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翻譯的標(biāo)準

姜望琪

一、嚴復(fù)的“信、達、雅”

關(guān)于翻譯標(biāo)準的討論，不能不提嚴復(fù)的“信、達、雅”。嚴復(fù)在《天演論》的“譯例言”中提到：“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保ê振憷瑁?007：141）他接著指出：“《易》曰：‘修辭立誠?！釉唬骸o達而已?！衷唬骸灾疅o文，行之不遠?！吣宋恼抡?guī)，亦即為譯事之楷模。故信達而外，求其爾雅。此不僅期以行遠已耳，實則精理微言，用漢以前字法句法，則為達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則求達難。”（赫胥黎，2007：141）嚴復(fù)還提到，求“達”也是求“信”，即“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數(shù)十百言。假令仿此為譯，則恐必不可通，而刪削取徑，又恐意義有漏。此在譯者將全文神理，融會于心，則下筆抒詞，自善互備。至原文詞理本深，難于共喻，則當(dāng)前后引襯，以顯其意。凡此經(jīng)營，皆以為達；為達，即所以為信也”（郝胥黎，2007：141）。

綜上所述，嚴復(fù)傾向于認為譯文要“信”、要忠實于原文，這是不言而喻的。為此，他并未討論為什么要“信”，而僅討論了為什么要“達”、為什么要“雅”。但是，“達”和“雅”并不是翻譯的最終目的，而是手段，“信”才是目的；“達”和“雅”最終都是為了“信”，“信”離不開“達”和“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三者是一個整體，目的都是將原著的意思更好地轉(zhuǎn)達給讀者。但三者并不在同一層次上。“信”“達”是第一層次，是基礎(chǔ)層次：不信不是譯，不達也不是譯，譯必須“信”和“達”?！把拧眲t屬于第二層次，是較高的層次?！靶拧薄斑_”的譯文是合格的譯文、好的譯文；“雅”則是為了使其“更好”。

那么，嚴復(fù)自己的譯文是“信、達、雅”的嗎？嚴格地說，特別是按照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來看，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嚴復(fù)的譯文是有刪節(jié)的。其《天演論》譯自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的Evolution and Ethics，該書最初的書稿為1893 年5月作者在牛津大學(xué)的演講稿（以下簡稱“演講”），1894 年再版時，在前面增加了“Prolegomena”（導(dǎo)論）部分。而嚴復(fù)卻將“導(dǎo)論”譯作《天演論》（上）（1898 年版），“演講”內(nèi)容譯作《天演論》（下）。其實，通過“天演論”這個題目也可以看出該書不是全譯——題目僅是“evolution”的漢譯，而“ethics”（倫理學(xué)）卻被丟掉了。這是因為嚴復(fù)跟赫胥黎的目的是不一樣的：赫胥黎的Evolution and Ethics是要通過達爾文進化論探討與此相反的人類社會生存原則——雖然物競天擇，但不適者也應(yīng)該得以生存，也就是說，讓不適者也能生存才是真正合乎人類倫理的社會；而嚴復(fù)則是要用進化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來喚起國人的憂患意識，推動社會變革，為此，他刪除了赫胥黎“導(dǎo)論”第一節(jié)第五段中關(guān)于“進化”的一個注釋①該注釋的英文原文為：That every theory of evolution must be consistent not merely with progressive development, but with indefinite persistence in the same condition and with retrogressive modification, is a point which I have insisted upon repeatedly from the year 1862 till now. See Collected Essays, vol. ii. pp. 461-489; vol. iii. p. 33; vol. viii. p. 304. In the address on “Geological Contemporaneity and Persistent Types” (1862), the paleontological proofs of this proposition were, I believe, first set forth.（Huxley，1983：62-63）和第七段關(guān)于“進化”的正文內(nèi)容②這段正文的英文原文是：The word “evolution,” now generally applied to the cosmic process,has had a singular history, and is used in various sense. Taken in its popular signification it means progressive development; that is, gradual change from a condition of relative uniformity to one of relative complexity; but its connotation has been widened to include the phenomena of retrogressive metamorphosis, that is, of progress from a condition of relative complexity to one of relative uniformity.（Huxley，1983：64）。他還在“導(dǎo)言二·廣義”后增加了1 040 字（而英文原文僅為812 個單詞）的“按語”，介紹了他贊同的斯賓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對“進化”的定義。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天演論》顛覆了赫胥黎的原意，并不符合“信”的要求。《天演論》的“按語”共有17 704 字，約占全書總字數(shù)33 814 的一半以上。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不是翻譯，而是創(chuàng)作。

其次，對于英文原文的內(nèi)容，嚴復(fù)也并未全譯。赫胥黎為了吸引聽眾，也為了把自己在倫理方面的探索比作杰克的上天探險，用“Jack and the Beanstalk”這個故事作為“演講”的開場白，并貫穿始終。其第一段開頭是：“There is a delightful child’s story, known by the title of ‘Jack and the Bean-stalk’ with which my contemporaries who are present will be familiar”（Huxley，1983：104）；第二段開頭是：“My present enterprise has a certain analogy to that of the daring adventure. I beg you to accompany me in an attempt to reach a world of a bean”（Huxley，1983：105）。這些內(nèi)容嚴復(fù)在翻譯時都未譯出。他的《天演論》（下）是這樣開始的：“道每下而愈況，雖在至微，盡其性而萬物之性盡，窮其理而萬物之理窮，……”①此處的白話文翻譯是：事物的規(guī)律每往下深入研究就越有比較，哪怕是最細微的事物，想要了解其性質(zhì)，則萬物的性質(zhì)皆可了解（赫胥黎，2007）。（赫胥黎，2007：161）。然后又道：“今夫筴兩緘以為郛，一房而數(shù)子，瞀然不盈匊之物也。然使藝者不違其性，雨足以潤之，日足以暄之，則無幾何，其力之內(nèi)蘊者敷施，其質(zhì)之外附者翕受；始而萌芽，……”②此處的白話文翻譯是：現(xiàn)在用兩根繩索扎成花房的外圍，一個花房里放幾顆種子，種子是眼看不清手捧不住的微小之物。然而讓花匠不違其性質(zhì)，用足夠的雨水滋潤它，讓充足的陽光溫暖它，則用不了幾日，種子內(nèi)蘊的活力就會施展，其表面的質(zhì)地就會吸收，開始發(fā)芽（赫胥黎，2007）。（赫胥黎，2007：161）。

再次，在對全文段落進行翻譯時，嚴復(fù)也有很大的改動。例如，“導(dǎo)論”第一段是：“It may be safely assumed that, two thousand years ago, before Caesar set foot in southern Britain, the whole country-side visible from the windows of the room in which I write, was in what is called ‘the state of nature’ ”（Huxley，1983：59）。而嚴復(fù)的譯文是：“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dāng)羅馬大將愷徹來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赫胥黎，2007：142）。嚴復(fù)的譯文將原文中的人稱都改了。對于譯文改動這一問題，嚴復(fù)自己也非常清楚，因此，他在《天演論》“譯例言”第一段中明確提到：“譯文取明深義，故詞句之間，時有所顛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義則不倍本文。題曰達旨，不云筆譯，取便發(fā)揮，實非正法。（鳩摩羅）什法師有云：‘學(xué)我者病’。來者方多，幸勿以是書為口實?！保ê振憷?，2007：141）

從“達旨”這個意義上來看，嚴復(fù)是成功的。若將“信、達、雅”看作一個整體，從這樣廣義的角度出發(fā)，“達”“雅”是為了“信”，嚴復(fù)的翻譯也可以說是“信、達、雅”的。特別是從翻譯效果看，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biāo)。他的譯作問世后，在當(dāng)時的中國知識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魯迅曾這樣回憶當(dāng)年的情景：聽說有《天演論》這么一本書以后，他立刻就去買了，讀了開頭就感嘆，“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葛也出來了?！彼u價嚴復(fù)的譯作“桐城氣息十足，連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搖頭晃腦的（地）讀起來，真是音調(diào)鏗鏘，使人不自覺其頭暈”（赫胥黎，2007：136）。不過，總的來說，至少就《天演論》而言，筆者認為，嚴復(fù)的翻譯“信不足，達很好，雅有余”。出現(xiàn)這種情況跟嚴復(fù)所處的時代有關(guān)系，跟他的翻譯目的有關(guān)系，還跟翻譯的本質(zhì)有關(guān)系。

所謂翻譯就是用一種語言將另一種語言已經(jīng)表達出來的意義再表達一遍。由于語言形式發(fā)生改變，很難確保原來的意義完全不變。即使是同一種語言的同義詞，實際也僅是近義詞，完全相同的詞也是沒有的；不同語言的翻譯對應(yīng)詞更是如此。因此，譯文的“信”只是相對的，“不信”是絕對的。國外翻譯界的傳統(tǒng)說法是“Traduttore traditore”（翻譯者即反叛者）。錢鍾書曾根據(jù)《說文解字》中的“囮，譯也”，提出漢語的“譯”“誘”“媒”“訛”“化”是一脈相通、彼此呼應(yīng)的（錢鍾書，1981：696）。他認為，“譯文總有失真和走樣的地方，在意義或口吻上違背或不盡貼合原文”（錢鍾書，1981：697）；“徹底和全部的‘化’是不可實現(xiàn)的理想，某些方面、某種程度的‘訛’又是不能避免的毛病”①2019年，北京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英語系博士生阮詩蕓曾指出，錢先生的考證不夠嚴謹。其實“譯”與“繹”“嶧”等同源，與“驛”通用，基本特征是“傳”“連續(xù)”，本義是“傳言”。古漢語中“睪”“皋”“皐”等是混用的，“?，相欺也”，又《玉篇》中訓(xùn)與“?”同義連用的“?”同樣為“譯”，而此“譯”在唐鈔本中與“?”字形難分，故《說文》中“囮，譯也”的“譯”也應(yīng)與“?”相通（阮詩蕓，2019：138）。不過，她并沒有提及翻譯是不是總有失真的問題。（錢鍾書，1981：698）。

總之，翻譯是一項復(fù)雜的智力活動，不僅涉及原作、譯作的語言和思想，還要考慮時代背景、譯者的動機等。上文的討論已涉及“信、達、雅”的多種含義和理解；下文將圍繞“準確性”“可讀性”“直譯”“意譯”“神似”“形似”等概念進一步說明翻譯的復(fù)雜性，希望讀者切勿簡單地望文生義。

二、譯作不能違背原作的主要思想

譯作不能違背原作的主要思想，即嚴復(fù)強調(diào)的“信”，或者說“準確性”。筆者認為，在翻譯過程中，這是第一重要的，否則就不是“譯”，而是“寫”。不過，如上文提及的，“譯”從本質(zhì)上說都會對原文的意義有所改變，完全的“信”并不存在，“信”僅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因此，我們從反面來提出這個標(biāo)準，要求譯作不能違背原作的主要思想。

傅雷認為：“破除了情面，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翻譯書都要打入冷宮?！保ǜ得簦?006：26）但筆者認為，這種說法欠妥。說譯作都有錯，意味著“信”只是相對的；但“打入冷宮”應(yīng)該是“根本不能用”“完全錯誤”的意思。如果說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翻譯書都是完全錯誤的，似乎言過其實。不過，有的錯誤確實是不可原諒的。

2020 年1 月3 日，唐山（2020）在《北京青年報》刊發(fā)了《名著誤譯的問題，到底有多嚴重？》一文，指出名著誤譯是很嚴重的問題。文章還轉(zhuǎn)引了詩人伊沙的發(fā)現(xiàn)——冰心翻譯的泰戈爾的詩中存在較多的錯誤：“平均一首便有一處誤譯，也就是說，每兩三百字便錯一次。”①此書封面用的是泰戈爾《飛鳥集》（Stray Birds）的封面，并帶有“鄭振鐸、冰心譯”的字樣，容易讓人誤解成冰心譯過《飛鳥集》。實際上，冰心譯的是《吉檀迦利》（Gitánjali），出版社把鄭振鐸譯的《飛鳥集》跟冰心的《吉檀迦利》放在一起，出了合集。此外，唐山（2020）還提及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甲骨文工作室（分社）董風(fēng)云社長的一段經(jīng)歷，他在前往法國留學(xué)前讀過?？碌摹吨R考古學(xué)》（L’archéologie du Savoir）的中譯本，發(fā)現(xiàn)“雖然每句都能看懂，卻無法串連成一頁，直到今天，我也沒看懂這本書”。在網(wǎng)絡(luò)上，該書被網(wǎng)友列為“被翻譯‘毀掉’的經(jīng)典好書”第四名，與《通往奴役之路》（王明毅、馮興元譯）、《論自由》（許寶骙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龍婧譯）、《精神生活》（姜志輝譯）、《羅馬帝國衰亡史》（黃雨石等譯）、《經(jīng)濟與社會》（林榮遠譯）和《自由史論》（胡傳勝等譯）等同列。

下面，本文將重點討論語言學(xué)界的一個嚴重誤譯，即將言語行為理論中的“illocutionary act”譯為“言外行為”。這個術(shù)語是1955 年英國牛津大學(xué)哲學(xué)家奧斯?。↗ohn Austin，1911—1960）在哈佛大學(xué)的“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講座中提出的。

此前的哲學(xué)研究只關(guān)注有真假值的句子，即“命題”，奧斯汀明確反對這一做法。他主張，沒有真假值的句子同樣具有哲學(xué)意義。如“I name this ship the Queen Elizabeth”，看起來是一種自我描寫，如同化學(xué)老師在做實驗時說的“I pour this liquid into the tube”。但實際上，這兩句話是完全不一樣的：第二句是自我描寫，說明說話人當(dāng)時在干什么；而第一句卻不是描寫性的（constative），而是施為性的（performative），句子本身就是在實施行為。這是言語行為理論的第一步，即區(qū)分描寫性句子和施為性句子?！癐 apologize…”“I promise…”等也是施為性句子，在使用這些句子時，言就是行，說話本身就是做事。

然后，奧斯汀試圖從語法上區(qū)分描寫性句子和施為性句子，并找出它們的形式特征，如施為性句子的主語是第一人稱單數(shù)，用施為動詞，而且是現(xiàn)在時、主動語態(tài)等。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些特征并不是必要的：施為性句子的主語可以是其他人稱，可以是復(fù)數(shù)，還可以是被動語態(tài)，如“We promise to clean the room afterwards”“You are hereby authorized to pay for the purchase”“Passengers are warned to cross the track by the bridge only”；甚至可以不用施為動詞，可以說“I’ll come”，不一定非要說“I promise I’ll come”；可以說“Turn right”，不一定非要說“I order you to turn right”。最典型的可能是“Thank you”，從形式上看，它沒有主語，像祈使句；盡管人們會開玩笑地說“你不能光用嘴謝我”，但說了這兩個詞后，說話人確實就已經(jīng)向聽話人表達了謝意，完成了致謝行為。于是，奧斯汀重新探討了在什么意義上言就是行，說話就是做事。最終他提出，我們說的每句話都可以用來做事，因為說話時，我們同時實施了3 種行為，即“l(fā)ocutionary act”“illocutionary act”“perlocutionary act”。那么，這3 種行為是什么意思呢？

奧斯汀提到：“Locutionary act includes the utterance of certain noises, the utterance of certain words in a certain construction, and the utterance of them with…a certain sense and with a certain reference”（Austin，1962/1975：94）。而且，他指出應(yīng)當(dāng)主要關(guān)心下面這種行為，即“To perform a locutionary act is in general, we may say, also andes ipsoto perform anillocutionaryact, as I propose to call it. Thus in performing a locutionary act we shall also be performing such an act as: asking or answering a question,giving some information or an assurance or a warning, announcing a verdict or an intention…”①這段話可以譯作：我們可以說，實施一個“l(fā)ocutionary act”，一般也是、而且本身就是實施一個（我所謂的）“illocutionary act”，例如，在實施一個“l(fā)ocutionary act”時，我們也在實施下列行為：提出或回答一個問題，提供一種信息、保證或警告，宣告一個裁定或意圖等。（Austin，1962/1975：98）。奧斯汀還特別指明，“l(fā)ocutionary act”是“an act of saying something”，“illocutionary act”是“an act［performed］②此處方括號中的內(nèi)容為筆者所加，下同。in saying something”。

這些論述提示我們，“illocutionary act”中的“il-”不同于“illogical”中的“il-”，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in”“within”的意思。奧斯汀在引進第三種行為時，再次強調(diào)了這一點。他說：“There is yet a further sense (C) in which to perform a locutionary act, and therein an illocutionary act, may also be to perform an act of another kind”（Austin，1962/1975：101）。因此，如果按字面意義直譯，“illocutionary act”中的“illocutionary”也應(yīng)該是“言內(nèi)”，而不是“言外”。

從奧斯汀的整個理論來看，把“illocutionary act”譯成“言外行為”也是錯譯。傳統(tǒng)觀念把言論和行為、說話和做事對立起來，而奧斯汀對此提出了挑戰(zhàn)，認為言論也可以被看成是一種行為，說話也可以被看成是一種做事。其中，他主要強調(diào)的不是“l(fā)ocutionary act”這種通常意義上的嘴舌動作之類的行為，而是被包含在這種行為中的表達某種說話人意圖的第二種行為，即“illocutionary act”。如果將這種行為理解為流離于言說之外的行為，那么奧斯汀所謂的“言就是行”“說話就是做事”便成了毫無意義的命題。

奧斯汀的學(xué)生、言語行為理論的完善者塞爾（John Searle，1932— ）對言語行為的分類與奧斯汀不太一致，他將奧斯汀的“l(fā)ocutionary act”進一步細分為“utterance act”和“propositional act”。但是，他關(guān)于這些行為之間關(guān)系的論述卻同樣適用。塞爾提到，“I am not saying, of course, that there are separate things that speakers do, as it happens, simultaneously, as one might smoke, read and scratch one’s head simultaneously, but rather that in performing an illocutionary act one characteristically performs propositional acts and utterance acts. Nor should it be thought from this that utterance acts and propositional acts stand to illocutionary acts in the way buying a ticket and getting on a train stand to taking a railroad trip. They are not means to ends; rather, utterances acts stand to propositional and illocutionary acts in the way in which, e.g., making an ‘X’ on a ballot paper stands to voting”（Searle，1969：24）。最后一句話中的比喻很形象地說明了“l(fā)ocutionary act”和“illocutionary act”之間的關(guān)系。從不同角度來看，這兩種行為是同一種行為（在選票上打叉，其實就是“投票”）：從行為本身來看，是在選票上打叉（locutionary act）；從行為目的來看，是投票（illocutionary act）。

程雨民（2004：149）將“illocutionary act”譯作“語現(xiàn)行動”，認為“語現(xiàn)”是“語言中所體現(xiàn)”的意思；其中“il-”是“內(nèi)”的意思，由于奧斯汀本人的注釋是“an act performed in saying something”，故不能譯作“言外”。相似地，徐烈炯（1995：89）將“illocutionary act”譯作“言謂行動”。他指出，這種行動不在言語之外，詞綴“il-”恰恰是“內(nèi)”的意思，不能譯作“言外”。

目前，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這本書國內(nèi)有兩個譯本，均出版于2012 年，且書名都譯作《如何以言行事》。這兩個譯本都未用“言外行為”來翻譯“illocutionary act”，其中楊玉成、趙京超譯作“話語施事行為”（約翰·蘭肖·奧斯汀，2012a），張洪芹譯作“施事行為”（約翰·蘭肖·奧斯汀，2012b）①姜望琪（2003）把“illocutionary act”譯作“行事行為”，同時把“performative”譯作“施為句”。。但是，將“illocutionary act”譯作“言外行為”的也不少。其中，梅德明主編的《語言學(xué)與應(yīng)用語言學(xué)百科全書》中的翻譯較為特別。該書一方面提到，言語行為理論體現(xiàn)了“言”即②原文此處用的是“則”，筆者懷疑是“即”之誤?！靶小边@樣的語言觀，其核心思想是“言即行”，另一方面卻把“illocutionary act”譯作“言外行為”（梅德明，2017：551），似乎自相矛盾——“言”既然是“行”，兩者是一回事，怎么又會一個在另一個之外呢？

三、譯文要有可讀性

所謂可讀性，就外譯漢而言，指的是譯文要符合漢語的習(xí)慣，要像中文的寫作一樣，不能有“翻譯腔”。筆者在1993 年就提出過這個問題。當(dāng)時筆者發(fā)現(xiàn)，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③筆者曾在1989 年、1991 年兩度赴巴黎任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筆譯員。的翻譯不僅要求內(nèi)容正確，而且也要求在形式上接近原文。例如，教科文組織第26 屆大會的一個決議案標(biāo)題“Implementation of 25 C/Resolution 19 concerning UNESCO’s contribution to the promotion of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with regard to young people: Report by the Director-General”被譯作“實施關(guān)于教科文組織的促進有關(guān)青年的國際合作的貢獻的決議25 C/19：總干事的報告”。這種翻譯要求對于國際文件有其必要性，便于不同文本之間的對照。但是，從翻譯的角度來看，這種做法是不可取的。這個決議案標(biāo)題如果譯作“關(guān)于教科文組織在促進青年問題國際合作中作用的決議25 C/19 的實施情況：總干事的報告”，會更加符合漢語的習(xí)慣，其可讀性更強（姜望琪，1993）。

增強譯文的可讀性著重體現(xiàn)在結(jié)構(gòu)詞的翻譯上。教科文組織決議案的翻譯問題，表面上看是語序問題，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結(jié)構(gòu)詞的翻譯問題，即“of”等詞語的譯法問題。如果每個“of”短語（或后置定語）都譯作“X的”，那么漢語句子就會“的的不休”。相對而言，實義詞直譯雖然有時也很別扭，如將“International Year for the World’s Indigenous Peoples”直譯為“國際世界土著人年”，但這一方面可能是無奈之舉，沒有更好的選擇，另一方面其僅涉及個別案例，影響不大。但結(jié)構(gòu)詞則不同，它們是語法的重要內(nèi)容，影響整個語言的組織機制。例如，“Replacement of a member in terms of office”在教科文組織中的現(xiàn)有譯法是“替換一名現(xiàn)任委員”。當(dāng)英語用“some members”時，漢語通常翻譯為“數(shù)名”。但這種譯法并不符合漢語習(xí)慣，因為英語中的“a”“some”之類的詞統(tǒng)稱為“限定詞”（determiner），使用這類詞是根據(jù)英語語法的要求，而不是語義表達的需要，不用它們并不影響句子的意義。漢語則沒有這種語法限制，“替換現(xiàn)任委員”是完全合法、通順的表達。將“一名”“數(shù)名”翻譯出來，反而讓人覺得數(shù)量在這里很重要。這如同翻譯“I’m a student”這個句子時，譯作“我是學(xué)生”才是地道的漢語，而“我是一個學(xué)生”則是初學(xué)者的翻譯。同樣，將“He put his hands into his pockets”譯成“他把他的手放到他的口袋里”是一個笑話，除非其中的“他”不指同一個人。

對于定語從句等長修飾語，筆者建議，要把長句子拆分成短句子。

例（1）

Anyone who uses a sentence of the formX is meeting a woman this eveningwould normally implicate that the person to be met was someone other than X’s wife,mother, sister, or perhaps even close Platonic friend.

（Grice，1989：37）

在翻譯這個句子時，可以將定語從句提到前面來，先說“任何人說‘X 今晚將跟一個女人見面’”，然后用“他”重復(fù)主語，接著說“他通常都會暗示這個要見的人不是X 的妻子、母親、姐妹、甚至不是其紅顏知己”。

例（2）

My aim in this essay is to throw light on the connection between (a) a notion of meaning which I want to regard as basic, namely the notion which is involved in saying of someone that by (when) doing such and such he meant that so and so (in what I have called a non-natural sense of the word “meant”), and (b) the notion of meaning involved in saying (i) that a given sentence means “so-and-so” (ii) that a given word or phrase means “so-and-so”.

（Grice，1989：117）

這句話中的“between”后面有兩個很長的賓語，如果不調(diào)整順序，很難譯好。筆者建議譯為：“本文的目的是闡明（a）和（b）兩種意義概念之間的關(guān)系：（a）我想稱之為基本意義概念，即，當(dāng)我們說某人通過做如此這般的事情（在做如此這般事情的時候）表示了這樣那樣的意思時（在我稱之為‘meant’這個詞的非自然意義上）用到的概念；（b）我們說（i）一個特定句子表示這樣那樣的意思和（ii）一個特定詞或短語表示這樣那樣的意思時用到的概念”。

例（3）

…that anyone who cares about the goals that are central to conversation/communication (such as giving and receiving information, influencing and being influenced by others) must be expected to have an interest, given suitable circumstances, in participation in talk exchanges that will be profitable only on the assumption that they are conducted in general accordance with the Cooperative Principle and the maxims.

（Grice，1989：30）

這個句子更為復(fù)雜，在翻譯時如果只是調(diào)整順序，將定語從句提前，譯作“一個人關(guān)心會話/交際的中心目標(biāo)（就像提供和接受信息、影響別人和被別人影響），他就預(yù)期必然會有興趣在合適的情況下參與這種談話，它只有在假定一般是按照合作原則及其準則而展開的時候才能獲益”，句子的可讀性似乎仍然差一點。如果把前一個句子譯作條件從句，后一個句子明確改成主動語態(tài)，可能會好一些，即翻譯為：“如果一個人關(guān)心會話/交際的中心目標(biāo)（就像提供和接受信息、影響別人和被別人影響），我們預(yù)期他必然會有興趣在合適的情況下參與這種談話，它只有在假定一般是按照合作原則及其準則而展開的時候才能獲益?！?/p>

需要強調(diào)的是，跟準確性相比，可讀性是次要的。有人之所以將“illocutionary act”譯作“言外行為”，可能就是因為漢語有“言外之意”這樣的說法，“言外行為”的可讀性比較高。但是，為了可讀性而采用一個與原意相去甚遠的誤譯，在筆者看來可能是得不償失的。

四、神似與形似兼顧

翻譯的神似與形似兼顧的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術(shù)語要有透明性；在可讀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形似。

術(shù)語透明性是指讀者能從譯名中輕松地辨認出源詞，并能輕松地回譯。這在國際會議場合幾乎是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例如，“Nuclear Non-proliferation Treaty”，雖然很多英漢詞典把它譯作“防止核擴散條約”，但通常應(yīng)譯為“核不擴散條約”；“framework agreement”通常譯作“框架協(xié)議”，現(xiàn)在人們對這一譯文已經(jīng)沒有任何異議，但當(dāng)初對于這一譯法卻是有過激烈爭論的；計算機的“operating system”，根據(jù)其意義曾譯作“管理程序”，但現(xiàn)在通常譯作“操作系統(tǒng)”；社會工作者的“field work”按照內(nèi)容來看，應(yīng)譯作“實地調(diào)查”，但現(xiàn)在通常譯作“田野工作”；“natural selection”曾被嚴復(fù)譯作“天然淘汰”，現(xiàn)在通常翻譯為“自然選擇”。從表面上來看，這些透明的術(shù)語似乎“直譯”比較省事，這也是筆者強調(diào)術(shù)語透明性的一個原因。一個術(shù)語要想得到讀者的支持，受到喜愛，被廣泛流傳，必須要好用、省力，如同被廣泛接受的工具一樣。

不過，筆者之所以強調(diào)術(shù)語透明性，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雖然從表面上來看，強調(diào)術(shù)語透明似乎是不顧內(nèi)容、只顧形式，但實際上形式的相似有時也是內(nèi)容相同的必要條件，是為了更好的“信”。例如，1946 年8 月6 日，毛主席在接受美國記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采訪時提到：“美國反動派是紙老虎。”翻譯人員將這句話譯完后，毛主席問怎么沒聽見翻譯“紙老虎”，翻譯人員表示將其譯為了“scarecrow”。接著，毛主席又問斯特朗“scarecrow”的意思，她說這個詞指的是農(nóng)民插在地里嚇唬烏鴉的稻草人。毛主席立刻就說，這樣翻譯不好，這不是他的意思?！凹埨匣ⅰ辈⒉皇菄樆貘f的死東西，它是用來嚇唬孩子的。它看起來像一只兇猛的野獸，但實際上是紙糊的，受潮就會發(fā)軟，一陣大雨就會把它沖掉。因此，他堅持要把“紙老虎”譯成“paper tiger”。①參見網(wǎng)址：https://baike.baidu.com/item/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1096797。

如上文所述，翻譯就是用一種語言將另外一種語言已經(jīng)表達出來的意義再表達一遍。語言是形式，是意義的載體；語言變了，形式就變了，載體也就變了，意義就不可能不變。如果直譯術(shù)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一部分形式，意義就會少改變一點，即“信”的程度就可能會增加。傅雷先生素來強調(diào)“神似”，但這絲毫不能說明他認為“形似”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明確提到，他的意思不是“原文的句法絕對可以不管，在最大限度內(nèi)我們是要保持原文句法的”（傅敏，2006：23）。他強調(diào)的是與“神似”相比，“形似”是次要的；如果兩者不可兼得，那么就要放棄后者。他曾以法文版《哈姆雷特》中將“Not a mouse stirring”（一只耗子都沒動）譯成“Pas un chat”（一只貓都沒有）為例，說明神似比形似重要（傅敏，2006：3）。但他同時又為自己曾把“藍衣服”譯作“綠衣服”而嘆息，說“這種文字上的色盲，真使譯者為之大驚失‘色’”（傅敏，2006：4）。這也說明，傅雷先生在形似跟神似不矛盾的時候，也會兩者兼顧。他曾經(jīng)解釋道：“重神似不重形似；譯文必須為純粹之中文，無生硬拗口之??；又須能朗朗上口，求音節(jié)和諧；至節(jié)奏與‘tempo’，當(dāng)然以原作為依歸?！保ǜ得?，2006：56）這是翻譯的神似與形似兼顧問題的第二個方面——神似、形似兼顧，在可讀的前提下追求形似。

為什么要追求形似？因為形式很重要。任何內(nèi)容、任何意義都要有載體，這個載體就是形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形式是內(nèi)容/意義的基礎(chǔ)，或者說，形似是神似的基礎(chǔ)。此外，形式不僅僅是形式，它本身跟意義緊密相連，或者說，形式也有意義。朱光潛認為，思想與語言有一致性，一定的語言表達一定的思想。如果某個念頭沒有恰當(dāng)?shù)脑~語表達，那說明該念頭本身還沒有成形?！皩に急赝瑫r是尋言，尋言也必同時是尋思”“水到自然渠成，意到自然筆隨”“韓愈定賈島的‘僧推月下門’為‘僧敲月下門’并不僅是語言的進步，同時也是意境的進步”（朱光潛，1981：104-106）。

杜甫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不僅是在追求形式的新穎，也是在追求內(nèi)容和意義的新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學(xué)的進步就是形式的進步、表達方式的進步。莎士比亞之所以偉大，并非全部是因為他的劇作內(nèi)容好——一些劇作內(nèi)容在莎士比亞以前就存在，像威尼斯商人這樣的故事已經(jīng)流傳多年，莎士比亞真正的過人之處是他的文字、他的表達。

趙蘿蕤提到，直譯法是她從事文學(xué)翻譯的唯一方法，但又說，“我用直譯法是根據(jù)內(nèi)容和形式統(tǒng)一這個原則”；雖然內(nèi)容最終決定形式，但“形式［并］不是一張外殼，可以從內(nèi)容剝落而無傷于內(nèi)容”（趙蘿蕤，1989：607）。她在清華大學(xué)讀研究生時學(xué)習(xí)了“中西詩比較”“文藝理論”“法國文學(xué)”等課程，對美國老師溫德詳細講解的艾略特的長詩《荒原》（The Waste Land）有著極大的興趣，并試著翻譯了第一節(jié)。1936 年，戴望舒聞訊后約她翻譯全詩，于是她用一個月時間翻譯完了這首艱深晦澀的現(xiàn)代派“怪詩”，一舉成名。1980 年，趙蘿蕤在《外國文藝》上發(fā)表了一個新的譯本，將“1936 年不徹底的直譯法”改為“1979 年比較徹底的直譯法”（趙蘿蕤，1989：609）。例如，《荒原》第一行的“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原譯作“四月天最是殘忍”，現(xiàn)改成了“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她解釋說：“新譯力圖更加接近原作的內(nèi)容和形式（其中包括分行及節(jié)奏）。這就是我所說的直譯法?！保ㄚw蘿蕤，1989：610）換言之，趙蘿蕤的“直譯”并不是真的只譯字面意義，否則，“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當(dāng)年就可以譯作“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她正是考慮到了“達”，考慮到了讀者的接受力，才采用了“四月天最是殘忍”這種當(dāng)時頗為流行的句式。這說明，她并不是只注意“形似”，她也注重“神似”。

朱光潛（1984：454）明確說過，“直譯和意譯的分別根本不應(yīng)存在”“一個意思只有一個精確的說法，換一個說法，意味就不完全相同。所以想盡量表達原文的意思，必須盡量保存原文的語句組織。因此，直譯不能不是意譯，而意譯也不能不是直譯”。

五、似與不似之間

最后，筆者將對好翻譯的標(biāo)準進行歸納總結(jié)。我們強調(diào)，譯作要“似”原作，至少在主要思想上不能背離原作。也就是說，盡管“譯文總有失真”，“不信/似”是絕對的，“信/似”是相對的，但譯文仍然要“信”，內(nèi)容要跟原作一致，或稱“要神似”。要注意譯文的可讀性，避免違反漢語習(xí)慣的逐字直譯，特別是結(jié)構(gòu)詞。同時，形、義要緊密相連，在保證可讀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形似”能更好地做到“信”。換言之，要神似、形似兼顧。

翻譯是“戴著鐐銬跳舞”，這是非常形象的比喻。譯作既受到原作的限制，又受到目的語的限制，譯者沒有太多的自由。說得更極端一點，翻譯更像是“走鋼絲”，要左右逢源，直譯、意譯并用。過與不及，都是失??；稍有偏差，就粉身碎骨。但是，正因為如此，好的譯作才尤其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