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小時候,我住在淳化這個山溝里的小縣城。冬天,北風(fēng)呼呼地刮,沒暖氣,取暖需要燒煤,生火爐。
那時都住筒子樓,一家人擠在一間房里,空間狹小,一個火爐供熱,基本可以熬過冬天。
一入冬,我們就從木板床底下把收好的爐子和洋鐵皮的煙囪扒拉出來。爐子拾掇好擱在屋子當(dāng)中,套上一節(jié)一節(jié)洋鐵皮煙囪,長長地伸出屋外。煙囪不光往外冒煙,還吐“黑痰”,滴在地上日積月累積起一座黑“冰山”,有礙觀瞻不說,還絆腳。所以,講究的人家會在煙囪口掛一個罐頭瓶,又干凈又文明,定期清理就是了。
生了爐火,屋子里暖和起來,人就像滾水沏茶,舒展開了,不再縮手縮腳。暖和了就可以養(yǎng)水仙,沒有水仙就在窗臺放個碗,加半碗水,放白菜根,幾天工夫也能開花。竹門簾也換成暖簾,舍不得一絲熱氣散出去。誰進(jìn)門關(guān)門遲了,都要被罵“不長眼睛長尾巴”。
爐子生了火,不光可以取暖,也可以做飯。
下掛面,不調(diào)鹽,挖一勺油炒的蔥花,柿子醋調(diào)酸,再臥倆荷包蛋,就是一頓好飯。
蒸饃,一出鍋趁熱、趁暄軟,夾油潑辣子,夾白糖,夾油渣,或者啥都不夾,都香。
熬玉米稀粥,“吃稀粥憑菜”,配菜一是炒洋芋,二是酸黃菜,三是涼拌胡蘿卜,胡蘿卜里得調(diào)辣子。
還能打攪團(tuán),“攪團(tuán)要好,七十二攪”。
吃飯時端大老碗,圍著爐子,呼嚕呼嚕,這才叫熱乎飯。
吃完了,鍋換成大鋁壺。爐子上永遠(yuǎn)坐著熱水,咕嘟咕嘟,喝個茉莉花茶、沖個麥乳精自不必說,洗臉、燙腳也方便得很。
還能吃零嘴兒,在爐子上煨個紅薯、烤個饃片什么的。核桃、毛栗子也放爐子上,隨吃隨取。
吃完的瓜子皮、花生殼往爐子里塞,當(dāng)柴燒了。橘子皮也丟進(jìn)去,散出很醒腦的香氣。哪個小孩把糖紙丟進(jìn)去,塑料燒焦的臭味彌漫出來,那就要挨打了。
女孩子洗了頭發(fā),沒吹風(fēng)機(jī),端個馬扎過來湊到爐子旁邊烤邊梳,滿屋子散發(fā)著熱烘烘的洗發(fā)膏氣味。
晚上睡前要封爐子,火苗壓到最低,才能確保一覺起來爐火不滅。這樣一來,如何暖被窩是個問題。
最早我們家用過電褥子,除了用來暖被窩,還把盆子放在暖烘烘的電褥子上,被子一捂,發(fā)豆芽,釀醪糟。冬天喝醪糟,渾身熱乎乎的。做一大盆,吃不完就給左右四鄰送去。后來有一次我們家電褥子起火,燒掉了半床褥子。自此之后,我家就改用暖壺和暖水袋,每晚睡覺前就多了一個灌熱水的工作。暖壺是黃銅的,灌上熱水,極燙,得套上布罩子;暖水袋是橡膠的,儲水少,到半夜就涼了。大肚皮的暖壺最爭氣,早上起來,把暖壺的水咕咚咕咚倒進(jìn)搪瓷臉盆,溫溫的,剛好洗臉。
火爐滅了,就去鄰家借火。拿自己家一塊未用的蜂窩煤去換人家爐子里燃得正旺的蜂窩煤,用煤夾子夾住,小心翼翼地拿回來。那時經(jīng)常停電,有時是跳閘,有時是缺電、限電?!堆伞防锏男易雍凸夥蚝蒙狭藳]?《射雕英雄傳》里的郭靖和黃蓉好上了沒?唉,多好的電視劇啊,看不成了。于是點上蠟燭,一家人圍著火爐子開始亂諞。
燭光昏黃,爐膛炙熱,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還有織毛衣的—摸黑織,飛快,什么美國大平針、粗針大麻花,技術(shù)沒的說。一家人說一些家長里短的話,有表演欲的娃就背幾首唐詩、唱幾首歌。父母一高興,從柜子里翻出藏起來的大白兔奶糖,停電之夜也就成聯(lián)歡會了。
我上小學(xué)四五年級時,家里的住房條件改善了,搬進(jìn)了縣城最早建起來的單元房。因為要接老人過來一起住,特意選了一樓,用水泥給老人的屋里盤了火炕。燒炕在屋外,填煤、掏灰不會臟了屋內(nèi)。老人睡了一輩子炕,自然歡喜。我睡過一次,烙餅一般,實在受不了,半夜跳起來,逃了。
新房面積是大了,取暖卻成問題。一個火爐不夠用,又不可能每個房子都生一個火爐。所以,一到冬天就遭罪了。出門穿棉衣,在家也穿棉衣,一家人都愛往火炕上坐。坐上去,凍成冰棍的屁股和腿就緩過來了。
那時的淳化真冷啊,一下雪厚厚一層。我家門外當(dāng)時有一處空地,存放著石人、石馬,還有一個據(jù)說是金代的大鐘。雪后,石人、石馬和大鐘都頂著積雪,像一幅寂靜的圖畫。
舅舅住在距離淳化80公里外的省城西安。一年冬天,我隨父母去舅舅家,當(dāng)時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一進(jìn)門,舅舅就招呼我們脫衣服。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心想,我是來你家洗澡的嗎?
后來才意識到,舅舅家里暖如春,不脫厚衣服,熱得坐不住。我瞅見屋里的暖氣片,暖氣片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芒。
此外,我還發(fā)現(xiàn),舅舅家的小表妹還有手爐。手爐小巧玲瓏,爐內(nèi)放炭,外面用布袋包好,捧在手里很驕傲地去上學(xué)了,可以暖和整整一天。我羨慕得不行,城里娃真幸福,又是暖氣,又是手爐的。
后來,我們淳化的家也裝上了自己燒的土暖氣。自己燒小鍋爐,給每個房間連接了暖氣片??上Ч缓茫悦撼缘脜柡?,溫度卻上不去。一摸暖氣片,不冰手而已。
后來到西安讀書,歡欣鼓舞,心想這回有暖氣了。結(jié)果教室有,宿舍并沒有。四號宿舍樓最早是研究生住的,個別樓層有暖氣,還不熱。等我離校后,新校區(qū)拔地而起,宿舍條件好了,統(tǒng)統(tǒng)裝了暖氣。唉,你說我這命。
工作后,在城中村熬了5年,沒暖氣,冬天依舊生爐子。打個電話蜂窩煤就送來了,整整齊齊碼在窗外的墻角,一塊不過兩三毛錢。城中村的東西一向價廉物不美。煤氣罐里的氣永遠(yuǎn)灌不滿;蜂窩煤煤少土多,根本燒不旺。
記得一年冬天,在珠海教書的妹妹和她的一個女同學(xué)搭伴回西安,來找我。她倆鞍馬勞頓,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我安排她倆在我床上瞇一會兒,怕凍著她倆,我還特意加了塊煤。結(jié)果,等我出了趟門回來,她倆頭暈?zāi)垦?,癱在床上—煤氣中毒了!我趕緊開門、開窗,冷風(fēng)竄進(jìn)來,兩人狠狠打了個噴嚏,這才醒過來。我懸著的心也落地了。
婚后,我搬到媳婦單位的家屬院住。供暖期我在家穿短袖,像過夏天。真正的夏天里,我媳婦不愛開空調(diào),我熱得沒辦法。所以我愛西安的冬,而懼怕西安的夏。
我妹后來考上了淳化老家的公務(wù)員,告別珠海,回淳化了。如今淳化整個縣城都通暖氣了,而且供暖日期比西安還早十來天呢。但是在我的記憶里,淳化永遠(yuǎn)是沒有暖氣的。盡管如此,回憶起兒時淳化沒有暖氣的冬天,還是覺得寒冷中滿是溫暖和熱鬧,令我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