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梵
不斷后撤的山谷,幽長的隧道,逐漸暗淡的天光,車廂里蠢蠢欲動的腥熱,餓到冒煙的腸肚,難以動彈的麻木的雙腿,無不在昭示著,還沒到終點以前,我們會一直這樣疲于奔命。
曾經(jīng)想要逃離的地方,是生養(yǎng)我的土地,是我對外面世界想象的起點。電視和書籍里的印象對一個山村的小男孩來說,是另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我喜歡在田野,山川,丘壑不斷地想象,高樓大廈里琳瑯滿目的商品,一排西裝筆挺的男人橫穿馬路,靚麗的小汽車轟隆一聲就飆得無影無蹤。
有一段時間開始對文字敏感起來,跟同學和老師借書看,那書里的文字仿佛蜜蜂飛涌,幼小的心靈被完全包圍,更有陣陣襲來的曲調(diào),能感覺到蕩秋千似的抑揚頓挫,恍惚混沌的狀態(tài),似乎也體驗到了難以言說的意象,它們總是勾起,經(jīng)歷過的一些場景,一些永恒的體驗,伴隨著情感和思索的些許快感。漸漸地,我感到遠處有一束光,但隔著重重迷霧,只見得米點大小的微弱之光,時隱時現(xiàn),當某個瞬間遺忘了那些感覺,就會失去對自己的掌握能力,同時對世界生出恐慌。文字已被放到了信仰的位置,在去過的沒去過的,無限的世界發(fā)光。
接著開始按葫蘆畫瓢,寫一些青澀的分行文字,年輕是好的,一塵不染的青春憑著一顆真心在凌亂的風中飄蕩,在各種意象之間探尋自己的寧靜海,裝作成熟的樣子點一根香煙,在路邊小規(guī)模地蕩氣回腸,無知無畏地去沖撞,完全不知懸崖的邊界,好像一切的偶然都是必然,一切的現(xiàn)實都是理想主義大放光明之前的夜晚。
連綿的思緒翻涌過后,心情難以名狀,那長久堆垛著的就要霉爛的往事重新浮現(xiàn)。
中學時代的一個冬天,我寫了一封信給任課的語文老師,意在傾訴自己以文學為業(yè)的心曲。師答復,積累知識和經(jīng)驗,以真誠的心投入觀察。很平實的建議,一下?lián)糁辛宋业囊?。一味地逞心任性,飄忽不定的想象,膚淺而過度反應的情緒,這樣的寫作有點華而不實,連帶著生活也扭曲到模糊。
一直寫到青年時代,有一天深夜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城市,那些閃爍著的華燈,再也不能打動我心。那些寫出的稿子,那些因發(fā)表而印刷出來的鉛字,通通都變成了啞巴,一切呼喊都無意義,一切夢想都已失敗。
在歡樂面前艱難地爬過去,我決定沿著泥濘的路,去探尋“我之為我”的那些東西,在久遠的跋涉中,將靈魂掛在空曠的天幕上,反復凝望解剖,讓舊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家鄉(xiāng)的麥苗根部。
擁擠得有些逼仄的空間,住了一家六口人,還要加上我和兄弟兩人,這是姑媽家那時的情況。適逢暑期放假,兩個剛上三四年級的小男孩出了學校,就嗖嗖地沿河堤而下,一路跑到了集鎮(zhèn)上,穿過熱鬧的人群,不時會聽到小攤販的叫賣聲,一屜裝滿包子的蒸籠在鋪門前佇立著,冒出一陣陣的肉香。我和弟弟戀戀不舍地往前走著,那條當?shù)厝藛咀鳌岸附帧?,在我們腳下一點兒也不陡的街道上,賣的都是豌豆粉,臭豆腐,涼米線,麻糖,糕點等常見的吃食,其間夾雜著一些衣服攤子,水果攤子,讓人眼花繚亂的碟片攤子。菜街在兩條主街道的側(cè)邊,記得是一條狹窄的巷子,每次進去都仿佛跌入人海,只能跟在大人們的身后左沖右突,浮浮沉沉,直到某一刻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全是陌生人,也不慌,往一邊走通頭,自然就是終點,反正一定會有人等候我們的。
出了集鎮(zhèn)差不多十五分鐘,從一座石橋走到土路上去,爬坡,穿過一片樹林就到了姑媽家。她家房屋背后有一條公路,正是從集鎮(zhèn)延伸下來的,我們走的是近路。在那條公路上,遠遠地就看到屋后的亂石堆上,一樹的血紅桃子。第一次見,有點好奇和恐懼,從來沒看到過這么多血紅色擠在一起。那時心里想,每個桃子就是一條人命,這棵稍顯怪異的樹會將四周死去的魂靈吸聚此處,獨自生長,向過往的路人發(fā)出誘惑而耀眼的警示。
我和弟弟沒有輕舉妄動,摸了下空蕩的肚子,轉(zhuǎn)過身走到房前的院落里去,姑媽和表哥他們正坐在用來圍住煤堆的低矮磚墻上,脫下鞋子往外抖里面的泥巴,耕種的鋤頭、撮箕和挑糞水用的桶就放在旁邊。傍晚涼爽的風輕撫著他們勞累的腳掌,他們正說著什么,露出很快樂的表情。我一步步地向前走,快要接近時,姑媽才發(fā)現(xiàn)我們,她瞬時高興地站起來說,原來是我的兩個幺兒來了,怪不得今天左眼皮一直跳,快進屋快進屋,我做飯給你們吃。姑媽是一個豪邁的女子,做事歷來風風火火,一副巾幗不讓須眉的樣子。
那個假期我們時常會去河邊玩耍,路上會經(jīng)過一片竹林,里面霧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覺得一股涼意襲來。據(jù)說那片林子鬧鬼,大人小孩都不敢進去,在竹林后面有一座廢棄的房子,曾有一個老婦人住在里面,也許是長期的孤獨,她喜歡上酗酒。每天晚飯后,她也不出去串門,就坐在自家火爐邊,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喝得面紅耳赤,仿佛又回到了青春時代,有人曾聽到她唱幾十年前的經(jīng)典歌曲。
有一天夜晚,她醉的不省人事,眼睛里是朦朧的世界和多年杳無音信的子女,一個踉蹌,酒杯墜入火爐,“轟”的一聲,大火竄了上來,引燃了火爐上的炕架,繼而引燃了房梁和屋頂上的茅草。村里人迅速趕來救火,房頂被燒塌了,正當人們手忙腳亂時,一場暴雨傾盆而下,澆熄了大火。人們用鋤頭在殘垣爛瓦中探尋生命的跡象,一個行事魯莽的年輕人一鋤頭挖下去,正好挖在老婦人的肚子上,霎時,一股夾雜著煙灰的焦臭味竄了出來,并且,有許多膿水流出。人們趕忙捂住口鼻,那個年輕人,我的大表哥,立即被嚇得跑回了家。
大雨過后,河水暴漲,一片渾濁的黃湯里有的是活蹦亂跳的魚兒,表哥們牽起網(wǎng)兜跳進河里,沖力巨大的水流將他們往下游推著走,他們憑借這股力,在水中更加地驍勇。我提著水桶追去,他們每隔幾分鐘,就能網(wǎng)上來一兜魚,大多是一些六七寸的小魚,沒過多久就裝滿了一桶。我雙手提著沉重的水桶走到水井旁,將魚全部撈在盆里,然后用竹舀子打水,給它們換上冰爽甘洌的井水。表哥們將水桶拿去繼續(xù)裝魚,我就在原地負責殺魚,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先從頭到尾地刮魚鱗,然后給它們開膛破肚,掏出灰褐色的細長的腸子,用手指挖去它們拇指尖大小的魚鰓,就這樣殺了一盆魚。稍后又來了一盆,我用同樣的手法處理了這些不會言語的生命,最終小魚、面粉、水經(jīng)過攪拌后,就可以進入油鍋,成為金燦燦香噴噴的煎餅。
現(xiàn)在的我有些驚訝,一個九歲的小孩是如此冷靜地,祛除任何恐懼,完全用行動完成了殺與被殺,生命與生命間的殘酷哲學。后來的我,會小心謹慎地接近一切動物,試著去了解它們的屬性,去關(guān)懷和愛——包括人。哪怕世界越來越成為一個巨大無比的挑戰(zhàn),但生命的珍貴成了一個秘密在心里不斷生長,我還在泥濘中跋涉,負擔著自己無意間的罪過,膽怯遲疑地向我的童年走去。
一天晚飯后,姑爹先是表揚我做作業(yè)認真,然后給我講了一通孔夫子的大道理,只記得是“之乎者也”一類,其他完全想不起來,但他那副陶醉的神情是我忘不了的,念誦時似乎有一股凜凜正氣從頭頂冒出來。正說著,他快速地拿出一支毛筆,舉到我的眼前,一臉得意地笑著說,小子,這是河邊那片竹林里的青竹做的,純羊毛手工制作,我敢說整個鎮(zhèn)子沒有第二支了,他拍了拍胸口。一個可愛的漢子,一個正氣的書生,烏煙瘴氣的竹林那么詭異,他竟然敢去。
說話間,突然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夏天悶熱的空氣中是那樣地不合時宜,那是葬禮上送別的訊號。姑爹說,這是鄰村的一個老人,鞭炮聲一響起,人們就要送死者奔赴黃泉路了。出于好奇我跑了出去,在屋后的公路上,我看到人們抬著一口漆黑的棺材,正一步步艱難地往山坡上走去,親人在前面開路,撒上淡黃色的紙錢,那是給路上鬼魂的買路錢。人們跟在棺材后面,依舊說活人的話,有心軟的見此情景會抹一把辛酸淚。他們勞累而艱辛的一生,充斥著哀傷的曲調(diào)。人們慢慢明白,活著,死去,都是生命必然的歷程。
多年來只顧著往前走,從沒有注意身后遺漏了些什么,在甚囂塵上的城市里,總是忙著追求,漸漸地忘記了是什么支撐著自己走到這一步,忘記了身體里珍貴的疼痛。往事沉重就不去回想嗎,不知道命運的答案,那就拒絕對世界的原始認知,將其偽裝成一種無知困惑的表情,向世人強調(diào)自己的憂郁,漂泊,疏離,寂寞,從而安之若素,哦,多么高深莫測的人啊,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另一個聲音說。
天完全陰沉下來,汽車從姑媽家房背后的公路上飛馳而過時,我盯著那個方向,雖然在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到遠處的集鎮(zhèn),一片昏黃的燈火,影影綽綽,我與它遙遙對望。
大表哥一如既往地莽撞,以極大的代價去抗拒世俗的規(guī)則,他一腳踢在時代的肚子上,以為對方會跪地求饒,但時代這樣的龐然大物是不會向個人低頭的。說到底,每個村里都有這樣幾個人,由于年輕,整個人是飄浮在天上的,對于生活根扎得不深,對于海浪并未真正見過,滿世界都是風,而他們見到風就以為是信,是世界向他們發(fā)來的邀請函。他們不愿等待能夠飛翔的那天,所以,很容易就被一陣歪風吹走了。他們很快摔了下來,手腳被戴上鐐銬,再也不能飛翔了。
自從大表哥出事后,姑爹丟掉了自己愛好的筆墨紙硯,變得喋喋不休,在酒壇子邊喝個沒完沒了。他反復地述說,真后悔啊,當年沒有留在學校做代課老師,要是多堅持兩年早就轉(zhuǎn)正了。二表哥在成長的關(guān)鍵期,似乎比年少時更需要父親,但他所見的是父親漸漸爬出來的一臉皺紋,松動而骯臟的牙齒,一激動就容易青筋暴起的手臂,以及大中午震天響的呼嚕。
姑媽那樣一個要強的人,怎么能容忍整個家這樣衰落下去,她白天進地干活,種玉米和花生,晚上到煤場去撿煤,撿滿一卡車上好的無煙煤能賺一百三十塊。按道理說,只要姑爹振作起來,生活會好轉(zhuǎn)的。但青春期的孩子已經(jīng)開始叛逆,表姐迷戀上了那時的非主流裝扮,在學校和痞帥的男孩談起了戀愛,這樣的事被姑爹知道后,暴怒的煙云滾滾而來,他保守的思想絕難理解這樣的情愫,講不清楚就開始動手,用火鉗打人,表姐的腿瘸了一段時間,傷愈后,她和戀人私奔,跑去了沿海地區(qū)打工。
逐漸地,這個家已是風雨飄搖,只剩下互相折磨的兩個人,他們把性格中所有的剛強,兇狠,殘酷拿來對待彼此,吵鬧,打架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在這樣的情況中,他們懶得去反省一下自己,每一次只要想到越來越糟的生活,都會變本加厲地折磨對方。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毫無耐心地在鎮(zhèn)上尋了一戶人家,把表妹嫁了過去,男方是啞巴,外表溫和,實則執(zhí)拗粗豪,表妹敏感而傷痕累累的內(nèi)心自然非常排斥。
每次回家時都要從姑媽家房后的公路駛過,那仿佛是一道回家之前必須跨過的大門,我的童年絕大部分假期都是在姑媽家度過的,那些歲月是我最美好的一段記憶。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溫馨的家瓦解成碎片,親人之間越走越遠,不幸和災難一再地降臨。大表哥深陷牢獄之災,表妹婚姻破裂,姑爹中風亡故,姑媽負氣出走到如今下落不明。
我看到了他們在命運中所有的掙扎和浮沉。世間多苦難,生而為人,就注定要孤獨地走在荊棘叢中,可以喊疼,但絕不能說死。
漫漫暮色裹住山嶺
數(shù)條細徑被巨大的巖石遮覆
雜木林在料峭寒風中脫盡黃葉
腳踝絆到路邊的枯草窸窣聲響起
曾經(jīng)琤琮叮咚的溪流干涸而敝敗
先前遠處的人影幢幢一無所蹤
鰥寡孤獨的老頭闔扉悻悻而寢
別友歸家踽踽獨行至暮靄沉沉
萬家燈火只是黯然蒼茫一片
回頭望夜色中的淡弱磷爍
仿若塵世中的命運馥郁詭譎
我如螢子那樣冥伏翜移呼吸
鼓翅,幽幽暗光吐出綠輝寶石
祖先曾涉江而來在此遇到暴風雪
遷徙的路上睥睨一切這是初次受困
拋卻百般輜重忘卻恩仇勉力前行
糲粢敝褐期期艾艾那是雪淋豗漓的嚴冬
次日的路面滑如冰使人跌下山崖迅速澌滅
幸存者的血轉(zhuǎn)動升騰繼而僵硬似時鐘靜止
那一刻永遠留在慘淡的荒壟破冢間
腳底如火如荼鮮血熨燙至身心俱疲
猛一回頭若是瀟瀟雨歇天晴倥傯了斷
那也不至于溶漾不定倉促乏術(shù)的四顧茫然
這是兩年前寫的詩歌《荒山》,意在表達故鄉(xiāng)蒼涼悲壯的底色,回顧先祖遷徙的那段辛酸歷史。如今又置身于一樣的情景,還是能感到生命的卑微和無助。
前面那個村莊就是故鄉(xiāng)了,白鴿河從北邊蜿蜒地流淌下來,在亂石嶙峋的河道中,湍急的水流翻涌起一朵朵浪花,六月暑天口渴得不行時,彎下腰去喝那盛開著的純凈的浪花,直到肚子脹得感到疼痛才昂起頭來。那時的我們不知道,河邊有個巖洞,曾是無數(shù)夭折的嬰兒的歸去之地,其中,僅我的祖父祖母就丟棄了六個孩子,饑餓與疾病橫行的年代,人們企圖用強勁的生育來抵抗死亡,卻沒想到生的代價是那么沉重。
一畦畦麥苗的那邊,是一個陰寒的巖洞,人們稱其為“野貓洞”。老人們說,以前缺吃的時候,家里的貓成了難得的肉食,爬上樹的,就用竹竿將它捅下來,極少數(shù)逃脫的,跑到荒郊野外,也抓不到什么活物,于是循著一股腐爛的肉味,到了黑暗幽深的洞口處,這時,歷經(jīng)了饑餓和人的殘酷的貓,眼睛里放射著兇戾的綠光,一縱步就跳進洞里,在讓人窒息的狹小的空間里,狂亂地大口撕咬著那些發(fā)黑發(fā)臭爬滿蛆蟲流著膿血的死嬰尸體。次日,外出干活的村民,發(fā)現(xiàn)河灘上躺著幾只死貓,肚子鼓的像只皮球,暴烈的太陽之下,蛆蟲在不停地蠕動,腐臭味傳遍了整個村莊。
我爺只有我爸一個兒子,我六歲那年,家里出事后,他性情大變,總是激動滿懷地回憶輝煌的昨日,然后繼之以壯志未酬的嘆息和無來由的怒火。
一天傍晚,一群孩童拖著不知疲憊的身體,從河邊一路爬坡,臨近一片熟透的桃林時,人們的腳步就邁不動了,一人放哨,三人摘桃,兩人脫下衣服兜著,正當孩童們歡天喜地準備撤退時,從背后傳來一聲惡狠狠的怒罵,一個兇婆娘和她的漢子突然竄了出來。我的“戰(zhàn)友們”紛紛往另一方向逃去,他倆緊緊抓住我的衣領(lǐng),將我的雙手扭到背后推著走,我當時不停地辯解,只是路過并未摘桃,但他們哪里肯聽,攆上門就是一頓臭罵,什么有娘生沒娘教都罵了出來。我爺聽到這,再也坐不住了,進屋提了殺豬刀出來,橫著眉毛說,有本事再說一遍。夫婦倆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拔腿就跑,他們知道我爺?shù)膭偭移?,惹急了絕對會給他來上一刀。
小時候,我與爺爺一直親近不起來,我會在暗地里對抗他的命令。他說杏子熟透之前,不準上樹采摘,我就趁他不在家時,爬到樹頂上找最紅的摘,并隨心所欲地大吃起來。沒想到他突然回來,我猴子似的從樹上滑到地面,他已折了一根拇指粗的桃木棍向我走來,僅僅幾步之遙,我怕得愣在原地,身體僵硬,腦袋停止轉(zhuǎn)動,直到鞭打的痛楚傳來,腦袋“嗡”的一聲,感覺太陽穴瞬時爆裂,身體失去平衡倒在地上。隨著落下來的棍棒,我像一條蛇不斷地扭曲著翻滾著身體。我故意大聲哭喊,引來人群圍觀,心想,這樣就會有人來救我,但我透過淚珠,只看到人們無動于衷地訕笑,那一刻的絕望是永久性的。
我爺?shù)母蓛鹤雍芏?,在我家落魄之時,堅持來給他拜年也有幾個,那些人會帶著禮物和瓶裝酒遠道而來,又總是在夜晚敲門。每當這時,我爺會展開笑顏,叫奶奶炒上幾個菜,一團和氣地坐在火爐邊和干兒子談笑風生。他將瓶裝酒打開,湊到鼻子下嗅了嗅,給我們?nèi)值苊媲暗目胀氲股隙?,然后說,喝,替你老子陪我喝點。我皺著眉頭齜牙咧嘴地喝了下去,一股生辣的熱流從喉頭下去,那時還不知道,這就是生活的滋味。
種地的時候,爺爺總是一絲不茍的,臉上掛著老莊稼人的自信。他教我,上糞時,身體和籮口往前傾,能省力,每上一撮箕就要按緊,這樣裝的多,下坡也不會撒出來。種土豆挖溝時,要保持行與行之間的距離,就要注意下鋤頭的時候,每一溝起頭都要看好對準,從頭到尾保持一致,在途中身體不能歪斜,腳步要穩(wěn),同時用力均勻,這樣挖出來的溝板板正正,莊稼長出來,看上去會像人一樣爽朗舒服。
后來我到外地讀書,工作,一去多年,那個威武的老爺子愈發(fā)蒼老了。他會把后輩們送的飲料,糖果,糕點,水果,好酒這些東西攢下等我回去,把一肚子的話裝著等我回去。每次回去,我第一時間就會去老房子里看他,握著他的手,坐在回風爐旁邊,聽他講述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入伍的故事。他懷著滿腔孤勇奔赴軍營,憑著自己的出色表現(xiàn),獲得了訓練標兵的嘉獎,并被提拔為班長。當時首長給他的胸口戴了一朵大紅花,他曾無數(shù)次提到那朵如血般鮮艷的花,我知道,那代表著他純潔熱烈又滿懷遺憾的青春。他很想上戰(zhàn)場殺敵立功,但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家里突然傳來曾祖父病重的消息,為了盡孝,我爺咬著牙做出了選擇,從此走上了另一條道路,做過小攤販,殺豬匠,人生最鼎盛的那些年做過煤礦老板,后來因為投資失敗,重又回歸平凡的農(nóng)耕生活。
不過,我爺最難熬的應該是我家出事的那些年。那時我父母剛在省城穩(wěn)住腳跟,把我接了上去。幾個月后,就在秋季學期,我入學僅僅一周,一個周末的早晨,微弱曦光透進窗來,我的手還擔在床沿,緊握著昨晚吃剩的月餅。父親像往常一樣,將國產(chǎn)汽車的油箱灌滿,清理座椅的窸窣聲,吱呀聲,如此清晰地傳到耳邊,接著是灼熱,刺鼻的油煙味,黑霧陡然上升,灌進各個房間,大火摧近。父親被熏得頭腦迷糊,失去抵抗能力,只能拖著燒傷的腿,退到隔壁人家。母親嘶喊著,端一盆水猛地倒了出去。我早已驚醒,想要喊叫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天旋地轉(zhuǎn),整個房子似乎要顛倒了,無數(shù)只老鼠在篷布上騰空跳躍,歡呼死亡的慶典,全然不知,人啊鼠啊,頃刻就淪入地獄。濃煙,不斷地裹緊身體,窒息,窒息,直到世界的陽光,溫暖,歡樂被燒成一塊黑炭,強光吞噬天空,大火繼續(xù)熊熊,房屋轟然坍塌,一包破碎的粉塵,在非典結(jié)束的那個九月,永遠留在了肺部。
在醫(yī)院,恍惚中我看到從老家火速趕來的爺爺,他面色鐵青,沉默不語,親人們直杵杵地站在他的身后。
茫茫夜色中,我走下車,站在了久別重逢的土地上。我在一片漆黑中沿著鄉(xiāng)村公路走去,每走一步都覺得熟悉又陌生,讓人陡然升起遠久的年代感和不可置信的新意,這是兩年后的重逢。我看到月亮像一彎小船,掛在高遠的長滿杉樹的山巒之上,五月涼爽的風中,樹影婆娑,溪水潺潺,偶爾一聲響動,恐是野兔逃竄。
次日清晨,陽光隔著窗簾明晃晃地射了進來,我所熟悉的那張小書桌,以及墻角的木質(zhì)書箱都不見了,我起身一把抓住防盜門的把手,咯吱一聲,陽光飛快地掠過臉龐,隔著石柱和護欄,我看到樓下院子邊上的那棵李子樹以及旁邊紅透了的櫻桃,李子樹越發(fā)地茂盛,結(jié)滿了米粒大小的果實,一些未枯萎的花蕊還頂在細小的果實上面。這棵李子樹是二奶奶年輕時候種的,幼時的記憶中,它像二奶奶一樣蒼老干枯,在二奶奶去世后的那幾年,它的一部分樹枝被大風刮斷,掉在種滿白菜的園子里。后來,我家蓋了新房以后,我爸在園子邊上挖了個水池,長久以來水分的滋潤,使它漸漸褪去衰象,重新煥發(fā)生機,長得枝繁葉茂。小雞仔常常會到樹下去啄食,我走到那一片濃蔭下,偶爾清風拂過,自覺比城里的空調(diào)好得多。
話說回來,我那簡陋的房間,一張床,一張書桌和沙發(fā),簡易的廚具,滿屋子的書和稿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當然這都是秘密。我喜歡過簡樸的生活,并且跟時代保持適當距離,對于人們熱衷于討論的房車,股票,權(quán)利,美色這些東西,我并不是沒有想法,只是一想到這些缺乏生命內(nèi)涵的東西,我就缺乏動力。歸根結(jié)底,我并不想將自己的生命耗費在無意義的忙碌之中。其實很多人也這樣想,只是他們沒有勇氣做出選擇。因為一個人一旦脫離潮流,那他基本會被親人朋友所排斥,他將變成天花板上掉下來的一塊墻皮,無數(shù)關(guān)于失敗的言語和場景會在他的眼前,成天地放映,直到人們罵一句,扶不起的爛泥。
大概從成年開始,原本鮮活多彩的夢會慢慢褪色消失,替換它的是一種實用功利的一覽無余的人生,你知道你討厭這樣的日子,但你永遠跳不出,那壓在頭頂?shù)某林氐奶枴?/p>
我說這些的意思是,我的痛苦,故鄉(xiāng)是不會了解的,曾經(jīng)我為此感到憤怒,因為我是那樣急切地需要它的理解。但如今的我已經(jīng)能從蒼白如水的生活中,微微劃出自己的波瀾,抱著生活以痛吻我,我報之以歌的信念,在人生這場倒計時的旅途中,從容地迎接一個又一個的失敗。
兩年前離開時,家里正蓋著二樓,現(xiàn)在整體上呈凹字形,從側(cè)面看過去,一大長排,非常的氣派。早先就從電話里得知,已全部裝修完成,安好了鐵質(zhì)扶梯和防盜門,買了家具放置在客廳。此刻,我媽正坐在沙發(fā)上看著自己喜歡的電視劇,臉上光彩四溢。對于一個農(nóng)村人來說,蓋房子是一輩子的大事,是脫貧致富奔小康的標志。
還記得小時候,院落里是一堆雜亂的石頭,在石堆之間有許多梨樹,我們總是能從一棵樹攀到另一棵樹,猶如小猴子一樣摘了最大最甜的果子,趴在樹上大嚼起來,一般都是肚子飽了以后,才將衣服兜起來用嘴咬住,裝滿一肚兜果子,順著樹干一溜煙滑到地上。拿到屋子里放進竹筐,第二天和奶奶背上街去賣,在前文說的陡街上,緊挨著那些好吃的,我和弟弟不知流了多少口水。那時的房子還只是一個進出的草房和一個進出的瓦房,瓦房是當年我爸媽結(jié)婚時蓋的。在我中學時,就開始拆老房子了,就我爸一個人,站在三角形的房梁,用鐵橇一塊一塊地把石頭拆下來。其時,我和弟弟將拆下的石頭搬運到院子里去,留著建新房打地基時用。
在那間草房的房梁下,曾長期靠立著村里抬喪用的龍桿,也就是一套抬棺材的工具,這讓我們對草房子生起了恐懼,尤其是,有時我和弟弟到外面玩耍會忘記了時間,我爺歷來是時間一到,喊過了沒人回來,就將大門關(guān)閉了。我們即使回來也不敢將他吵醒,于是只能鼓起勇氣,從依靠著墻的龍桿上爬上去,從房檐下的空隙處,搬開兩塊磚石,縮著身子鉆進去,小心翼翼地將腳落在竹子編的用來烘干糧食的樓板上。這時我爺常常是醒著的,我想像他正在漆黑中豎起耳朵,鼓著一雙眼睛,凝視著我們,他從不言語,只是會在我們落床以后,輕輕咳嗽兩聲,加以警示。
飛快地吃完一碗酸菜紅豆面條,母親知道,舟車勞頓之后,吃點清淡的,更能祛除身體的疲憊。這次跟往常不一樣的是,除了生活上的問候,大家的心里都隱藏著一件事,即我的前途問題。他們沒想到含辛茹苦供出一個大學生,卻在找工作時栽了跟頭,歸根到底是鬼迷了心竅,竟然跑去搞什么文學。我一再解釋,人各有志,父親回復道,你的志向,方向錯了。我沒有去反駁什么,而是代之以沉默,我本該基于孝順,表現(xiàn)的積極一點,或者下一個決心。但我太了解自己了,嘴笨,說不定一激動,雙方反而杠上了。所以我只能慚愧得以淚洗面,恨自己沒有一雙強有力的雙臂去扼住命運的喉嚨,沒有為這個大家庭貢獻自己應有的力量,我感到很慚愧。
父親的一句話確實激到我了,你不是富二代,藝術(shù),那不是你玩的。我深知,這樣的誤會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不斷地告誡自己,你在努力地生活著,你正不斷地接近那個真正的自己,并且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這就夠了。
十年前,一個肅殺的冬天,一對嗩吶吹的震天價響,家人們跪在棺材前失聲痛哭,煙霧繚繞的靈堂中,男人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村莊的上空陰沉沉的,壓住所有人的胸口,就像壓著一根水面上的稻草??赡苁悄菚r年歲太小,并不懂生離死別的真正含義,我在氤氳的窗戶旁呆坐著,回想堂哥的模樣和說過的話。
堂哥少年喪父,母親改嫁,底下還有幾個弟弟妹妹,迫于生存不得不放棄優(yōu)異的學業(yè),大跨步趕上90年代末期的打工潮,在省城闖蕩多年,娶妻生子,正當事業(yè)如日中天之時,卻在工作期間不小心觸電而亡。我耳邊還響起他對我說的話,好好讀書,讀書是最好的出路。堂嫂給他換上了生前最喜歡的一件大衣,瞻仰遺容時,之前蹦蹦跳跳不明事理的侄兒,突然趴在他父親的身上,一聲不吭地大哭起來,眼淚鼻涕像冰溜子一串串地流下來。堂哥的大衣被扯歪了,大人們見狀迅速將他拉到隔壁房間。
堂哥走后,他的弟弟,即我的二哥,在公司被領(lǐng)導重用,做到了省內(nèi)區(qū)域的經(jīng)理,不僅在省城買了車房,還長期資助堂哥的三個子女讀書,沖這點,我真的佩服他,這還是我在酒桌上問起這事,他才承認。這樣強烈的對比之下,父親心里自然會有失落感,而我本是重重影子蓋住的那種人,自從識字始,我就嘗試著一點點突破影子,露出自己的本相,現(xiàn)在我好像要求的更多了,我要發(fā)出自己的光,試著不被時代和流俗所吞沒,這就是我所要做的努力。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離不開,回不來,已成了最尷尬的境遇。人們所說的萬丈深淵,曾漂浮著脆弱,逃避,羞恥,無能等致命的淵藪,是我,在底下苦苦哀求,聽我說一句話,我愿意融入兒時的麥田,草房子,小集鎮(zhèn),血紅的桃子,渾濁的河水,沉重的磨盤,恐怖的竹林,饑餓的野貓,家庭,村莊的悲喜與榮辱——我所難忘的命運的底色。我愿意走啊走,像一只純潔善良的羊羔,往森林里少有人走的方向走去,走向遠方埋伏著的未知的兇險。
小學時,小伙伴們在野貓洞附近捕捉牛蛙。那一片淤泥豐厚而肥沃,水草茂盛,蛙鳴聲像夜色中的光,引領(lǐng)著我們前進。一群人手忙腳亂后,只抓到一些田雞,棒棒魚和泥鰍,再加上從旁邊地里刨來的洋芋和掰來的玉米,大家興致盎然地在河灘上挖了簡易灶坑,拾了些枯枝敗葉來,燃起熊熊篝火,將食材用細木棍串起來架上火堆。魚肉和玉米的香味開始散發(fā)出來,人們咽了下口水,然后不知是誰說道,大家愣著干什么,動手吧,誰搶著算誰的。一會兒工夫,已聽到有人打起了飽嗝。這時,好像是龍哥吧,相約人們下水,他蹲在河灘邊上,用手撥弄水流,然后掬起一捧水,向遠處潑去。正當我們褪去衣物準備下水時,突然看到碧漾的河上漂過來一個黑影,黑乎乎的像一具尸體。我大叫一聲,鬼呀,起身就跑,腳步聲,呼呼的風聲,在身后漸漸遠去。次日,從下游的村莊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
微風柔和地吹過土地,所有這些五光十色千姿百態(tài)的景物,原來就在那里。太陽和月亮一直都在照耀,河流一直都在奔流,蜜蜂一直都在嗡嗡地哼唱。我知道,在外面的每一個日子,我都會想起這個村莊,想念它拙樸的讀音,想念春天時漫山遍野的白色的馬鈴薯花,想念那些嚴肅而期待的臉龐。
也許往事會沉下河底成為淤泥的一部分,也許讓離鄉(xiāng)者付出代價的是越來越明顯的疏離感,也許是吧,所以我決定回來,重新梳理那個逐漸模糊的身份,并不是怕身后沒有人理解和祝福,最怕的是,走進茫茫人海之中,才發(fā)現(xiàn)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