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如果不是老伍八十歲生日,我想,我可能忘記這個叫西山的村子了。淡忘一個地方,是因為淡忘了那個地方的人與事。其實很多人,我都淡忘了,正如很多人淡忘了我。這沒什么不好。被淡忘的人,就是在記憶中被時間壓迫而沉沉睡去的人,但會隨時醒來。醒來的人,和原來那個人,有時不是一個人,甚至完全不一樣。
一生的事情,誰看得清呢?如河床蜿蜒曲折,誰知道河水怎么流呢?一生很長,河水一樣,怎么流也流不盡,管它怎么流——我們曾經(jīng)都這樣以為。我們還不知道,流水不復(fù)返,雖是流水,今天流的可不是昨天的水。
老伍是我第一年參加工作的老同事。他是個民辦教師。我已將近二十年沒去過西山了。戊戌年臘月,我接到廖長楓電話:“你在鄭家坊嗎?”我說,我在鄭家坊待了一個多月了,哪兒也去不了。
“我去接你,今天是老伍八十歲生日,我們得去看看。我把潘維義也接上了。我們幾個老同事好好聚聚?!?/p>
“老伍都八十了?時間是潑出去的水啊。”
“你想想你自己幾歲了。時間饒恕過誰呀?”
冬雨疏疏,田野泛著淡青的草色。更為寬闊的色彩,映入眼際的是茅草黃。田埂上,河灘上,山邊低矮的土丘上,瑟瑟茅草低垂起伏。靈山半明半暗。公路邊的白楊樹,已不見一片葉子,蒼白細(xì)裂的樹皮如時間的老臉。饒北河更遠(yuǎn),蒼天更近,雨飄忽。
老伍在門口迎接我們,穿著紅色唐裝,眼睛笑得像顆桂圓。他稀稀的頭發(fā)全白了,臉頰往內(nèi)塌。一個看起來約六十來歲的男人站在老伍身邊,搓著厚厚黑黑的手,看著我。他的眼睛有一層灰白色的翳。我笑了一下,我感覺到自己的笑意僵硬在臉上。我覺得這個人很熟,但這張如同棕衣的臉和記憶中的人,對不上。
“春生,你怎么老成這個樣子呢?我都不敢認(rèn)了。”廖長楓一只手抱住棕臉人肩膀,說,“中午,我們好好喝一杯。你怎么不去上饒走走呢?”
哦,是春生。我招呼了一聲:“春生。”春生笑笑。他沒有說話。他穿著洗白了的黃色勞動布夾克,腦門半禿,手握著廖長楓的手腕,往客廳里走。
聚會,自然是高興熱鬧的??晌矣幸环N說不出的難受。春生很少說話,也沒喝酒。同事敬他酒,他站起來,手托著碗,說:“下午,我還要去山里做事,事在等著我呢?!?/p>
春生以前不是這樣的。我沒想過春生是這樣的。我沒有辦法把兩個“春生”,放在一個“春生”身上。我也不知道,是哪個人把兩個“春生”,放在一個“春生”身上?;蛟S那個人,叫命運,也叫生活。一個“春生”叫前世,一個“春生”叫后世,兩個“春生”在今世相遇了,重組、衍變,如古城河與饒北河交匯,浪頭堆疊,蒼蒼茫茫,向南奔去。
我參加工作第一年,在鄭坊鄉(xiāng)偏遠(yuǎn)的西山中學(xué)教書。學(xué)校只有八個老師,其中五個是代課老師,三個公辦老師剛從師范院校畢業(yè)分配來。學(xué)校有三棟瓦屋,呈“品”字形,四間教室四間教師辦公室四間老師宿舍,中間空地是小操場。我是住校老師之一。學(xué)校離村莊有半華里,四周都是墳塋,荒山上長了幾十棵烏桕樹,風(fēng)吹起來,烏桕葉嘩嘩嘩,讓人覺得陰森森的。
放了學(xué),我和另一個住校老師三金自己燒飯吃。三金是本村人,但他不愿回家,他參加工作時,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他讀了六個高三。他有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媽,個子矮小,滿頭白發(fā),瞇瞇眼,走路像一棵被風(fēng)吹歪倒了的樹。每兩天,老人提一個竹籃,給三金送一次菜來,送白菜豆腐西紅柿辣椒。老人站在校門前的臺階上,用手搖鐵門,喊:“癟嘴,癟嘴。”
發(fā)工資了,廖長楓站在走廊上,喊:“鄭老師來一下?!比鹄_窗戶板,手上拿著眼鏡,探出懸崖一樣的頭,說:“誰喊,什么事?”廖長楓說:“你個本科生,學(xué)校這幾個人,誰的聲音你還聽不出來,工資領(lǐng)最多,中午買兩瓶酒來,大家一起加個餐?!?/p>
廖長楓是民辦老師,教書也有五年了。他高中時學(xué)美術(shù),高考兩次落榜,便回到村里做了代課老師。他長得儀表堂堂,英俊魁梧,說話卻溫言雅語。他家里開了一間雜貨店,雜貨店里擺了兩張康樂球桌。中午和傍晚,有幾個女人去他家打康樂球。大熱天,女人穿著低胸的連衣裙,拿起桿子,壓在球桌邊,一桿推過去,球嘣咚跳起來。女人說:“廖老師,球不聽我的,你教教我捅球桿子?!绷伍L楓彎下身子,貼著女人后背,握住女人的手,瞄著球,桿子一推,球落了洞。女人側(cè)過臉,說:“廖老師,你真厲害,桿子一捅,球進(jìn)洞了?!?/p>
他有女朋友,談了好幾年了。女朋友在物資供銷公司上班。他們一直沒結(jié)婚,因為女方的父母強烈反對。他女朋友叫妙琴,皮膚雪白,清瘦高挑。物資供銷公司并不忙,員工比較多,兩個輪班,上半天玩半天。妙琴吃了中午飯,騎一輛輕便自行車,沿河而上,來學(xué)校玩。她是鎮(zhèn)里比較時尚的女人,戴一頂扁檐草織太陽帽,穿紅高跟的涼皮鞋,一身淡綠的裙子,長鏈包掛在自行車龍頭上,在校門口,把車鈴按得脆響。嘀鈴鈴,嘀鈴鈴,清脆短促。我們一聽鈴聲,就知道她來了。
有一次,他們正在房間睡覺,被一個男人撞開了門。男人五十多歲,用肩膀撞門,咚——咚——咚,說:我知道你們在里面,不要裝聾作啞,再不開門,我一把火燒了房子。男人氣急敗壞,說話聲量很大。我們正在上課,扔下粉筆,看看發(fā)生什么事了。廖長楓穿著短褲,打個赤膊,面紅耳赤,站在門口,怒目,說:“你到底想干什么呢?”他的身后站著頭發(fā)蓬亂的妙琴。
男人操起一根掃把棍子,往廖長楓身上打。三金一把抱住了男人,說:“廖老師,你還不快跑啊?”廖長楓拉著妙琴往操場跑,跳下臺階,往村路上跑。男人騎上自行車追,邊追邊罵:“該死的妙琴吃了你的迷魂湯,神魂顛倒,你一個吃農(nóng)業(yè)糧的代課老師,想我家的女兒,門都沒有。”廖長楓眼見被男人追上,往田里跑,淌著黑黑的泥漿,站在秧田中央,說:“你有本事,把車騎到田里來呀?!泵钋倥^散發(fā),站在田埂上,哭:“天啊,為什么要我遭這樣的罪?。俊?/p>
據(jù)老伍說,去年,妙琴爸爸還抓過一次他們同房。在物資供銷公司宿舍,深夜了,妙琴爸爸堵在房門口,對門里的人喊:“你媽媽去派出所報警了,看你和教書匠往哪里跑?!?/p>
老伍矮墩墩,頭發(fā)松針一樣,四十六歲了還離婚,娶了一個三十二歲的無婚史女人,生了個兒子。女人長得撩騷有韻,青豆一樣飽滿。老伍喜歡喝酒和吹牛。他喝了酒,關(guān)上門,把腳架在辦公桌上睡覺,頭仰靠在靠背椅上,嘴巴張得像青蛙。
春生長我一歲,是學(xué)校體育老師,代課兩年了。讀高中時,他學(xué)田賽,高考落榜——文化分?jǐn)?shù)太低了。他清瘦,骨架大,手粗而硬,像根茶樹木棍??雌饋恚褚患茱L(fēng)車。
吃了晚飯,我騎一輛自行車在各個小村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天天轉(zhuǎn)也轉(zhuǎn)不厭。學(xué)校在一個半腰的山上,像一座瞭望塔。站在“塔”上,南瓜葉形的盆地收進(jìn)眼底。兩條溪流從山的兩側(cè)湍流出來,包住了盆地,在洲口匯流,始稱古城河,流四里地,在三寶地注入饒北河。盆地水田種兩季稻子,冬種油菜。三月,油菜花從枝上一節(jié)一節(jié)爬上來,逆著雨線爬,暖陽出來,花苞炸開,田野一片金油色。溪流兩邊是茂密的香樟樹和洋槐樹,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一葉葉升起來的藍(lán)色船帆。小村子隱藏在樹林里。小村子一般只有三五十戶人煙,矮瓦屋和石巷構(gòu)成南方記憶。云朵拖著古城山奔跑。
晚上村里沒路燈,烏黑黑。學(xué)校像一座孤零零的寺廟。天慢慢暗下來。云霞隨著夕陽墜落而變色,紅彤彤變?yōu)椴菽净乙粯拥幕宜{(lán)色,夕陽完全沉入山梁背后的深海,云開始慢慢變得灰黑,天光透明如薄翳如水銀。鳥雀嘰嘰喳喳,返回樹林。這個時候,烏鴉會驚叫起來,嗚呀嗚呀,叫得我心驚肉跳。夜一下子涼下來。夜風(fēng)夾裹著初秋的稻香,送來溪流的謠曲。晚上,我很少出去玩,村子與學(xué)校有兩棵大樟樹和十幾個大墳塋。樟樹上,有夜鷹筑巢。夜鷹在黑夜會發(fā)出“咯??!咯??!”劇烈的叫聲,我一個人走在樹下,會驚駭。那種叫聲,像死亡來臨前的痛苦慘叫。大墳塋,也是我害怕的——村里有很多人說,墳塋的窟窿里,有一條腰粗的蟒蛇,在月光下,蛇鱗綠綠發(fā)光。去附近的村子玩,我一般在下午,徒步,穿過田野,沿溪邊而下,在村里瞎轉(zhuǎn)。
從來沒有忘記:風(fēng)吹得稻葉撲簌簌地響,千百只黃蜻蜓在眼前飛舞。田野一下子開闊起來,山梁在溪邊的樹梢上,矮下去。圈椅一樣的半環(huán)形山,一座堆一座,堆出一個尖帽形。山鷹順勢架著山風(fēng),在盆地上空,一圈圈盤旋。
有時,也去同事春生家坐坐。他家離學(xué)校有五里多路,在峽谷電站的大壩上游。峽谷狹長,茂密的油茶林綴滿了白花。小村叫澗水坑。春生家,是我們聚餐最多的地方。所謂聚餐,就是我們帶一壺土燒去,春生媽媽燒一桌子土菜,我們胡吹瞎聊,直至月亮上山。
第二年春,鄉(xiāng)政府組建聯(lián)防隊,春生被招了去,做聯(lián)防隊長。聯(lián)防隊在鄉(xiāng)政府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部門,有十來個隊員,負(fù)責(zé)鄉(xiāng)里治安、征繳雜費。聯(lián)防隊長沒有手面功夫可不行。
上了三個來月的班,春生來學(xué)校,邀請大家去聯(lián)防隊做客,吃一餐。他騎一輛嶄新的鈴木摩托車,嗚嗚嗚,在操場轉(zhuǎn)圈。廖長楓摸著銀亮的車把,說:當(dāng)了聯(lián)防隊長就是不一樣,日本坐騎當(dāng)了毛驢,我們教一輩子書,也買不起啊。
“叫上兄弟們?nèi)ユ?zhèn)上,喝一杯。我可以簽單,哪家館子店敢不給我簽單啊?!彼呐纳砩宪娋G色的衣服,說:“這身衣裝怎么樣?。苦拧:?,好,穿起來像豹子?!彼难b束改變很大,以前剃毛碴碴的板寸頭,現(xiàn)在是爆炸頭;以前穿球鞋,現(xiàn)在穿大頭黃牛皮鞋。他的摩托車上繞著一條鐵鏈,他的腰上掛著一副手銬。衣服鞋子都是單位發(fā)的。
聯(lián)防隊有一輛四人坐的小貨車,江鈴產(chǎn)的,半舊,突突突,很適合跑鄉(xiāng)村公路。車頭可以坐人,車斗可以站人也可以裝貨。有一天晚上,我在家里看書,聽到巷子里狗汪汪叫。先是一條狗叫,叫了沒幾聲,七八條狗在叫。我媽媽有些慌了,說:是不是巷子有人出事了?我說,十點鐘不到,可能是村里來了外人。巷子里的人早睡,十點鐘也算是深夜了。我打開大門,走到巷子的桑樹下,聽見有人在派事,說:“三個人堵在后門,四個人堵在大門,小徐去敲門,有人開門了,大家直接沖進(jìn)去?!惫愤€在叫,汪汪汪。派事的人又說:“年底,把這個村里的狗鬧(鬧:在方言中,此處作‘毒)絕了去,叫得人心煩。”
已殘月中天,巷子有些黑。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人在急急地敲老慶家的門。屋里也沒人應(yīng)話。我的心懸在了嗓子眼。我聽出了說話人是誰,雖然聲音很低,煙熏了咽喉的沙啞,略帶清脆的干咳。派事的人是春生。
一個男人打開了后門,跑出來,被人按倒在地。兩個人沖進(jìn)了房子,其中一個人大喝一聲:“你還想逃?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p>
四個男人沖進(jìn)屋里,直撲臥房。
“放過我,我還要養(yǎng)家糊口?!迸吭诘厣系哪腥税?,說,“放過我,放過我?!?/p>
“已經(jīng)抓你八次了,你都逃了,我油費去了幾百塊,還讓我放你。你天天聚眾賭博,有沒有想過別人養(yǎng)家糊口???”春生說。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聯(lián)防隊拔“釘子戶”。
我還“參與”過一次。春生請我們幾個老同事吃晚飯,鄉(xiāng)政府臨時通知他去南溪拔“釘子戶”。春生說,跟我們一起拔膿瘡吧,去的人有一包紅塔山。他們把“釘子戶”叫“膿瘡”。三金、廖長楓和老伍幾個人沒喝盡興,不走。春生向老板娘打招呼:“他們還要喝幾杯,記我的賬單,我先走一步。”我不喝酒。我說:“我跟你一去玩吧?!?/p>
南溪是饒北河邊一個溪村,二十余戶人家。進(jìn)村要過河,無橋,只有一條石埠。村頭有一戶人家,可以看到過石埠的人,只要有三個以上陌生人進(jìn)村,戶主馬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打鑼鼓。春生把江鈴車停在河邊樹林里,帶了七八個人進(jìn)村,直接去了“膿瘡”家里?!澳摨彙苯忻崩K,有一身蠻勁,因違建遭罰,罰款拖了一年多。帽繩一家人正在吃晚飯。春生看看桌子,說:“你吃大碗米粉肉,老子吃糠渣,你三萬六的罰款一分不交,你當(dāng)政府是泥菩薩?今天,你交得起也得交,交不起也得交,我們沒有柴火不下山?!?/p>
七八個聯(lián)防隊員圍著帽繩。帽繩老婆抱著嬰孩,身子縮在灶臺邊,嗚嗚哭起來。帽繩兩個鼻涕大的女兒,也搖著媽媽的腿,嗚嗚哭起來。帽繩的老父親跪在門檻下的臺階上,仰頭望天,叫:“我們造了什么孽啊,老天?!泵崩K說:“本鄉(xiāng)本土的,政策也知道,前年蓋了房,債不但沒還上,今年又生了孩子,緩一緩,我也是和你打個商量,先吃了飯再說,來來來,你們一起坐上桌,飯有。
春生手一揮,說,小徐,你帶兩個人去豬圈里拖豬,小齊去開谷倉,用麻袋裝谷。
帽繩說:“拖了豬,搬了谷,那我們怎么生活呢?”
“你跟我裝窮?我晚飯還沒吃呢?!贝荷f。
帽繩抱住了春生的大腿,說:“豬拖走可以,谷子不能搬,一家老少要吃的。”
春生一腳踢過去,說:“你這副耍賴的嘴臉,我太熟了,別和我玩這一套?!?/p>
帽繩走到廚房,抄起菜刀,咧開嘴巴對著春生叫:“你不讓我活,我先讓你死?!贝荷似痖L板凳,扔在帽繩肩膀上,說:“你還敢端刀殺人?王法不顧了?”
帽繩刀落在地上,身子癱倒在地。他用頭撞墻,低嚎:怎么活呀,怎么活呀?春生拿出手銬,把他銬在椅子上。帽繩狠狠地咬春生的手,滿口血。春生說:派兩個人上房,把瓦揭了。
豬欄里,豬嗷嗷嗷叫,叫得撕心裂肺。門口站了二十幾個鄉(xiāng)民。我扯了扯春生的衣服,低聲說:“適可而止,不要把事鬧大。”我把帽繩扶起來,坐在椅子上,說:“老哥,你也體諒一下他們工作難做,彼此諒解一下,菜刀端在手上,萬一失手,出了事,你也承擔(dān)不了罪責(zé)?!泵崩K看看我,說:“我是一口氣憋著,顧不了那么多?!蔽野汛荷M(jìn)房間,說了幾分鐘的話。春生出了廳堂,說:“今天,豬一定要拉走,不拉谷子也可以,你罵了我,你得自己掌嘴?!?/p>
噼啪。帽繩抽自己的臉。
噼啪。
噼啪。
帽繩停了下來,說:“可以了吧?”
“誰叫你坐在凳子上掌嘴的?要跪下來掌?!?/p>
帽繩跪下來,繼續(xù)掌嘴。噼啪,噼啪,噼啪。邊掌嘴,邊看春生,眼睛充滿了血絲,圓瞪起來。
春生一腳踹下去,說:“敢瞪老子,掌一下。”
“走吧,春生,作踐他,也作踐夠了?;钌娜耍彩菫榱顺砸煌腼??!蔽艺f。
“把鞋脫下來,掌自己手,掌三下,就算了,谷子不拉了?!?/p>
帽繩把解放鞋脫下來,掌自己手,左三下右三下。
春生把涼帽往地上一甩,說:“連狗不如的人,還敢握刀。”他朝帽繩臉上吐了一口痰,摸摸頭,走了。
回鄉(xiāng)路上,一車人有說有笑。到了鄉(xiāng)里,他們清了辦公桌,開始賭“三公”(三公是饒北河流域的一種撲克賭博方式)。春生把腿擱在辦公桌上,撥電話,撥一個數(shù)字,按順時針,往下畫圈,響鈴咕咕咕響一圈。他給餐館打電話:“東芝,給我送幾個菜來,炒豬頭肉,炒螺螄殼,炒肥腸,其他的菜,你看著辦,帶兩箱陸羽泉啤酒來,哦,再帶上兩條紅塔山?!贝荷矚g吃豬頭肉。
一個學(xué)期,很快過完了。暑假,代課老師夏發(fā)請大家吃了一餐飯。他下學(xué)期去浙江溫州教書,在一個民辦學(xué)校教初中。他代課十三年了,他教語文和數(shù)學(xué)。他帶班,年年全鄉(xiāng)單科平均分排名第一。他是個獨子,爸爸養(yǎng)鴨。他爸爸給我們敬酒,抖著手,酒溢出碗邊,紅著眼,說:“去溫州民辦學(xué)校教書,車都要坐兩天一夜,三十多歲的人了,跑那么遠(yuǎn)干什么?”老叔又說:“我好幾次叫他不要教書,跟我養(yǎng)鴨,養(yǎng)鴨有什么不好?臟一些,其他都好,我們這兩條河,養(yǎng)出的鴨子好吃。”夏發(fā)看著自己的爸爸,說:“我就喜歡教書,其他事都不愿做,我是沒辦法才去浙江,代課這么多年,轉(zhuǎn)不了編,教到老還是這樣,不如去浙江,到哪里教書,都是育人?!?/p>
這餐飯,吃得大家都有些傷感,尤其是代課老師。老伍哀戚戚著臉說,我當(dāng)代課老師當(dāng)?shù)紧W白,也還沒轉(zhuǎn)正。
峽谷電站上游,有一片禁山,禁山有幾個山塢的杉樹。老伍白天上課,晚上去禁山偷樹。杉樹都是成料,可以做房梁。一棵杉樹賣十五塊錢。他有一把電鋸,包在一個麻袋里,背在身上,走八里山路,偷木頭。他一個月固定偷十五根。他偷一次木頭,帶兩斤谷燒來學(xué)校,燒兩個菜,大家一起加餐。
轉(zhuǎn)眼到了國慶節(jié),廖長楓和妙琴結(jié)婚了?;槎Y放在家里辦,請了三十多桌客人。學(xué)校有規(guī)矩,喝結(jié)婚酒,包五塊錢禮金,吃一餐。我們吃了一餐又一餐,吃了十二餐。廖長楓說,買了好多菜,不吃留著干什么?我們都非常高興——他們戀愛談了六年,終于修成正果,他們真是很般配。春生開著江鈴車,去接新娘,我們站在車斗上去接親,一路放鞭炮,吹著嗩吶,很是歡慶。
霜期很快到來。溪流日漸潺湲,收割后的田野裸露出肅瑟的褐黃。烏桕葉慢慢褪去青綠色,變灰白變淡黃變枯槁。山巒一層層黃雜色翻卷出來,梓樹來了斑文鳥、大山雀、灰頭鹀,叼食梓籽。噪鹛咯啉咯啉,叫個不休?;钠乱蚯锸斓牟葑押蜐{果,變得格外熱鬧。浮鷗出現(xiàn)在溪流和水庫,張開雪白的翅膀呈長弧形盤旋。盆地沒有了金色的稻浪,風(fēng)呼啦啦吹得順暢,田埂上的紅蓼寂寞地開著花。盆地似乎安靜了下來,螞蚱和飛蛾,被霜封凍在泥孔里。秋風(fēng)和寒霜,對大地作了細(xì)致的清理。
學(xué)期還有兩個月結(jié)束,同事潘維義突然辭職了。他的未婚妻不讓他代課下去,兩人一起去縣城賣烤羊肉串。
我們無法預(yù)估未來,甚至根本無法想象未來。改變,有時來得非常突然。元宵節(jié)第二天,我突然接到借調(diào)函,去縣直機關(guān)寫材料。廖長楓也到了縣城上班,只是比我晚了七個月。一次,在縣城新修街道工地,見拉水泥的貨車在卸貨,司機把頭探出車窗。我叫了一聲:“長楓?!彼ゎ^看見我,笑了,吐出煙頭。我說:“你怎么開車了?我都不知道。”他說:“來市政公司上班有半年了,拉拉貨?!惫さ厝硕啵炜論P著灰蒙蒙的粉塵,說了幾句,我就走了。
過了一個月,也是深秋了,我一個姓曾的同學(xué),患了肝腹水在縣醫(yī)院住院。我提了幾個水果去看同學(xué)。曾同學(xué)全身發(fā)腫,臉南瓜一樣蠟黃,走路用手撐著腰。我看著,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我們同年出生,才二十出頭,戀愛都還沒談。出了醫(yī)院,我想起廖長楓借住在醫(yī)院宿舍,順道去看看他。
住院部后面有一排醫(yī)生夜班睡房,一個醫(yī)生一個房間,帶衛(wèi)生間和陽臺。廖長楓住在二樓第六個房間。他正在吃飯。一個長方形的鋁盒堆滿了飯,一小盤煎辣椒、一小盤黃豆、一小盤回鍋肉。桌上有半瓶谷燒,玻璃杯里有半杯酒。我的出現(xiàn),他感到很意外。他把折疊式的小桌清開,泡了茶,說:我們老同事了,還沒聚一次。
我們聊了很久,他把半瓶谷燒也喝完了。他愛人有一個舅舅在縣政府上班,幫他謀了現(xiàn)在這個差事。他對這個差事很滿意。他說,月工資有兩百來塊錢,幫工地拉貨,一天至少收兩包煙。他拉開床頭邊辦公桌的抽屜,拋給我兩包“阿詩瑪”,說:教書,抽“牡丹”都抽不起。
我臨走的時候,他再三說,下次春生來了,我們一定聚聚,他現(xiàn)在很有派頭了,不吃他吃誰呀?他一個月抓兩次賭博,我們怎么也吃不完。
鄭家坊人愛賭博,只要有兩個人,就開賭。兩個人,拿撲克牌比大小;三個人,找一張桌子“打三”;四個人,打“炸彈”;五個人,“炸金花”;六個人,玩“三公”。
各個村里都有一群閑人,賭牌九,賭麻將,賭撲克牌。十幾個人窩在民房里,五塊十塊,一沓一沓地賭。聯(lián)防隊在各個村布了暗線,抓賭博如抓青蛙,撲下去就抓在手里。聯(lián)防隊人員以扇形圍了民房,剪斷電線,春生大喊一聲:“聯(lián)防隊來了?!焙跓粝够?,屋里人拼命往外擠,人多門窄,跑不了幾個。有人爬窗有人跳陽臺。跑不掉的,蹲在檐階下。桌上的錢,也沒人收,亂糟糟,飛了一地。
春生在桌上地上拾錢,塞進(jìn)人造革提包。聯(lián)防隊員搜身,搜出的錢,裝進(jìn)帆布包里。搜了身的人,記個名字,放了。春生回到辦公室,拿出一部分錢分給大家。
聯(lián)防隊喜歡抓賭,刺激,有現(xiàn)錢分,分了錢,窩起來賭博。賭到半夜,餓了,去村里偷雞偷鴨,殺了紅燒。
來縣城,春生開著吉普車。吉普車沒有車門,是二手車。他開到我辦公室前面的花園里,噠噠噠,按幾下喇叭。我打開走廊的側(cè)門,喊一聲:“我有空,你去約一下長楓吧。”
春生當(dāng)聯(lián)防隊長的第四年,出事了。在抓賭時,他搜了一個叫八寶的人。八寶包里裝了厚厚一沓錢。八寶不讓他搜,說:“我沒賭博,我在邊上看,大家都可以做證,你憑什么搜身?”八寶是個溫州人,來看朋友的,有些見識。兩人爭執(zhí)了起來。八寶說:“你是個聯(lián)防隊員,沒有執(zhí)法權(quán)。”這句話刺激了春生,好似當(dāng)眾扒下了他身上的假皮。春生一拳打下去,說:“我的拳頭就是執(zhí)法權(quán)?!比聝上?,八寶被打得癱倒在地,動也動不了。春生打過好幾次人,但下手很輕,嚇唬嚇唬而已。八寶的姐夫在省公安廳工作,是一個什么處的處長,這個背景,誰也不知道。當(dāng)天晚上,八寶的姐夫就到了上饒地區(qū)公安處。
第二天上午,春生被關(guān)進(jìn)了上饒縣看守所。第三天,法醫(yī)鑒定出來了,八寶肋骨斷三根,臉部胸部腿部多處瘀血,屬重傷二級。三個月后,法院判了下來,因沒有取得被害人八寶諒解,判了兩年零三個月,承擔(dān)全額醫(yī)療費,承擔(dān)誤工費和營養(yǎng)費9530元。
鄭坊街上有三家餐館,又把春生告上了法院。春生在三家餐館累計簽單欠賬共達(dá)13.4528萬元。每年,他們在餐館簽單吃飯,年底結(jié)一部分,欠一部分。餐館老板也不會催逼很緊。個個單位都一樣,也都這樣吃。春生入了刑,這三筆錢,那么大的數(shù)額,誰也不會管:誰簽單,誰負(fù)責(zé)。餐館老板叫天也沒用,只得告上法院。法院判下來,也執(zhí)行不了:一個坐牢的人,沒有償還能力。
鄉(xiāng)里分管政法的副鄉(xiāng)長,因沒有管好臨時聘用干部隊伍,胡亂執(zhí)法,敗壞了政府聲譽,且參與聯(lián)防隊分錢,屬于貪污,被開除公職,被判緩刑一年零三個月。
我去看過羈押在看守所的春生幾次,給他送肥皂香皂、牙膏牙刷、短褲拖鞋,也送煙。他媽媽來過一次。他媽媽五十多歲,尖尖的下巴。她第一次來縣城。她暈車,嘔吐得厲害,坐在公交站邊水泥地上,吐得直不起腰。他媽媽提了一大包雞蛋,說:“春生可能出不來了?!蔽曳鲋吡税雮€多小時,到看守所。她扶著鐵門柵欄,和兒子說話。
“我老早不讓你干這樣的缺德事,你偏偏不聽,現(xiàn)在什么都完了啊。老婆沒討半個,幾個錢也糟蹋了。你這一輩子有得苦?!贝荷鷭寢屢贿厰?shù)落,一邊淚眼汪汪。春生手捏著黃褐色“號服”的衣角,向我使眼色。我說,讓你媽媽痛痛快快說,說完了人舒服,不然憋著會生病。
在珠湖勞改時,我們?nèi)タ催^一次春生。老伍給我電話:“你約一下長楓、潘維義,我們?nèi)タ匆幌麓荷瞧诹?,星期天回來?!?/p>
二中門口,有兩個攤位,左邊一個,右邊一個。一個男人戴藍(lán)帽子藍(lán)口罩,賣羊肉串,一個女人戴白帽子白口罩,賣蛋煎餅。羊肉五毛錢一串,煎餅五毛錢兩個。這是潘維義和他老婆。我下班去找他,學(xué)生正放學(xué),圍著烤爐。潘維義右手拿一把毛刷,把辣椒粉和調(diào)味粉刷上羊肉串,左手轉(zhuǎn)動羊肉串,爐灰隨爐焰噴出來。我站在街邊樟樹下看他刷,他低著頭,一邊刷,一邊收錢,把錢塞進(jìn)藍(lán)布裙中間豎下去的深袋里。他老婆翻煸著蛋餅,油嗞嗞嗞,在鐵板上冒煙。學(xué)生散了,我叫了一聲:“維義維義?!彼娏宋遥f過來一把羊肉串。我說:“火氣大,我不吃這個?!彼π?,說:“香煙的火氣最大?!蔽艺f:老伍來了電話,說星期六去珠湖農(nóng)場,我們一起去看看春生。潘維義扔下毛刷,說:“作死的人有什么值得看呢?他戾氣太重,睜起眼睛,眼珠都會掉下來。”
鄭坊在上饒縣北部,是北片鄉(xiāng)鎮(zhèn)的中心城鎮(zhèn)。鄭坊,又稱鄭家坊,在秦朝時,這里已是人煙鼎沸之地。出上饒市,逆饒北河而上,沿山邊土公路,行40公里,過了狹長的低矮峽谷,在饒北河與古城河的夾角之間,有紡錘狀的古鎮(zhèn),從峽口突然撲面出現(xiàn)。古鎮(zhèn)自西向東而建,中間一條石板街。
過了古鎮(zhèn),是一片方圓十里的沃野——鄭坊畈。這是上饒縣最大的田畈。鄭坊沒有什么礦山資源,鄉(xiāng)人世世代代以耕種為生。但城里人喜歡去鄭坊。鄭坊出特產(chǎn)?!班嵎坏拇笏?,收好了,留著自己吃?!薄班嵎坏睦苯?,留著自己慢慢吃。”“鄭坊的油豆腐,別的地方可沒有這個味道?!薄班嵎坏拿苟垢觳栌团莸??!薄澳憧纯矗@是鄭坊的山茶油,黃得透亮?!编嵎蝗巳チ丝h城或市里,看朋友,拿土特產(chǎn)當(dāng)伴手禮。沒有人會嫌棄鄭坊土特產(chǎn),吃一次,還想吃。
田畈西邊有一座山,秋天開漫山漫塢的油茶花,白如霜雪。山邊兩棵高大的樟樹,顯得很是挑眼。樹下,一棟藍(lán)灰色外墻的瓦房隱約可見。這是我的家。車子到了田畈,我便看著樟樹,仿佛那不是樟樹,而是一張臉,無論在何時,都異樣生動飽滿。千百次地在這條路上往返,只有到了這里,我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是人世間的過客,我是這片土地的一部分,如土地上的草木,春風(fēng)來,冬雪去,一歲一枯榮,也永遠(yuǎn)一歲一枯榮,生生不息。”
經(jīng)常見面的,當(dāng)然是春生。他從珠湖回來之后,一直在市里。我也不知道他以什么為生活來源。他住在解放路悅來客招待所。
在下節(jié)街,有一家茶樓,叫大觀園,天天客滿。來客不為喝茶,為打撲克牌。茶樓有兩層,分下午場、夜場、通宵場。下午場和夜場,一杯茶五塊錢,不續(xù)茶葉;通宵場,一杯茶十塊錢,不續(xù)茶葉。打牌不需要約人,隨時可以湊場。春生一般下午一點出現(xiàn)在茶樓,手上捏一包煙,坐在最里頭的空調(diào)底下。他斜躺在沙發(fā)上,側(cè)著身,看《上饒晚報》。茶樓里,大部分人都是他熟人。
“春生,代我打幾把,我出去簽一個合同?!庇腥撕八?。
春生把茶端到牌桌上,接手打牌。他抓一張牌,用力往桌面拖一下,插進(jìn)手里,攏緊,繼續(xù)抓牌,拖一下,攏緊。香煙熏得他眼睛有些難受了,他右邊嘴角翹起來,半瞇著眼。打撲克牌,通?!按蛉保痪治鍓K錢。三個人打,一打二,王、二、三是固定本主,叫三的花色,80分為基本分,搶莊加10分,四級制。春生叫莊了,把手捂在底牌上,望望另兩個人:加分嗎?沒人說話,他把12張底牌一把抄上來。
簽合同的人回來了,給春生30塊錢,算是請煙。
大觀園就在我新單位附近,在夏天,我常去午睡。這個節(jié)點,也常遇見春生。他招呼服務(wù)員:這個老板的茶快泡上,單由我買。我上班去了,給50塊錢春生,說:“下午,你代我打牌,輸了50不要打了,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
下午玩牌的人,沒什么事,在茶樓吃個簡餐,晚上接著打。
有一次,我?guī)讉€師范同學(xué)來玩,吃了飯,同學(xué)也不走。但同學(xué)聚在一起,似乎沒什么話說。雖然是一個班的,但隔了這些年,話題攏不到一起。他們談職稱難評,去了哪個地方聽課,我聽得很乏味。我安排他們打牌。我給春生尋呼機留言,一起在春滿園吃飯、吃了晚飯,接著打。他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打牌,我有時出牌,他幫我從手上抽出去,說:你怎么那樣出呢?屁股(底牌)被人掀翻了,你還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是不熬夜的人,到了十一點,我準(zhǔn)時結(jié)束。我走,春生還沒有想走的意思,陷在沙發(fā)上不起來。我看看茶樓沒幾個人了,服務(wù)員趴在吧臺上打瞌睡。我說:“春生,走吧,明天再玩吧?!?/p>
出了步行街,往白鷗院走。白鷗院門口正是熱鬧的時候,夜宵篷一個接一個,篷里坐滿了人,吃螺螄,吃小龍蝦,吃羊肉串,喝著冰涼的啤酒。春生撩開一個一個篷簾看。我說:“你找誰啊?”他說:“看一看?!?/p>
“我請你吃個夜宵吧?!蔽伊瞄_一個篷簾,說,“你吃,我從不吃。”
“我天天要吃夜宵,不吃受不了?!?/p>
吃夜宵的時候,我說,你得找個事做,你得找個老婆,三十出頭了,別讓你媽媽擔(dān)心。我說什么,他嗯什么。他一邊嗯,一邊喝啤酒。他喝啤酒不用杯,操起酒瓶,仰起脖子,張開大嘴巴,酒瓶口灌進(jìn)嘴巴里,咕嚕嚕,喉結(jié)蠕動,啤酒從嘴巴里溢出啤酒花。吃了夜宵,我送他去悅來客招待所,剛進(jìn)招待所大堂(其實只有七八平方米),胖胖的五十來歲的服務(wù)員叫住了春生:“老板,你房費已經(jīng)有17天沒交了,再欠下去,我要被老板開除了。”
“你就知道要錢?!贝荷炎彀屠锏臒燁^吐過去,說,“我今天就不交,你敢把我怎么樣?”
“服務(wù)員難做,你別和她一般見識。”我勸了一下春生,又對服務(wù)員說:“不好意思啊,他喝了點酒,嘴巴有酒氣。多少錢沒付?。磕闼闼?。”
服務(wù)員看看我,看看春生,說:“欠錢還這么理直氣壯,你有本事去欠個幾千萬?!?/p>
“話不要說這么難聽,世界上,有誰不欠錢的?!蔽姨统鲥X包,說,“算算多少錢?”
“30塊一天,510。”
“這是800,你數(shù)一數(shù),春生老板還要住幾天?!?/p>
上了三樓,春生開了房門。房門一打開,一股霉味涌出來。床矮矮的,席夢思很薄,被子揉得像個面團(tuán)。墻上掛了一件灰色休閑西服一件駝色夾克。一件白色襯衫一件藍(lán)條紋汗衫,掛在半開的窗戶上。一雙棕色皮鞋斜靠在墻角。桌上是一臺小電視機和一盒避孕套。他拉出靠背椅,說:“就這個樣子,你坐坐吧?!蔽艺f:“你多久沒有回家了?”
“有一個多月,七月半回去了?!?/p>
“你這個樣子,你媽知道了,會非常痛心?!?/p>
他用手抱住自己的臉,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p>
“你還是要去找事做,哪怕工資低點,不要荒廢了自己?!蔽乙贿呎f一邊退出他房間。
他也跟著出來下樓。我說:“你回去吧,早些歇息?!彼f:“這么早哪睡得著,我再去大觀園玩玩?!?/p>
我說:“哪有人啊,這個點?”
“有的,我熬到天亮了,才會想睡?!彼f。
我也不再多說。
年關(guān),廖長楓回來了。他一直在常州,跟著老板做。老板開發(fā)房地產(chǎn),也把小區(qū)的綠化和配套承包給他做,讓他賺些錢。我們幾個走得比較近的人,在鄭坊街上的“李記餐館”吃飯。我私下跟廖長楓說,你也把春生帶上,讓他看看工地什么的,他這樣下去,肯定不行,三十來歲的人,開始爛了,像個爛番薯。廖長楓說,春生去過常州,在工地上干了一個月,干不下去,他中午起床,上午的事管不了,打電話給他,他也不接,你急死,他睡得像一頭豬,這樣的人會誤事,我開給他的工資不低。廖長楓邊說邊搖頭,說,自己不爭氣,讓他抱著錢睡覺也沒用啊。廖長楓掙了一些錢,買了輛尼桑車。他講義氣,每次回上饒,都約幾個人去“李記餐館”吃飯。他惦記李記菜,小蝦炒大蒜、螺螄肉炒冬菜、水煮豆腐、米粉蒸肉,是他吃不厭的。他說,在外最想吃鄭坊菜。他說:“吃了鄭坊菜,才覺得活著真有意思?!泵看尉鄄?,春生是必醉的。
在那幾年,鄭坊街拆除了大量的老房子,在老地基上,建三層或四層的樓房。樓房一般很窄,十來米寬,二十來米深,一個店面一個樓梯間一個廚房,懸崖一樣升起來。三五年時間,老街沒留下一棟老房子,街面只有巴掌寬,四季曬不了太陽,四處積水。店面門口還擺上了攤位,擁擠得再也不像街,像養(yǎng)禽場,假如把人比喻成家禽的話。街,已經(jīng)沒有了小鎮(zhèn)情調(diào),更別說韻致了。
有一段時間,春生想起事做做。(與鄭家坊比鄰的)華壇山鎮(zhèn)的魯源村,發(fā)現(xiàn)了螢石礦。礦是雞窩礦,一窩一窩。在魯源,非法開采螢石礦的人逾千。螢石礦有十幾個,礦山每年死三兩個人。不是礦洞出安全事故,而是搶礦。誰挖到了礦,另一批人隔幾天,帶著幾十人,手拿鐵器來搶。打手頭上扎紅布條,手上拿著鐵棍,礦洞口械斗,誰贏誰占大股份。挖不了幾個月,又有人來搶礦,又一次械斗。礦由鄉(xiāng)墾殖場管理,收管理費,各礦洞共一張開采證,誰投資礦洞誰開采。挖一條山路到礦山,雇幾十個人,日夜挖礦,挖一天賺一天。開礦的人一般三十來歲,戴一條竹鞭粗的金項鏈,滿身肥油。螢石不愁銷路,利潤高。做礦生意的人特別多。一車礦拉到上饒市,可以賺三千多塊錢。
開采出來的礦石,用貨車?yán)鰜?,送到市螢石公司收購。鄭坊是必?jīng)之路。靈山北部的大盆地,像一支張開的喇叭,而鄭坊是喇叭口。鄭坊人不開礦,卻在公路上搭一個木架,把拉礦車攔下來收錢,一噸十塊。收錢的人,是一個叫毛瘌痢的人,手下有三十多號人,手上胸上文了龍身,砍刀藏在皮卡車?yán)?。毛瘌痢兇狠,誰也不敢惹他。
收了兩年多,毛瘌痢被人殺死。他有一棟二層樓房,他睡二樓。有一次上午,大太陽曬屁股了,毛瘌痢還沒起床。他老婆叫他吃飯,推開門,床沿下,滿地血烏黑黑,綠頭蒼蠅飛來飛去。毛瘌痢被人割了脖子動脈,死得悄無聲息。
有人請春生起點事,把毛瘌痢手下的人接過來,在三寶地設(shè)卡收錢。那幾天,餐餐有人請春生吃飯,在國泰酒店再帶湖酒店,好酒好煙供著。春生吃了四天,問我:“想起點事,領(lǐng)個頭,帶一幫兄弟去賺錢,你看看怎么樣?”
我正在削蘋果,斜眼看看他,把水果刀扔給他,說:“你往自己胸口扎三刀,往自己大腿扎三刀?!?/p>
“我又不是神經(jīng)病,扎自己干什么?!贝荷N起煙,嘿嘿地笑。
“沒有去死的膽量,你憑什么領(lǐng)頭?這樣的人遲早是個死,不是被人殺死,就是關(guān)在監(jiān)獄等死了。領(lǐng)頭起事,以武力橫行鄉(xiāng)里,屬于黑社會,你知道嗎?我們是法治社會,政府允許黑社會橫行嗎?你以為你可以稱霸一方?你毆打八寶的教訓(xùn)還沒受過?你有兄弟嗎?除了我們幾個老同事,誰當(dāng)你朋友?”
“你這幾句話,把我撐死。想不到,你這樣看我。”
“我不撐死你,你就會害死自己,還害死別人。你以為你在江湖啊,這個世道的江湖,從來不屬于你。你根本沒進(jìn)過江湖。你千萬別以為自己是江湖中人,你只是旁客。打五塊錢撲克牌的人,大觀園天天坐滿,他們除了懶除了賴,什么都不會,什么都沒有。你現(xiàn)在不要想去發(fā)財,先想想怎么活得像個人?!?/p>
春生看著我,呆住了,兩眼發(fā)直,臉憋得通紅,說:“你這樣說我,我欠了你什么嗎?”
“你沒欠我什么,你欠你自己太多,你再這樣下去,一輩子也還不上?!?/p>
我們說得不歡而散?;氐郊依?,我有些懊悔說那些話,我傷害了他的自尊。我不能也沒有權(quán)利去傷害別人的自尊,哪怕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無論我是出于何種好意,我都沒有權(quán)利說。
我們再也沒有任何聯(lián)系。過了兩年,有一天,潘維義對我說,春生四處借錢,有沒有找你借啊?我說,他借錢干什么?一個人混一張嘴,借了錢也是賭博。潘維義說,春生的哥哥快死了,醫(yī)了很多錢。我說,春生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在市立醫(yī)院后面的住院部,一直照顧他哥哥?!?/p>
“他哥哥得了什么???要花費這么大?!?/p>
“砂塵肺。他哥哥一直在碎石廠砸碎石,干了十幾年?!?/p>
住院部沒找到春生,問了醫(yī)護(hù)人員,得知前日辦了出院手續(xù)已回家了。潘維義說,春生對他哥感情很深,春生爸爸過世早,春生讀小學(xué),每天上小學(xué)走六里山路去學(xué)校,一天四趟,都是他哥接送。他哥大春生三歲,一年級沒讀完,留在家里砍柴了。春生讀書的學(xué)費,都是他哥賣柴賣出來的。
“我們回一趟鄭坊吧,去看看春生。春生是個爛柿,但為人還是講義氣的。”我說。
“我還得賣羊肉串,你給我?guī)?00塊錢去?!迸司S義說。
潘維義還在賣羊肉串,臉黑黑,在老家建了房子,在縣城也買了房。他生活過得還可以,起早貪黑,也不容易。二中門口不讓他賣羊肉串了,他整天被城管驅(qū)來趕去,也沒個固定攤點。他推一輛攤車,沿街叫賣。“過兩年,等積余了一點錢,我在二中門口租一個店面,開一個店,我羊肉串烤得好,孩子喜歡吃?!彼啻谓o我講過這個想法。
第二天早上,我坐了班車到鄭坊,騎自行車去澗水坑。這是外出工作之后第一次去。曾工作的學(xué)校,早已被一個在溫州開賭場的人買去了,拆了校舍,建了一棟蓋琉璃瓦的別墅,圍了圍墻。老伍去了溫州,在夏發(fā)工作的學(xué)??词亻T房。他的老婆在學(xué)校做食堂燒飯工。
山澗在峽谷形成溪流,自北向南流淌。山峰疊嶂,山坡上滿坡都是茅草、灌木和油茶樹。油茶樹開著浪浪的白花,如積霜。又一個秋天來臨。每一年的秋天,景色都會一樣。肅瑟的哀黃,麻木的油青,如一堆顏料堆在一起。到了澗水坑,春生并沒在家。他的老母親說,冬生(春生的哥哥)出門兩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兒,春生四處找,現(xiàn)在也不知找到哪里去了。春生的老母親邊說邊哭。這幾年,老人老得特別快,背完全佝僂了,像被壓了一塊磨盤。磨盤太重了,她馱著馱著,腰脊變形了,整個身子彎了下去。
到了中午,春生回來了,看見我,顯得很詫異,說:“來了,也不提前招呼一聲,讓你坐冷板凳了?!蔽艺f,你哥的事要緊,我也是想來看看。
“我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你哥在家里,有沒有留下什么字條之類的東西,或留下什么話?”我說。一個去向不明的人,無可尋找的人,是會留下東西的。
“我只記著找人,都沒想其他了?!贝荷f。他起身去他哥哥的房間,和他嫂子一起找。我也一起進(jìn)去。房間只有一張床、一個老式衣柜和一擔(dān)木箱。木箱擱在衣柜上。床是老式的高低床,被子卷了一半。他們翻枕頭,翻衣柜抽屜,也沒翻出什么。一件黑呢子大衣醒目地掛在衣柜里,熨得平平整整。我說,春生,你翻翻大衣口袋。
春生翻出一張字條,是他哥哥留下的。他溜了一眼字條,放聲大哭:“哥啊,你怎么能這樣呢?”他嫂子拿過字條看了一眼,身子晃了兩下,軟下去,癱倒在地。我拿過字條,看了一眼,捏在手心里。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記得那張字條。紙是從小學(xué)生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有“田”字格。鉛筆字,經(jīng)過了二次復(fù)描,顯得字跡色澤很深筆畫很粗。字只有一行:我盡力了,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不想拖累家人,春生,照顧好老娘,有能力的話,照顧美美和樂樂長大。美美是他哥的女兒,樂樂是他哥的兒子,一個十二歲,一個八歲。
后來我才聽說,過了三個多月,一個打野豬的人,在山腰(距澗水坑有十余華里)的一個石崖洞避雨,發(fā)現(xiàn)了一堆白骨。春生拎了一個蛇紋袋,上山去了。他一眼看見一雙補了鞋頭的解放鞋一件領(lǐng)口打了翻邊的藍(lán)灰色夾克,他抱頭痛哭。
之后,我再也沒見過春生。潘維義說,春生哥哥走后的第二年,春生和他嫂子結(jié)了婚,也不知道他在澗水坑干什么營生。據(jù)潘維義說,春生在深山里燒硬炭。燒硬炭是個重活,在深山里,一個人砍柴,硬木柴曬干了,堆在窯里,燜燒。燒一窯炭,得累至少一個月。沒有氣力的人,干不了這個活。
守寡的嫂子嫁給小叔子,叫下堂,是為了留住血脈,家也不會散架。下堂,是饒北河上游的一種鮮見的婚俗。
得知這個消息,我不知道是欣慰,還是難受。他像是某種物體的原形,按人的模樣捏出來的原形。
生活就是一個巨大的蓄水池,一旦水放干了,水里的沉積物就會完全露出來,干柴枯枝,雞骨魚刺,暴曬幾日,全都成了齏粉,回到土里,做了肥料。
鄭家坊老房子基本拆除了,街面變得陰陰沉沉??抗愤?,又建了一條街,建房的人,大多是山區(qū)移民下來的,開個店謀生。餐館也多。餐館里,每個下午聚著人打牌。有時我回鄭家坊,沒地方玩,也去打牌。小學(xué)門口建了一條新街,超市喇叭轟天響,在做促銷。街道很寬,但仍然顯得擁擠。
這幾年,我基本上每個雙休日都回鄭坊。我的雙親都年過八十了,我得多陪伴雙親——他們正在以加速度的方式離開我。庚子春,我媽叫我去鄭家坊買木炭。她怕冷,寒冬了,離不開木炭。她抱一個焐著紅炭的火熜,坐在門邊,看電視。鄭家坊小學(xué)門前小廣場,是集中賣散貨的地方。賣花苗的,賣木炭的,賣竹器的,賣甘蔗的,賣椪柑的,都在這里。貨物堆在小貨車或四輪電瓶車上。我敞開蛇紋袋,挑揀著木炭。木炭是硬炭的斷炭,有長有短,還有碎炭。賣炭人戴一頂長耳棉帽,裹了一半的臉。賣炭人蹲下身子,幫我一起挑揀。他的手很粗糙,栗樹皮一樣開裂。他的手指短,指頭圓圓,粗硬的指甲烏黑黑。木炭挑揀好了,我提起蛇紋袋過秤。賣炭人說,不用過秤了,送給你燒吧。我愕然。這時我才看清了露出的半邊臉,我握著賣炭人的手,說:“春生啊,這么多年,你一直在燒炭啊。”
“你的手,還是軟綿綿的,握起來像握一個面包。”他說。
我們站在炭簍邊聊天、抽煙。風(fēng)呼呼叫。他的話很少。一個長年在深山砍柴燒炭的人,會有什么話呢?他說,他一直在澗水坑燒木炭,自己兒子十三歲了,侄女在南京工作,侄兒在師大讀歷史專業(yè)研究生。我說,你真是不容易,你也不聯(lián)系我們,去了市里也得上門坐坐,約長楓聚聚。
不足二十年的時間,他的臉相改變了很多,不仔細(xì)看,我認(rèn)不出春生。他的眉骨變得粗硬,外凸,幾條細(xì)白的眉毛往上翹。他的臉和他手上的硬炭差不多,剛硬,樸素,內(nèi)斂。
我在外已三十年了,想想也是轉(zhuǎn)眼的時間?!叭说囊惠呑?,就像留夢(鄭坊方言,留夢即做夢),夢里的東西,都不必在意。夢醒了,便什么都沒了?!边@是我媽常對我說的話。我一直難以理解這句話,現(xiàn)在還是難以理解,但算是多明白了一些。鄭坊,自秦開埠以來,上百代人往矣,又留下了什么呢?除了環(huán)繞的群山、灰黃色的土地、清淺的饒北河,留下的,是生生息息的族群。他們袒露地生活,又生活得那么隱秘,即使是掙扎地生活,也是難以被他人熟知的。他們的雙腳,在土層里盤踞出稠密的根須。四季的風(fēng)雨掃蕩河的兩岸,也掃蕩他們。但他們又何懼呢?風(fēng)從靈山北麓巨石般滾下來,到了河邊,卻悄然了。楊柳在招展,他們也在招展。四季的輪回,就是大地的輪回,也是他們的輪回。我們是大地中生生不息的一環(huán)。
人只有到了天命之年,才大致知道自己以后怎么樣——人沒辦法估算自己的一生,即使人生可以重來,還是無法估算。沒有那個地方可以返回,也沒有那個地方最終抵達(dá)。人如被山風(fēng)裹吹的一粒種子,落在哪兒,誰知道呢?只要有泥土,被陽光照著,被雨露潤著,種子便會自己發(fā)芽,生根,開花,結(jié)果。
責(zé)編: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