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過去是相對韻文、駢文而言的,凡是不押韻、不排偶的散體文章,包括經傳史冊、書信律令、銘文碑記等等,都稱為“散文”。散文取材廣泛自由,不受時空限制,表現(xiàn)手法多樣,在有些人眼里,是上手最容易、門檻最低的一種文體。過去人們以為寫詩的人多,現(xiàn)在據統(tǒng)計,中國寫散文的作者數量位居第一。
散文的生命是真實
散文寫的是真人真事與真情實感,散文中的人物、事件、景物,應當是生活中真實存在的,至少也是有相當的真實依據的。
散文能不能虛構?
嚴格地講,一切藝術創(chuàng)造都離不開虛構,無論是繪畫、音樂,還是文學作品,都是作家、藝術家主觀的產物。我們常說,藝術高于生活,不等于生活,它不是機械地照相式地反映生活,散文的本質是真實地表現(xiàn)生活,表達情感。這種真實是藝術的真實、本質的真實、文學的真實、情感的真實,我們必須強調散文的真實性,堅持散文的真實性,否則,散文就失去了底線,就混同于小說等其他文學形式,散文就不是散文了。
散文是一種回憶性文體,是對記憶的打撈和還原。造成散文少許虛構的原因:一方面,人的記憶有偏差,有選擇,即使是親聞親見親歷的東西也不一定都是真實的,俗話說“眼見不一定為實”,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實的,這是指無意的虛構。另一方面,為了行文的方便,為了文章的整體效果、表述的方便,為了增加文章的美感等等,作家在個別的細節(jié)上進行有意的虛構也是允許的。
魯迅的著名散文《藤野先生》,其中的“幻燈片事件”和“辭別藤野”等等細節(jié),事后證實都是虛構的。我們都說魯迅當年在仙臺醫(yī)專學醫(yī),課間受幻燈片的刺激,日俄戰(zhàn)爭中一個所謂的中國偵探被綁起來,日軍將要對其行刑,旁邊圍觀的中國人神情麻木,充當看客。魯迅由此深感覺國民的愚昧無知,毅然棄醫(yī)從文,要“拿起文藝的武器療救國民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事后有一種說法,據考證,當年的仙臺醫(yī)專沒有幻燈機,也不可能放映幻燈片。1937年,魯迅去世后不到一年時間,藤野先生在日本的《文學案內》雜志上發(fā)表了《謹記周樹人君》的紀念文章,其中提到,他并沒有見到辭別的魯迅,始終掛在西三條魯迅故居書房中寫有“惜別”二字的照片也不是他送的,很可能是由藤野夫人代轉的,與魯迅文章回憶的有偏差。這樣的例子在《朝花夕拾》中還有不少。魯迅在序言《小引》中這樣說,這些(十篇)作品“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或有些不同,然而我只記得是這樣”。魯迅的散文有少許虛構,作為一種手法,是為文學的真服務的。
冰心的《小橘燈》,作者自己就承認有一些虛構的人物和情節(jié),并不隱諱。但是現(xiàn)有個別的作家、名家走得更遠,根本沒去過某個國家,卻憑空寫了幾篇一萬多字到該國旅游的散記,繪聲繪色,這種刻意編造的文風是不可取的。
散文的虛構不能違背總體真實、本質真實的原則,只能是局部的、有節(jié)制的。虛構的尺度,想象的程度,必須合情合理,不能無根據地隨意發(fā)揮,更不能憑空杜撰,無所依傍。喜歡虛構,不如去寫小說、編故事,寫散文就要寫真感覺、真故事、真思想、真體驗、真實的自我、真實的他人。
寫生活中深刻的、震撼你的東西
散文寫作,取材要嚴,取舍得當,不要硬寫,不要應景,要尊重內心的召喚,而不是外在的東西。所謂外在的東西,大家都明白,無非是名利的誘惑,金錢、名聲、人情、任務等等。譬如應景式寫作?,F(xiàn)在有一些作者,時令記得很清楚,一到時令就要寫一篇。不是說這些不能寫,而是說沒有創(chuàng)作沖動,一味地硬寫,缺乏真情實感,缺乏獨特感悟,怎么能寫出好東西?
孫犁先生說散文特點的三個“親”——親身遭遇、親身感受、親身見聞。他說,這些(遭遇、感受、見聞)“不是每天每月,都能得到遇到,(都)可以進行創(chuàng)作的。一生一世,(人的)所遇也有限。更何況有所遇,無所感發(fā),也寫不成散文”。
人生很豐富,不是所有東西都有書寫的價值,不能寫成流水賬,事無巨細,婆婆媽媽,要有選擇,有取舍。要寫有意義的,感動自己、震撼自己的東西,對自己或對別人有所啟發(fā)的東西。
比如,有的作者喜歡寫人物,寫親情,姥姥舅舅、鄰居同事,以為自己熟悉的就能寫好,但是這些人物沒有特點,沒有個性,沒有生動感人的細節(jié),人物立不起來,無非是如何善良,如何勤勞,如何慈愛,如何正直等等,千人一面,老生常談,寫得再真實也寫不出新意。動筆之前先想想:你寫的內容有沒有價值?是不是有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打動讀者的東西?沒有就輕易不要寫?,F(xiàn)在親情類的散文數量很多,寫好的極少,為什么?作者沉溺其中,與所寫的人物拉不開距離,用情過深,以至容易美化人物、拔高人物,親朋好友身上全是優(yōu)點,完美無缺,寫不出人物的特點與個性,寫不出自己獨特的體驗。
散文最適合表露作者真實的心跡,寫人物不妨看看盧梭的《懺悔錄》。這本書之所以打動人,成為文學經典,關鍵在于盧梭真誠坦率地解剖了自己,不粉飾,不隱惡,“我是什么樣的人,我就寫成什么樣的人”,無情地暴露自己人性的缺點。寫自己如此,寫別人也一樣。所以選材一定要嚴,要學會取舍,寫那些有意義有價值的內容。
散文要有魂和神
散文的特點是“形散神不散”。古人說,“凡文以意為主”,沒有意,沒有神,文章大可不必寫。
散文的“形散”,我理解一是取材廣泛,不受時空的限制,什么都可以寫。就像魯迅先生說的“任意而談,無所顧忌”。二是寫法靈活,沒有一定之規(guī)。腦子里有一定框框,提前構思反而寫不出好散文,貼著人物寫,貼著事件寫,想到哪寫到哪,有感而發(fā),自然靈活。散文寫作相對有一定的隨機性,用一句俗話說:跟著感覺走。三是結構自由,不講究布局謀篇、起承轉合,可以敘述,可以描寫,可以抒情,也可以議論。
散文的“神不散”是說文章要有魂,有一個大致明確的主題、主線,也就是過去人們常說的“文章之眼”,一篇文章要說什么?要表達什么?當然是你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文章不在長短,但一定要有一些你自己獨到的發(fā)現(xiàn)、認識與理解。文章沒有神,沒有魂,就像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
如何理解散文中的“神”與“魂”?抒情散文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都是為了直抒胸臆,像茅盾的《白楊禮贊》,以及秦牧、楊朔等人的許多散文,一切景語皆情語,作者要抒發(fā)的情感就是文章之神。議論文用形象和事實來說話,表明觀點,說明道理,像魯迅的大量隨筆雜文,議論說理的特點一目了然,文章的觀點和道理就是神和魂。
抒情、議論文的主題相對明顯,我們閱讀和寫作時比較好把握。難的是敘事性散文,記人記事的散文有時候容易混同于小說,有一定的情節(jié)和鮮明的人物,有的作者覺得自己寫的是散文,卻當小說發(fā)表了,兩者的界線有模糊地帶,史鐵生的散文《我與地壇》,許多人當小說讀,當小說選,這種例子有很多。
敘事性散文重在記敘和描寫,寫生活中令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人或事,生活中的一個側面、一個場景,人物的一個特點等等,看似隨意,信筆而寫,但是文章的“神”和“魂”應該是作者的感悟和發(fā)現(xiàn)。寫人記事,不是為寫人而寫人,為敘事而敘事,而是重在抓住人和事的特點,寫自己的情感體驗,更突出作者的個人色彩。
記敘散文中的游記,記錄旅途中的觀感,如山水景物、風土人情、名勝古跡等等,觀什么看什么不重要,落腳點是作者通過景物抒發(fā)的內心情感。目前,許多報刊大多拒絕游記,因為這類稿子泛濫成災,很難寫出新意。蜻蜓點水、走馬觀花式地記錄旅游過程,沒有獨到的發(fā)現(xiàn)和感悟,很容易寫成旅游指南,讀者要了解的東西,上網搜索一下就可以,為什么要看你寫的文字?所以要慎重動筆。
散文的“魂”或說是“神”,就是文章中一定要有“我”,無“我”則無魂。你眼中的世界,你眼中的事物,你獨特的發(fā)現(xiàn)、獨特的感悟和體驗。我們可以看看王小波的散文,每一頁都會有“我”。
寫散文,其實就是寫自己,強調個人經驗、個人感受??傮w來說,小說主要是寫別人的事,寫身外的事,要弄假成真;散文則是寫自己的事,寫自己的情,心里的事,眼中的人,是自己和自己說話,表達你對社會人生的看法,表達你的感受感悟,它接近于內心獨白,更多的是自述,而不是他述。有人說,小說也有第一人稱的,也有自傳性的,但總體來講,小說中的“我”不等同于作者自己,而散文中的“我”應該是真實的自己,這是散文的魂或說是神,文章中要有“我”。
散文要說自己的話
散文易寫卻難工,韻文難學而易工。散文怎樣寫?我以為把話說好就夠了。大致說來,記住三句話就可以了。
第一,說好普通話。不是平常意義上的普通話,而是普通人說的話。就像平時和朋友鄰居同事聊天時一樣說話,說讓人能明白的平常話、家常話、大白話?!案呱徽f尋常話”,“是真佛只道家常”,連高僧真佛都說普通話,我們是普通人,不是圣人、哲人,有什么資格教育讀者,說那些故作高深、云山霧罩、不著邊際的話?
初學寫作者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喜歡拽些名言警句,堆砌一些華麗的辭藻或用一些歐化的長句子,顯得有學問,這實際上是給讀者制造閱讀障礙,把讀者往門外推。賈平凹曾說,作家要多用動詞,少用形容詞;多用描寫,少用概述;多用短句,少用長句;少用公眾語言,少用成語等等……生活中有人用格言警句說話的嗎?幾乎沒有。
像孫犁先生,一位被低估了的散文大家。他的語言質樸平淡如拉家常,但意蘊深刻,耐人尋味,敘事從無豪言壯語,而是以細致委婉的筆調表現(xiàn)人物的情感,在平淡的描述中蘊含深刻感人的情致。莊子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大美至簡,我們讀一些大家的文章,大多都平實淺白,娓娓道來,不雕琢,不粉飾,沒有出奇的句子和花哨的辭藻。
說話是為了表達,起碼要讓人聽得懂,喜歡聽,詞能達意,把想表達的意思說清楚,所以要說普通話、平常話。別說虛無縹緲的神話、胡說八道的鬼話、大而無當的套話、不著邊際的虛話、莫測高深的空話。歸根到底一句話,自自然然地把話說好,說人話,說讓人聽得懂的話。
明代“三言二拍”的作者馮夢龍說過:“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風始動人。”也就是說,你說的話越通俗平常,懂的人越多,傳播得就越遠越廣。你寫的東西涉及社會民情,符合世態(tài)人心,貼近現(xiàn)實,貼近時代,才有可能打動人。
第二,說真話,說實話。寫散文貴在一個“真”字,態(tài)度真誠,情感真摯,內容真實——即真人真事,真情實感,這是散文的生命所在。
在所有文體中,非虛構的散文是最接地氣的,與我們的生活最近,與我們的心靈最近,散文作家應該說真話,說實話。寫作最高的使命是戰(zhàn)勝謊言,還原真相,作家應該是一個時代的良心。語言文字是思想的載體,語言難以表達的東西,文字可以發(fā)揮作用。
說真話,說實話,尤其難得,尤其可貴,說起來容易,做到很難。寫文章相對要自由一些,可以說一點真心話,可以逐漸地走近真相,還原真相,至少別說假話、套話、空話、廢話。寫散文是寫自己,其實也是寫世人。作家的作用,就是要把人人心中有、他人筆下無的東西有勇氣寫出來,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第三,說有個性有水平有特點的話。
寫散文和說話一樣,同樣一件事,不同的人敘述的效果大不一樣。有的人精彩生動,有的人寡然無味,讓人記住的都是那些有特點的、有自己風格的表述,而那些千篇一律的套話,說話人就像是傳聲筒,沒有自我,所以很少有人感興趣。散文寫作的個人經驗最為明顯。盡量擺脫公共語言,說自己的話,說有個性色彩、與眾不同的有水平的話,寫你的內心,寫你的感受,發(fā)自己的聲,抒自己的情。
散文的特點是私人化的自由表達,強調個人經驗,突出個人特色。散文就是說話,說自己的話,盡量說真話、實話,說普通話、家常話,大白話,說有水平、有特點的話。把話說好,說精彩,說生動,把它們寫在紙上,我以為就是一篇不錯的散文。
張映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編審。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評論、學術文章等數百篇500余萬字。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