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迎東
(黑龍江大學高級翻譯學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紅樓夢》是中華文化的瑰寶,他所涵蓋的中國文化是其他任何一部作品都無法比擬的。蘇聯(lián)翻譯家帕納休克(В.А.Панасюк)分別在1958年對《紅樓夢》進行了第一次翻譯,并在1995年重新翻譯了《紅樓夢》。根據(jù)帕納休克所譯的《紅樓夢》我們發(fā)現(xiàn)了在漢俄翻譯中文化的一些可譯性限制,其中有關“委婉語”的翻譯在文化可譯性限度的研究方面具有一定的研究意義?!拔裾Z”在漢語文化視角下的定義是:“人們說話,為符合中庸和諧的要求,便產(chǎn)生了語言的禁忌和避諱,即當語言中的某些詞語不便直說,便避開這類詞語或用別的詞語來代替,這種代替詞語便稱為委婉語詞語。”《俄語語言百科全書》對委婉語的解釋為:“委婉語是避免使用不恰當?shù)脑~——用于替代對說話者來說不禮貌的、粗俗的或不體面的意義相近的詞或詞語”。2013年張禪對“委婉語”在漢語和俄語中的使用情況做了分析統(tǒng)計,并列舉了兩種語言中不同內(nèi)容委婉語的使用數(shù)量以及所占比例,涉及包括死亡與殯葬、生理與智力缺陷、身體器官、職業(yè)、戰(zhàn)爭、災禍等16種內(nèi)容的委婉語,其中死亡與殯葬委婉語在中俄兩國的數(shù)量分別為750個和179個,分別占比28.2%和14.1%。
根據(jù)上述結(jié)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在“死亡”委婉語的使用數(shù)量方面遠超于俄羅斯,且“死亡”一詞在中國的委婉語使用數(shù)量遠超其他內(nèi)容的委婉語。這是因為“死亡”一詞在中國古代是一個特別禁忌的詞匯,當人們的談話涉及死亡時都會將其委婉地表達出來,據(jù)統(tǒng)計,在《紅樓夢》中關于“死亡”一詞就有一百多種委婉表達方式。在這些有關“死亡”的委婉語中,除了一些“死”或“死亡”的同義字詞外,還涉及了大量的宗教詞匯、傳統(tǒng)習俗以及典故。而俄羅斯對于有關“死亡”的委婉語也相對較多,也常常出現(xiàn)在俄語文學作品中。例如:
Нелельку на бетоне погреется,солома почти не помогает,а потом ?сыграть в ящик?,--невесело говорил Акиму грузчик.(Н.Островский,?Как закалялась сталь?)
他在水泥地上暖和一星期,——鋪上稻草,也不用管。再這樣下去他會有生命危險的,搬運工人憂郁地對阿基姆說。
這句話出自文學作品《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句中“сыграть в ящик”就是“死亡”一詞的委婉表示。類似這樣以傳統(tǒng)習俗委婉表示死亡的還有含有“Маргаритка”(雛菊)因為在俄羅斯的墓地旁一般都種植雛菊,或“белая берёза”(白樺樹)的詞匯,因為在俄羅斯某些地方盛產(chǎn)白樺樹,當?shù)厝巳ナ篮笠话銜嵩诎讟鍢湎?。除此之外俄語中關于“死亡”的委婉語也有許多關于宗教的表達方式,例如:“к богу”(見上帝)、“бог прибрал кого”(被上帝選中了)、“погашение долга природы”(償還大自然的債務)、“вернуться на стороне Бога”(回到上帝身邊)等等。但毋庸置疑的是,中文的表達方式相較俄語更加豐富多樣,這也就造成了中文中的很多關于“死亡”的委婉表達方式在俄語中沒有對應的詞匯,使其具有一定的可譯性限制,那么這種詞匯應該如何翻譯?對翻譯的限制程度又應該如何把握呢?通過《紅樓夢》俄譯本的對比研究,筆者總結(jié)出了以下翻譯方法:
中華文化兼收并蓄,具有很強的包容性,在中國古代形成了儒釋道三教并存的局面。在這些宗教中道教和佛教對“死亡”一詞的解釋很大程度地影響了中國的語言表達習慣。比如在《紅樓夢》中就有一些用地點代指死亡的委婉表達,例如:
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您老人家上五臺山不成?(21回)
неужели вы думаете,что только Баоюй будетпровожать вас на гору Утайшань?
昏慘慘黃泉路近。(5回)
Но час закатный– это мрак
У Жёлтого Истока
竟這樣小小的年紀,就作了北邙鄉(xiāng)女。(97回)
И вот,совсем юной,ей сужденостать ?обитательницей Бэймана?.
對比俄語譯文,地點名詞“五臺山”和“黃泉”在漢語文化背景下有著極其強烈的宗教色彩?!拔迮_山”是我國古代的佛教圣地之一,所謂上五臺山,意思是形容人生前善良,德行高尚,死后成佛。是對逝者的贊揚?!包S泉”是道教中的陰曹地府,是九獄九泉之一,代指死亡。而“北邙”是帶有典故的地點意象,也稱邙山,在今天的河南洛陽,據(jù)說東漢和北魏的王侯貴族都葬于此,此后便常常用來代指墳墓。這種承載著文化內(nèi)涵的地點卻被譯為“Утайшань”“Жёлтый Исток”和“Бэйман”即使譯作者在文章下面加上再多的注釋,可能也無法讓譯本讀者在思想上和原作者產(chǎn)生共鳴。
另外還有一部分委婉語是借助宗教、典故或傳統(tǒng)習俗中具有象征意義的形象、物體甚至是行為進行表達,例如:
或者他已經(jīng)成仙,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109回)
онастала небожительницей и не желает с ним встречаться.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109回)
рассчитавшись с долгами в мире,инчуньвозвращается в мир истинного начала.
此時秦鐘已發(fā)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多時矣。(16回)
Цинь Чжун то и дело впадал в забытье,ипод ним меняли циновку.
一載赴黃粱(5回)
Так вот он жил,а ?проса не сварил?!
因自為早晚就要飛升。(2回)
рано или поздно самвознесется на небо.
從譯文中我們不難看出,如果單看這些詞相對應的譯文,譯文讀者是無法將這些詞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的?!俺上伞狈g為“стала небожительницей”(成為仙女)、返真元譯為“возвращается в мир истинного начала”(回到真正的起點)、“移床易簀”譯為“под ним меняли циновку”(他的身下被人換了張草席)、“赴黃粱”譯為“проса не сварил”(米沒被煮)、“飛升”譯為“вознесется на небо”(上天)。當然,在整個句子和語境中,這些詞的翻譯是可以被理解的,但是這種文化上的空缺依舊給翻譯造成了不可彌補的信息流失。
對于文化空缺來說,意譯其實是最好的翻譯方法。這也是將漢語的表達習慣轉(zhuǎn)換為俄語常用的表達方式,是一種文化覆蓋。它的優(yōu)點在于能將理解較為困難的詞匯轉(zhuǎn)換為意思相近的簡單詞匯,既減輕了翻譯的壓力,同時也使讀者減少了閱讀和理解障礙。但缺點就是這種譯法使譯本的語言完全失去了源語言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將原作者的文采和思想表達大打折扣。其信息的流失比直譯加注更加嚴重。例如:
于去冬圓寂了(18回)
прошлойзимойнастоятельницаскончалась
老爺賓天了(63回)
старыйгосподинЦзяЦзинскончался!
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50回)
хотя за год досмерти просватал её за господина Мэя
我又不等著銜口墊背,忙什么?(72回)
А на моюсмертьне надейся!-сказал фэнцзе
這四個例子中分別使用了不同的委婉語,表達的情感也有所不同。但俄文譯本中卻將其直譯為“скончаться”或“смерть”。原文中作者不希望過于直接表明的信息被處理得如此簡單直白,雖說在語用和語義上看都很符合文章語境,但是原作中生動的表現(xiàn)力是無法用這些詞來復制的。尤其是最后一句,這是王熙鳳在訓斥賈璉時說的一句略帶調(diào)侃諷刺的話,形象地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位言語豐富幽默,性格火暴潑辣的管家少奶奶形象。而在譯本中這句話便不能夠像原作一樣表現(xiàn)人物鮮明的性格特征。
除此之外,對此類委婉語還有一些意譯的方法是固定的一些動詞+相應介詞+мир或жизнь的相應形式,并且用形容詞或名詞做定語來表現(xiàn)所譯詞匯的感情色彩。例如: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2回)
госпожа цзяуходит из жизни в городе янчжоу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66回)
любяща ядевушка,оскорбленнаявсво ихчувствах,уходит в мир иной
人已辭世,哭也無益(13回)
когда человекушёл из жизни,плакать бесполезно.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110回)
исчерпавшая своё долголетие матушка цзя возвращается в потусторонний мир
逝者已登仙界(15回)
покойная давновознеслась в мир бессмертных
死讎仇趙妾赴冥蓸(112回)
обезумевшая от лютой ненависти наложница чжао готовитсяотойти в мир мрака
總體上看,在俄譯本《紅樓夢》中關于“死亡”委婉語的翻譯使用意譯(文化覆蓋)的方式較多,這與俄語中“死亡”委婉語的表達習慣有著直接關系。在俄語中,對于長者死亡的委婉語多用:“скончаться”(逝世)、“уйти из жизни”(辭世)、“расстаться с жизнью”(與世長辭)、“уйти от нас”(離開我們)、“уйти в иной мир”(去了另一個世界)、“отойти в лучшую жизнь”(到達彼岸)等等詞組來表示。此外,形容詞“бессмертный”也在兩國語言中帶有宗教色彩的死亡委婉語中大量使用,可總結(jié)為固定的一些動詞+相應介詞+бессмертный的相應形式,例如:
昨日知老太太仙逝(114回)
так как узнал вчера,чтоонаотошла к бессмертным
定是功行圓滿,升仙去了(63回)
когда же его добродетели достигли предела,вознесся к бессмертным
不承望老爺于今夜守庚申時悄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63回)
А он взял и принял.Нынче ночью.Ивознесся к бессмертным.
知士隱仙去(104回)
Чжэнь Шииньотошёл к бессмертным
黃忠廉教授在《變譯理論》中指出,減譯是在總體上去掉原作中在譯者看來讀者所不需要的信息內(nèi)容。而在《紅樓夢》中,有兩處關于死亡的委婉語所表達的信息被譯者減掉了:
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63回)
老太爺天天修煉,定是功行圓滿(63回)
這兩句話在譯者的譯作中沒有得到體現(xiàn),筆者認為這是可以理解的。原因有二:第一,這兩句話都出自同一回目的同一段中,語義高度重復,根據(jù)減譯的規(guī)則來說完全可以省略。第二,譯作中前文已經(jīng)寫出了老太爺?shù)乃酪?,后面的這兩個死亡委婉語如果翻譯出來會顯得譯文冗長,且用詞重復。因此可以將其省略不譯。但是,這些詞匯所包含的文學表現(xiàn)力卻無從展現(xiàn)了。
細分其譯法可得,在死亡委婉語翻譯時可采取直譯、意譯(文化覆蓋)和減譯。直譯法尚可保留原文的文化特性,而意譯和減譯則完全舍棄了源語言所承載的文化信息。這不禁使我們產(chǎn)生文化不可譯的想法。事實上,文化的可譯和不可譯性早在蘇聯(lián)時期就有了激烈的討論,以蘇聯(lián)翻譯家費道羅夫為首的語言學派認為,語言中不可翻譯的東西確實存在,但這并不能從根本上推翻可譯性原則,而只能看作對可譯性的某些限制。蘇聯(lián)翻譯家巴爾胡達羅夫認為,在翻譯文章時無論使用何種譯法,譯者應保證一定程度上的等值傳遞,因為完全等值只是一種理論上的概念。而以加切奇拉澤和卡什金為代表的文藝學派卻認為,應把翻譯視為語言藝術的一種形式,譯文既要展現(xiàn)源語文章的藝術風格,也應保持與源語文章在美學方面的一致性。因此,他認為原作中的民族特色問題在譯文中只能通過文學創(chuàng)造性得以解決。
文化的普同性奠定了可譯性的基礎,而民族文化的差異使可譯性有一定的限度。其關鍵在于譯者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揮和適當?shù)牟呗赃x擇。在《跨文化語境中的闡釋與對話》中指出:“翻譯所追求的時語言單位在話語中的信息量對應,語言單位本身的對應等應該服從于信息量的等值,對等語言單位如果不能反映信息量的等值,就應該改變語言的表達形式,使跨文化的語言交際成為可能。在語際轉(zhuǎn)換過程中話語的文化信息內(nèi)容保持不變,改變的只是語言的形式?!本C合上述觀點和上述對《紅樓夢》中有關“死亡”委婉語的譯法分析,筆者認為關于“死亡”的委婉語是可以被翻譯的,但是在文化的轉(zhuǎn)化中存在著一定的限制,在翻譯過程中,我們應將信息量的等值作為衡量可譯與不可譯的標準,應首先注重整體的信息量保持等值傳遞,那么適當?shù)厣崛フZ言單位本身的表達形式和文化信息是可以的。即翻譯“死亡”委婉語的可譯性限度在于信息量是否等值。
可譯性的限度對于翻譯文化詞匯有著重要的研究意義。本文從中俄兩國使用量較多的“死亡”委婉語角度出發(fā),通過對比《紅樓夢》的漢俄譯文,總結(jié)此類委婉語的翻譯方法,得出了“死亡”委婉語的可譯性限度在于信息量等值的結(jié)論。但由于中俄兩國委婉語數(shù)量十分龐雜,種類繁多,以及筆者視野有限,《紅樓夢》中涉及的其他委婉語的翻譯方法,以及中俄兩國其他內(nèi)容委婉語的可譯性限度的界定是否與“死亡”委婉語一致還有待進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