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機鈴聲響了。在這四周安靜的夜里,“你是我的小蘋果”,格外的刺耳。
正做夢的你,猛的一驚,抓過手機,真想把騷擾好夢的電話罵個狗血噴頭。
摁下通話鍵,副主席王元的聲音傳過來,帶著急促和喘息,井下出水了。
你立即像蝎子蜇腚似的坐起來,找內褲、穿外衣、刷牙、泄水、洗臉,一連串兒的動作后,狗攆似的奔下樓去。
你所在的單位叫桃花礦,一個很富有詩意的地方。但和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八不挨、九不連,距離相差好幾百公里,和李白《贈汪倫》所說的“桃花潭”也無歷史上的瓜葛。
你很喜歡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他描繪的世外桃源讓你著迷過很長時間,為此你還專門跑到湖南的桃源縣,去尋覓那個人間仙境的桃花源。雖然你看到的風景不是《桃花源記》中描述的“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意境,但綿延的沅江、參天的古樹、幽靜的環(huán)境、清新醉人的空氣,也讓你有了進入仙境的慨嘆。
你還特意請過五天事假去涇縣的桃花潭,感悟那首“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千古吟唱。《贈汪倫》描繪的桃花潭,就在涇縣以西的幾十公里處,你在附近選了一個旅館,然后背包而行,一步步地欣賞千年的壘玉墩、奧妙的書板石、李白醉臥的彩虹崗,還有那踏歌聲聲的古岸閣、青磚黑瓦的古民居,想象賞十里桃花、飲萬家酒店的情景。雖然眾多的自然人文景觀讓你有了一種淡淡的失意,但你還是喜歡猶如仙境的桃花潭。
湖南的桃花源和涇縣的桃花潭讓你對桃花礦有了貼皮貼肉的喜愛。桃花礦外,一里多路,就是百戶人家的桃花村。桃花村最顯眼的就是桃樹。周邊遠近村里、路邊溝旁,粗的細的高的矮的都是桃樹。暖暖的柔風一吹,桃枝上的嫩芽灑上荷爾蒙似的爭著搶著綻開了。搶先全開的,提早展開的、忍不住地從樹上掉下來,東一浮西一落的,滿村遍野便粉紅起來。
桃花礦就在桃花村的地盤上,一座年產三百多萬噸的煤礦,肥煤瘦煤都產,有時還能出些上好的焦煤。井塔鶴立雞群的聳著,一高一矮,老遠就映入了視野。條件好時,工人們腰包鼓鼓的,說話都牛哄哄的。
現在,井下出水了,你的頭針扎似的瞬間一疼,有點兒后悔昨天不該做夫妻的事。你能想到以后的日子會劃出怎樣的拋物線。你在礦上的工作與管生產的領導沒法相比,處理工傷、參與事故調查,正是你的管轄范圍。網上把你分管的工作編成了順口溜:“吹拉彈唱,打球照相,迎來送往,布置會場,領導講話,帶頭鼓掌?!奔错樋谟盅喉?,職工中有高手。
你順著樓梯下轉三個彎兒,推起自行車便朝礦內奔去,連喊司機的工夫都不敢耽誤,你曉得,礦里的主要領導一定已經像火燎腚似的奔向了井口,回家的也在急急忙忙地往回趕。
你急急去礦里,與其說工作使然,倒不如說下意識。在煤礦,只要聽到消防救護車或紅十字的救護車響,休班的職工或家屬都會自然而然地朝礦里跑。
剛進辦公室坐穩(wěn),電話鈴就及時地響起來,老婆的電話,問你是不是把她的內褲穿走了。
真扯淡。你嘴里叨叨著,礦長的電話到了,讓班子成員全部到井口集合。
二
這次出水比想象的還意外。南采區(qū)一○一一掘進面出現透水,初步推算涌水量達到近萬立方。
你緊跑快跑跑到大井井口時,最后一罐工人剛升上來。矮胖的胡礦長陰沉著粗臉,晃動著粗短的小腿還有那光亮的腦袋,來回地踱著步。幾位班子成員都皺著眉,默不作聲地站著。
井下還有多少人?
我們這個班都上來了。一個滿臉煤灰的漢子說。
今天下井的,上來的還差八個。安監(jiān)中心的李處長雙手搓著,井下已經全部通知到了。
礦長看了你一眼,眼光冰冷,馬主席,再忙也要把關鍵的門把好。
你低頭看了看,娘的,褲子的拉鎖在底下,里面的內褲紅得亮眼。你咧了下兒嘴,連忙拉好。要是在平時,其他成員肯定會開你的玩笑,現在大家回頭看了一眼,又抬頭望向了礦長。
馬主席到食堂看看,先讓上井的弟兄吃飽肚子。其他人跟我到井口去。礦長一揮手,徑直朝前走去。你趕緊走到衛(wèi)生間,關上門松開腰帶,里面還真多穿了一條粉紅色的內褲,怪不得感覺不舒服呢。
走出來,仰頭看看圓圓的太陽,有點兒刺眼,暖暖的陽光透過兩邊的香樟樹,灑下一地的斑點碎花。臨近職工餐廳的樟樹旁,一條純白色的狐貍狗翹著一條腿,正向樹根灑水。你噓了一聲,那狗一回頭,嗖的跑了。
不知老三自明上什么班,摸出手機,老三的電話沒人接,弟媳婦曉艷可能上街買菜了。你心里有一點兒慌懸著,擔憂在井下的老三。弟兄三個,大哥馬自知,老三馬自明,取自老子的《道德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是在村小教了一輩子書的父親搖頭晃腦許多天選定的。
老大的身影正在餐廳里飄來飄去??吹侥氵^來,急忙在圍裙上擦擦手。老大一輩子就這樣,沒有大言語,見誰都是一副笑臉,樸實厚道簡單,整天一副不驚不喘的神情,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大嫂當家,大哥的話都讓大嫂代替說了。
你看著老大,心里有一種弟兄間的情愫。大哥穿著寬松的衣服,圍裙束得很緊,給人一種整潔清爽的感覺。你對大哥,內心總有一片溫暖的區(qū)域。大哥為了你,主動退學,十幾歲就到窯場打工,挖土和泥、摔坯制磚、晾曬磚坯、進窯碼磚、出窯背磚,掙下的汗水錢全供給你讀了高中、上了大學。
你走到大哥身邊,給大哥彈彈肩上的菜渣,問見著老三沒有?
大哥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有點兒疑惑,有他的班?
你看了看大哥,天不亮就起來忙活,哪顧得上問老三,今天的菜分量給足一些,礦上出錢讓上井的弟兄吃好。
大哥嗯了一聲,便朝炒菜間走去。礦上餐廳公開競標,大嫂憑個人的能力,拿到了五個窗口中最里邊的一個。那時你還沒提職。后來你曾想避嫌,不讓大哥干了,又耐不住大嫂的哭哭啼啼。
你看了看餐廳,方格集成的房頂,柔軟而美觀,實木的餐桌,新添的塑椅,很有質感的桌布,襯得去年重新裝修的空間很寬敞。對稱放置的五十七寸電視畫面清晰,央視的老畢瞇著小眼,搖頭晃腦的在煽情。大廳里很靜,三三兩兩的工人悶著頭吃飯,沒有了往日劃拳拼酒的熱鬧。
才上來的?你走過去,看了看低頭吃飯的工友。
這么多年,沒有遇上這么大這么急的水。一個工友轉身看看,認得你,幸虧我們班長,不然的話,我倆都不一定能在這里吃飯了。
開始班長說來水了,大家還不太相信。另一個工友附和著,很快就聽到了“嘩嘩”的水聲,我們跑到罐旁時,水已經漫過腳脖子了。
還有沒上來的嗎?你看著他們,工友臉上的疲憊讓你很心疼。
我們班都上來了,那會兒跑得比兔子還快。那個工友苦笑了一下,有一種驚嚇后的凄苦味道。
你走進炒菜間,看著忙著洗菜的大嫂,蹲下來幫著擇菜,今天飯菜的分量要足,讓上來的弟兄都吃好。
你忙大事去吧。大嫂看看你,連連應著。大嫂上身穿著一件淺黃色的羽絨服,下身是一條不顯鮮艷的褲子,外套白大褂,配上一頂白帽子,顯得干凈利索,有點兒大廚的打扮。大哥家的事,都是大嫂拿主意。他們在結婚前就有約定,全家的大事,大哥掌控,小事,大嫂決定。到孩子上大學了,到礦上承包食堂,都是大嫂拿的主意。
你皺皺眉,低下頭,轉過身,望望東南角的電視,老畢不見了。電視里,一對兒男女正學著領導出訪下飛機的造型,把兩只手組合成一個對稱的愛心標志的圖形。你知道,也許明天或后天,電視里就會出現桃花礦出水的新聞。
你走出來,那條純白色的狐貍狗又斜著身子在香樟樹根上蹭來蹭去,看到你似乎害羞地跑了。今天的陽光有些刺眼,柔和中帶著絲絲的感傷,更讓你感到里面多穿一條內褲的不舒服。
三
真想一腳踢死他!胡礦長站在辦公桌后,把一支煙抽得狠狠的。這幾個熊貨前幾天就發(fā)現有點兒滲水,誰認真當回事了?
你看著礦長嘴上的煙火一紅一紅的。你默不作聲,這時候接話才是找挨熊呢。
看著吧,等這過去了,非一個一個地跟他們算賬不可!
這事過去了,礦長能不能再干還兩說呢。你看了看礦長,內心嘀咕了一下兒,我去外邊看看。
事故比意料中還受到重視。礦搶險救災領導小組成立不到一個小時,集團領導就到了,緊接著,市有關領導來了,省有關領導來了,國家有關部門領導也來了,半天兒不到,領導小組從集團升格到國家級,又下分好幾個組,你成了善后工作組的一員。
礦辦公樓前的空地上,停放著十幾輛小車,有一輛是京牌的,有幾輛省市牌照的。來的領導到井口看了現場后,都到會議室參加緊急會議。
你在會議室外打轉兒隨時聽令。轉了一大圈兒,回到辦公室,天漸漸暗了,路燈亮起來,蚊蟲們扇動著翅膀忽上忽下。一只只飛蛾借著光亮“啪啪”地撞擊著窗玻璃,從容而執(zhí)著。你站在窗前,凝視著撲窗的飛蛾,電腦里傳來女歌手莊妮有著野性與激情的演唱:“陪你去聽風,陪你去做夢,陪你去看落暮后的最后一抹紅,不需要承諾,不在乎結果,就算變成,撲火的飛蛾……”莊妮充滿誘惑、感性的聲音把《撲火的飛蛾》唱得幽深滄桑哀婉動情,你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會不會也是一只飛蛾,不然怎么會明知下井有危險還偏偏要回礦上呢?
本來這個星期和老大老三約好一起回老家看望父母,父親一退休就回了二百多里外的老家。九十多歲的奶奶在家,父親說該盡盡孝了。
老家除了奶奶還有紅磚到頂的三間瓦屋,四周院墻一圍,前面安個大門,大門左邊一小片菜地,奶奶耙耙種種,紅的綠的,四季不缺菜。奶奶也來過礦上,住了幾天就要走,說悶得慌,天天吃了這頓等那頓,吃點兒菜喝點兒水都得花錢,連解手都不舒服,哪有在家里好,想吃啥菜種啥。
父親下了一輩子井,沒受一點兒傷,連個雞毛蒜皮的輕傷都沒有,年年被評為優(yōu)秀群安員,臨退休了,還被評選為集團公司的勞模。父親一輩子的自豪就是上了集團公司編寫的《勞模風采錄》。里面第四十八頁有父親的彩色二寸照片,黑體字清晰敘述著父親每月出勤都在二十八個班左右,填寫了兩千五百多張《隱患匯報卡》,每年整改的安全隱患達到近百條,消除了一個又一個事故隱患點。
你曾經從家里的櫥柜里發(fā)現一張發(fā)黃的照片,父親和幾個工友在礦井旁的合影。那時的父親身披勞模的綬帶,質樸地笑著,那是父親人生中最自豪的歲月。
父親一生不善言語,回到家里,總喜歡自飲幾杯。父親的工友都夸父親做活兒認真。每天下井,都是“左顧右盼”。從井口開始,走一路看一路,不放過一個蛛絲馬跡。從道路滑不滑、巷道支護變化情況、電纜電氣設備,到工作面的頂板、小絞車、安全設施等,都要看個究竟,他常常能從別人司空見慣的地方排查出隱患來。父親常常說,安全是咱礦工的天,也是咱們最大的效益。
每次回家自飲幾杯后,父親都要念叨井下的事,幾句話以后就扯到那次冒頂事故。父親所在的工作面發(fā)生了冒頂,盡管營救及時,工友王保全還是折了一條腿。雖然不是父親的責任,但父親一直很自責。父親說,如果自己能把隱患查出來,不冒險施工,保全兄弟的腿也就保全了。
在父親眼里,你比父親強,你是坐辦公室的,是領導,這讓父親臉上很有光彩。
父親干了一輩子,最大的官職就是班隊長。這讓父親常常很自豪。一個班組十幾個人,也不是誰都能干的。上面的文件精神、規(guī)章制度,哪一項不是通過班組傳達到職工的?班班做到無三違,那礦上就不會出大事。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門道,不干哪行不曉得哪行中的彎彎道道。你沒當工會主席時,也感覺工會清閑。真干起來,卻天天忙得陀螺孫子似的。工會工會,吃飽就睡,睡醒起來就收會費。絕對是放他娘的狗屁。你在辦公桌后坐下來,朝安全調度中心打個電話,詢問下井人員是否全部升井了。調度的回答讓你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冷的水底,還有兩個沒上來。井下水很大,把救護人員逼上來了。
現在這個節(jié)點,礦上各級領導的眼睛都急得充血,更不能提回老家看父母的事了。
四
老三自明當班下井了。這個信息把你震在椅子上。老三看管井下炸藥庫,兼發(fā)炸藥。所在的藥庫離井口不遠,跑出來應該是很快的。
電腦辦公系統滾動播放著升井人員的名單。你看了一遍,老三的名字仍然沒有出現。你的心揪成一團,雙腿軟軟的,陰著臉奔向井口。
礦里的頭頭們已不在井口了,陪省市領導正在調度會議室開會。你不敢亂跑,小心地回到餐廳,來回巡視著,看著升井的工友吃飯,打聽著井口傳來的消息,另一方面靜等著領導的電話。
還是沒有老三的信息。弟媳婦曉艷打來電話,自明的電話沒人接,你說應該沒事,說不定正在洗澡呢。
等待是煎熬,也心焦。
又進來七八個穿救護服的,叨叨著水攆得很快,到處是煤水,慢一點兒就放里面了。從副井又上來兩個單獨作業(yè)的。這倆很精明,命大。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辦公室,焦心地等待。
你轉過身,凝視著背后墻上的書法。每當自己煩心的時候,你就會看看這書法。這書法是岳父大人的杰作。他的楷書法度嚴謹,體勢端莊,筆意精到,結字穩(wěn)當,整體看來,正而不板,瘦不露骨,肥而有骨,清而不薄。他的行書和草書筆力蒼勁、有棱有角、瀟灑飄逸、富有動感,給人以渾然一體的感覺。他在教學拋物線峰谷值取法的同時,還義務教學生撇捺橫豎龍飛鳳舞的書法。岳父說生活就跟數學里的拋物線一樣,有峰點,有谷點,月缺月圓,升降自然。
岳父不止一次地講到過去的豫劇《唐知縣審誥命》。知縣唐成懸在高堂的字幅:“當官不與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這個唐成,初涉宦海,一身土氣,叼著旱煙袋把狀紙讀得忘情,把煙鍋送到嘴里;他不請客送禮、趨炎附勢,對轎夫滿和氣,和差官談得攏。他平易近人、清貧廉潔、有抱負、有膽識、執(zhí)法不阿,在戲里處處能讓人看到他性格的光彩。岳父把“當官不與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涂寫了好幾遍,選一幅比較滿意的送給你。
你連夸三聲“好”,拿回來,立即把這幅飄逸俊秀的“當官不與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的書法懸掛在辦公室的正墻上,作為勉勵自己的座右銘。
你站在窗前,眼望著遠處高高井塔上的天輪。窗外有一棵有些年歲的桂花樹,樹上正滿枝開放著碎白銀子一般的花,香氣撲進屋來,進了辦公樓就能聞到香味兒。你摸摸口袋,特想抽支煙,特想狠命地抽支煙。
可惜,口袋里空空如也。你想象不出,老三怎么會跑不出來呢。
曉艷的電話又打了進來,聲音帶著哭腔,哭喊著,沒有自明,讓她和媛媛怎么過。你沒有說話,一直聽著曉艷說,然后慢慢地摁下了結束鍵。
你和老三的感情從小就好。小時候挨罰,老媽生氣不讓吃飯,老三揣出大饃給你。上小學時,你被老師留下補作業(yè),也是老三打掩護從家里帶饃帶咸菜去學校。
老三從小就很調皮,對書很過敏,一進教室就喊頭大。班主任老師不止一次找到家里,說這孩子聰明是聰明,就是不朝學習道上使,老師說一句,他有兩句等著你。除了學習不行,其他方面都精轉得像陀螺。父親長年不在家,母親拿他沒辦法,勉強上到高中畢業(yè)。后來礦上招工,父親托人把老三弄到了礦上。
老三最聽你的。上了班,娶了媳婦,老三還是喜歡聽你的。那年,老三被評為五好職工,所在的班組評上五好班組。老三上臺發(fā)言,第一句話就說,不是他干得好,主要是二哥馬自智引導得好。
你順手打開收藏的網頁,很想聽聽姜育恒的《等待》。汪峰、張信哲、潘越云、朱國武唱的《等待》你感覺都沒有姜育恒唱得入心:“凝著你沉睡的臉龐,眼角邊還殘留著淚光,多希望守在你身旁,直到黎明趕走黑暗,陪你迎接第一個朝陽……”這首《等待》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痛入骨髓的傷悲,倏然從內心深處躥出來,在你等待老三的時刻,幽幽的聲音讓你淚流滿面。
五
老三自明還沒有上來,你的心被錐子刺得生疼。
老三媳婦曉艷攆到了礦里,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你安排兩個女工陪她。你相信老三一定會上來,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你從老三家出來,徑直奔向調度中心。緊盯電腦的調度員抬頭看看你,又把目光移向面前的電子顯示屏。顯示屏上方的字幕自西向東像帶子一樣緩緩地離去,上面沒有你揪心的信息。你看著顯示屏,凝視了半天,然后轉過身低頭走去。
一連幾天,你總守在安全調度中心,望著對面墻上的監(jiān)控,總希望有熟悉的燈亮起。你不止一次地設想,自明即使把礦燈放在炸藥庫外面了(按照規(guī)定不能帶燈進庫的),接到電話也完全能夠跑出來,怎么會跑不出來呢?
監(jiān)控顯示屏上除了地面的幾個有影像,井下的都是一片漆黑。公司領導不時悄悄地進來,又悄悄地出去。都害怕一不小心踏上了地雷,惹得礦長爆炸。
桃花礦三四千人,這幾年效益很好,職工的收入也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今年年初計劃再讓職工收入創(chuàng)個新高,這一切都被這場大水淹沒了。
走出安全調度中心,抬頭望望天,一輪灰蒙蒙的太陽掛在那里,憂愁地看著你。廣場的長廊下,留下一串軟軟的腳步。
老三上不來,你不知道該如何向白發(fā)的父母交待,以后老三家的日子怎么過。
六
第五天了,井下的救護停止了,救護隊員下去又上來了,水已經漫過了井底。
礦內一切都安靜下來,工業(yè)廣場上空蕩蕩的,沒有了快節(jié)奏的來來往往,沒有了休閑散步的人,長長的走廊下,也沒了成雙成對的身影。
礦長的臉天天陰著,每天到調度室聽完匯報后,就一句話,到會議室開會吧。
會議的主要議題是事故分析。負責技術的副總先把突水事故情況簡要介紹了一下兒。認定這是一起事先沒有突水征兆、現場應急處置不及時導致的意外事故。事故的直接原因是煤層底板存在隱伏陷落柱,灰?guī)r承壓水突破隔水帶,造成底板突發(fā),造成了意外事故。聽完報告,礦長環(huán)視了一圈兒,逐個詢問有無意見。大家看著礦長都不說話,似乎一接腔責任就會粘到自己身上似的。
干煤礦的,在外人眼里掙錢多,卻不知其中的苦臟累險。偌大的煤礦,不管是安全管理還是生產經營,只要出了事,就有一個責任追究,輕者問責罰款,重者掉帽子甚至刑拘。礦頭兒們常常說干煤礦的每天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誰也不知道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劍哪天突然會砸到頭上。有一個礦的書記,第二天就要宣布離崗了,頭天偏偏出了事,澡堂里淹死了浴池工,說是看水溫掉進了熱水池。按照黨政同責、一崗雙責、齊抓協管等招數的追究,礦長書記降職降級,班子所有成員挨上挨不上的都出血掉了毛,罰沒了全年的安全獎。
大家如果沒意見,礦長把粗壯的身軀一扭,很沮喪,苦歪的臉像吃過榴蓮似的說道,就這樣上報吧。傻子都能想得到,出了這么大的事,礦長心里肯定像塞了十五只水桶似的,天天七上八下的。他不愿想上面會怎樣處理他。這幾天晚上,他把辦公室的書、工藝品裝進紙箱里,等著宣布掉帽,立即騰空走人。
這次事故雖然不屬于你的分管范圍,但因為老三自明,讓你有了切膚的痛。
走出來,你站在路邊的樹下,凝視著對面剛栽的香樟。
副主席王元走過來,小心說道,井下主井、副井都在連天加夜地朝外排水,還是沒有老三自明的消息。
你不說話,眼盯著那個高高的井塔,看到了正朝你笑的老三。
老三要下井,你從開始就反對,父親也不大同意。你一心想讓老三學門兒有用的技術,將來不用出苦力流大汗。老三頭硬得跟橛樣,說父親下了一輩子井,不是一根汗毛也沒碰掉嗎,為什么他下井就有危險呢。最終老三還是下了井,成了井下管送風的通風工,一年后你把他的工種改成了火工品管理工,發(fā)放炸藥和守庫。平時的工作就是負責爆炸物品發(fā)放、回收,還有庫房日常資料的匯集整理和歸檔保存,這個工種很輕閑,掙錢多還不累。誰也沒想到會攤上這么大的事。
你揉了揉眼睛,再抬頭,礦大門口,老三媳婦曉艷正朝這里走來。
礦上每次出事,都要鬧騰許多天,這次如果換成別的工人,早就七大姑八大姨的一窩蜂地來幾十口子,又哭又鬧的?,F在王元跑過來,話到嘴邊,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三媳婦說,到鳳凰廟算了算,說自明不會有事的。都說她算得準。
你看著老三媳婦。你和媳婦去過那里,那個神婆子把一雙筷子用納鞋的線綁著,嘟囔一陣子后,筷子便“吱吱”地走起來。然后,神婆子嘰里咕嚕一陣子,便說山神被請下來了,知天文地理的山神說你該如何如何,為你指點人生迷津。
老三媳婦曉艷是一個在礦上很常見的賢惠善良的女人。不用上班,天天在家伺候孩子等老公下班。那年父親得了腸梗住院,拿藥、交費、熬米湯、煮黑魚,雜事小事都是她忙前跑后地操心。父親事后想起來就說,老三有福氣娶了個好媳婦。
你不知怎樣回答,只是讓她先回去,這里有你在。你是自明的哥。
轉過身,淚水禁不住流下來。
七
省工會領導要來慰問的電話讓你暫時忘卻了對老三的擔憂,像挨了鞭子的陀螺一樣緊張地轉起來,進入了忙碌狀態(tài)。
你立即喊來王元,部署慰問的相關事宜,王元既是副主席又是唯一的干事。王元把省總工會領導來慰問以及經過的路線講述了一遍,讓你看看有沒有遺漏的環(huán)節(jié)。
你對王元很滿意,他安排的很周到很詳細。你又叮囑道,一定要保障這次慰問零失誤。
省工會領導在企業(yè)遭受重大災害時進行慰問,是對全礦職工的關愛和鼓舞。尤其是企業(yè)處在重大困難時期,我們一定要安排好慰問路線,選好慰問職工,做好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工作,確保萬無一失。
按照上面要求,省總工會領導首先到礦進行座談,慰問企業(yè)二十萬元,再到有代表性的兩戶困難職工家庭進行慰問,最后到職工餐廳與職工共進午餐。
座談、慰問儀式、與職工共餐,這些都好安排,就是選兩戶有代表性的職工家庭讓大家作難了。選兩戶困難職工,春節(jié)已經慰問過一次了,現在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慰問兩戶,最好是在這次事故中受到驚嚇的職工中推薦,其中一戶最合適的是老三家,然后再選一戶?,F在老三生死不明,過去慰問會更加刺激老三媳婦。再說,現在企業(yè)遭受這么大的災害,省總工會領導的意圖應該是過來慰問這次受損職工的。一定要保障這次慰問的零失誤。
王元看著你撓撓頭,覺得馬自明到現在還沒有消息,省總工會領導慰問也是一個安慰。這是一個腦袋瓜好用眼珠子滴溜溜轉的小伙子。
另一戶,王元已選了一個技術大師或者勞模家庭。上次獲得全集團技術比武第一名的李飛翔,又是集團勞模,家屬生大病動手術剛出院沒幾天,這樣更有代表性。
你想想,感覺有道理,暫定這兩戶,過會兒再和主要領導溝通一下。
慰問的這兩戶確定下來,兩個人的話便多起來。王元準備把慰問線路再探一遍,提前謀劃好車子怎樣走,樓道里能不能進車,車從哪里進,再從哪里出。
王元很有心,對領導到職工餐廳與職工共餐,也組織了一個班隊的職工,提前在職工餐廳等著,領導朝餐廳走時,電話一聯系,就讓他們開始買飯,然后安排餐廳經理引導著省總工會領導坐到留出來的位子上去。
你點點頭,提議再準備些慰問金以及米、面、油,這樣顯得更溫暖一些。話剛落音,你的手機振動了幾下,是媳婦李曉婉打來的。
等王元走后,你把電話回撥過去,媳婦讓你快回去,老三媳婦在家哭呢。
你好好勸勸吧。你放下電話,慢慢地站起來,摸了一支煙,放到嘴里,半天才點燃。踱到窗前,從裊裊的煙霧里,你看到了貼墻攀緣的爬山虎。
人的生命要是能像爬山虎這樣頑強多好呀!
你把目光收回來,走到鏡子前,梳理一下頭發(fā),整了整衣服,才朝樓下走去。你準備向兩位主要領導匯報慰問方案后,再回去處理讓人揪心的家事。
八
老三媳婦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三天了,嚇得侄女學也不愿去上了。
老三自明還沒有信息,真要急死你了。前幾天,老三媳婦坐到礦門口眺望,說只要有一線希望,就會在這里看著。好不容易勸回家,又不吃不喝了。
你從反饋的信息曉得,井下救援進展很快,只有回風巷等兩個巷道水位仍很高,正在加緊排水中。
只要有生存空間,就會有生還的希望。這個信念得到了現實的驗證。這么多天的深夜,你坐在辦公室的窗前,看著閃爍的街燈,淚水不聽話的流下來。
所幸水下去得很快,幾臺大馬力抽水機日夜不停,第五天井筒就全露出來了。很快就找到了滲水源,多虧了救災指揮部的英明指揮和決策。
專家就是專家,提出方案,控制出水點,然后用兩臺抽水機繼續(xù)抽排,很快就能把井下的積水抽排完,下一步就是潰口封堵和加固。
你原以為,積水抽排完,需要一兩個星期,到時老三……你不愿往下想。
當初,老三進礦時,母親就嘮叨著讓你給他換個工種。老三說,這活兒挺好的,風吹不著雨打不著還累不著,到井上不干,拿錢不夠用的。
父親狠瞪了母親一眼,說在井下守炸藥庫,那可是許多人羨慕嫉忌的活兒,既不累又安全還不少掙錢。
你忽然想一個人靜一靜,想去看一看風雨百年的白果老樹。
白果老樹離礦幾十公里,你把車子開得飛快,你喜歡風馳電掣的感覺,半個小時過后,你已經望見那凸起的山頭了。八月的天,已經有些秋涼,左邊的玉米地里有了金黃,右邊的紅薯地里滿眼綠綠的,油菜花盛開的季節(jié)已經過去,梧桐樹花卻趁時綻放,滿山滿野都顯現著粉嫩的顏色。路邊新植的小樹苗也泛著綠意,山里的風清清爽爽的,順著山溝吹過來,涼絲絲的,帶來一絲絲的花香。
白果樹據說已有百年,就在田野的邊上,樹冠很大,三四個人合抱不過來,用“直干上摩九霄云,濃蔭下覆十畝地”來形容一點兒都不過分。這樹很奇特,伸向南面的一個大枝,彎曲著向上,像伸向天空的巨傘;伸向北邊的一個大枝,約有七八丈長,呈弧形下垂,綿延向低處,像一位和善的圣者,俯身伸出手來,普濟著蕓蕓眾生。
不知從何時起,樹枝上掛滿了紅布條。
圍著老樹轉幾圈兒,你抬頭望著老樹,老樹似乎也在望著你,你鉆進車里,把車開得飛快,一頭扎進市郊的一個叫“回家好”的飯館。
從后備廂摸出一瓶白酒,迎駕五十三度的,今晚就想來個一醉方休。
九
省工會領導要來慰問的事,拐了幾個彎兒追問行程安排,反饋的只有三個字:“不知道”,領導只說來慰問,沒有細說怎么慰問,連上次說的和職工共餐的事也沒提。這樣的領導最讓下面忐忑不安。按照常理出牌,是幾點到,先去哪兒再去哪兒,主要領導是否全陪,全都指示得清清楚楚,下面只要按照規(guī)定動作去辦就行。而現在卻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請示上面領導,上面領導說的左也行右也可的話,最終的意思是你們自己把握。
你把安排的預案向滿臉白菜色的胡礦長匯報后,胡礦長看看你沒說一句話,一轉身,把肥大的屁股對向你,你看看他,腦袋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家伙,早晨起來是不是沒穿內褲?
從礦長屋里出來,你便帶著副主席王元去探路。工人村一天要看好幾遍,你還是不敢掉以輕心。領導車來,在哪兒匯合,先到哪家慰問,回來的路如何走,有上訪隱患的地方不能走,影響礦容礦貌的地方不能走,里面的哪一條道都要做到心知肚明。
老三家不用去,你現在有點兒不忍見到弟媳婦了。曉艷不說怪你,你自己心里也總感覺對不起老三。
走進勞模李飛翔的家,你一下子愣了住了。兩室一廳的屋里似乎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沒有空調,沒有冰箱,臥室里唯一的大衣櫥已看不出顏色。唯一亮眼的是客廳墻角那臺電視機,下面有“技術能手獎”幾個紅字。李飛翔的家讓你對“家徒四壁”有了質感的理解。
你真沒想到,一個勞模、集團比武能手,家里竟如此的寒酸。在李飛翔家里,你看到了他的兩個殘疾孩子和八十多歲的父母。
老婆沒有工作,一家人就靠他一個人撐著。李飛翔笑笑,領導給了我這么多的榮譽和幫助,家里的困難我能克服。
你坐下來,看著李飛翔,你的眼里有一種濕潤的感覺。
你知道李飛翔很能干。參加工作以來,勤奮學習,刻苦鉆研,從一名只有初中文化的機電工人成長為機電技術能手,不僅練就了一手快速排查故障的絕活兒,還進行了大小革新三十多項,其中一項還填補了全國煤炭行業(yè)的空白。
如果不是親自到他家來看,你怎么也不會想到,李飛翔的背上竟有這么重的包袱。在這么大的重壓下,李飛翔竟然還能沉下心鉆研技術。去年礦上引進了擁有國際先進電控系統技術的洋設備,他苦心鉆研,很快就掌握了這項有近千條指令的國際前沿技術。他還大膽進行技術創(chuàng)新,使這套洋設備的性能有了新的提高,為礦創(chuàng)效幾十萬元。
看著那張憨厚的臉,你感覺說什么似乎都有些多余。
十
世上的事真的是難以預料,你怎么也不會想到,礦長被紀委請去喝茶了。
你更不會想到,第九天時,老三馬自明竟然被救了上來,并且奇跡般地還活著。
滿臉疲憊的救援人員抬著擔架走出大罐時,井口響起熱烈的掌聲,都說是奇跡。被一床棉被遮蓋得嚴嚴實實的老三聽到掌聲時,從被中伸出烏黑的手搖了一下。
老三創(chuàng)造了被困二百一十六小時成功獲救的生命奇跡。
從礦大門口到工人村,道路兩邊圍滿了等候的人群,一直延伸到職工醫(yī)院。救護車駛過,一陣接一陣的掌聲,為老三,也為礦井。
一位兩鬢灰白的老礦工哭了。這些天他一直在看電視,關注著事件的每一步進展。當聽說井下有人被救上來時,他連拍自己的胸脯說很開心。可連續(xù)幾天又沒有了消息后,又很揪心。這次,最后這個能被救出來,干了一輩子煤礦的他,哭得像個孩子。
你從井口一直護送到礦門口,再看著救護車疾駛而去。如果不是要參加一個研究困難救助問題的會議,你肯定會跟著一直到醫(yī)院。
你給大哥打了一個電話,只說了一句,老三已找到,就淚流滿面了。
十一
生命是頑強的。老三恢復得挺快,幾天時間,就能說能動了。集團公司領導來了,礦領導一個接一個過來,病房里天天人來人往的,白日里難得有安靜的時間,好在老三的全身零件沒什么損壞,就像一輛車,沒有碰沒有磕的,只是缺少了動力油。
老三能堅持下來,得益于下井時帶下去的班中餐和兩瓶礦泉水。
炸藥庫分多個庫室,要過幾道鐵門,這些門都是“一門雙鎖”的設計,擊發(fā)器、雷管、導爆管、炸藥、退庫區(qū)等多個獨立區(qū)域,各種顏色的導爆管、雷管分門別類地陳列擺放。物品都是擺放在干燥的洞壁拐角。有休息區(qū)域,有床鋪,簡易廚房還能加熱食物。巷道突水的時候,老三正在最里邊盤點炸藥的數量?,F在的炸藥和傳統的不一樣,都是安全炸藥。像耐低溫小直徑的優(yōu)質水膠炸藥,沒有雷管,火燒槍擊都不會炸的。等老三聽到突水的喊聲跑到門口時,炸藥庫門口還沒有突水的跡象,他想到掌子面詢問一下這幾天炸藥的使用情況,才過了候車點,水已經進來了。等他七拐八彎從主井跑向副井時,水逼得他不得不拐向一個坡度很大的采面,正是這個采面救了他。
他對宣傳采訪的人說,如果水位再上升半米,他再有班中餐和礦泉水也得玩兒完,水漫得離最高處只有一頭的距離。
宣傳媒體也采訪了老三媳婦。老三媳婦滿臉的疲憊,說丈夫被困井下,家里人急得天天掉眼淚,飯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她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丈夫能盡快康復,和她一起回家。
那晚,你回到辦公室,拿出一瓶口子窖,一個人獨自咂摸酒的味道。
你一直不愿回老家,你無法面對父親那滿臉的滄桑。
酒是好東西,哭也罷笑也罷郁悶也罷,只要喝了它,就能讓人露出本我來。倒頭就睡的,這類人理智,深諳自制之道;酒后變話癆的,抓住誰都想說個一二三的,這些人往往懷才不遇,身心處于壓抑的狀態(tài);借酒撒瘋哭鬧的,甚至動手打架的,都是平日壓抑自己太久的;喜歡猜酒劃拳的、高聲吆喝的,屬于耐不得孤獨的,這類人在生活中也是“閑不住”的;喜歡干杯喝大酒的,這類人通常比較豪爽;喜歡搶著付賬,他們不愿虧欠別人,也不愛占便宜;喜歡獨斟獨飲的,是不愿湊熱鬧的人。
你也屬于不喜歡湊熱鬧的那種。這類人比較理智,為人謹慎,能明辨是非,喜歡獨處。
辦公室很靜,靜得能聽到魚缸里的呼吸。四條小草魚游來游去,一點兒也不抱怨魚缸的環(huán)境。
你望著缸里的魚,魚在缸里望著你。
你拿酒瓶對著魚舉了舉,魚對你吐了個泡泡,又游起來。
你有些感慨,世界再大,魚只有一缸的自由,你也只有一小片屬于你的天地。
你把酒瓶放下,提筆在白紙上寫下:我坐在桌后看魚,魚在缸里看我,魚是我的風景,我是魚的風景。
十二
省工會領導要來慰問的消息傳來,你從集團得到信息,說領導準備先慰問馬自明,再到礦上調研,然后到食堂和礦工共進午餐。
你像上了發(fā)條的時鐘一樣轉動起來,電話召集王元過來研究具體的細節(jié)。
先定王元從礦大門口全程陪同,負責組織共進午餐的礦工。你負責醫(yī)院老三的慰問和食堂的就餐細節(jié)。
王元讓老三在醫(yī)院里多住幾天。最好領導來時躺在床上,這樣更有視覺沖擊效果。
王元看看你,已安排一個班的礦工工作服穿戴整齊,在食堂坐等著,領導一進食堂就分頭打飯,這樣顯得真實。
你看看王元,提出到食堂看看去。
正要出門,一位傷亡家屬迎上來,哭訴家里又缺油少錢了,孩子上學連個新書包都舍不得買。
你今天的心情很好,轉身批了一張二百元的救濟單,說到財務室領去吧。
還沒下樓,又一個老婦人迎上來,說我今天終于逮著主席了。有這樣的醫(yī)院嗎?我動手術,傷口還沒好,就讓出院,說著掀起衣服露出腰上的一圈兒繃帶。
你皺皺眉,知道這女人的男人是個老工傷,十多年前在井下頂板破碎砸了個半身不遂。
你轉身上樓,批了一張二百元的救濟單。老婦人接過救濟單,甩出一句“要是領導沒有錢也照樣看病”,轉身朝財務室走去。
你抬頭看看天,一只不知什么鳥高高地盤旋著。比你自在多了。
食堂里,大嫂正忙著抹桌子,見你們進來,笑笑地迎上來。正想給你打電話呢,你大哥讓你一起和老三吃個飯。
王元把省工會領導要過來就餐的事交待了一下。
你摸了摸桌子,要求桌子和碗筷都用洗潔精刷一刷,碗筷還要經過消毒柜消毒。
碗筷加上盛菜的托盤按一百套準備,全部換成新的,食堂內外的衛(wèi)生重新打掃一遍。費用以后再說。王元看看你,說道,這次是政治任務。
大嫂臉上堆著笑,下午就到市里選新的,保證不耽誤正事。
你瞥了王元一眼,這個王元,腦袋瓜子轉得比兔子跑的都快。
剛要走出來,接到老三媳婦的電話,自明要回家了。
你問了問今天吊水的情況,說再等兩天吧,我正準備到醫(yī)院看看呢。再住幾天, 一定要好利索再出院。
走出來,抬頭望望天,有一輪圓圓的太陽。你忽然堅定了一種想法,哪怕公私兼顧,也要對這些從井下上來的職工進行一次重獎!
十三
省工會副主席來了,帶來一大溜的小車。集團的、市里的、報社的、電視臺的、攝影攝像的,前前后后好幾十口子。
前一天,你和王元專門按領導視察慰問的路線跑了一遍,走一路,看一路,連路邊的破磚碎瓦都一一進行了安排。職工餐廳里,一百套不銹鋼的自助餐盤、陪領導吃飯的五十名一線職工,都一一過目。餐廳的桌椅,廚房的衛(wèi)生,屋后的環(huán)境,全部檢查了一遍,用王元的話說,就是一只蚊子飛過,也得讓它戴上衛(wèi)生的口罩。
你沒有想到,在關鍵的時候,還是掉了一回小鏈子。
省工會領導來到礦里,連會議室都沒去,徑直走向困難職工幫扶站。
你在前幾天就已經預料到了,省工會領導很有可能視察職工幫扶站,尤其是在“體民情重民生,走基層轉作風”的當前。
職工幫扶站搞得很上檔次,幫扶制度、幫扶流程、幫扶范圍、幫扶標準,全部打印排版上墻。東墻上,是非常醒目的三行字:
有困難找工會。
要維權找工會。
送溫暖熱線57334。
省工會領導很滿意,當場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并作了三點指示。然后又鉆進車里,到勞模李飛翔家慰問。
李飛翔早早就在樓下等著。這位為人實在的勞模,像那次參加全省機電工種比武一樣緊張。
一大溜的小車來到,李飛翔急忙迎上去,握住第一個走近他的人的手,嘴里不停地說著歡迎歡迎。你看著情況不大對,忙把走在中間的省工會副主席向他介紹,李飛翔又轉過身握住領導的手,一個勁地說歡迎歡迎。
省工會領導為李飛翔送去了三千元現金,還有米、面、油、被。這讓周圍的鄰居嘖嘖咂嘴,一個婦女在樓道里剛喊了一聲“領導,我家也困難,也來慰問慰問我家……”就被負責安全保衛(wèi)的拽走了。
省工會領導走進醫(yī)院,老三正躺在病床上吊水。藥液順著滴管慢慢地流進老三的血管里。省工會領導拉著老三的手,送上慰問金,詢問老三水中脫險的經歷。老三把你交待的只想著保護企業(yè)財產而深陷水中的故事細細地講了一遍,講得省工會領導拉著老三的手握了又握,兩次問老三個人有什么困難、對組織有什么要求。躺著的老三連連擺手,說礦上為了救我,費了這么多的人力物力,讓我感激都感激不過來,怎么還好意思談個人的困難。個人的困難自己想辦法克服,不能再為企業(yè)添麻煩。
老三最后的這段話,讓省工會領導唏噓不已,對煤礦職工的覺悟和素質大加贊賞,臨時動意,再送二十萬困難慰問金,救助幫扶在這場意外災害中受損的礦工們。
記者采訪老三,問他在井下的時候靠什么信念支撐這么多天時,老三有些拘謹地說,當時就想著要活下去,外面還有老婆孩子父母等著……
記者很感動,走出醫(yī)院就說,一定以“馬自明——堅強中不忘孝愛”為標題,作一個專題,在省報刊出。
慰問后,你走進職工餐廳,對大嫂說,炒幾個菜,晚上和大哥喝幾杯。
你告訴大哥,準備回老家看看爹娘。
十四
第二天天氣很好,天上有刺眼的陽光斜斜地照射下來,天藍藍的,遠處的鳳凰山像畫在天空中的水墨畫兒一樣。
你走進超市,大超市里的商品琳瑯滿目,看得你眼花繚亂。你選了兩瓶老爹最愛喝的六年口子窖。
花自己的錢買酒孝敬爹娘,老爹喝著心里舒坦。
你在回老家的路上,特意拐了個彎兒,走到那個掩映在山里的院落,遠遠地望了一會兒。信神神在,心誠則靈,你家兄弟老三真的躲過這場災了。
通向村子的土路已變成了平整的瀝青路。院子里,那棵老棗樹下,兩只蘆花大母雞一搖一晃地走來,你順手抓了一把玉米粒,撒在地上,家里很安靜,只剩下了爹娘。你說,晚上和爹喝幾杯。老爹咧開嘴笑了。
敘話中,老爹又講到了當年在井下如何,那時候,看倉庫的,家里需要用釘子,自己到街上買,不會占公家的一點兒便宜。那時的勞模,是憑本事比出來的,不是評出來的。長工資的時候,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高難度的技術活兒,工資高的級別高的自然是沖在前面的。
老爹說,那時候,再苦再累,沒有感覺到心里的不平衡,不會埋怨世道的不公,評個勞模,一張花紙喜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
老爹對井下的記憶永遠清晰,連年月日都說得一清二楚。
你看著老爹,附和道,快樂不在于窮富,人一輩子要站在另外的角度看問題,比如,腳步不能達到的地方,眼光可以到達;眼光不能到達的地方,精神可以飛到,這樣想就快樂了。
爺兒倆好多年沒有這樣喝酒了。你是趁著酒意把老三在井下遇險的事輕描淡寫地說的,還說到老三受到了表彰。
爹看著你,半天沒說話,好長時間,才慢慢地把一杯酒倒進了肚子里,抹抹嘴說,也想去礦上看看了。
你走出小院,仰頭看看天空,天上一輪圓月高高的掛著,溫馨而明亮。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那帶著野性與激情的演唱:“陪你去聽風,陪你去做夢,陪你去看落暮后的最后一抹紅,不需要承諾,不在乎結果,只要彼此心中有愛就會很快樂……”
張春玉: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員。在《陽光》《安徽文學》《清明》《中國煤炭報》《安徽工人報》《當代礦工》等報刊發(fā)表作品五十多萬字,作品多次獲獎并入選《安徽小小說五十家》《散文薈萃》等文集。2014年,小說《根扎深處》榮獲“古井杯”安徽省第二屆小說大賽淮河小說獎。出版小說集《根扎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