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來峰 圖/段明
雨后,四叔的電話又來了。我問:“您老在哪里,我去接您。”
四叔說:“就在城里十字那個燒餅鋪邊兒,你可自己來,別帶司機?!?/p>
我不覺心里好笑,這話前幾天四叔給我交代了好幾遍了,他可從來沒有這么謹慎過,更沒有這么神神道道的。難道他還有啥見不得人的秘密?
想當年,父親走得早,四叔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工作上都沒少幫襯我,他老這個人情我一輩子都記得。何況四叔從來沒有求我辦過任何事,如今開口讓我開車跟他出趟遠門,肯定是不得已,不然以他的脾氣,他絕不會麻煩我。
我心想,這次總算還一個人情給四叔。
我驅(qū)車來到城里四叔說的十字,老遠看見四叔弓著腰,手搭涼棚向我這邊張望,他手里拎著兩大袋子東西,看上去沉甸甸的。
將四叔請上車,我問四叔:“帶這么多吃的干啥?有您侄子在,到哪里還不給您弄頓好吃的,能缺了您的嘴!”
四叔嘿嘿一笑,不答。
車子三晃兩晃上了高速,按照四叔指引的大概位置,我將車子開得飛快。
四叔一個勁兒地叫:“慢點兒,慢點兒,別不知天高地厚,別飄了?!?/p>
我笑著打趣道:“高考結(jié)束那天,您騎著飛鴿自行車載著我,速度不比這慢,像長了翅膀一樣?!?/p>
四叔點頭,說道:“那是叔聽說你考得不錯,高興?!?/p>
“可是我今兒也高興??!能開車載著叔叔走遠門,侄兒我也高興??!”
可是我的高興沒堅持多久,便被面前一個灰突突的監(jiān)獄給驚呆了。我心猛然一沉,問正忙活著往下拎東西的四叔。
“對!就是這個監(jiān)獄,今兒我?guī)銇砜纯茨惚硎??!?/p>
表叔?我的心瞬間跌入低谷,來時的興奮勁兒蕩然無存。
四叔嘴里所謂我的表叔,其實是父親和四叔的舅舅家的孩子,他跟四叔年紀相仿,據(jù)說小時候沒少跟四叔一塊玩。后來,人家考上了大學,再后來當了官兒,來往自然就少了。那年秋天,我大學畢業(yè)后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后來聽同學說他正托關(guān)系找人,準備進開發(fā)區(qū)政府工作,他嘴里托的人便是我這個所謂的表叔。
那時候大學畢業(yè)后國家剛剛實行不管分配制度,于是好多人找關(guān)系進一些下面的鄉(xiāng)政府等部門工作,這在當時并不算違規(guī)。
我興奮地去找四叔,四叔沒有推辭,他甚至打包票說,“如果他能辦肯定給咱辦!誰讓他是區(qū)政府的一把手呢!”
的確,那個表叔當時是區(qū)政府一把手,據(jù)說他寫了一手好文章,起初大學畢業(yè)后在鄉(xiāng)政府做文員,后來一步步高升,直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
終于,四叔帶著我找到表叔,表叔很熱情,拿好煙給我們抽,他自己也緩緩地吐著煙圈。四叔說:“記得你以前不會抽煙?。‖F(xiàn)在都學會了!”
表叔笑道:“身不由己啊!”
當我們說明來意,表叔的臉僵住了,他說:“孩子上的大學不錯,專業(yè)也對口,按說來咱這兒農(nóng)村工作也不算違規(guī),只是,最近上面查得嚴,我回頭再問問,再問問……”
四叔是在跑了第五趟的時候死心了。四叔悻悻地跟我說:“上面下了規(guī)定,肯定進不去了!”
我焦急地說:“要不要咱給他送點兒禮?”四叔當即就怒了,說道:“送什么禮!那不是害人嗎?就咱這關(guān)系,他能辦肯定給辦了……”
后來,我到南方闖蕩,再后來我自己考上了公務員,現(xiàn)在是一個局的局長了。
這件事裝在我心里許多年,我心里一直充滿了恨,因為后來,我的那個同學通過表叔進了區(qū)政府,據(jù)說當時進了好幾個大學生。
現(xiàn)如今,四叔竟然帶我跑老遠來監(jiān)獄看他!我心里一百個不樂意。
至于他為什么進監(jiān)獄,當然是后來查出來貪污受賄等事情。
四叔叫我:“快點兒!愣什么愣你!別不樂意??!好歹咱是親戚。”
辦完手續(xù)見了表叔,他剃著锃亮的腦袋,臉上溝溝壑壑,一臉的疲憊,當初的風光早已不再。見到我們,他顯然很吃驚,一臉的歉意,一臉的淚水……
走的時候,我將車子開得異常緩慢。
四叔說:“今兒帶你來知道是為什么嗎?不僅僅咱們是親戚,更不是因為他當初沒給咱辦事,咱來羞辱他!而是,四叔我對你不放心,你現(xiàn)在官兒越來越大了,人也會不知不覺地變化著,叔叔就是讓你看看他,引以為戒,好好做事,為人民服務,千萬不能走歪路……”
我的心一顫,眼眶一熱,悄然涌出許多淚花來。
不久,四叔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后來我們才知道,其實,那時候他已經(jīng)查出癌癥,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