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的“弒父”式復仇

何承波

半年來，陳昌雨一直夢見母親。

他夢見母親的靈魂站在尸體旁，她說，你干嗎把我解剖了，我進不去（身體），我活不過來了。

他又夢見母親那長長的頭發(fā)，臉和身體還是完好的。她背著小背簍回家，陳昌雨跪在她面前，哭著說，我們要不要告。她說，告。

陳昌雨告訴南風窗記者，為了起訴父親陳繼衛(wèi)，他最終下定決心，對母親禹秀英進行尸檢。解剖時，他鼓足勇氣留在現(xiàn)場，看了幾眼就崩潰了，母親全身傷口腐爛，火都燒到了骨頭。

2021年10月16日，陳昌雨拿到了母親的尸檢報告—“因燒傷導致的感染性中毒，休克死亡”。

10月27日，母親火化。陳昌雨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他知道，母親寧愿自己的尸體丟在土里，也不愿意再受烈火焚燒。

“她怕火?！?/p>

事情退回2021年3月14日，云南省宣威市熱水鎮(zhèn)述迤村，一場火燒傷了42歲的禹秀英和她的丈夫陳繼衛(wèi)，夫妻倆住進了醫(yī)院，并瞞住了20歲的兒子，陳昌雨。彼時，他還在廣東省汕尾市打工。

當晚，陳昌雨打不通電話，他睡不著，渾身發(fā)燙，“始終覺得哪里不對勁”。

事實很快證明，這場火并不簡單。20天后，輕傷的陳繼衛(wèi)出院，136天后，2021年7月28日中午12點3分，禹秀英因搶救無效，宣告死亡。

1月4日，南風窗記者在汕尾見到了陳昌雨，他講述了母親與自己長期遭受家暴的經(jīng)歷、母親喪命的真相，以及他對父親的抗爭。

報 警

視頻通話撥過去，母親總是切換成語音。

3月中旬，陳昌雨一直追問禹秀英，到底出了什么事。母親只說，她在昆明的醫(yī)院里，陪小嬸。

“她聲音是沙啞的?！?/p>

是鄰居告訴陳昌雨，父母吵架住院了。他輾轉(zhuǎn)打聽了幾天，最后得知是燒傷。但母親矢口否認，耐不住追問，她只好說：“幫你爸爸加摩托車汽油，他抽煙不小心點著了?！?/p>

“傷得很輕，你爸爸還嚴重點?！?/p>

陳昌雨的小姨，禹敏，也聽到了消息，她撥過去的視頻通話，也被切換成語音。事發(fā)三天后，她從紅河州瀘西縣趕到宣威。見到二姐禹秀英時，人都驚呆了，她告訴記者：“二姐整個臉都燒得黑漆漆，全身上下沒一處是好的?！?/p>

禹敏得到的答案也是一樣，加汽油時不小心點著。她又質(zhì)問姐夫陳繼衛(wèi)，對方不說話。她知道姐夫的為人，覺得蹊蹺，一直悄聲問二姐。

“她后來告訴我，她是被陳繼衛(wèi)倒汽油燒的?！?/p>

3月22日，陳昌雨得知母親病重，趕了回去。見到媽媽時，他快認不出了。瓜子臉變了形，腫得圓圓的，黑黑的，半個嘴唇燒沒了。下巴也折在一起，她沒穿衣服，全身纏著紗布。

母親說話很喘，上氣不接下氣，絕望地呻吟著。

父親住在最里邊的病床，只燒到了腿、肚子和手。陳昌雨問他，他還是不說話。

當晚，陳昌雨就接到了母親第二張病危通知書?！暗谝淮瓮ㄖ獣l簽的字，為什么沒告知我，我也不知道?！?/p>

禹敏告訴記者，她當天半夜接到外甥的電話。陳昌雨告訴她，二姐不行了?！八f，姨嬢，燒得這么嚴重，不太可能加汽油燒的?！?/p>

禹敏告訴他：“你媽媽說，她是被你爸爸倒汽油點著的?！?/p>

當晚，陳昌雨報了警。次日11點過，警察走進了醫(yī)院，對禹秀英和陳繼衛(wèi)做了筆錄。中途，禹秀英喊著想喝水，陳昌雨和禹敏進了病房，幫她倒。

陳昌雨告訴記者，他記得民警是這樣詢問父親的：

“是不是你潑的汽油？”

“是?！?/p>

“是不是你點的火？”

“是。”

曲靖市人民醫(yī)院診斷表示，禹秀英的面部、頸部、四肢、軀干為二度燒傷，體表燒傷面積約55%，出現(xiàn)急性左心衰竭。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不想活了?！?/p>

說完，陳繼衛(wèi)開始哭。

火

根據(jù)禹秀英的病例，他們自述受傷的原因是，“使用烤火器時不慎將汽油點燃”。

曲靖市人民醫(yī)院診斷表示，禹秀英的面部、頸部、四肢、軀干為二度燒傷，體表燒傷面積約55%，出現(xiàn)急性左心衰竭。

報警當晚，警察叮囑陳昌雨，叫他錄下母親對整個事情的敘述。

在陳昌雨出示的15分鐘視頻中，禹秀英講述了事件的另一個版本：

3月14日晚，她從超市下班回來，坐在客廳打電話，她新買了一瓶擦臉的護膚品，正詢問怎么擦。丈夫陳繼衛(wèi)回來，把手里的飲料瓶朝她扔過來。他脫了身上的臟衣服，開始抖灰。

禹秀英罵了他幾句，他沒理，洗了睡了。禹秀英知道他生氣了，自己抱了毛毯，睡沙發(fā)，她說：“以前跟他睡覺，一身被他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特別是胯子里的毛被他拔光了，我忍受不了?！?/p>

半夜冷醒，她去找被子。陳繼衛(wèi)也起來，去提了一壺汽油，在屋子里倒?！拔胰層蛪?，不讓他潑，結(jié)果我身上也潑到了?！?/p>

禹秀英接著說，她問陳繼衛(wèi)，自己哪里做錯了。陳繼衛(wèi)告訴她：“晚上喂豬的水放少了?！?/p>

“一下子他就點著火，火先從我臉上燒起來，滿屋子都是火?！?/p>

視頻后面，禹秀英開始哭，說自己一生給了他，怎么這么倒霉。她害怕自己活不過明天。

疼痛是撕心裂肺的。

紗布粘住傷口，換藥時，要撕扯下來，禹秀英疼得哭喊。隔壁病房的人，紛紛跑過來圍觀。

陳昌雨說，母親本是堅強、隱忍的人。但禹秀英受不了，讓兒子買安眠藥，陳昌雨唯一能做的，只是安慰她。

后來，醫(yī)生想了辦法，找溫熱的藥水來泡，紗布泡軟了，容易撕，但擦碘伏的時候，她還是感到恐懼。她甚至想放棄了。

住院第40天，考慮到經(jīng)濟壓力和換藥的疼痛，陳昌雨答應(yīng)了母親出院的要求。禹敏把他們接到紅河州瀘西縣的家里，陳昌雨四處借錢，還找了網(wǎng)貸，準備去昆明做植皮手術(shù)，“據(jù)說要幾十萬?！?/p>

事實上，住院20天，輕傷的陳繼衛(wèi)已經(jīng)出了院。期間，他跟陳昌雨幾乎不說話。

陳昌雨說：“他出院后，一次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們?！?h3>父親的陰影

二十年前，禹秀英和陳繼衛(wèi)的婚事遭到家里所有人的反對。

禹敏回憶到，那時候，二姐禹秀英快20歲，本來被安排跟人訂了婚，趕集時，二姐認識了隔壁鎮(zhèn)上的陳繼衛(wèi)，兩人墜入愛河?！瓣惱^衛(wèi)還要挾禹秀英當時的男朋友退婚?！?/p>

娘家人了解到，陳繼衛(wèi)是熱水鎮(zhèn)出了名的混混。陳繼衛(wèi)的父親眼睛失明，母親是聾啞，有一個弟弟，但也常年不在家。述迤村村民對陳繼衛(wèi)印象不佳，有村民向記者表示，他疏于管教，小學沒畢業(yè)就開始混，動不動就打架。哪怕后來做生意也如此。

禹敏告訴南風窗記者，2000年，陳繼衛(wèi)在大巴車上持刀搶劫，被判10年。那時，陳昌雨剛出生不到3個月。他們結(jié)婚證還沒領(lǐng)。

禹秀英家中排行第二。據(jù)禹敏說，二姐從小懂事，脾氣也好，很能吃苦。陳繼衛(wèi)入獄后，她的日子并不好過，她背著陳昌雨，下地干活兒、種菜，賣了換奶粉。母子倆沒有住處，找親戚租房，租不久就被趕走。

娘家人勸她找個人嫁了，但她堅持等。禹敏說：“二姐擔心，陳繼衛(wèi)出獄找不到她人，會找娘家人報復?！?/p>

禹秀英堅信，陳繼衛(wèi)會改的。

爺爺?shù)姆孔犹。〔幌?。禹秀英母子走投無路時，也搬進來住過一段時間，在一個房間里隔了小半間出來。

陳昌雨對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印象很深，年幼的他，很快獲得一種深刻的認知：“有媽媽的地方，就是家?！?/p>

娘家人看不過，借錢給禹秀英蓋了房子。門窗裝不上，禹秀英出去打工，用了很多年才裝修得像樣一點。

8歲之前，陳昌雨從未意識到父親的存在。

在他的記憶中，母親從未說起他的爸爸是誰。

讀小學時，陳昌雨在學校犯了事，老師找他父親，他說：“我爸就是我媽，我媽就是我爸。我叫我媽來。”

2008年，他跟著媽媽去接一個人，他走出一座大門，跨了一個火盆，上了車，在中途吃一頓飯，到家以后，鞭炮響起來。然后他就被告知，這是自己的爸爸。

爸爸的到來，給了陳昌雨一種失去感：“他奪走了我的媽媽。”陳昌雨不能再跟媽媽一起睡，被趕到單獨的房間，后來實在害怕，在他們床邊搭了小床，沒多久，他又被趕了出來。

爸爸的到來，給了陳昌雨一種失去感：“他奪走了我的媽媽?！?/blockquote>

陳昌雨向記者回憶道，半夜三更的，父親有時出現(xiàn)在他的床邊，他驚嚇而醒。陳昌雨喊著，“你不要過來?！?/p>

父親塊頭很大，手臂上紋著一只大鳥，說話嚴厲，始終給他兇神惡煞的感覺。他漸漸意識到，父親是搶劫犯，坐過牢，他感到害怕。

19歲的禹佳鑫，是禹秀英大姐家的女兒。小時候她跟陳昌雨一起長大，禹佳鑫對二姨父印象很差，初中那會兒，她還去陳昌雨家住過。她向記者回憶道，有一次，二姨父一早出現(xiàn)在她房間，摸她的臉和鼻子，她問他做什么，他只是笑笑。

她還記起一件事，某個姨的孩子受了傷，二姨父幫忙處理，血滴進酒精里，他端起來就喝了。

父親何以變成這樣的父親？陳昌雨找不到答案。親戚們也感到匪夷所思，向記者一致表示：陳繼衛(wèi)有某種程度上的心理變態(tài)和性格扭曲?！爸荒苓@么理解?！?/p>

禹佳鑫印象中，表哥陳昌雨“性格偏軟弱”，“小時候經(jīng)常被他爹打，他見到他爹就害怕，手抖，腳抖”。

逃跑與反抗

陳昌雨喝過兩次敵敵畏。一次在小學，“天天被打，想不開”。

想一了百了。

母親聞到了異味，把他送到醫(yī)院洗胃。

陳昌雨沒有跟記者說具體緣由。小時候，他調(diào)皮被打，但很多時候是莫名其妙的，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父親脫光他的衣服，看到什么，順手就薅過來打。

陳昌雨稱自己從未主動與他爭吵，他甚至不敢跟父親說話。對于陳昌雨來說，父親是難以理解的。他喜怒無常，脾氣難以捉摸。什么時候會動手打人，陳昌雨找不到任何規(guī)律。

他的暴戾只針對家里人。陳昌雨說：他喜歡抱親戚家的孩子，還給幾百元的紅包。這一度戳痛了陳昌雨的心靈。

2013年，父親因偷盜罪再次入獄。陳昌雨也解脫了，他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三年。

陳昌雨在鄉(xiāng)鎮(zhèn)上的中學讀書，成績一般，但他想為母親爭一口氣，考個好一點的高中。但初二那年，他得知父親將在一年后出獄了，心里日漸恐慌。他陷入了糾結(jié)?？忌细咧?，便逃不了這個家。

不到15歲的少年，看不到人生還有什么希望，父親出獄前夕，他第二次喝下了敵敵畏。

初中畢業(yè)后，陳昌雨決定逃離，他去瀘西小姨家當學徒，后來跑到昆明的花店打工。聽說廣東工資高，沒多久他買了張站票，一路坐到了惠州。從此后，他沒有向家里要過一分錢。

禹秀英沒那么幸運。陳繼衛(wèi)第二次出獄后，她辭了宣威的工作回家。陳繼衛(wèi)在村里做起了牲口生意，她幫忙喂養(yǎng)。

據(jù)陳昌雨說，陳繼衛(wèi)一言不合就打她。他不給母親錢，又經(jīng)常招呼道上的朋友來家吃喝。母親沒做飯就打，打了領(lǐng)她去村里診所打吊瓶?！昂髞磲t(yī)生罵他，說再打就打死了。父親就不去了，母親一個人去打吊瓶?！?/p>

禹秀英只好在微信上找陳昌雨要錢，要的不多，有時只要50塊錢，“我覺得好心酸，一個家庭主婦，50塊錢都拿不出來”。

禹敏說，禹秀英屬羊，像羊那樣溫順懂事，很善良。只不過，多年來，娘家人很少聽禹秀英講自己被虐待的事。最近幾年，禹敏跟二姐視頻電話時，二姐偶爾會說一嘴陳繼衛(wèi)，但也隨口一提。她告訴記者：“二姐是個堅強的人，從來不哭訴，也不埋怨?！?blockquote>“我覺得好心酸，一個家庭主婦，50塊錢都拿不出來。”

自陳繼衛(wèi)第二次出獄以來，陳昌雨便很少接觸他。但他發(fā)現(xiàn)，逃避不是辦法，甚至讓母親處境更艱難。

于是他決定“硬剛”。

2019年春節(jié)，他在門口玩手機游戲，聽到屋內(nèi)爭吵，他跑進去，看到陳繼衛(wèi)手握著宰牲口的尖刀，指著母親。陳昌雨問他，你是不是要殺了我媽？

據(jù)陳昌雨回憶，此時，陳繼衛(wèi)把刀朝向他，幾句爭執(zhí)后，陳繼衛(wèi)開始砍自己的手臂，一刀又一刀的，“他不怕疼一樣，又追著我打，血流得滿屋子都是”。

鄰居暫時勸開了。禹秀英回臥室打電話，父親搶過她的手機，摔在地上，那是陳昌雨買給她的。這時候，他意識到，“必須剛起來”。

他拉開架勢，準備跟父親打一架?！八闷馃崴畨卦疫^來，被我媽擋住了，他又一腳踹過來，還是我媽胸口擋住的?！?/p>

陳昌雨報了警?！暗蔷旄嬖V我，這是家務(wù)事，他們管不了?！?/p>

之后，陳昌雨便不再回家，他讓母親也逃，前后出走三次。“有兩次是被打，一次是我媽發(fā)現(xiàn)他出軌了，在床上找到了其他女人的頭發(fā)。長長的，紅色的。我媽還跟到了她家里，看到了他們倆，但沒有拆穿。”

陳昌雨便把母親接到廣東，但母親受不了熱天氣，兩三個月后，她便回了曲靖。

2020年下半年，陳繼衛(wèi)一紙訴狀，將禹秀英起訴到法院，要求離婚，并索賠心臟搭橋手術(shù)的10萬元醫(yī)藥費，理由是禹秀英經(jīng)常離家出走。

向 往

陳昌雨起草了答辯狀，他回顧了這個家庭的曲折歷史，在訴狀中，他提出了四點訴求。陳繼衛(wèi)從未盡到撫養(yǎng)的責任，要求他賠償母親撫養(yǎng)費。20年來，母親照顧他的父母，幫他們干農(nóng)活兒，給他們看病，要賠償贍養(yǎng)費。他多年來一直虐待母親，要賠償精神損失費。加起來一共40萬。另外，房子是母親和娘家人出錢蓋的，要求共同分割。

陳昌雨參與了庭審，他回憶道，“在現(xiàn)場，法官還罵了他，說他不是男人。”

房子的問題沒有解決方案，陳繼衛(wèi)撤訴了。陳昌雨和母親也繼續(xù)躲著他。

時間來到2021年的春節(jié)，禹家?guī)讉€女兒決定在娘家團聚。陳繼衛(wèi)帶著他的幾個兄弟聞訊而來，要把禹秀英帶回家。他們喝了酒，開始鬧事。

“他問我媽，想怎么辦？要離就離，要一起過就一起過。我媽說，再等幾年。意思是看他有沒有悔改?！标惱^衛(wèi)發(fā)火了，拿起吃飯的碗，朝禹秀英砸過來。陳昌雨站在他面前，擋住了。娘家人勸說，要接人回去，就拿出該有的態(tài)度。

事情暫時打住。

大年初二，禹秀英決定悄悄去給公公拜墳，順便看望婆婆。但陳昌雨反對，他說，要是陳繼衛(wèi)知道了，我們就走不掉了。禹秀英告訴他，現(xiàn)在是法律社會，不可能。

禹佳鑫見到了二姨，她記得，“二姨是買了一件400多元的衣服，準備送給我哥的啞巴奶奶”。

眾人心中，禹秀英依然是愛美的女人，但她自己舍不得穿。

禹秀英最終沒能走掉。正月初六，陳繼衛(wèi)再次出現(xiàn)，這次態(tài)度似乎好些，親戚們也開導她好好過日子。

禹秀英跟著陳繼衛(wèi)走了。后來事發(fā)，有媒體來到禹秀英娘家，禹秀英的母親回憶道，當時，女兒跺著腳說，媽媽，我真不想回那個屋頭。

也是這期間，陳昌雨跟母親做好了未來的規(guī)劃，母子倆準備湊個首付，在汕尾買一套房。他喜歡有海的地方，喜歡聽海浪拍打的聲音。他說，他把媽媽也接過來，從此不再回去。禹秀英對此很向往。

不曾想，不到一個月時間，那場火就燒了起來。

“交給法律”

2021年7月20日，陳昌雨回汕尾處理工作交接，由表妹禹佳鑫照看母親。他們約定，7月28日，在昆明某醫(yī)院的燒傷科碰頭，準備做植皮手術(shù)。

據(jù)禹佳鑫說，禹秀英身上很多傷口都腐爛了，“靠近屁股那一塊，磨得只見骨頭了”。

她抓著床板，一直喊疼。

7月28日早上，禹佳鑫看到二姨手上的傷口在流血。她缺少血小板，凝血功能差，血流了一地。

禹秀英一直問外甥女，我是不是不行了。她又說，我堅持不了了。

禹佳鑫告訴她：“不會的?！庇砑仰?，二姨當時想認她做干女兒，她覺得自己命不好，叫禹佳鑫找男朋友的話，“眼睛一定要看清楚”。

7點過，禹敏撥打了救護車。9點鐘，禹秀英被送到瀘西縣人民醫(yī)院。12點3分，醫(yī)生宣布搶救無效。下午，陳昌雨趕到，他沒能見母親最后一面。

母親去世第二天，陳昌雨決定找陳繼衛(wèi)。陳繼衛(wèi)住在小叔家，但陳昌雨沒能進門，只在院子里說上幾句話，他要求陳繼衛(wèi)承擔責任，但陳繼衛(wèi)告訴他：“人死在哪里，你就去找誰的責任?！?blockquote>陳繼衛(wèi)把刀朝向他，幾句爭執(zhí)后，陳繼衛(wèi)開始砍自己的手臂，一刀又一刀的，“他不怕疼一樣，又追著我打，血流得滿屋子都是”。

陳昌雨掏出母親的死亡證明，當場宣讀了。

父親把牲口和車都賣了，但他表示自己沒錢。協(xié)商一直沒有結(jié)果。另一邊，警方辦案也沒有消息。

事實上，所有人都反對陳昌雨報警。父親一方的親戚也跑來質(zhì)問，為什么要報警？他很憤怒，說：“那是我媽，萬一搶救不過來，那是一條人命?！?/p>

親戚要求他撤訴，他的想法很堅定：“一切交給法律?！?/p>

禹秀英去世前，警方要求進行傷情鑒定，以斷定是否符合“故意傷害”。但陳昌雨表示，母親情況不樂觀，暫時做不了。

這一拖，就是母親去世。他下定了決心，做尸檢。3個月后，尸檢報告出來了，總算確定了母親的死因—“因燒傷導致的感染性中毒，休克死亡?！?/p>

幾個月來，他找過公安、信訪部門，但一直沒等到父親被抓的消息。2021年11月25日，他決定開通微博，曝光父親的行徑?！凹页笸鈸P”，甚至一度讓他失去了母親這邊的親戚的支持和理解。

次日，熱水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告知他，犯罪嫌疑人陳繼衛(wèi)，已于11月20日被刑事拘留。

但母親至今還在殯儀館里。

陳昌雨交不起1.7萬元的喪葬費用。手機APP上，他每個月要還幾千的網(wǎng)貸—那是給母親交的醫(yī)療費。他欠了親戚六七萬元，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還上。在一家汽車工廠上班，他一個月工資才四五千，當下只能拿出7000元。殯儀館經(jīng)理答應(yīng)，7000元先火化，但不能取走骨灰，等交齊費用才能領(lǐng)。

母親還未入土為安。睡不著的晚上，陳昌雨給她發(fā)微信。跟她閑聊，訴說思念。仿佛她還在。

“我真的受不了了。你帶我走?！?/p>

他對記者說：“有時候我會產(chǎn)生這種想法?！?/p>

父親的陰影影響著他的一生。他說他不愿回到那個故鄉(xiāng)，他不再相信婚姻和家庭，也改變了他對愛情的認知。

他還是會夢見父親，夢見父子倆扭打在一起，夢見自己追著他砍。

現(xiàn)在，他等著快點開庭，等著父親接受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