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小滿者,四月中,物至于此小得盈滿。
從西寧順著一條一直往西的公路走,可見幾天前的降雪在昆侖山巔留下痕跡明顯的雪線,似乎每一座山頭都戴了耀眼的皇冠。天空蔚藍,遠處的山嶺如同一個高傲的、風姿綽約的公主俯視腳下臣民,又如氣勢磅礴的偉丈夫在日月下高聳入云。每翻過一個埡口,總會與白頭的神山不期而遇,它們在陽光下泛著晶瑩,似乎走到哪里,它們就在身旁。它們好像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臣民的守護神,用沉默莊嚴的姿態(tài)遮擋大風大雨,又將一條大江大河從高山、草甸處引向田間地頭,引向湖泊大海。同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在內心里也對不期而遇的神山生出推崇和敬畏。
牧羊人趕著羊群從那條一直往西的公路路過,原本白色的羊毛被染成藍色,遠遠望過去就像是在干旱土地上行走的水珠。它們彳亍前行,在風里找尋食物,逐漸隱入遠處的蒿草中。羊在J.H.摩爾的著作中被稱為天空的孩子。說它們是從文明之前的險峻高山來到平原的。它們的顏色和形態(tài),至今依然像是在天上一樣。它們沒有被賦予捍衛(wèi)自己的能力,它們唯有的自衛(wèi)方式便是溫馴與躲避。它們被置于造物序列的最低一級,命定與舍身聯(lián)在一起。它們以其悲烈的犧牲,維系著眾生的終極平衡,微弱而不息地生存在世界上。
我們在離天空更近的地方邂逅它們,看它們身著藍色的毛發(fā)走遙遠的路穿過大片的蒿草地,聽到行走時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遠足,不知終點在何處,也無須過問。牧羊人站在遠處,有著被罡風親吻過的古銅色膚色,他在一天時間里花去大量的時間打量遠處公路上行駛的車輛。他甚至希冀開車的人從車上下來撒一泡尿,跟他搭訕。
南來北往的車輛難得停下來,也很少有人跑來和他搭訕。更多時候,牧羊人的視野中會出現(xiàn)一只蹦蹦跳跳的野兔,或者四五只蹦蹦跳跳的野兔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一時間,屬于他的寂靜世界便呈現(xiàn)出短暫的喧囂。野兔本就有一種令人驚異的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據(jù)說它們在全球的分布比麻雀更為廣泛和普遍。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預言過野兔:“要是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么田野呢?它們是最簡單的土生土長的動物,與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質,和樹葉、和土地是最親密的聯(lián)盟??吹酵米雍旺p鴣跑掉的時候,你不覺得它們是禽獸,它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颯颯的樹葉一樣。不管發(fā)生怎么樣的革命,兔子和鷓鴣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長的人一樣。不能維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貧瘠無比的?!?/p>
看到那么多只敏捷穿行的兔子,很難不想象這片廣闊田野的繁榮?;蛟S在天空中還有一只蒼鷹,正在虎視眈眈地注視著那些看上去敏捷又笨拙的兔子。許多時候,它們快速地俯沖下來,未觸及地面又迅疾飛起。然后再盤旋,再安靜,再俯沖,叼起一只驚恐的兔子展開雙翅掠過蒼茫大地,飛向遠處……但野兔一雙諦聽的比腦袋還長的耳朵,兩條飛奔的比軀干還長的后腿,以及傳統(tǒng)的北方村莊的顏色、魚一樣的寂啞無聲,這些因素賦予它們傳奇色彩和神秘氣氛,就如同這片土地上土生土長的牧羊人一般,行走,找尋食物,繁衍生息。
天空中還有一只灰褐色的鷂鷹正在鍥而不舍地追逐一只喜鵲,喜鵲發(fā)出驚慌失措的聲音,似是嗓子里含了很多粒沙子,另一只喜鵲趕來幫忙,但鷂鷹不為所動,它們起伏、周旋,打斗,最后的結果可想而知,或倉皇而逃,或凱旋歸去。都說在整個生物圈里,每一個物種似乎都有自己專屬的地界線,這條地界線的一邊是生,一邊是死,這是不可逾越的自然法則,它像一道無法解除的魔咒,萬物皆受約束。但,很多時候很多生物向死而生,來闡釋自然界的繁華與蕭瑟、慈祥與兇險。
節(jié)氣里的小滿,已經有了足夠的陽光和雨水,植物已蓬勃生長,收成已是小得盈滿。但在高原上,在這個季節(jié)肆意活著的,除去風雪,委實不多。
然而,這里有那么多只來自天空的羊和那么多蹦蹦跳跳的兔子,所以,依然小滿。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夏至,五月中,夏,假也,至,極也,萬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極也。
泥濘小路的近旁開滿了花兒,黃色蒲公英占了主角。順著泥濘小路往上走,就有開得繁盛的金露梅和銀露梅。記事時,父親從山里背回來許多濕漉漉的金露梅,告訴我它的另一個名字叫鞭麻,曬干了可做燒柴用。
但我的目標是山嶺高處的白花杜鵑。
友人在她的文字中說:夏天,會跟著母親去高山上割頭花杜鵑,并將成捆的頭花杜鵑背回家,曬干,做柴火。頭花杜鵑即便是曬干后,清香依舊馥郁,花朵形狀完整,放進灶膛時,不僅火焰旺,還畢剝作響,我們叫它“香柴”。
也還記得有一年母親和姐姐一大早就出發(fā),她們說要去山林里摘杜鵑花,那時候我還小,好騙。我坐在門檻上等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再等,下雨天的時候也等,我甚至想著母親手里可能摘了大把紫色、白色的花兒,姐姐可能在發(fā)間、耳朵后面別了一支紫色或白色的花朵。
后來她倆回來了,兩手空空,她們說山嶺里的路太難走,走了好幾天都沒走到杜鵑花盛開的地方,所以就更不要說摘花了??墒怯幸淮嗡齻儫o意中的對話暴露了那次行程,母親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手術,在醫(yī)院躺了五天,而我和山里的杜鵑都還在等待之中。那些天里我不止一次地遺憾母親沒摘到白色和紫色的花朵,那個被我洗了又洗的玻璃瓶子空置了整個夏季。我也沒看到姐姐因為在發(fā)間別了一支花束而讓她比往日更嫵媚的模樣。
所以,我時常想象一種花朵覆蓋山坡如錦緞般鋪開的場面,我置身其中,不說話,卻千言萬語。或者與母親同行,她在前面,我踩著她的腳印小心前行。
我在若干年之后的夏至時節(jié)出發(fā),去找尋開得繁盛的杜鵑,以彌補我們的遺憾。
山嶺里的雨說下就下,我打開傘。想起于丹在某年某月某日行走于敦煌沙漠,出發(fā)前給自己師兄留一張紙條:不要擔心,我?guī)Я耸蛛娡病K坪酰蛛娡驳哪且皇饩涂梢允顾诎档囊曇白兂砂讜?。而我,帶了傘?/p>
紅色的傘讓原本靜臥在草地上的牛打著響鼻,起身,聚攏,有些牛開始尥蹶子。突然想起??赡軐t色敏感,它們突然激動可能是因為我所帶的傘太醒目。我收起傘,即便身后的牛為某件事驚恐萬狀,我也不再覺得它們是沖著我來的。原來,一把傘帶給我安全的同時也會給我?guī)砦kU。同樣,在于丹的故事里那支手電筒并不能讓她安全地走出沙漠,她的師兄在沙漠里找到她時她正絕望地看著星星,感受從未有過的寒冷。
遠處,霧鎖山頭,我和我所期望的杜鵑還有一座山的距離。雨下得淅淅瀝瀝,一只尾部拖著圓球的蜘蛛快速從腳底下穿過,蒲公英和草莓匍匐在地,又將自己鮮亮細碎的花兒倔強向上。很多時候,人不如一株植物,植物沉默,順其自然。而我明明知道自己有可能到不了目的地,卻一再堅持,努力說服自己不要放棄。看上去又堅韌,又浪費。
雨滂沱而下,一只長尾巴的雉雞嘲笑我,三只長著長角的山羊盯著我,兩只竄來竄去的狗朝我亂喊亂叫。此時,暗里倔強的我,可以滿足它們的好奇和震驚。似乎,整個山嶺里只有我一個人,我行走,氣喘吁吁,呼吸卻輕如羽翼。我生出荒誕的想法,想起戴青塔娜的一句歌詞:我暴露在深深的寂靜中,聽得到,那已遠去卻回蕩在耳邊陌生的歡笑,我將自己埋葬,祭獻給一片無人的荒原……
一個半小時后,雨終于還是停了,云層之后霞光萬丈,太陽一步步挪出濃稠的云朵,高高掛在天空里。而此時山嶺里也只剩下我,卻感到自己仿佛變得蔚藍,變得無邊無際。美國哲學家梭羅曾這樣表達過對自然、對生命的看法,他說:我步入?yún)擦?,我想知道生活的意義,我從中學習,免得在生命終結的時候,好像從來沒有活過一樣。我終于知道即便有一千條理由唆使我放棄,我依然選擇前行。
陽光普照的山嶺又再次活躍起來:遠處牧馬人騎著馬跑過,噠噠的馬蹄聲蔓延;雉雞的叫聲高亢,飛鳥的鳴囀聲清脆婉轉;山頂?shù)呐H阂苿?,風吹過來銅鈴的聲音;草木搖曳,蕭蕭不已,整個山野處在響亮之中……
舉目上望,視野所及處有大片雪一樣的白色,而在山腰處紫色的花朵如錦緞般鋪開在山嶺里。地面濕滑,昆蟲和野草繁盛,我在草木的縫隙里小心翼翼前行,我想到一條蛇,想到一個陷阱,想到樹上長滿的尖刺,但在最終,我只想到杜鵑像雪一樣白。
步行三個小時后,我終于到達了白色杜鵑盛開的地方。白色杜鵑應該屬于高山杜鵑的一種,植物百科上說高山杜鵑花序頂生,傘形,有花數(shù)朵;花萼小,紅色或紫色,花冠寬漏斗狀;花朵淡紫薔薇色至紫色,罕為白色。而在這里,滿目皆是白色的高山杜鵑。一大群人隱藏其中都很難發(fā)現(xiàn)其蹤跡。
馬兒的嘶鳴聲從天上來,遠處牛鈴叮當作響,傘狀的杜鵑依托紫色的花柄,幾朵花湊在一起成為大傘,苔蘚覆蓋巖壁,松軟如長纖錦綸織就的毯子,細小的花朵從苔蘚的縫隙里伸出頭來,如星星點綴星空,昆蟲繁忙,野花繁忙。突然覺得,此時我呼喚什么就是什么:莊稼、野草、花朵,昆蟲……還有那個被空置的玻璃瓶,瞬間盈滿。
我并沒有分外喜悅,我只是在想象一種場景,比如原本屬于母親的杜鵑花,屬于姐姐的杜鵑花,屬于友人的杜鵑花。我將自己扮成不同的角色,去感受,去交談,去傾聽。
明明我身臨其境,卻仿佛道聽途說。
不管你有沒有看到,夏至時節(jié),那些靜謐的事物在高山上,或者,雪水漸次融化的原野里,生長,飛翔,流動。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大暑,熱也,就熱之中分為大小,月初為小,月中為大,今則熱氣猶大也。
青海湖的陽光正值正午,強烈,灼熱。煙色浩渺,深邃而純凈。一面碩大的蔚藍的鏡子正在反射出天空的蔚藍。大朵的云濃密,低垂如幕,似乎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大片來。站在沙灘上的人們感受到強烈的溫度,慌忙用傘遮擋紛披而下的光線。但腳下的湖水依然清涼,有著高原應有的溫度,海浪從遙遠的地方歡唱著一波波走過來,拍打著岸邊。
遠處金黃色的油菜花點綴蔚藍,游人接踵而至,拿出紗巾,擺出好看的姿勢,拍照,上傳,炫耀,忙碌不已。大暑時節(jié),白天的青海湖有著不同于往日的繁華,處處熱鬧,處處人聲鼎沸。
棲息在青海湖周邊的水鳥也開始忙碌。它們一邊小心翼翼地提防入侵的行人,一邊使盡渾身解數(shù)養(yǎng)兒育女。它們在空中鳴叫,有時翅膀拍打著水面,聲音在廣闊的湖面上傳到很遠的地方。斑頭雁父母在水域深處帶著孩子們嬉戲玩耍,一會游進人們的視線,一會又遠遠地游離開來。一只魚鷗盤旋在水面,目光緊盯著水面,它不停地拍動翅膀,努力使自己保持平衡。它有好看的紅色嘴巴,嘴尖端稍彎,上下點綴黑斑。倏忽,如劍一般俯沖而下,很快又從水里飛起來,就如同那只盤旋在遼闊大地上面的蒼鷹,一次次找尋目標,一次次俯沖,一條小魚的尾巴從它的紅色嘴巴里露出來。它聽到不遠處的沼澤地中有“呀呀”的呼喚聲,它把小魚放到其中一張小嘴中,又回到剛剛捕捉到小魚的地方。
魚鷗飛去來回,不遠處的兩只小生命一絲不茍地盯著母親的身影,母親一絲不茍地盯著水面,唯恐錯過某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嘗試十多次,成功一次,也算是較高的成功率了?;蛘哂幸淮?,剛剛捉到的小魚從魚鷗的大嘴中滑落下來,再次跌落水中,水面濺起水花,隨即平靜。不遠處的兩只小生命依然“呀呀”地呼喚著母親,母親再次盤旋在水面,拍打著翅膀,盡力保持平衡。
鳥學家將鳥兒的叫聲分成兩種,即“鳴囀”和“敘鳴”?!傍Q囀”是歌唱,主要是為雄鳥在春天對愛情的抒發(fā),“敘鳴”是言說,是鳥兒之間日常信息的溝通。如果春天時我們聽到賞心悅耳的鳥鳴聲,那可能是“鳴囀”,而小魚鷗的叫聲必然是“敘鳴”,如呱呱墜地的小嬰兒,向母親表達他們的饑餓、驚奇、滿意及感謝等。而有了孩子的母親只盯著水面,找尋一條小魚游弋的線路,忘記了曾經令它心動的鳴囀聲。
大暑時節(jié),青海湖周邊大片濕地中,水草茂盛,指甲大的藍色蝴蝶流連于花草間。落單的或成對的鳥兒在水草間穿梭游弋,躲開游人。人們一次次成為闖入它們領地的不速之客,而它們卻一再做著讓步。大概在空無一人的夜晚,湖面灑落星光,月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穿行,水面下的魚群已安靜,鳥雀歸巢,此時只有獵獵風聲震耳欲聾,大風令星空一片混亂,耀眼燦爛,銀河流得嘩啦作響?;蛟S,這里才可以回歸到最真實的模樣。
我們可以想象青海湖最原始的模樣,億萬年前整個青藏高原波濤洶涌,后來經幾次地殼運動,這個原本波濤洶涌的地方成了年輕的高原,而在祁連山脈、大通山、日月山的斷層陷層中形成一塊碧波千頃的淡水湖,而后又逐漸成為內陸最大的咸水湖,用一種與世無爭的姿態(tài)屹立在高地之上,又以高傲的姿態(tài)追憶億萬年前這里碧波蕩漾的模樣。
那個最早發(fā)現(xiàn)青海湖的人感慨青海湖之魅惑,無與倫比。越來越多的人在夏季時來到這里,感受青海湖之魅惑:廣闊的牧場綠茵如毯;望不到邊的油菜花迎風飄香;牧民的帳篷星羅棋布;沿途所見是成群結隊的牦牛,陽光中遠處的沼澤如翡翠一般,一座又一座的瑪尼石堆顯現(xiàn)在視野里。朝著風和太陽,野花匯集如綢緞,河流貫穿,湖泊星羅棋布,人在云水間游走,恍如仙境。
如果有幾只兔子蹦出來,一跳一跳鉆到蒿草更深處,站在曠野之上的人們更能想象這片廣闊田野的繁榮。
但在游人繁多的時節(jié),那些野兔只能躲在洞穴深處。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處暑,七月中,處,止也,暑氣至此而止矣。
山嶺里,一頭牛在離我很遠的地方發(fā)出很大的響鼻聲,似是因為我踏入它的領地而向我發(fā)出警告。田野里還有牧羊人,他們站在山的頂端,如一尊緩慢移動的雕塑,或者像長在山頂上的植株,他們抽旱煙,煙瓶頂端冒出青色的煙,煙氣在空曠的田野里裊裊升騰。
秋天蒼茫,空曠遼闊,植物的種子日漸飽滿,成熟,急于離開母體。它們的辦法多種多樣,每一種生存并繁殖的植物都學會了繁衍。它們將種子沾染在我的褲角之上,自然散開,無規(guī)則排列。偶然有一粒珠子撒落,又有新的珠子填補,圖案之上是一朵玫瑰,或是一枝干癟的樹杈,抑或是一朵失去色彩的鳶尾花。不同的種子加入浩浩蕩蕩的遷徙隊伍中,不時選擇合適的環(huán)境留下來。
我?guī)е莸姆N子翻越一座山,再翻越一座山,我和種子都沒有明確的目標。流浪的隊伍越來越壯大,從山林到溝壑再到小溪,一粒種子隨著水流駛向遠處;又有一粒種子跌落,掉進菜園里;還有一粒種子被旁邊的鳥兒銜走了;還有的躺在路中間的浮土中等過往的車輛碾壓……
秋蟲鳴叫,在陽光下此起彼伏,密集如落雨。原本安靜的田野在它們不停歇的叫聲里變得分外繁華,一只黑色的小蟲緩慢地爬上香薷毛茸茸的花朵上,抖抖翅膀,飛走。搖曳的草木發(fā)出細細碎碎的聲音,似是竊竊私語,耳鬢廝磨,忙碌不已。它們快樂地說笑,在空曠的田野里,也只有它們快樂的說笑聲。
草場上草木葳蕤,草木之下的泥土泛著黑色的光亮。草叢里鳥兒雀躍,嘰嘰喳喳爭吵不休,它們看到一個陌生的面孔突然闖入它們的領地,心生警惕,用高八度的聲音嚇唬這個陌生人,但是毫無成效。它們用自己透亮的眼睛打量這個陌生人,用左眼看,再用右眼看,在幾步開外跳兩下飛起來,再落下。它們反復地做著同一個動作,從恐懼,驚詫,驚奇,到習以為常。
其實,我很希望自己用一下午的時間變成一只小蟲,或者一株草,俯下身和它們愉快地交流,看它們眉開眼笑,用一個叫“感同身受”的詞和它們站在一起,靜坐,休息,吃飯,你推我搡,和衣而臥。
田野空曠,用自己巨大的襁褓包裹人們的靈魂:呼吸,沉默,嘆息。在山的頂端,裸露在風里的我,似是長成了山上最高的一株植物,周身披著秋日的光暈,寂靜而憂傷。我在想山下那些比我低矮的植物是不是也在羨慕我的高度,或者也想嘗試人之任性與自由?;蛟S它們很難相信,我此時正在羨慕它們。
山的另一邊,油菜脫去枝葉,碩大的孕肚裸露在風里,隨風起伏。和風起伏的還有麥子,麥穗金黃,麥稈變得纖細、脆弱,仿佛一陣大風,就能吹倒一大片。收獲季,分娩的陣痛即將來臨,大概也是痛并快樂。鑲嵌在半山腰的村莊煙囪中冒出青煙,籠罩在村莊之上,往山坡蔓延。路邊鳥雀啄食沙棘,橘紅的沙棘在陽光里生出細小的光芒,亮晶晶的,似小珊瑚。深藍色幕布一樣的天覆蓋著被田野,有著異樣的嫵媚和悲愴。
此時,田野里色澤明亮,混搭,叛逆,真實。
天邊的云朵升起來,似是拿了槍矛沖鋒,不一會就侵占了北方的半邊天。雷聲隆隆,那些鳴叫的鳥雀遁逃,在風雨來臨之前找到屬于自己的庇護所。
視野里,遠處的羊群走向更遠處。風悄悄地鼓動著麻制衣服,于是,那瑟瑟抖動的寬大衣袖,就成了此時死氣沉沉的潮濕空氣中唯一的一線自由。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白露,水土濕氣凝而為露,秋屬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而氣始寒也。
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以南的“過馬營”,海拔3107米。
“過馬營”這個名字總是給人想象。想象里有叱咤疆場的將軍凱旋歸來,昂首挺胸,打馬走過;牧場里神威的河曲馬膘肥體悍,牧馬人英姿颯爽;一匹飛馬馳騁而過,三千匹飛馬仰天長嘯。
翻看舊籍,果然此處前身乃國民政府軍政部貴德軍牧場。但在藏語里“多泉之川”才是“過馬營”的真正謎底。
后來,身處“過馬營”的牧場依然叫作牧場,但鮮見馬匹。馬主人成了青稞田的主人。天地間馬鳴蕭蕭的場景就變成了二十萬畝青稞摩肩接踵的場景。
白露時節(jié),青稞田裸露在高原上強烈刺眼的陽光下,每一道從蔚藍深處傾瀉而下的光在麥芒上變成了晶瑩、細碎的反射光,微風吹拂,十萬道光芒匯集,紛披掩映,接近成熟的青稞已謙恭地低下頭去。此時,鳥雀之間傳達西風帶來的豐收消息,屹立在土地中央的稻草人迎風起舞,長袖飄飄。突兀在麥田里的稻草人似是一駕馭河曲馬的騎者,正使勁地甩著響鞭,驅趕已經到來或即將到來的危險。但一只飛鳥站在它的帽檐上,左顧右盼。
青稞田整整齊齊擺在遼闊的高原大地上,仿佛一塊看不見邊的耀眼金塊。青稞田是農歷七月高原上最寶貴的財富,是大地蓄積的精華。風吹田地,青稞麥芒耳鬢廝磨,搖曳生情,它們竊竊私語,快樂地說笑。此時,流水迂回著穿過草原,羊群被嫁接到天上,原野之上全是青稞賦予的金色而深沉的力量,那是安撫的力量。
田主人的勇氣與熱情傾注于其中,他們黝黑的面孔在陽光下也泛著金色的光芒,他們喜形于色,用最具有說服力的詞語表達:你看,這個穗頭橫著有12排,豎著有6列,去年每斤青稞賣到一元兩角,希望今年的價格不要低于去年的,按照這樣計算,我們牧場的職工每個月就能拿到六千元左右的工資,可養(yǎng)活一家人。
是的,麥浪滾滾,田畦蜿蜒,在大地上,除了白晝之外,麥田的金色是最大的光明。農歷七月,望不到邊的青稞田是高原上無與倫比的光明。
現(xiàn)在牧場的主人屬于牧三代,他們曾走出寂寥的牧場去繁華的城市求生存,但城市里的鋼筋混凝土令他們困惑迷亂,他們站在城市一隅等一個需要勞力的人將他們帶走,他們同水泥和瓦片打交道,他們原本屬于草場的手腳,在城市里水土不服。他們又帶著心靈的疲憊途經“過馬營”回到牧場。他和他的兄弟姐妹躬耕在高原的土地上,他們腳踏實地,他們站在被雪線抬高了海拔的原野之上,播種,施肥,守護,他們抬起高貴的頭顱,迎接雨水。他們的眼中有不可復制的憂傷,他們關心糧食和鼠兔,希望兩者相安無事,但這種希冀永遠都是矛盾,是徒勞,他們也誦經,祈禱并懺悔。他們曾用高射炮打散積聚在空中的冰雹,他們像孩子一樣歡呼雀躍,他們燃起篝火跳舞,他們飲下青稞釀成的美酒,他們醉倒在帳篷前的篝火旁……
高原上的大風在每個季節(jié)里橫行,但大風過后的星空比晴天的星空更銳利璀璨。所以,他們被他們的世界祝福,護佑。
白露時節(jié),太陽的光芒普照高原上的原野,依然熱烈。大地明亮,此刻,田主人的聲音都在大地上匯聚,他們要講述一生的事情,他們要搶在冬天到來之前,把心內深藏已久的歌全部唱完。那些高出地平線搖蕩的青稞,金黃的身軀里充盈著金黃的血液,它們用沉甸甸的果實和謙遜的一生,向曾經的牧馬人致敬。
牧馬人知道:生動的大地,不叫任何勞動落空,它讓所有的勞動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最淳樸的語言暗示:土地最宜養(yǎng)育勤勞、厚道、樸實、所求有度的人。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冬至,日短至。陰陽爭,諸生蕩。終藏之氣至此而極也。
凌晨五點,夜色黏稠。起床,看天,然后向西而行。
路上幾輛拉著貨物的重型卡車在黑暗里仗著幾米遠的光亮哼哧哼哧地吐著白煙前行。頭頂星星閃爍,如天空的眼睛。那些在城市深處隱去的星星聚集在原野之上,一粒粒鑲嵌在深色幕布般的遼闊天空中如小小的螢火蟲兒發(fā)出的光亮,歡呼雀躍。
車窗外的顏色隨著時間逝去,一點點變得淺淡,天空有隱約的亮白色。在地圖定位名叫加什大冬窩的地方,視野所及處有無數(shù)盞紅色醒目的燈火時亮時滅。友人說“加什大”在藏語里是紅柳的意思。想必夏天此地的紅柳繁盛,長滿綠色的葉子,而在冬天,枝葉又悉數(shù)落盡。
那些時亮時滅的紅色燈火離自己愈來愈近,如長焦的鏡頭逐漸從遠處拉向近旁。黑暗中看不清楚這漫山遍野的紅色燈火究竟以什么作為載體,只是覺得壯闊。再行,頭頂星星隱匿,窗外空間不透明,充填著霧、嵐、煙氣、稀薄的氣體。天空微藍,終于看清楚那一大片閃耀著的紅色燈火正是來自矗立在原野上的風力發(fā)電機的頂端。它們用間隔相等的時間亮了又熄,再亮再滅,極力將觸角升至四野,觸摸風,被風觸摸。它們跟著風的力量一圈一圈地轉動,然后變成電,被輸送至遠方。
下車遠眺,氣溫低得匪夷所思,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冰凍成霜。四周風聲呼嘯,哨子一樣尖利。風力勁道,似是要將人吹到幾米開外??床坏竭叺募t色燈火裹挾著強勁的風在原野里蔓延,一直延伸到山的另一側。我處在原野中央,群星將我包圍,我和無數(shù)顆星星一起流浪。我們前赴后繼,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將流浪當成狂歡。
近旁的草木在風里左右搖擺,看上去滿是倔強、任性。青海西部的風一直很有名,無論春夏還是秋冬。它們在原野里橫行,將小顆粒的石子吹到別處,將大塊的石頭吹沒棱角,它們推動沙丘,它們不分白天晝夜,只管“呼呼呼”地叫囂,似一頭憤怒又有力的小獸,要掙斷捆綁它的繩子,撒開腿奔跑。
戈壁空空,除去低矮的蒿草,除去風,除去石頭,除去那些轉動的風車。浩蕩的長風吹打著散布在滿戈壁的石頭,它們堅韌而硬氣,在礫石和長得低矮的小灌木之間穿梭,倔強地往一個方向蔓延,似是要吹到遙遠的天邊。前幾天的積雪被它們吹起來,形成小山坡。被風吹起的細雪游走在空氣里,如彌漫的濃霧,看不清路線。
冬天蕭瑟,青海西部的冬天更是如此,越是往西就越是蕭瑟。
行走,依然向西。逆行的拖拉機冒著白煙,拉著幾頭牛羊,發(fā)出快要破掉的聲音。司機頭裹著圍巾,露出眼睛。一條沒有封凍的小溪流過河床裸露的河灘,四五條小溪流過河床裸露的河灘。一只羊踩著枯草和薄薄的雪趕來喝水,兩三只羊一起喝水,一群羊都過來喝水。松散落在田野的雪如女人面部摸得不均勻的粉底,透過粉底可看得見山的膚色:黝黑,冷峻。覓食的鳥雀飛來,一頭撞在玻璃上,殞命……
再向西,左邊的曠野里突然地冒出一片水域,大面積的深藍色與這荒涼的戈壁形成反差,如鏡面般平靜的湖面閃耀著奇異光芒,有鳥雀在湖面上空滑翔,鳴囀出婉轉動聽的悅音,這個叫尕海的湖泊在冬日陽光下,在干涸的青海西部,與大海比蕩漾,似乎顯得更勝一籌。
我在午時趕到德令哈,海子說“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可此時,這是一座陽光的城,強烈的陽光從蔚藍深處傾瀉而下,讓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波光粼粼。陽光也照到掩映在青楊之下的村舍上。青楊頂端上喜鵲用枯枝敗草搭建的巢穴和村舍之上漫不經心的炊煙都在陽光里熠熠生輝。
華燈初上,這個城市又開始熱鬧起來,喝了酒的人們輕聲淺唱,馬頭琴“咿咿呀呀”的聲音回蕩在有些逼仄的空間里,光線不明亮,蒙古長調高亢悠揚的旋律用一種只可意會的音調在光線不明亮的屋子里反復輪回,有人脫下厚重的衣服開始跳舞,跳得忘情而疲憊。旁邊的人將大塊的羊肉撈到我的碗里,給我斟滿酒。淺酌,淚光盈盈。
此時,白天行走過的路線在微醺的光影下愈發(fā)清晰:冬天的原野依然還有成群的牛羊,蒿草長得茂盛的地方有牧民的冬窩子,兩座小山之間有一兩間若隱若現(xiàn)的房舍。偶然出現(xiàn)的一兩棵樹木悉數(shù)脫盡葉片,將虬曲蒼勁的枝條裸露在風里,伸向空中。朔風,從荒野漫向懷頭他拉草原,漫向河流,我穿著樸素的衣衫,坐在石頭之間低吟淺唱,看蔚藍天空里流云向西,如羽毛般游走,陽光明媚得史無前例。
這個季節(jié),在高原上肆意活著的,除去風雪,還有陽光。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