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林
一下樓我就看見了她。她站在車子邊上,車子停在路邊。我喊了她一聲,又朝她揮了揮手,她也對我揮了揮。我朝她走過去同時考慮著怎么開口。吃了么,我說,迅即又為說了這么句俗不可耐的話而懊悔。她點點頭。我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上去——就像很多年前那樣,她也拉開車門坐上來。不過接下來她并沒有發(fā)動車子,而是就那樣靜靜地坐著,透過擋風玻璃望出去。我以為她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但她什么都沒說。過了幾分鐘,她兒子出現(xiàn)在副駕駛門外側(cè)的時候,我心里不由一凜。
這是我的座位!他一把拉開副駕駛的車門說,眉眼間抖動著那種你怎么可以坐在這兒的表情。我只得下車,把那個座位讓給他,在后排坐下來。是的,相比于我他當然更有這個權(quán)力。他是她的兒子,而我只不過是曾和她上過床的人而已,還是之一。
小寶,對叔叔不可以那么沒禮貌!她瞪了他一眼說。他回看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我沒聽清楚的什么話。沒事!坐哪兒都一樣,我替她兒子也替自己解圍道。這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陽光燦爛,我們要去我朋友蘭麗的畫室喝茶。是她前天晚上約的我——我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要約我,是離婚了想再續(xù)前緣還是單純想有個人陪著。我也不明白她為什么還要帶上兒子,她也從沒提及過這一點。接下來車子還是沒發(fā)動。
過了會兒,一個扎著小辮子的男人走到她那邊,把一杯咖啡從車窗里遞進去,又拉開后排的另一扇車門坐進來。他手里握著另一杯咖啡,紙杯上印著LUCKIN COFFEE。我愣了愣,不過很快也就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坐下來,他沖我點了點頭,我也回點了一下。哦哦,這是周同,她回過頭來向我介紹道。這是林宵,她又把頭偏過去把我介紹給他。你好。你好。我們沒有握手。他完全沒有那個意思。當然,我也沒有。
現(xiàn)在她終于發(fā)動了車子,從我樓下那個丁字路口往胭脂路拐過去。沒找到奶茶店,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周同往前挪了挪身子對她和她兒子說。哦,她望著前方說。
媽媽,你說了給我買奶茶的!這時候他嚷嚷起來。周叔叔不是沒找到奶茶店嘛,找到了就買,她安慰他。媽媽,你說了要給我買奶茶的!你說了要給我買奶茶的!你說了要給我買奶茶的!他抓住她的手臂搖晃著說,五官猙獰起來,一副發(fā)瘋的樣子。
小寶,好好坐著,媽媽正在開車,她說。但他并沒停下來,相反還搖晃得更厲害了。她只得把車子拐到路邊,停下來。小寶,你再這樣媽媽要生氣了!你晃媽媽,媽媽就開不好車,要是出了車禍怎么辦?她做出一副很生氣的樣子。他這才把手松開,不過嘴唇仍然撅得老高。她臉上緩和了一些,接著又發(fā)動起車子,往路中間開過去。
之前我見過他幾次。之前的經(jīng)驗告訴我最好離他遠一點兒。不過車里就那么大,離他再遠又能遠到哪里去呢?我縮在座位上,盡量用前座的邊緣把他圓滾滾的身子遮住。如果我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并有了孩子,我想他絕對不會是我想要的那一種。我暗自慶幸當年和她結(jié)婚的不是我,而是她的同事,一個中學英語老師。老實說,我應該感謝他,一個及時出現(xiàn)的接盤俠,因為他的及時出現(xiàn)才替我擋掉了一顆淪為人父的子彈。
小寶,你要系上安全帶!周同往前湊了湊說,我?guī)湍憧凵?。我能聽出來他語氣中盡力討好他——進而討好她——的那種意思。不過他并沒理他,就像沒聽到一樣。是的,小寶,你怎么不系上安全帶?她接過去周同的話說。他這才照做了。這似乎是一個沒那么壞的象征,她不會因為他再突然而至的動作而朝行人或者別的車子撞過去。
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半。陽光透過道路兩邊的樹冠撒下來,撒進車子里,撒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我知道,現(xiàn)在我家里的陽光比這里的還要好,掠過對面的樓頂撒進來,把懶人沙發(fā)里的我籠罩起來,我端著一杯沏好的茶,瞇起來眼睛望著天空,那比坐在這兒要愜意多了。我閉上眼睛,為自己前天晚上答應了她今天的約而后悔起來。如果知道她兒子和她的小男人也一起來,那我是不可能答應她的——找個借口還不容易么。
媽媽,我們到別人家里玩不能翻別人家的抽屜,不能進別人家的臥室,也不能坐在別人家的床上。他沒頭沒尾地來了這么一句。沒人接他,過了一會兒他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是的,小寶,不能!去別人家要懂禮貌!她說道??梢韵胂蟪鰜?,之前她肯定一遍遍地教過他這些。他記住了,記得很牢,現(xiàn)在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媽媽,我們到別人家里玩不能翻別人家的抽屜,不能進別人家的臥室,也不能坐在別人家的床上。幾分鐘后他又重復了一遍,以那種自言自語同時又像是對著所有人說話的語氣——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就是對著他媽媽、周同和我。我沒有吭聲,周同也是。他一邊望著窗外,一邊小口小口地啜著咖啡。哦,又一個接盤俠,還是一個大接盤俠,不但接手了別人的女人,還接手了別人的兒子,我用余光瞥著他的輪廓想。似乎總有一些男人愿意這樣,尤其是在年輕的時候,他們以為自己抓住的是愛情,其實是他們混淆了愛情和欲望的區(qū)別。不過沒關系,時間早晚會讓他們明白這一點的。
半個小時后,她開進蘭麗的那個小區(qū),在停車場那些空蕩蕩的車位中找了一個停下來。周同下了車繞到車尾。我下來的時候,看見他從后備廂里搬出來一盆虎皮蘭。
這時候,一個門衛(wèi)模樣的中年男人走過來,一邊抖著大衣一邊沖我們揮手說,開走!開走!這兒不讓停!不是有那么多空車位嘛?她說。那也不能停,他說,這些都是私家車位。就停一會兒,不會超過兩個小時,那時候業(yè)主還沒有下班呢,她說了一個在她看來非常有說服力的理由。那也不行,他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我看見周同放下那盆虎皮蘭,從口袋里摸出來一盒煙,抽出來一根走向他,接著又把打著的火湊過去。
師傅,行個方便哈,我們一會兒就走了,周同拍著中年男人的肩膀說,又把那盒煙塞到他手里。對方?jīng)]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看了一眼手里的煙,就嘟囔著走開了。
他還不算黑的。我們小區(qū)的那個門衛(wèi)只有塞了錢他才會讓你把車子停在那些長年都沒有車停的空車位上。是的,都這樣。我是說現(xiàn)在的物業(yè),收錢時他們特別經(jīng)心,花錢時他們就特別不經(jīng)心。一句話,他們不想輕易就把收上去的錢再吐出來。這個小區(qū)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廣場上那排健身器材壞的壞、朽的朽,那些花壇里和空地上也瘋長著花草,它們躍出柵欄,往四周蔓延著。雖然已經(jīng)進入了秋天,不過它們卻沒有一丁點兒要枯萎的意思,反而更旺盛了——是比有人打理的時候還要旺盛的那種旺盛。
我們上來的時候,蘭麗已經(jīng)燒好了水,擺出了茶盞和幾碟點心。她給蘭麗來了一個夸張的擁抱,又把周同介紹給她。她沒說周同是她男朋友,也沒說他們之間的關系,或許在她看來這是明擺著的事,根本不用說,又或許當著我的面她不好意思說。
坐下來,她就蘭麗姐長蘭麗姐短地說起來。她說一直都很想來這里看看,只是平時又要帶孩子又要上課的,實在抽不出來時間;她說平時經(jīng)??刺m麗姐的朋友圈,非常關注她的那些畫和她參加的那些展覽,她很喜歡她的風格;她又說以后一定要經(jīng)常來蘭麗姐的畫室,或者等蘭麗姐什么時候有時間了到她家里去坐坐,她下廚給蘭麗姐做她最拿手的甜點……兩年前通過我認識的朋友,她倒是顯得比我跟她還熟絡多了。
蘭麗又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插上牙簽。嘗嘗!阿克蘇的蘋果,新疆的一個畫友剛寄過來的,她說。接著她又像問學生一樣問我們阿克蘇的蘋果為什么那么好吃。
是不是因為阿克蘇緯度高,光照充足,晝夜溫差大?周同說。蘭麗笑了笑說,是的,不過還有一個深層原因,阿克蘇那邊冷,為了不結(jié)冰被凍壞,這些蘋果就會盡力多分泌糖分,糖分就是電解質(zhì),可以防止結(jié)冰,植物也是有思維的,跟人一樣。我也是聽那個畫友說的,蘭麗又補充說,現(xiàn)學現(xiàn)賣。她對蘭麗的說法表達了稱贊,好像那也是一套多么高深的理論。受不了她這種諂媚勁兒的時候,我裝作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
我重新坐回來時,他們的話題已經(jīng)從阿克蘇的蘋果轉(zhuǎn)到蘭麗的畫上去了。我超喜歡蘭麗姐的畫,她指著墻上的一副畫說,這個線條一看就是毛筆畫出來的,很像那個誰了。就是留法那個畫家,你跟我說過的,她問周同。常玉!周同說。哦對,常玉,她頓了頓說,但蘭麗姐的畫又跟常玉不一樣,比常玉的更有味道。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一個中學英語老師,是想顯示很懂蘭麗的畫呢,還是想求一副她的畫呢?
周同接過去說,好的藝術(shù)家就是這樣,會化用,能把別人的畫法拿過來變成自己的……他們一句接一句的吹捧讓蘭麗非常高興。這幾年,她參加了很多展覽,各種評論她作品的文章也一篇接一篇,眼前這樣的吹捧按說她應該見怪不怪了,但是事實并不如此,她臉上掛著從心底透出來的那種高興。是的,誰又會去拒絕別人的贊美呢?
可能是覺得冷落了我,她又問我對蘭麗作品的看法。很棒!我說,接下來就沒再吭聲了,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茶水?,F(xiàn)在我又一次后悔起來,前天晚上不應該答應她來的。是的,在某種意義上我也是個局外人,跟坐在客廳沙發(fā)里玩魔方的她的兒子一樣。
小寶,你在干嘛呢?來喝茶嘛!過了一會兒,她終于從對蘭麗的贊美中停下來,沖著小寶所在的方向喊了一聲。我在這里呢,他在那邊嘟囔了一嗓子。我沒看見他。
他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但手里并沒有捏著剛才玩的那只魔方。媽媽,我們到別人家玩不能翻別人家的抽屜,不能進別人家的臥室,也不能坐在別人家的床上。他沖著她說。她沒理他,現(xiàn)在她和蘭麗說起了她的那場展覽,說她在朋友圈見她發(fā)過那場展覽的預告。見她沒理會自己,他又提高音量說了一遍。是的,不能!小寶,你自己記住就行了嘛!她看了他一眼說,媽媽正在和蘭阿姨說事情呢,你自己去玩會兒!
蘭麗說起來她將要去北京參加的展覽。她半年前受邀了參加那場展覽,一同受邀的還有誰誰、誰誰以及誰誰誰,她說了幾個藝術(shù)圈如雷貫耳的名字。我知道,她的潛臺詞是她跟他們一樣,她的作品也跟他們的作品一樣,現(xiàn)在已經(jīng)晉身到了某個級別。
蘭麗又把那幾幅參展作品的照片調(diào)出來,一副副地講她的靈感、思路、理念之類的。她一邊聽一邊轉(zhuǎn)動著手里的那柄小銅勺,翻過來掉過去,又掉過去翻過來,好像那也是一件值得把玩的藝術(shù)品。她的手纖細、白凈,在照射著它的那束陽光里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質(zhì)地。在翻覆之間,她把一束光準確地反射到我眼睛里。那束光是從她左手發(fā)射出來的,更準確說,是從她左手中指的戒指上。按照國際通行的說法,那表示它的主人正處于熱戀中。接著,我看見周同左手的中指上也戴著一枚同款戒指。
估計是他買的,情侶款,她一只,他一只。又或許是她買的,相比于他這種還需要在畫室教學生畫畫的人來說,她還是更寬裕一些。是的,應該就是這樣的,我猜。
她很認真地聽著蘭麗對那些作品的介紹,偶爾點點頭。從她臉上能看出來她在想著些什么,但是我并不知道她到底在想著些什么。幾分鐘后,當蘭麗停下來的時候,她及時接了過去。她指著周同說,他最近辭職了,在畫室教學生畫畫還是不適合他,他還是想自己畫畫,做個工作室,專職畫畫,就像蘭姐你這樣……說完她把目光轉(zhuǎn)向周同。周同點點頭說,是的,教學生太浪費時間了……周同的話還沒說完,她又把話接過去說,是的,蘭姐,后面就靠你多幫忙了,你畫得好,而且路子多、人脈廣……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周同手里的那盆虎皮蘭,現(xiàn)在它就擺在蘭麗畫室的書架上。我終于明白過來,她約我一起過來原來是為這個。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一起過來就行了,過來,坐在這里,喝茶,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為我和她以及周同的關系做個背書。我心不在焉地聽著,一種被利用了的感覺在我心里逐漸成形,并慢慢放大起來。
她又叫周同把他那些作品的照片從手機里調(diào)出來,一張張指給蘭麗看。她讓周同從旁給蘭麗解釋著,哪幅畫是什么時候畫的,為什么那么畫,有著什么樣的寓意……
畫的不錯,這筆觸,這用色,一看就是有底子的,蘭麗說。不過實話說,這年頭想專職畫畫也并不容易,她又話鋒一轉(zhuǎn)說,還不全是你畫得好不好,畫得好還只是一個方面,甚至是一個很小的方面,主要還是要學會經(jīng)營自己,要學會用各種關系,要有一定的經(jīng)濟支撐,所以我建議周同不要馬上辭職,可以慢慢找機會……她又轉(zhuǎn)動起剛才放下去的那柄小銅勺,翻來掉去,又掉去翻來。蘭麗的話讓她時不時容光一展,又時不時眉間一緊,她似乎也明白過來,周同的事情并不像她之前想象的那么簡單。
她穿了一件高領毛衣,戴著一頂米黃色的寬檐帽,化著比之前濃很多的妝。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并不這樣,那時候她根本不需要化妝,年輕就是她化的妝。當時她剛應聘到她現(xiàn)在還在的那所中學做英語老師。我們是在一個飯局上認識的,她就坐我旁邊。那天晚上她喝得比我還多,結(jié)束后我送她回去,到她那兒之前我已經(jīng)吻過她兩次了,也知道接下來能做些什么了,我去了她那兒……后來她也去過我那兒幾次。再后來,在知道她身邊像我這樣的人并非只有我一個時,我就逐漸和她斷掉了那種關系。
我還記得她穿著一條粉色睡裙站在灶臺前做早餐的樣子。早上,陽光透過二樓她那間出租房唯一的一扇窗戶斜穿下來,打在她頭發(fā)上、身上,顯露出某種不可方物的美,被剛剛睜開眼睛的我看到;晚上,和她并排躺在她那張單人床上,聽著瀑布一樣由遠及近的車流,望著天花板上一閃而逝的車前燈的光斑,她那種不可方物的美就在我身邊,或者手掌底下。而一轉(zhuǎn)眼,她已經(jīng)36歲了,是一個11歲男孩子的母親了。
現(xiàn)在,望著她的臉,我努力把這張臉與她十二年前的那張聯(lián)系起來。那張臉比現(xiàn)在的年輕,也比現(xiàn)在的白皙、明亮,閃耀著一些只有那個年齡段才會有的東西。那種東西雖然現(xiàn)在也還隱隱約約地存在著,但已經(jīng)很淡了,被另外一些什么東西沖淡了。
小寶又走了過來,也把我從那段遙遠的時光中拉了回來。他在我們身邊來回穿梭著,從她邊上走到蘭麗邊上,又從蘭麗邊上走到周同邊上。好像有某種東西在身體里面慫恿著他,讓他一刻也停不下來。接著,他突然跺起地板來,一下一下很用力地跺著,好像跟地板有仇似的。我皺了皺眉,我能想象出來樓下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在客廳里望著天花板咒罵的樣子。小寶!你干什么呢?媽媽正和蘭阿姨說事情呢,怎么那么沒禮貌?!她瞪了他一眼說。聽她這么一說,他這才停住了,在她邊上坐下來。
喝完一杯茶,很快他又坐不住了。他站起來,慢慢挪到那面透射著陽光的落地窗前,貼上去,把臉和手貼在那面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上,呆呆望著外面,好像是在思考著樹上的葉子什么時候才能全部變黃,又好像是在看著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世界。
一部分陽光被他擋在面前,另一部分陽光從他頭頂上和周圍透過來,把他圓滾滾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我挪了挪腳,把踩在腳下的他的腦袋——他腦袋的影子——釋放出來。幾分鐘后,他,那個被午后的金色光芒描繪出來的輪廓,還是貼在玻璃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外面。因為貼得很近,他的呼吸把面前那一小塊玻璃蒙上了一層霧氣,在他離開一會兒后也沒有消散,而在那團霧氣的左右兩邊則是兩個清晰可見的手印。
她聊起周同的畫的時候,小寶又從客廳走了過來。媽媽,你敲陌生人家的門,別人是不會開門的,轉(zhuǎn)了幾圈之后他沖她說道。看得出來,那句話在他嘴里已經(jīng)憋了很久了,已經(jīng)快要憋不住了。小寶,別人為什么不會開門呢?蘭麗問他。當然不會啦,不認識的人怎么會開門呢?他望著她說,好像這么簡單的道理她都不明白。喔,也許敲門的是送快遞的呢,送牛奶的呢,修水龍頭的呢,總要打開門先看一看才能知道外面的人是誰嘛,對不對?蘭麗提醒他。不對!不會開就是不會開!他不容置疑地說。
是的!小寶,別人確實不會開門!好吧?這時候她對他說道。他聽了轉(zhuǎn)過頭來,像贏了一局似的看了蘭麗一眼,接著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并帶著那個笑容走開了。
哎,非要這么跟他說才行,不然他就一遍遍地問,沒完沒了,他要的不是別人的回答,而是他期待的那種回答,等他走到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之后她壓低聲音向我們解釋。他說的不會開門就是不會讓人進到家里來,他以前老去敲別人家的門,把一個單元樓的門都敲遍了,所以我就跟他說你敲陌生人家的門別人是不會開門的,她又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走過來。我以為他會把那句話再重復一遍,讓她把那個回答也再重復一遍,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但是這一次他并沒有。他走到門邊上,盯著門上的那個銅把手,接下來把那扇門扭開又關上,關上又扭開,扭開又關上,關上又扭開……
如果這是我的兒子,我肯定會瘋掉的,我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也不能忍受。我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移到旁邊那個女孩子身上。她正在跳舞,一只腳抬起來,另一只腳踩在黑白相間的瓷磚上,兩只手在頭頂揮動著,像是有股力量正在牽引著她上升。那是門口那面墻上的一幅油畫,我盯著那個女孩子,她一點點吸收著我對小寶的厭惡。我不知道蘭麗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厭惡,她沒表現(xiàn)出來,但沒表現(xiàn)出來并不代表沒有。
周同還在賣力地說著自己的畫及以未來的打算。老實說,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我有點兒同情他。他看上去比她年輕多了,五歲,十歲,還是十五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這樣的男人到底圖她這樣的女人什么,貌?錢?還是人脈?同時我也不知道她圖他什么,帥?才華?還是床上功夫?那不是一個離了婚的、有孩子的女人該圖的東西。
周同剛一進門,她就撲了上去。他說我還沒洗澡,她說沒關系,我也沒有。她摟住他的脖子,用兩條腿緊緊箍著他,吊在他身上,就像一只樹袋熊那樣。她親吻他,他回應她的親吻,她一邊親吻他一邊催他往里間走去……我不在乎這一點,事實上我也沒有在乎過這一點,把時針撥回到十二年前,那時把她抱到里間的人是我……意識到走神后,我及時剎住車,決定等夜里再去想她——和他,不,和我——的那些事。
媽媽,你敲陌生人家的門,別人是不會開門的!幾分鐘后他又走過來,還是像之前那樣充滿期待地望著她,又把那句話重復了一遍。他手里捏著一塊已經(jīng)咬掉一半的餅干,一些碎屑黏附在他的毛衣上,另一些掉落在干凈明亮的地板上。是的!是的!別人確實不會開門,你自己記住就行了,沒必要一直說一直說,她有些不耐煩地說。
小寶,你去試試嘛,敲一下別人家的門試試,試試沒關系哈。蘭麗鼓勵他。光說是沒有用的,要讓他自己去試,自己試出來的東西才最管用。蘭麗又轉(zhuǎn)過頭跟她說。
他并沒有接受她的提議,而是走過來,把手里那半塊餅干放在桌子上,接著又走到門口,他停在那里,盯著門上的那個銅把手,像是研究起了它。他摁著它,把那扇門打開,然后又關上,關上,然后又打開……小寶,你要么就進來要么就出去,一直開開關關地干什么呢?門都被你弄壞了!她拉下來臉色,換上一副很不高興的語氣沖他說。她的話,她用這樣的語氣說的話還是很有效的,他拉開門,走出去,然后又“啪”的一聲把門帶上了。我松了一口氣,不止是我,我想我們所有人應該都松了一口氣。
出去之后,他就成了我們之間的新話題——不,他們之間的新話題。自閉癥就是這樣的,她面無表情地說。他們更多是對事物的細節(jié)、局部或者表面進行加工,卻不能理解它們組合起來的整體意義,所以你看小寶,他會經(jīng)常重復同一個動作、同一句話,就是因為中央監(jiān)控系統(tǒng)太弱了,不能正常關閉輸入系統(tǒng)和輸出系統(tǒng)……她的語氣平緩而冷靜,就好像在念一本說明書。我可以理解這一點,任誰帶一個這樣的孩子那么久都會是一副這樣的語氣——忍受了那么多年之后,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我看小寶說話也沒什么問題嘛,蘭麗說。是啊,他聽說能力還好,語法上也沒什么問題,就是對語言的理解只停留在字面,不能理解和使用間接語言,他就是單線思維,對世界的把握非常固定,交流也是單方面的,老是以自我為中心……她繼續(xù)說著。
那你們……離婚他能適應么?蘭麗問她。一開始不行,現(xiàn)在好多了,他對離婚也沒什么概念,只是知道爸爸媽媽不在一起住了,當然了,如果我們再住一起,我是說如果——她看了一眼周同,他就又不適應了,晚上一準兒又會問我為什么還不離開。她嘆了一口氣,又繼續(xù)說道,不過據(jù)說自閉癥患者和天才的基因是一樣的,有專家做過研究。在所有能找出來安慰自己的那些理由中,這可能是讓她覺得最滿意的一個。
現(xiàn)在,她的“天才”去了樓下的那片花壇里,和一只鹿并排站在一起,從我的角度正好可以透過那面落地窗看見他。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站著,看上去好像已經(jīng)一直就站在那里,難道,難道他會以為自己也是一只鹿嗎?和那只鹿一樣,現(xiàn)在他也在盯著面前和他差不多高的那片草叢,一直看進里面去……那是他的世界。我沒有告訴他們他下了樓,去了那片花壇,而是繼續(xù)裝作出神那樣地望著窗外。秋天到了,那些葉子已經(jīng)由綠轉(zhuǎn)黃,一些還迎風飄蕩地掛在半空中,另一些已經(jīng)枯落到了地面上。
小寶說不定就是天才呢,周同說,或許他也有什么異于常人的天賦,只是我們還沒發(fā)現(xiàn)……美國不是做了一項研究嘛,說天才可能都是外星人,馬云就有80%的可能是外星人。我看見他走進那片草叢,前傾著身子。馬云是1964年出生的,那一年就有UFO出現(xiàn)的報道……周同繼續(xù)大開著腦洞說,小寶是2009年出生的吧,那一年也有UFO出現(xiàn)……我看見他把手伸過去揪了一片草葉,放進嘴里,嚼了起來,就像一只鹿那樣。
周同還在說著,仿佛他從小寶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什么天大的秘密。而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小寶,我能想象得到接下來發(fā)生的那一幕,他很快就會吐出來,把那片嚼碎的葉子吐回草叢之中,再吐幾口口水。我在等待著那個動作。不過,出乎我意料的是,接下來他并沒有那么做,而是咽了下去,他好像閉上了眼睛,一副非常享受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又摘了一片葉子,又放進嘴里……難道他真的認為自己也是一只鹿嗎?
從天才說到外星人,又從外星人說到地外文明,現(xiàn)在周同還在說著,她和蘭麗附和著。他們說的每個字我都聽見了,但一個字我都沒聽進去。跟小寶一樣,現(xiàn)在我對語言的理解也只是停留在字面。是的,盡管圍著同一張桌子,喝著同一壺茶水,說著同一個話題,不過我們?nèi)匀皇欠蛛x的。我們好像只是孤獨地坐在這里,把接連不斷地涌到嘴邊的話說出來——周同在討好著她,她在討好著蘭麗,蘭麗在想著那場展覽,而我對這些完全沒興趣,只不過想把眼前這一切盡快應付過去,好早點兒離開這里。
半個小時后,外面的陽光暗了下去,花壇里的那片草叢也從之前的亮綠色變成了暗綠色?,F(xiàn)在我看見小寶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他剛才站立的地方,現(xiàn)在只剩下了那只鹿。
十二年前的那個夏天,在知道她懷孕之后,我曾問過她孩子到底是誰的,我的,還是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那幾個男人中間哪一個的。她說不是,都不是——或許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誰的。不過,不管是誰的,只要不是我的就行了,千萬不要是。
那個秋天,在我不愿意跟她繼續(xù)下去的時候她很失望,但冬天到來時她又忘記了這一點,因為很快她就遇到了一個愿意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也就是她同事,另一個英語老師。半年后,她邀請過我和跟我一樣的那幾個男人去參加他們的婚禮,我沒去。我知道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在一個男人那里受到的傷要靠另一個男人去療愈,然后是再一個男人,再再一個男人——她就像一只總要有人劃的船。現(xiàn)在劃她的人是周同。
過了一會兒,小寶上來了,脖頸里那些疊疊累累的肌肉跳動著。他手里并沒捏著一棵草或一片葉子。小寶,你去哪了?她問他。鹿,下面有一只鹿,他指著那面落地窗說,我跟它聊天呢。喔?你們都聊了些什么?周同再次換上討好他的那種語氣問。
——你好,小鹿,我說。他說。
——你也好,小寶,小鹿說。他捏著嗓子模仿小鹿。
——你愿意跟我說說話嗎?
——愿意,當然愿意了。
——那你想和我說點兒什么呢?
——你聰明可愛又勇敢!
他一下是自己一下是小鹿,在兩者之間來回切換著,好像他表演的這一幕剛才真實發(fā)生過一樣。他給自己設定了問題,又給小鹿設定了回答,他相信小鹿一定會這樣回答,一如他相信那是一只真正的小鹿,一只會說話的小鹿。他一邊表演一邊咯咯咯地笑起來,他們也跟著一起笑起來。我沒有,也不愿意像他們一樣裝出來笑的樣子。
這時候,外面響起一陣敲門聲。蘭麗打開門的時候,我看見外面站著一個中年男人。你們家孩子怎么回事?還沒等蘭麗開口他就質(zhì)問起來,來來回回敲我家的門,開了門又不吭聲,過會兒又敲!他把頭探進來看了看,指著小寶說,就是他!就是他!
直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是小寶闖的禍。她慌忙站起來,把小寶往身后推了一下說,哦哦哦,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她走過去,把剛才的情況向他解釋了一遍。她解釋得支離破碎的,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不是聽懂了。哦,對了,他有自閉癥,自閉癥!她最后說,真是不好意思,實在抱歉!哦,是這樣,那個中年男人說,現(xiàn)在輪到他不好意思了,轉(zhuǎn)身下了樓。我也松了一口氣,盡管整件事跟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重新坐下來,她又跟蘭麗說起來蘭麗畫室里的軟裝設計,天花板上用干蓮蓬頭制作的藝術(shù)燈,客廳和茶室之間的博古架,靠墻一圈的那些干花和綠植……她讓周同在自己的工作室參考一下這些。小寶趴在桌子上,一副聽得很投入的樣子?,F(xiàn)在他終于老實了下來,雖然她并沒有因為剛才的事情說他什么,但他應該知道自己闖下的禍。
他趴在那里像是睡著了,過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問她,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回家啊?她摁亮手機屏幕看了一眼說,等一會兒吧,喝完這杯茶了就回家,你先自己玩會兒。當然,接下來她并沒有像她所說的那樣——喝完那杯茶就起身,同時也沒有喝完又續(xù)上的那杯茶就起身,而是一直喝到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就像是忘記了這件事一樣。她繼續(xù)和跟蘭麗聊著她畫室里的裝飾細節(jié),以及周同準備著手做的畫室。
媽媽,你說了喝完一杯茶就走的,怎么還不走?幾分鐘后,他又從客廳里跑過來問她,他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媽媽說的是這壺茶,喝完這壺茶就走,你再去玩會兒!她說。不是!你說的不是這壺茶,是這杯茶!你說的是這杯茶!他不依不饒起來,就像之前在車上那樣抓住她的手臂搖晃起來,五官也猙獰起來。我暗暗地給他鼓著勁。我也早就坐不住了,我希望我們現(xiàn)在、立刻、馬上就離開這里,然后我再離開他們。
不過,她還是沒有起身的意思。再過十分鐘,小寶,再過十分鐘我們就走,你再去玩一會兒嘛,媽媽和蘭阿姨再說幾句,她沉下來臉色說。她又和蘭麗說起周同,請她幫忙給他多介紹些機會,把他的畫介紹給一些策展人……我像一截木偶那樣坐在那里聽著,同時期待著小寶再過來幾次,把那句“媽媽,怎么還不走啊”再重復幾遍。
幾分鐘后,他真的走了過來,手里捏著一只方形的小塑料包。媽媽,他把它舉到她面前問,這是什么?他顯然不知道那是一只避孕套,也不知道那是用來干什么的。她愣了一下說,你在哪里拿的?他往客廳旁邊那個房間的方向指了指說,那兒,床底下!這時候我看見蘭麗的臉上已經(jīng)掛不住了,一陣紅一陣白的。不用說,那是一只從她這兒拿出來的避孕套。她,一個單身女畫家,床底下的避孕套,那意味著什么呢?
媽媽,這是什么?氣球嗎?他又問。她還是沒有回答他,我們也沒有,沒有人回答他那是什么?!蟆?,——0——0——1,他低下頭,指著外包裝上面的字一字一頓地念起來。大象!他把胳膊伸展到能伸展的最大距離,抱了一下說,大象那么大一只,這個那么小,里面怎么會有大象呢?還是沒有人回答他那是什么,以及一只避孕套為什么會被命名為大象。雖然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并不會有人去這么做。
她把那只避孕套奪過去丟進垃圾桶說,不是跟你說了不能翻別人家東西,你怎么不聽?她當然知道他為什么不聽,剛才她還解釋過,但是現(xiàn)在她顯然忘記了這一點。
他現(xiàn)在老實了,一聲不吭地坐著,偏著頭,下巴墊在桌沿上,盯著面前那杯金紅色的茶水,用指尖來回撫摸著陽光透過茶水撒在桌面上的那些散碎又聚攏的金光。他在想什么呢?還在想著垃圾桶里的那只避孕套——哦不,那只大象——么?望著落地窗外面的那棵樹,樹冠上那些正迎風飄蕩的葉子。我回味著他剛才的動作,他伸開胳膊,伸展到能伸展的最大距離,抱了一下,他抱住了面前那團空氣,那是他的大象。
她呆呆地坐著,就好像突然受到什么驚嚇似的。過了幾分鐘,她才站起來對蘭麗說,蘭姐,真是不好意思!我們該走了哈。沒事,小孩子嘛!蘭麗擠出一絲笑容說。
一下樓,她就數(shù)落起小寶來。媽媽,我們到別人家去玩不能翻別人家的抽屜,不能進別人家的臥室,也不能坐在別人家的床上,是不是?他一臉無辜望著她說。是不是,是不是,你告訴我是不是?你告訴我是不是?你告訴我是不是?你記得倒是牢,問題是你并沒有那么做啊,我問你,是誰讓你去人家臥室里的?是誰讓你亂翻東西的?她不停地推搡著他說,她憋了一下午的那股氣現(xiàn)在終于憋不住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尖,腔調(diào)已經(jīng)變了,完全不像她——或者說更像她體內(nèi)的那個她——在說。接著,她用力打了他一巴掌,好像那一巴掌就能將之前的一切都抵消掉似的。
很快她又回過味兒來,蹲下去,用一個母親對孩子道歉的那種口氣搖晃著他說,媽媽錯了,媽媽不該打你!媽媽不好,媽媽讓你打回來,她拿起他的手朝自己臉上打過去。但是他的手并沒有落在她的臉上,而是把她牽起來,牽著她往前面走去了。周同一言不發(fā)地跟在他們身后。我掏出來手機,走到旁邊裝作打電話,我說——喂,你好——我看著他們越過我,一個一個地走到前面去,直到自己成為最后面的那一個。
經(jīng)過花壇邊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只鹿。它站著,伸著脖子,像是在啃吃涌長到嘴邊的那些草。它的兩只角都斷了,斷口處已經(jīng)風化得和其他地方是一樣的顏色了,背上裂了一道口子,腿也只剩三條。當然,這些并不影響它是一只鹿,它的塑料質(zhì)地也不影響它是一只鹿。現(xiàn)在他們走到前面的小廣場去了,但有那么一瞬間我卻覺得小寶還站在眼前這片草叢里,站在那只鹿邊上,和它并排站在一起,就像是另外一只鹿。
那是一片艾草。我之所以認識它,是因為我們小區(qū)的花壇里也長著同樣的東西。一開始不是,一開始是物業(yè)種的花草,后來枯的枯死的死,于是就只剩下艾草。無人打理和旺盛的生命力是它們活下來的法寶。最后它們占領了那些花草的領地,替代了那些花草,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迎接著進進出出的人們。每天我至少會見到它們兩次,早一次,晚一次。每年端午節(jié)的時候,我還經(jīng)常見到有人折了,拿回去插在自家的門楣上,接下來的時間里它們一直插在那里,直到來年端午。但我從沒見有人吃過它們。
他們往停車場方向拐過去的時候,我走進那邊艾草。一股濃烈的臭氣——或者說香氣——撲面而來。我屏住呼吸,摘了一片葉子放進嘴里嚼了嚼???,很苦,接著是澀。那并不好吃,不是不好吃,而是根本就不能吃,更沒辦法咽下去。只嚼了幾下我就不得不吐了出來,又用力吐了幾口口水,但是舌頭上還是有一股吐不出來的苦澀。
我走到停車場的時候,他們還沒有上車。她問我晚上有什么安排,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頓飯。不了,我說,一個朋友要請客。是的,我沒撒謊——雖然我完全可以這么做,這是事實,昨天晚上就答應好的,就像前天晚上答應了今天下午和她一起來喝茶一樣。接下來,我也沒有接受她把我送過去的好意。那不順路,我撒了個謊說,事實上我很清楚接下來的那一路上會意味著什么。她兒子,她男朋友,他們也都在車上。
她又把我拉到一邊,要我回頭跟蘭姐解釋一下剛才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話,請她以后幫幫周同,給他介紹些機會。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同時也知道她在擔心什么。
出了小區(qū),她搖下來車窗和我道別。我揮了揮手,然后就朝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走過去。半分鐘后我回頭看了看,他們的車子已經(jīng)消失在了車流中。我松了一口氣,又折返回來,在小區(qū)門口的共享單車中掃了一輛,朝他們剛才開過去的方向騎了過去。
騎了幾分鐘,我又一次看見了她的車。現(xiàn)在她的車停了下來,亮著尾燈。她前后左右的車也都停了下來,也都亮著尾燈。我也不得不停下來。透過車窗,我能看見小寶正在搖晃著她的肩膀,現(xiàn)在他正在跟她說著些什么——我能想到他在說些什么,她也扭過頭來正在跟他說著些什么——我也能想到她在說著些什么??粗麄?,我有一種不用置身其中的輕松,同時也意識到剛才沒有答應和他們一起吃晚飯是多么明智。
但我也為她感到難過,攤上個這樣的兒子,她的日子該怎么過?她和她的接盤俠又該怎么過?結(jié)婚再生一個?還是就這么過下去,直到過不下去?不過很快我又釋然了——那終究是她的事。事實上,在我們看起來完全過不下去的那些人,他們總會有自己的過法。腳落到地面上的時候就會知道路該怎么走,這是所有人都具備的本領。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注意到了我,或者注意到了當作沒注意到。我把頭扭過來。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前面的車流松動了,他們的車子緊隨前面的車子開了出去。我也把支在地面上的腳尖抬起來,踩住踏板猛蹬下去。我們一前一后地匯入車流中。我跟在他們車子右后方一個車位的位置,同時以旁邊那輛車子作為掩體躲避著他們可能的目光。直到他們的車子打起轉(zhuǎn)向燈要往另一條路上拐過去時,我才終于松了口氣。
我到的時候,朋友的朋友們都已經(jīng)到了。他們坐在客廳里那張長條桌的兩側(cè),女的一側(cè),男的一側(cè),就像是被三八線隔開的小學生們那樣。他們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談論著朋友,談論著朋友三周之前去世的父親。我知道,他們此前都參加了朋友父親的葬禮,也都給朋友隨了份子,而現(xiàn)在他以這個名義把他們都召集了過來。朋友和妻子正在廚房里忙活著,一個在洗菜,一個在燒菜,一條鳊魚在油鍋里吱吱作響,我看見朋友把鍋掄起來,把油點燃,讓火在魚身上走了一道,接著一股香氣就蔓延了開來。
兩邊都不需要我。從廚房里出來之后,我悄悄地溜出了院子,沿著門口那條長滿了草的小路往山上走去。這是一座矮山,山上這一處那一處的房子里都亮著燈。
在臨近半山腰的位置我停下來,望著從兩棟小高層之間照下來的那輪明月,照著黑色的樹木和下面疊疊累累的房子。遠處是一座基督教堂,頂上立著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再遠處是蜿蜒北去的蛇山,矗立在上面的黃鶴樓燈火通明。我想起崔顥和李白?!拔羧艘殉它S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這是崔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這是李白。當年,為了勝過崔顥一籌,據(jù)說李白寫了上百首關于黃鶴樓的詩。我想象著站在黃鶴樓最上面一層時望著此刻我所在的地方時所能看到的畫面。
在一段矮墻邊,我聽見幾聲貓叫,接著看見一只白貓,輕巧地一躍就跳上了那段矮墻。我打開手機電筒照過去的時候,它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只有一片輕輕晃動著的艾草。我看了一會兒,并在離開之前從里面拔了一棵出來,一邊走一邊搖晃著它。
經(jīng)過一戶人家的時候,我把那棵艾草別在他們院子的柵欄上。院子里種著幾棵果樹,墻邊擺著幾口花盆。我看見一樓的窗戶亮著燈,幾個人影在晃動著,看不清他們在做什么,窗戶后面吊著一層白紗。另一扇窗戶沒吊白紗,一個女人正在炒菜,吱吱聲從那兒傳出來。二樓亮燈的那扇窗戶里沒人影,但有持續(xù)不斷的鋼琴聲傳出來。他們就像是皮影戲中的人物,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夜幕后面操縱著他們的動作。
幾分鐘后,朋友打來電話說準備開飯了,問我在哪。就在邊上,我說,這就回來了。窗戶里的那些人影還在晃動著,我又看了他們一眼。準備下去時,我注意到別在柵欄上面的那棵艾草在一陣微風吹拂下晃動著,每片葉子都被路燈打上了一層金質(zhì)光澤。我走過去,揪了一片,然后又放進嘴里??啵芸?,接著是澀,我不得不又一次吐了出來,又吐了幾口口水。事實證明再試一次也沒用,你還是不能吃它,還是不能從中品嘗出任何愉悅的味道。是的,不能吃就是不能吃,你不是一頭鹿,也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