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源鴻[華北科技學(xué)院,河北 廊坊 065201]
中國古典理論一直是《紅樓夢》研究的主流方法,但對于《紅樓夢》用西方的現(xiàn)代理論來研究可能會有不一樣的收獲。《紅樓夢》中有這樣一類女子,她們因不同的原因寄居在他人屋檐之下,各有各的行事方式,但最終都以悲劇結(jié)尾。目前學(xué)界對紅樓女子的分析,少有運用到精神分析理論的,事實上,以精神分析理論來審視《紅樓夢》中的寄居者形象,可以給我們帶來一番新的視野和新的理解。
《紅樓夢》中黛玉、寶釵、妙玉、湘云等女子有著一個共同的身份特征,即離開自己的家寄居在別人的屋檐下。作為寄居者的她們,不能自由地生活,通過對文本細(xì)致的解讀,可以從語言、行為舉止、興趣愛好三方面窺見她們的壓抑。
第一,從語言方面來看,寄居者用語言與別人交流時,并非直來直去,而是遮遮掩掩、欲說還休。語言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交流方式,人們的交往離不開語言,語言最能直接反映人的心態(tài)。如黛玉對寶玉講話時經(jīng)常是拐彎抹角、正話反說,隨著黛玉與寶玉的接觸增多,二人感情日漸深厚,二人拌嘴之時黛玉大部分時間都在同寶玉說“氣話”,如:“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我的,與你何干!”“我哪里能夠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你?”這些氣話或是對自己的詛咒,或是對寶玉的嗔怪,表面是在抒發(fā)怨氣,實際上是想求得寶玉更多的關(guān)照,是黛玉反復(fù)向?qū)氂袂笞C他對自己感情的證據(jù)。她不能明確地問寶玉對自己的情感,也不能明確表露自己對寶玉的情感,黛玉用一種遮掩的方式隱藏起自己潛意識中對寶玉的愛欲,這就暗示著她內(nèi)心的壓抑。黛玉的這種壓抑使她痛苦,她所處的環(huán)境不允許她本能行為的任意表露,因此她只能壓抑著與生俱來的本我,而用包含理性的自我來調(diào)節(jié)真實的情感并表現(xiàn)情感之間的對立。
寶釵的壓抑表現(xiàn)則是欲說還休。在第三十四回中,寶玉挨打后,寶釵在他的病榻前又憐又愛地說出一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睂氣O在寶玉被打后急切地流露出急切的關(guān)心,她潛意識中對寶玉的愛欲已經(jīng)顯露出了,雖然寶釵時刻要求自己處在符合道德規(guī)范的超我層面,但這種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本我與超我發(fā)生矛盾時就造成了潛意識中被壓抑成分的流露。
妙玉和湘云則是遮遮掩掩,看似平常的話語,實則隱藏著她們情感的表達(dá)?!皺懲馊嗣钣窆C遙叩芳辰”,有時候一個人越是刻意表現(xiàn)的,恰恰是他真正缺乏的。妙玉刻意自稱“檻外人”,證明她并非一個真正的“檻外人”,她說這話其實是想引起寶玉的格外注意,她認(rèn)為自己在寶玉心中的地位是與他人不同的,這是妙玉愛情信息的傳遞。在湘云的語言中,也可體味到寶玉在她心里的分量是與他人不同的。第三十二回中,襲人求湘云做鞋,湘云聽后知道是寶玉的鞋,就說:“既然這么說,我就替你做了罷。只是一件,你的我才作,別人的我可不能?!毕嬖齐m是貴族小姐,但因寄人籬下要自己動手做針線,在家里做活常常要做到三更天,即使湘云在家里做這般苦差事,但她還是擠出時間單獨為寶玉做了很多針線活兒,湘云不辭辛苦,心甘情愿地為寶玉付出,她說的這兩句話便透露出對寶玉若隱若現(xiàn)的情感潛流。
第二,從行為舉止來看,人的行為總是受社會規(guī)則的制約,有著道德性和理智性,但在一些特殊時刻,不經(jīng)意間的、意料之外的非理性舉止便成為表明一個人內(nèi)心的重要方面。夢境是無意識表現(xiàn)方式的一種,其中包含著寄居者們所有曾被壓抑或從未被允許變?yōu)橐庾R的心理材料,這種“無意識”心理,它的核心要素就是性沖動、性本能、性欲望?!都t樓夢》后四十回對黛玉和妙玉夢境的描寫就非常深刻地體現(xiàn)了這一方面。在黛玉的夢中,寶玉拿著刀子來剖心以證明自己對黛玉的真心,黛玉看了嚇得魂飛魄散,拼命放聲大哭。黛玉此番夢境的起因是薛家婆子說寶黛“是一對兒”的“造次”的話,黛玉心里早已萬分承認(rèn),但轉(zhuǎn)向現(xiàn)實,她“心內(nèi)一上一下,輾轉(zhuǎn)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因現(xiàn)實的刺激與壓抑到了極點,在夢中黛玉積壓的無意識爆發(fā)了,出現(xiàn)了不合常態(tài)的夢境。但其實這場不合常態(tài)的夢境正是黛玉內(nèi)心深處“瘋狂狀態(tài)”的投影,本是“木石前盟”,應(yīng)是一段好姻緣,然而封建家族傳統(tǒng)成為她嫁給寶玉的最大阻礙,使她對寶玉強烈占有欲的實現(xiàn)變成了不可能,這就使得黛玉的焦慮與壓抑到達(dá)頂峰,走向死亡。
《紅樓夢》中另一場奇異的夢境是妙玉的夢境。第八十七回中,妙玉“走火入魔”,在“走火入魔”之前,妙玉三番五次的臉紅心跳也是她異常的表現(xiàn)。妙玉與惜春下棋之時,被寶玉撞見,“妙玉棋不下了,起身整理衣服后卻又坐下了,而且癡癡地問著寶玉從何處來”,妙玉起身整理衣服要離開卻又坐下,不僅主動跟寶玉搭話,還是“癡癡地”搭話,一系列行為舉止把妙玉內(nèi)心中隱藏的愛欲與情欲刻畫得淋漓盡致。一位斷絕塵緣的檻外人,竟因為一位男子的幾句話而輕易臉紅,一是說明妙玉根本沒有與世俗斷絕聯(lián)系,二是說明她對寶玉有著深刻的愛欲和情欲。妙玉的夢里不僅有“王孫公子要求娶他”,還有“盜賊劫他”;一會兒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一會兒道“我要回家去”,這種“異化夢”式的夸張,正是她在佛門與世俗間掙扎矛盾的反映??此苹恼Q不經(jīng)混亂不堪的夢境,實則是妙玉潛意識中最生動、最典型、最純粹、最真實的表演,“許多王孫公子”和“有些媒婆”不僅是她潛意識的流露,而且還做了某種程度上的強化。如夢見有盜賊挾持她顯露出她潛意識中受壓迫與屈辱的傾向。她心中包含愛欲的潛意識時上時下,有時浮出水面的也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的潛意識如巨大深淵在不斷地吞噬著她。
第三,從愛好來看,一個人的愛好往往暗含著他深層次的心理狀態(tài),由于本性被壓抑著,所以本性的體現(xiàn)就被移植到其他物件上,黛玉葬花、寶釵刺繡、妙玉品茶、湘云作詩都是如此。黛玉兩次葬花都與寶玉不期而遇,“葬花”這一行為印證了他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但這種心心相印黛玉不敢也不能表露,只能將這種情感潛藏在葬花的行為中。黛玉用葬花來表現(xiàn)自己的壓抑,妙玉則用飲茶來表現(xiàn)自己本性的壓制。妙玉對自己的茶碗非常珍惜,輕易不讓他人使用,劉姥姥用過后,妙玉直接就把杯子扔掉了,可是對寶玉仍然“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可見妙玉對寶玉的感情非同一般,妙玉將自己對寶玉的愛欲寄托在了茶具上,她未曾表白過對寶玉的感情,但通過妙玉請寶玉喝茶又贈他自己用過的茶杯,這種感情即使不表白也浮在很明顯了。
寶釵容貌嬌美,博古通今,手藝女紅,自不在話下。第三十六回里,她來怡紅院尋寶玉,可寶玉還睡著。襲人坐在床邊守著,手里繡一個白綾紅里的兜肚,“上面紥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襲人繡得脖子酸,出去走走,“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竟然坐在襲人方才坐的地方,拿起針線接著繡了起來。寶釵是穩(wěn)重端莊之人,竟只顧著做活計,沒留心坐的位置——丫鬟襲人坐過的地方,還是午睡的寶玉身旁。同時刺繡講究配色、針法和繡工,一件作品都須一個人完成,此時,襲人已經(jīng)花了不少心血,如果旁人插手,稍有不慎,可能會前功盡棄。可寶釵卻拿起就做,可見她對自己的配色、針法和繡工都極為自信。女紅針線是大家閨秀的必修課,黛玉也經(jīng)常做一些扇墜、香囊等小巧飾物送給寶玉。而寶釵身為端莊閨秀的模范,針線活又不錯,但好似她卻沒有送過自己刺繡的小東西給寶玉,反觀探春等人時常會送一些自己親手制作的小東西送給寶玉,以表情深。顯然,寶釵是為了避“金玉良緣”的嫌疑,才不敢送這些東西給寶玉,但并不代表寶釵內(nèi)心不想,如今正值這個機會,拿起襲人的手工活,自己接著刺繡,也可以說是了卻了一番平時的心愿。
《紅樓夢》中湘云作詩時對“嫦娥”這一意象情有獨鐘,第三十七回“自是霜娥偏愛冷”“幽情欲向嫦娥訴”,第七十六回“藥經(jīng)靈兔搗,人向廣寒奔”三首詩皆提到了嫦娥。清初小說《有夏志傳》記載:夏朝國王太康,見后羿之妻嫦娥美艷,便想用幽州來換取。后羿竟?jié)M口答應(yīng)。嫦娥遂偷吃不死藥,毅然飛升??梢婃隙疬@一意象象征著一種主動的選擇與追求,湘云在詩中反復(fù)吟詠嫦娥,包含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壓抑,她被動地處在受壓制的境地中,使她十分不滿,這暗含了她對自己命運的選擇,她不愿茍且于壓抑的婚姻中,想要追求自由的生命。
在《紅樓夢》中,雖然寄居者的壓抑程度、壓抑方式有所不同,但是造成她們壓抑的原因卻有著相似性。在傳統(tǒng)時代的歷史語境中,個人壓抑主要是由上層力量直接導(dǎo)致的,這種上層力量往往可以溯源到社會環(huán)境?!都t樓夢》中的壓抑書寫主要是由父權(quán)制度下的女性壓抑、寄居者身份帶來的壓抑以及文本張力體現(xiàn)的需要這三方面造成的。
首先,父權(quán)制度下的女性壓抑是最重要的原因。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社會的歷史進(jìn)程中,禮教束縛越來越嚴(yán)格,至清代,這種禮教文化發(fā)展到了頂峰,對女性生活的限制愈發(fā)嚴(yán)苛。女性受到的限制主要來自兩個方面,即封建家族傳統(tǒng)和男尊女卑的思想。封建家族傳統(tǒng)對女性的束縛突出表現(xiàn)在包辦婚姻上。如清律規(guī)定,子女的終身大事須由祖父母、父母做主,若這些長輩亡故,則聽從其余尊親安排。男尊女卑的思想使女性變?yōu)槟行缘母接?,對于女性來說,不論是婚姻的締結(jié),還是守節(jié)的遵從,都必須以夫為綱,盡到對丈夫的義務(wù);但反過來,妻子卻很難得到丈夫應(yīng)盡的義務(wù),女性卻不能將這種不平等宣之于口,只能將所有的壓抑都深藏于心。在《紅樓夢》中,封建社會倫理道德的壓抑在女性身上體現(xiàn)得更為生動和立體。在強大的父權(quán)制度籠罩下,她們遭受著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壓抑,如黛玉最后因封建大家長的阻礙無法得到自己的心愛之人含恨而死,寶釵在夫君遁入空門后,空閨獨守,孤苦一生。在傳統(tǒng)封建道德的封閉磁場中,《紅樓夢》中的寄居者想要獲得自由的權(quán)利是很困難的事,思想被禁錮、行為被束縛,她們內(nèi)心深處的本性無法釋放,壓抑著自己的情感本能。
其次,作為寄居者,“寄居”也加重了她們的壓抑。雖都是妙齡女子,卻都是寄居在別人的屋檐下,如此一來,她們的行為舉止、言語表達(dá)等各方面都要更加謹(jǐn)慎。在第三回中,曹雪芹就用筆墨塑造出黛玉進(jìn)賈府的小心之態(tài):“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fā)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蓖高^《紅樓夢》對黛玉的總體描寫,可知黛玉是帶有清高之氣的人,而在進(jìn)入賈府時卻這般小心翼翼,全然沒有反抗之意,并非她懦弱無能,只因她是寄人籬下,處處都要留心,避免惹人議論和討厭。同為封建時代所創(chuàng)作的《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同樣也是封建家族中的千金小姐,同樣也被封建勢力所壓制,同樣也有夢中情愛之事。可杜麗娘最后的結(jié)局與黛玉大為不同,杜麗娘最后得到了皇帝主婚,而黛玉卻含淚而逝。拋開其他因素,以“寄居者”這一點來看,杜麗娘是生活在自己家里,得到父母的百般疼愛與愛護(hù),且家中只有她一人,不必考慮與他人的關(guān)系;而黛玉是因母親去世,外祖母憐其孤獨,才被接到榮國府撫養(yǎng),后來父親也病故,成了寄人籬下的孤兒,不久寶釵也進(jìn)入賈府,黛玉便不是賈母唯一的“關(guān)照”了。黛玉處于賈府這個大家族中,雖吃穿用度不愁,但精神的匱乏一直伴隨著她,這便造成了她作為“無家者”的悲哀。湘云比黛玉的身世更為悲慘,“襁褓之中父母違”,第三十二回中,借寶釵之口敘述出了湘云之苦。從出生就失去雙親,寄住在親戚家也就罷了,身為貴族小姐卻要連夜做活,忍氣吞聲,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壓抑是可想而知的。在家里人來接湘云時,湘云拉住寶玉說:“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fā)人接我去。”可見湘云是如此迫切地想要逃離那個壓抑的環(huán)境,雖然湘云并未在眾人面前哭哭啼啼,但她的內(nèi)心也滿是苦楚,充滿著難以言說的壓抑。
第三是文本張力的需要?!都t樓夢》將賈府的富貴描寫得淋漓盡致,女主子們作詩賞花,時不時張羅大排場來聽?wèi)蛸p曲,看似生活充實富裕,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正是在這種“沉默的”文本環(huán)境中,蘊含著深層次的矛盾與掙扎。其實不止單單是寄居者的壓抑體現(xiàn)了深層次的矛盾與掙扎,從《紅樓夢》中的丫鬟群體到整個大觀園,都有所體現(xiàn)。晴雯被王夫人趕出賈府后,抱病而亡;司棋因偷情被捉攆出賈府后自殺;金釧兒被逼跳井自殺……丫鬟們散落天涯,成為封建大家族的犧牲品。從收租不如意到賈母生日中的亂象再到抄檢大觀園,賈府一步步走向衰敗頹落,最終日落西山。這種矛盾的爆發(fā)使得文本敘事具有極大的張力,賦予《紅樓夢》超越時代的意義。正是因為《紅樓夢》打破了讀者的期待視野,才讓讀者在進(jìn)行每一次閱讀時,都擁有不同的閱讀體驗,而這種不同體驗的重要來源之一就是《紅樓夢》人物的深層壓抑給文本帶來的巨大張力。因為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和特殊的生活身份,寄居者們不可避免地經(jīng)受著壓抑與掙扎,文本張力的需要讓這種壓抑以一種潛藏的方式存在,給予讀者不一樣的閱讀體驗。
面對封建禮教的束縛、寄居者身份的悲哀,寄居者們并非只沉溺于壓抑中,相反,她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緩解著壓抑,有對抗、融合、超越等多種方式。對抗有些時候會發(fā)展成為死亡本能,由消融自我逐步走向自虐,黛玉以一種對抗的姿態(tài)面對這個世界,她不愿落下來的花被“臟的臭的”水糟蹋了,拿絹袋裝上,埋在地下,她與世界對抗,憐愛自然萬物,只沉浸在自己與寶玉的世界里。黛玉喜散不喜聚,她說“人有聚就有散,……所以倒是不開的好”,但她并不是不喜歡聚時的歡喜,她只是害怕歡聚后的離散,寧愿以不要歡聚時的歡喜為代價,去避免離散的悲傷。很多時候,她都有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tài),她也向往快樂,但她不能承受失去的痛苦,所以不敢去面對。不能擁抱歡喜的她反其道而行之,孤獨地對自己的心靈進(jìn)行消解。《葬花吟》中她自比落花,落花最終歸于花冢,象征著自己最終歸于死亡。黛玉好似天生就“向死而生”,從進(jìn)賈府第一天時就說自己“我自來是如此……方可平安了此一生”,以一種淡然近乎放棄的態(tài)度看待生命,黛玉正是以這種擁抱死亡的對抗方式消融著她孤獨的內(nèi)心,緩解著她的壓抑。
對抗不只有向死而生一種形式,除此之外還有移置、尋找替代品等方法,興趣的強有力的轉(zhuǎn)移會讓人忽視痛苦,替代的滿足可以使痛苦減輕,這種形式在妙玉身上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妙玉敲木魚、守古佛伴青燈、品茶下棋、吟詩種花,多種多樣的活動讓她不問世俗之事,遠(yuǎn)離喧囂紛擾,同時這些活動中還包含著她緩解壓抑的方式。她不僅把自己吃茶用的綠玉斗贈給寶玉,還將自己種的梅花折給寶玉,特意用紅粉箋子給寶玉賀生辰,她把對寶玉的感情轉(zhuǎn)移到了綠玉斗、梅花、紅粉箋子上,這些物件成了妙玉釋放壓抑的替代物。除了寶玉,妙玉幾乎瞧不起任何人,“為人孤僻,不合時宜”,刑岫煙說她“放誕詭僻”,李紈評妙玉為“可厭之為人,我不理她”,可見妙玉給人的印象是極端的孤僻。妙玉用孤僻來拒絕與他人的交往,但偏偏用頗具私人色彩的物件與寶玉進(jìn)行間接的接觸,她所有從外界進(jìn)行情欲體驗的通道都被關(guān)閉了,而她把心中對寶玉的愛欲用孤僻來遮掩,將其轉(zhuǎn)移到物件上,打開了一條別致的出路,使她的壓抑得以釋放。
與對抗完全相反的一種方式是融合,這種方式順應(yīng)著壓抑存在的環(huán)境,將自己融入其中。寶釵正是融入了封建大家族,連賈母都說“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可見寶釵行事之穩(wěn)妥。她審時度勢、十分賢惠,寶釵生辰時,深知賈母喜熱鬧戲文,愛吃甜食,便依賈母往日的喜好來安排,她設(shè)身處地為愛面子的湘云出錢出物,籌辦螃蟹宴;她“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事事處理得當(dāng),為人頗受稱贊,維護(hù)著封建大家族的“體統(tǒng)”。寶釵還經(jīng)常對寶玉進(jìn)行勸導(dǎo),勸他仔細(xì)讀書,走仕途之路,寶釵之所以三番五次不厭其煩地勸誡寶玉,是因為她對寶玉的一片真情,她希望寶玉在當(dāng)時的社會中能得到一個好前途。寶釵的一言一行都符合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堪稱封建大家族女子形象的典范,并且希望自己所掛念之人也能符合這種道德規(guī)范。她看起來永遠(yuǎn)冷靜理智,將自己的壓抑絲毫不展現(xiàn)在水面之上,以完美的形象示人,其實她正是以這種融合環(huán)境的方式,將內(nèi)心的壓抑用看似不透風(fēng)的幕布遮蓋起來,不去特意提起,以此弱化壓抑的存在感。
比對抗和融合更為高級的一種形式是超越。湘云與黛玉、寶釵和妙玉都不同,她自幼父母雙亡,和叔叔嬸嬸住在一起,雖說有小姐身份,但還要做女工一類的針線活,但文中很少看到湘云與別人提及過、哭過,雖寄人籬下,但她的緩解機制是積極的。“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正如她所詠的海棠一般,耐得住寂寞,積極面對生活。湘云比起黛玉、寶釵,有著更為崇高的抗?fàn)幰庾R,面對禁錮生命本性的婚姻,她沒有坐以待斃,而是有著超越命運的積極追求。
總而言之,《紅樓夢》中的寄居者在語言、行為舉止乃至興趣愛好方面無處不表現(xiàn)著一種掙扎的痛苦心理。她們所生活的時代使她們避免不了這種壓抑,但她們同時又在思考、突破與超越,來緩解她們的壓抑,反映了人性在被壓制時去尋找出口的本能。人在任何時候都會受到外部或者內(nèi)部的影響,不論程度如何都會使人的心理和行為發(fā)生變化,因此,人類應(yīng)該進(jìn)行反抗和斗爭,去尋找并實現(xiàn)生命的意義,結(jié)局如何已不重要,反抗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生命探索意識才是最重要的。
① 〔清〕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237頁。(文中相關(guān)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