花，俺給閨女趕做了一床新棉被送來，著急出門把鑰匙給落家了，敲門又沒人開，閨女電話也打不通。還得麻煩你啊，把備用鑰匙給俺送來啊?！?/p>

喬青急忙打車趕了過去。見到女孩媽媽靠著門坐在地上，身邊摞著大包小包好幾個?？吹介T口的垃圾袋，喬青的頭都大了——這證明女孩和男朋友應(yīng)該還在房間里。

喬青翻找著口袋，驚呼道：“哎呀，我這鑰匙也沒有了呢？可能在路上丟了。大姐，敲門沒人答，屋里肯定沒人在。這里離我家不遠，去我那住一晚，明天再來送吧。這天寒地凍的，看把你凍感冒了?！?/p>

女孩媽媽羞赧地搓著手，看看垃圾袋，又說：“城里的人家都愛干凈，俺還是不去了，就在這里等俺閨女。她把學校的宿舍退了，行李都在這房子里，早晚都得回來睡覺的。你看這袋子里扔的東西還沒干巴，估摸是剛走不長時間，應(yīng)該很快能回來。”女孩媽媽抹了一把淌出來的清鼻涕，把手抄進袖筒里，輕輕跺著腳。她又蹲下身去，從包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子，打開里面的報紙，露出一摞金黃的烙餅，笑呵呵地說：“這是我給閨女烙的糖餅，大妹子如果不嫌棄，這袋餅拿回家吃吧。我這里還有。”

這時，喬青的手機“叮咚”響了一聲，是租客女孩發(fā)來的短信：阿姨，求你把我媽帶走，我好從房間里出去。

喬青急得團團轉(zhuǎn)，她狠狠心，拍著腦門說：“哎呀，大姐，我突然想起來，這房子暖氣不太好，我家里正好買了一個立式移動電暖氣，想給你姑娘搬過來，趕上我老公出差。正好，你和我回去取啊。在我家等你姑娘電話，再一起搬過來，你看行嗎？”

“大妹子求俺的事沒有不行的，再說這也是為俺閨女好，感謝都來不及呢。只是怪不好意思的去你家……別嫌棄俺就行?！迸寢屨f著拎起大包小裹跟著喬青下樓去了。

晚上，喬青的丈夫回到家時，奇怪地問：“不是買了移動電空調(diào)機嗎，屋里還這么冷呢？”

喬青翻了一個白眼，無奈地說：“用一個空調(diào)機給一個女孩救場，也救了門外等待的媽媽，不值嗎？”

喬青的丈夫聽得一頭霧水，笑著說：“我相信你做的事一定有道理，大力支持，只是你和女兒的緊張關(guān)系得好好改善一下，我可受不了?！?/p>

喬青頓悟：那個在門外等待的媽媽和門里的女兒，豈不是活在兩個世界里！

編輯/周開明

小說專欄·星空家園

龐滟：原名龐艷。中國作協(xié)會員，沈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小說月刊》專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全國小小說十大新銳作家獎、全國小小說十佳作品獎、改革開放40年《微型小說選刊》最具影響力微型小說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高考試題及各年度文選。已出版長篇兒童小說《星星的孩子和夢魔》《小喜鵲吉吉》，小說集《紅火焰，白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