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
讀略薩的《水中魚:略薩回憶錄》:當(dāng)禮拜天的夜幕慢慢降臨、脫下便裝換上軍裝重返寄宿生活的時刻漸漸逼近的時候,一切都開始讓人失望:電影難看,比賽乏味,住宅、花園和天空都讓人感到凄涼。身體里產(chǎn)生出一種擴散開來的不適感。那幾年我一定是仇恨禮拜天的黃昏和夜晚的。不禁要寫點什么。
每次我回到家,再要去學(xué)校的時候,我都萬分痛苦,心里想著,不去學(xué)校行不行???為什么人要上學(xué)?上學(xué)為何那么痛苦?老師只照本宣科,下了課馬上就走,同學(xué)們?nèi)齻€一群,兩個一伙,我沒有知心朋友。褲襠是破的,不敢伸開雙腿。我記得我當(dāng)時穿了一件特別短小的白色棉襖,那是表姐給我的。都快蓋不住肚子了,我還穿著,堅持穿著,時不時拿手去拉一下衣襟。我固執(zhí)地穿著一條自己花50塊錢買來的紫色牛仔褲,放假回去洗了,晾在院子里的鐵絲上,看天氣不好,拿衣架撐開,一會兒出來又拿掉衣架,搭在鐵絲上,一會兒出來反過來反過去,一會兒出來將褲子橫著,一會兒出來將褲子豎著,夜里不讓母親收回去(母親說有潮氣,堅決不聽),早晨起來,褲子還是沒干,穿著濕褲子去學(xué)校,只因為那件褲子還算能見人;在學(xué)校里,因為喜歡的男孩坐在窗邊,堅決不去上廁所。
我感謝一位英語老師,她是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女老師,個子矮小,丈夫是學(xué)校里的體育老師,有個女兒。當(dāng)我上高中第一節(jié)英語課,她穿著紅色連衣裙站在我們面前,我覺得她是天使。她很喜歡我,我回答問題那簡直是百發(fā)百中。最重要的是,她教會我營養(yǎng)學(xué)的知識,這是父母、親戚所有人從未說過的東西,最重要的東西。要我們多吃水果,多吃胡蘿卜,因為里面含有很多維生素。她仿佛不止一次地說過,對我們普及健康方面的知識,大概是看我們這些孩子臉上都是黃一片黑一片,長了很多癬。我以為所有的孩子都這個樣子呢,直到后來我才明白,是我們長期營養(yǎng)不良,洗臉用那一點點黑色的臟水洗——早晨將盆子靠在墻上,你洗完她洗,她洗完另一個再洗,臟水放著,晚上洗腳,誰知道要經(jīng)常洗手?
除了那位女老師,還有一個老師值得紀(jì)念。代課的一個語文老師。她給我們帶來了《約翰·克里斯多夫》,我很主動地借了看了,因為底子差,看得模棱兩可,但是我知道那是一部希望之書,冬天的冰雪消融,苦難就過去了??上?,這個老師只帶了我們幾天。是一個剛畢業(yè)的青年教師,骨子里的愛學(xué)生,善良。也許隨著河南教育環(huán)境、教學(xué)壓力等因素的改善,情況會逐漸改變,但我慶幸有那么幾天時間。
我常年掛著一張苦瓜臉。有個很大的毛病,覺得別人是對我兇,看不起我,譏笑我,我就故意找到她,追問,人家覺得我不是神經(jīng)病也差不多吧。我的確是毛病很多。有一個女孩,她長著白里透紅的肉肉的小圓臉,聲音有點嬌氣,頭發(fā)有點軟,嘴巴上有些黑色的絨毛,她一直把我當(dāng)好朋友。誰知道,我竟是那樣。和她坐同桌,我老是注意著她的胳膊是不是超過那個桌線了,書是不是挨著了,我有時候裝作不知道,將她胳膊擠過去。還有一個好朋友,她長得高大,短發(fā),我們老是下了課一起跑著去吃飯,是學(xué)校大禮堂改成的食堂。進去,有一家專門賣快餐,兩塊五一份,有紅燒茄子(都是面疙瘩),有白菜,有麻辣豆腐。我們老是呼嚕呼嚕吞下去。時間一長,我就煩了,為啥老是一下課就緊緊地攥著我的胳膊,每天都是那么一家,每天都是那么一條路線,那么一種節(jié)奏,吃完飯,回宿舍,睡覺。我討厭這樣的生活。我還很討厭她喜歡占便宜,插隊,老讓別人帶東西,在快下課時候就和我使眼色,匯合的暗號。我漸漸疏遠(yuǎn)她了,讓她和別人先走,我要去廁所,找這個那個借口(去別的家試著吃吃)。時間長了,她自然明白了,她就和圓圓臉的女孩親密無間了。我感到孤獨,但是我知道這是自己的選擇。
另外有個馬青青,本來我倆是最契合的伙伴。剛開學(xué)第一天,我倆都坐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說著農(nóng)村的知了、蜻蜓,手里扒拉著草,最后提著拖鞋回宿舍。這是天性的釋放,是最真實的。不曾想,她極小氣,說話又老是直言直語,得罪人,別人讓她帶東西,她就說不想帶,吃東西時候老是偷偷的,別人給她吃東西她接得快。我和馬青青也沒有成為很好的朋友,大概是嫉妒她和另外一個胖胖的女孩很親密。像三角戀愛似的,我們?nèi)齻€陷入僵持狀態(tài)。
那個時候,自然少不了暗戀對象。最初是長得高大的他,常常穿著雜色毛衣,在籃球場上奔跑著,頭發(fā)很黑,幾乎要蓋住眉毛,五官立體,是漫畫中的主角。忘不了的是冬天的午后,坐在門口曬太陽,看著他在下面打籃球,那種慵懶感覺。后來,是同桌。他就坐在自己身邊,而我提著兩個大包來了,沒有去宿舍,渾身冒汗,顯得極為笨重地坐下了,褲襠破著,不敢張開腿,也不敢起身彎腰,每次都等他走了才起身,走。我坐著,腦子里根本不是什么題目、知識點,若有若無的韭菜花味充斥著,我怕他聞到笑話我,饅頭塞不進抽屜,就擱在腳邊,僵硬的身體,渾身直冒汗,人已經(jīng)憋瘋了。那節(jié)課(兩節(jié)合在一起)格外漫長,終于等到放學(xué),我才將東西拿回宿舍。
常常發(fā)生一些窩囊事。首先高一的暑假本來大家都安排補課,我卻躲在洛陽打工,但是去到學(xué)校,三下五去二,我便將《蜀道難》等名篇背誦出來了,人家花了十幾天;接著是高二考高三的那次考試我考砸了,就意味著我不能住在辦公樓上的宿舍,也就不能晚回去早出來,學(xué)習(xí)的時間明顯少了,但是誰也沒有對我表示出同情和關(guān)心;再是一個月沒放假了,好不容易放假又要補課,我坐在陰冷的階梯教室極度痛苦就逃走了,班主任生氣極了,安排座位時候就說,等他們選好了那些逃課的再往后坐吧,我也不搶也擠,一直等所有人都選好了座位,我搬桌子坐到了最后一個角落。這些事別人都覺得我窩囊,有毛病,但是我知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前面幾排座位,個個面前擺著厚厚的幾摞書,人低著頭,人擠人,個個都在忙著算題目、背書。我常常站著聽課,站著做題。幸好老師不怎么寫板書,寫了我也看不見。大家都覺得我可憐,明明不需要坐在最后一個角落的。
不想去學(xué)校,但不得不去。母親堅持要我拿一袋饅頭或者是烙饅(一個布袋子,饅頭和烙饅直接放在里面),口綁不緊,露著,后來我堅持要用塑料袋裝。本來饅頭和烙饅帶到班級,下課直接去食堂打點菜和湯就好了。可我和很多女生的饅頭和烙饅不敢拿出來,回到宿舍就著辣條啃。到學(xué)校里,低著頭迎著冷風(fēng)走到宿舍,也不知道干啥,躺著,或者是坐著說話,或者睡覺,一會兒來一個,一會兒來一個,你得和人家打招呼,即使你特別不高興,睡覺也睡不安穩(wěn)。漸漸地,大家聊得熱鬧起來,對學(xué)校的厭惡似乎隱藏下去了。等到晚自習(xí)快上課時,大家一群人說說笑笑地上樓去了。沒有人特立獨行,沒有人躲在書店看書。但有次在家偶爾看了一段《上海往事》,家里本來也有一本《張愛玲文集》,去到學(xué)校,趁著閑暇,到超市的書區(qū)蹲坐著看了一晚上的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