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晶 王芳
摘 要: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的很多小說爭議性較大?!洞筇焓埂肥且黄爸豢梢鈺豢裳詡鳌钡男≌f,充滿濃濃的宗教色彩卻無法找到對應(yīng)的宗教原型。整篇小說帶有神秘色彩,文本形象復(fù)雜,豐富華麗的語言透著“性”誘惑,文本空間綿延具有“音樂美”,這些特點讓《大天使》帶有不可言說的神秘。本文擬對《大天使》的宗教色彩進行初步解讀,以此管窺厄普代克的宗教思想。
關(guān)鍵詞:厄普代克 《大天使》 宗教色彩
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曾說,“一篇好的短篇小說能夠帶領(lǐng)我們進入的深層空間便是宗教的家園”,他的許多短篇小說也因此充滿宗教色彩,《大天使》就是其中之一?!洞筇焓埂肥嵌蚱沾嗽缒甓唐≌f集《鴿羽》中的一篇,通篇缺少故事情節(jié),語言繁復(fù)瑰麗,意象豐富密集,內(nèi)部有很大的詮釋空間,卻很少受到評論者關(guān)注。《大天使》篇名本身即來源于宗教,而厄普代克本人的宗教信仰直到他去世之時仍充滿爭議,因此,細讀相關(guān)文本,通過文本接近作家的宗教思想,是一個很必要的途徑。
一、 “大天使”形象的宗教色彩
解讀《大天使》的宗教色彩,可先從“大天使”這個具有宗教意味的形象入手。基督教中的“大天使”首先讓人聯(lián)想到天使長米迦勒,即《但以理書》中提到的“大君”,以色列人的守護天使。厄普代克的“天使”是否即是米迦勒?這需從文本中去解讀。
《大天使》第一段是油畫般色彩斑斕的意象,“縞瑪瑙、碎雪衫、青銅容器”a, 紅綠相間給人視覺沖擊。接著是對天使形象的工筆描繪,“天使”的翅膀“用瓊漿玉液擦染過”(鴿,128),他的眼睛像寶石,厄普代克的“天使”同《圣經(jīng)》中所有天使一樣是美的?!妒ソ?jīng)》對于天使之貌最詳細的描繪也出自《但以理書》,“他身體如水蒼玉,面貌如閃電,眼目如火把,手和腳如光明的銅”b , 經(jīng)對比,可看出小說中的“天使”比起《圣經(jīng)》更顯柔美。而“天使”的“臉龐猶如一副象牙面具”(鴿,128),面具既指“天使”面龐的雕刻感,也暗示這種美的虛幻,“天使”似乎沒以真實面目示人。比起《圣經(jīng)》中的天使,他感情也更熾熱:“愛我吧,請聽我的諾言。”(鴿,128)
第二段開始就是記載“天使”之言。第二段中各種乘放食物的器具被列舉,第三段對亭臺樓閣等居住性場所進行細致描繪,二三兩段是“天使”在食住方面給予人保障。第四段走出天使宏觀的小島,進入一系列秩序井然的物陣?!凹垺钡囊庀笤谖闹谐霈F(xiàn)好幾次,首先是擺放著的未啟用的白紙,第二次是剪裁過的白紙,緊跟歐幾里得對畢達哥拉斯理論的證明,此時白紙“紙”的意義被書寫內(nèi)容覆蓋掉,具有承載的價值。最后是小時候和父母一起玩紙牌游戲,“紙”的意義又進一步拓展,兼具娛樂功能,“天使”不斷給予人關(guān)于物質(zhì)價值的啟示,這些物品大多也與傾訴對象的過去息息相關(guān),“天使”通過引起回憶讓對方得到心靈“安慰”。小說重點寫“天使”之言,《圣經(jīng)》對米迦勒形象的塑造則主要通過他的行為,作為征戰(zhàn)天使,他與魔鬼作戰(zhàn),捍衛(wèi)天主的威嚴(yán)。他為了摩西的尸首與魔鬼爭辯也是傳達上帝的意旨:“主責(zé)備你吧!”(猶1:9)厄普代克的“天使”比起米迦勒,更能言善辯。
最后一段的天使形象發(fā)生變化,他試圖用華麗的語言來引誘對方?!皳肀野伞薄懊业难钡瘸錆M性暗示的語言讓文章極具性張力。而“贊美我吧。贊美我就是贊美你自己”(鴿,129),“天使”竟將自己和傾訴對象等同。總體而言,厄普代克的“天使”話語動聽,構(gòu)造出的形象卻前后矛盾,從柔美的安慰者到曖昧的引誘者,缺少米迦勒神圣威嚴(yán)的色彩。值得關(guān)注的是,撒旦墮落前是天上最大的天使,他是“明亮之星,早晨之子”(賽14:12),他美麗并深受上帝的寵愛。圣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指出撒旦的本性即多變,“確實,要不是他游移不定的本性,絕不會因出軌而招致罪惡”?!秳?chuàng)世記》里蛇(撒旦)對夏娃說:“因為神知道,你們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創(chuàng)3:5)蛇將人與神等同,人才吃下果子被逐出伊甸園,《詩篇》也提到人的地位應(yīng)“比天使微小一點”(詩8:5),厄普代克的“天使”之言與撒旦引誘夏娃的語言如此相似,都試圖引起人對于當(dāng)前地位的不滿足,無論形象或語言,厄普代克的“天使”都和魔鬼撒但相契合。
綜上,厄普代克的“天使”更像偽裝后的魔鬼,他外表美麗內(nèi)心驕傲,言語之中充滿誘惑,這樣復(fù)雜的形象讓《大天使》“不可言說”又意味無窮。
二、《大天使》敘事的宗教色彩
除天使形象的“不可言說”,《大天使》敘事語言瑰麗繁復(fù),初看之下作家似乎在堆砌詞藻不知所云,細讀之后卻讓人產(chǎn)生鄉(xiāng)愁般“遙遠又真實”的感受。
在成為小說家之前,厄普代克一直想成為一名畫家,他曾為漫畫畫過插圖。他在接受采訪時坦言:“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即是可以將腦海中的畫面表現(xiàn)出來?!薄洞筇焓埂肺谋居梢幌盗徐o物畫面組成,畫面能激發(fā)人的想象,開掘人內(nèi)心的幽深,畫面也表達了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的內(nèi)心狀態(tài)。宗教體驗往往超出人類理性而“不可言說”,用具體畫面來描繪某種不可言說的事物容易帶來“語言無力”之感,雖然厄普代克用各種細膩的形容詞去描繪心中的畫面,人卻仍感覺到但丁所說的“字面意義的界限”,似乎難以道明人內(nèi)心世界的復(fù)雜。除卻字面意義的轄制,《大天使》同厄普代克的很多小說一樣缺少道德方面的意義。厄普代克的語言著力點更像在追求一種超越的神秘意義,這種意義“通過文字所指代的事物來進行宗教意義的闡述”。他曾在另一篇短篇小說《渾然一體的碧?!分?,借在海灘上觀察的作家坦言自己并不指望同大藝術(shù)家一樣能讓詞語“呼風(fēng)喚雨”,他只希望“一旦落入我精心編織的詞語之網(wǎng),這玩意本身,這東西本身,會碎裂:留下關(guān)于自己的一條記錄”。厄普代克嘗試放開思想對于語言的支配,讓語言自身去捕捉、承載。正如人是上帝恩寵的容器,此時的語言成為神秘感的容器。
《大天使》的宗教色彩還體現(xiàn)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全文并無明確的時間發(fā)展順序,各種關(guān)聯(lián)意象并列帶來一種寧靜的秩序感。天使出現(xiàn)開始歌唱,結(jié)束歌唱,最后“請聽聽,我又要開始了”(鴿,129),預(yù)示著“天使之歌”在不斷反復(fù)。這種永遠的交替帶來文本空間的綿延,就像是音樂可以被反復(fù)聆聽,每一次帶來不同的直覺感受。《大天使》是一篇具有音樂美的小說,在基督教儀式中,音樂用來頌贊神的美善,尋求神的心意,帶來情感的沉浸與狂喜。厄普代克的小說被很多評論家認(rèn)為思想空洞,這主要由于作家創(chuàng)作形式和表達內(nèi)容的矛盾,音樂激發(fā)人的感情和想象,卻難以承載思想,具有音樂美的小說不等同于音樂,語言文字的表現(xiàn)效果同人類的線性時間觀念極其類似,它“涉及深思熟慮,會破壞人的直覺”?!洞筇焓埂犯袷窃诿枥L一種沉思前的直覺反應(yīng),卻采用一種會破壞直覺的形式去表達。厄普代克的《大天使》玄之又玄,不是作家在故弄玄虛,而是內(nèi)容本身“不可言說”。
三、《大天使》的宗教思想
厄普代克本人曾加入過公理教會和圣公會,在其自傳性散文《山茱萸樹》中他也明確提及自己是一個“公理會教友”。但《大天使》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式會讓人對厄普代克本人的宗教傾向產(chǎn)生疑惑。他信的究竟是什么?信仰對厄普代克又意味著什么?
德國神學(xué)家馬丁·布伯曾說:“信仰乃‘我與你’而非‘我與它’之關(guān)系?!倍蚱沾艘苍f:“沒有信仰就沒有善,只剩下碌碌行事?!弊诮绦叛鲈o他安慰與勇氣,但讀者很難從作品中感受到一個虔誠的教徒形象。從他的小說中,看不出信仰有人類共同體般的烏托邦精神,他所有的疑惑都是圍繞“我”與“上帝”的關(guān)系,“我”如何去認(rèn)識“上帝”。他尋求上帝是為更了解自己,幫助自己走出精神困境,對他來說,“更使我迷惑的奧秘是我的自我的化身”。
厄普代克崇敬的克爾凱郭爾曾說:“信仰是純粹主觀體驗,它不能被理性說明。”《大天使》感情熱烈卻缺少情節(jié)邏輯,作者在“百般狂喜贊美著”(鴿,129),這種寫作方式正體現(xiàn)厄普代克追求那種“超越意志的幸福感”。厄普代克的“天使”形象雕琢,他喜歡對瑣碎事物進行巴洛克式的描繪,這些特征都與在繁復(fù)的宗教儀式中沉醉于上帝恩典的天主教較接近。雖然厄普代克加入的公理會和圣公會是新教宗派,但這些宗派對于個人信仰都持較寬容的態(tài)度,圣公會高教會派在教理上傾向天主教,所以厄普代克作為新教徒帶些天主教色彩也無可厚非。
新教取締神職人員對經(jīng)文的解釋權(quán),強調(diào)無需中介人可以與神交流,這在一定層面帶來人對于信仰理解的多義性。《大天使》文本充滿性誘惑,對天使的身體之美進行大肆渲染,但無論新教還是天主教都對性有著嚴(yán)格限制。在《百年孤獨》中,天主教徒費爾南達在婚后夫妻生活中的刻板被馬爾克斯用戲謔口吻描繪得淋漓盡致。在《出埃及記》的摩西十誡中寫道“不可奸淫”(出20:14),“奸淫”即是超越一夫一妻婚姻制度之外的性關(guān)系,可性在厄普代克的理解中卻有不同。在《揮之不去的欲念》中,厄普代克書寫了一個孤獨疲憊的已婚男人,他在診室偶遇少年時代的情人,他對曾經(jīng)的情人爆發(fā)出一種強烈的情欲,在他以為厭倦一切的時刻,他因突如其來的情欲重回少年,“在這個小鎮(zhèn),他又變成一個孩子了,在這里,生活就像一次漫長的冒險,一個流轉(zhuǎn)的傳說,一種永遠近在眉睫的愉悅”(鴿,20)。厄普代克筆下的性正像信仰,帶給人新生的喜悅。因為性,信仰進入俗世,而信仰也使性脫離單純的肉體沖動?!洞筇焓埂芳瓤侦`圣潔又帶著曖昧誘惑,正體現(xiàn)作家本人的宗教思想是一種精神和肉體升華的融合。這樣的思想難以屬于“天堂”,但正是這樣的思想“道成肉身”給俗世生活帶來指引,發(fā)掘平凡生活的詩意。人是軟弱的,受到各種轄制,人也難以抗拒誘惑,但厄普代克用文字孜孜不倦地探尋俗世之人的罪惡與救贖。
《大天使》因“天使”形象的復(fù)雜,語言瑰麗與結(jié)構(gòu)的音樂性特征,具有“不可言說”的性質(zhì)?!洞筇焓埂纷诮躺时澈蟮淖诮趟枷胍草^復(fù)雜,厄普代克不是傳統(tǒng)宗教觀念的代言人,作家厄普代克總是超越基督徒厄普代克,這樣的他難以去贊美上帝,卻一直在發(fā)現(xiàn)上帝創(chuàng)造之美,從而努力完成“不可言說之言說”。
a 〔美〕約翰·厄普代克:《鴿羽》,楊向榮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28頁,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這個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后文所引文本只隨文注出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b 《舊約·但以理書》,《圣經(jīng)》中文和合本,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2009年版,第10章第6節(jié),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這個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后文所引文本只隨文注出章節(jié),不再另行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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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陶晶,紹興文理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王芳,紹興文理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當(dāng)代文學(xué)評論家,研究方向:世界文學(xué)與比較文學(xué)。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