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萌,董琪琪
“前景化”(foregrounding)是文體學研究的關鍵字眼,也是文體分析的重要手段,其精髓是通過文本某一個部分的“引人注目”或者“感知突出”[1]達到推進主題、刻畫人物并凸顯意圖等效果。 這種“突出”可以體現(xiàn)在語言內部和外部的各個層面,即語音、詞匯、語義、句法、書寫、語篇,以及社會、歷史、文化等方面。 前景化語言現(xiàn)象被大量使用在文學作品中。
前景化理論在語言學、文體學、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應用由來已久,但在翻譯學研究中卻姍姍來遲。直至21 世紀初,美國學者葉子南[2]提出了前景化翻譯研究設想,開啟了前景化翻譯研究的先河。他指出“前景化”概念可以用于雙語翻譯活動和研究,不僅能夠指導譯者的翻譯活動,還適用于翻譯批評。 隨后前景化理論的研究范圍得到極大突破,從文學評論、語體分析,拓展到翻譯研究、外語教學等諸多領域。 隨后前景化翻譯研究在國內逐漸興盛起來。 吳顯友 (2002,2004)、 趙速 梅(2007)、黃立波(2009)、吳健(2014)、馮正斌(2019)[3-8]等學者就“前景化理論研究”“前景化理論與翻譯批評”“翻譯文體學研究”“前景化理論與翻譯策略”等主題進行了理論闡述及實踐探討。 由此可見前景化理論對于翻譯研究,尤其是文學翻譯研究有較強的適用性和指導性。
前景化一詞來源于西方藝術批評,意為讓需要突出描繪的人或物置于畫作的顯著位置,這樣被突出的部分就會比其他部分也就是背景更能吸引觀賞者的注意力,達到一目了然的效果。 俄國形式主義學派和布拉格學派的一些學者在研究詩學及詩歌文體時借用了西方藝術批評中的這一術語,以布拉格學派著名文學評論家莫卡·洛夫斯基為代表的學者對其不斷探討、發(fā)展,在20 世紀30 年代明確提出了語言研究中的前景化理論[9]。意為顛倒常規(guī)語言和定式化語言的“自動化、慣例化”,使其“前景化”。
如同繪畫作品,語言層面的前景化是作者吸引讀者注意力的手段,是文本中被置于前景位置而超出讀者預期的部分,“文本中的背景是語言的標準化,符合人們的說話和寫作標準;而前景化的內容在很大程度上是不遵守或打破這種規(guī)則的”[1]。
“典籍”在?辭海?中義為:“古代國家重要文獻?!敝饕▋刹糠?,一是文獻、書籍; 二是法典、制度。 文學典籍當屬第一部分,其英譯活動和相關研究是弘揚中華文化、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建構全球文化多樣性的重要途徑。 “任何一種優(yōu)秀的文化都有一種與別人交流、交融的內在沖動,這種內在沖動就是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文化自覺,我們已經引進國際上那么多優(yōu)秀產品,我們也需要向國際介紹我們的優(yōu)秀產品”[10]。 正如楊牧之在?大中華文庫·聊齋志異?總序中的評價“西學仍在東漸,中學也將西傳”[11]8。
中國文學典籍經常選擇打破常規(guī)的前景化創(chuàng)作手法來突出主題或追求某種藝術效果。 既然前景化被看作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手法,也應是其文學性的重要體現(xiàn)。 長久以來深受中國文學史研究和中國傳統(tǒng)文論影響的文學典籍英譯研究也勢必要對譯作的文學性進行深入探究,如何在譯作中體現(xiàn)原作的文學性自然就成為受譯界關注的焦點。而文學典籍譯作的前景化研究是體現(xiàn)譯作文學性和翻譯特征的有效手段。 運用得當,可以增添譯作的文學性和讀者的閱讀體驗感,進而影響文學典籍英譯活動和相關英譯研究,對于整個文學翻譯研究也有較強的適用意義。
王佐良[12]指出,在翻譯文學作品的過程中,必須善于識別“變異”,并把“變異”在譯文中體現(xiàn)出來。 因此,前景化語言的再現(xiàn)是文學典籍翻譯的重要手段,也是衡量譯文質量的重要指標。 前景化一般通過兩種途徑來實現(xiàn): “偏離”(deviation)和“平行”(parallelism)。
“偏離”,顧名思義,是語言表達打破常規(guī)的使用,而“平行”則是對文本或某種表達的重復。文本中的偏離又分為內部偏離( internal deviation)和外部偏離(external deviation)。 內部偏離是指語篇內部打破常規(guī)的表達,而外部偏離是對語言標準、社會文化常識等的偏離。 平行是文本前景化的第二大手段,如果偏離是語言中的預期之外的不規(guī)則,那么平行就是預期之外的規(guī)則[13]。 像偏離手段一樣,平行可以發(fā)生在語言的任何層面,造成感知上的突出。 若重復使用偏離結構,這本身又構成了平行。
所以前景化的偏離和平行手段,相互依賴、補充、隱含,統(tǒng)一在作品中,彰顯出作品的整體意義和審美價值。 具體表現(xiàn)在六個層面,即語音、書寫、詞匯、句法、語義和語用。 除此之外,非語言層面的特征也應考慮在內,即歷史時期、社會背景、翻譯目的等。 文學典籍文本的創(chuàng)作特點使得在進行原作和譯作分析時應把上述所有因素都考慮其中。
?聊齋志異?是中國文學史上文言志怪短篇小說的代表,是文學典籍中的經典[14]。 它以精煉優(yōu)美的文風、豐富深邃的意蘊在中國家喻戶曉,由于聊齋故事簡短易懂,又兼具趣味性和玄幻性,被譽為“東方的天方夜譚”。 它還是最早被譯介到其他國家的中國古典小說之一,至今已被譯為29國文字,有60 余種外文版本。 在眾多外文譯本中,英文譯本數(shù)量最多,傳播方式也最多元。 下文筆者以?聊齋志異?中中國讀者耳熟能詳?shù)慕浀涔适?勞山道士?為個案,對比原文以及5 個英譯本的語言前景化特征,得出結果,并分析原因。
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時擅長使用前景化語言,通過各種偏離和平行手段巧妙地喚起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增加了閱讀的趣味性。 但由于?聊齋志異?英譯本類型大多為節(jié)譯本,交疊的部分比較有限,所以筆者選擇了其中的?勞山道士?篇目,一則它是?聊齋志異?的經典故事,家喻戶曉;二則幾乎所有的節(jié)譯本都會選擇此故事,可見其經典性。
?勞山道士?講述了一個年輕慕道之人去嶗山求道長傳授法術,但因懶惰陋習難改,終不能成,以失敗而告終的故事。 通篇共800 多個文言漢字,短小精干卻寓意深刻,凸顯了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風格,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1.文體風格簡潔凝練
?聊齋志異?的語言風格巧妙簡約,體現(xiàn)了作者精心提煉的獨到之處。 尤其是其中的成語式表達,既體現(xiàn)了作者的簡練文筆,又符合前景化中的語法平行手段,使得語言生動異常、故事引人入勝。 比如,原文中寫到“三人移席,漸入月中。 眾視三人,坐月中飲,須眉畢見,如影之在鏡中”。短短幾句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仙人的幻化之術與唯美月色的交互融合,讀之朗朗上口、如臨其境。
2. 人物形象刻畫傳神
?聊齋志異?中蒲松齡對于人物的刻畫可謂匠心獨具,使讀者讀后印象深刻,這主要得益于蒲松齡過硬的文字功底。 在?勞山道士?一文中,有兩處關于人物形象的描繪。 第一處是道長出場時的外貌描述:“一道士坐蒲團上,素發(fā)垂領,而神觀爽邁?!倍潭?6 個字,仙道超脫、卓然的氣質躍然紙上、惟妙惟肖。 第二處是對于嫦娥的描述?!澳艘泽鐢S月中。 見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與人等。 纖腰秀項,翩翩作‘霓裳舞’”。 此處描寫恰到好處地滿足了讀者對于嫦娥的美貌和曼妙舞姿的所有美好想象,可謂活靈活現(xiàn)。 這兩處描述在語言的使用上都妥當?shù)剡\用了漢字四字成語的結構,構成了語法和詞匯的平行,也凸顯出這些人物形象的獨特與美好。
3. 人物話語個性化突出
蒲松齡十分擅長用各具特色的話語來塑造人物,使人物形象飽滿、鮮活,且符合自身性格與身份。 在?勞山道士?一文中,通篇對于道長話語的描述雖不甚多,卻恰恰體現(xiàn)出了其仙風道骨的超脫氣質,例如“恐嬌惰不能作苦”“足宜早寢,勿誤樵蘇”“歸宜潔持,否則不驗”等。 話語簡練,卻都深諳義理,不僅本人修成大道,還有引導他人的獨特魅力。 通篇最長的一段話語描述竟是王生的辭行之詞,這跟嶗山道士簡練的教化之語形成了鮮明對比,此處語用內部偏離的前景化手段將王生的啰嗦、厚臉皮、懶惰卻想不勞而獲的人物個性顯露無余。
詩化是?聊齋志異?話語的又一風格。 ?聊齋志異?中的許多作品不僅以詩開篇,而且在敘事描寫中也滲入了詩詞元素。 例如:“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于廣寒乎!”?勞山道士?中幻化出的嫦娥的這句隔空吟唱,令人如癡如醉。 該俚曲既有無限憂傷,又情意綿綿,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渲染了氣氛,起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 在前景化手段的使用上亦是突出,偏離和平行手段的疊加使用,使得此處成為整篇故事的高潮。
綜上,在?勞山道士?原文的創(chuàng)作中,作者在語言形式上使用了大量的前景化手段,突出了故事的高潮,并成功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牢牢抓住了讀者的注意力,使其對于故事寓意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筆者對原文中所有前景化語言特征進行了梳理和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作者共使用了6 處平行手段和11處偏離手段,其中平行主要體現(xiàn)在詞匯平行(1處)和語法平行(5 處)上;偏離又分為內部偏離(7 處)和外部偏離(4 處)。 內部偏離手段運用較豐富,有語音(1 處)、書寫(2 處)、詞匯(1 處)、語義(2 處)和語用(1 處)方面,而外部偏離主要集中在語義方面(4 處)。
“文學的翻譯是用另一種語言,把原作的藝術意境傳達出來,使讀者在讀譯文的時候能夠像讀原作一樣得到啟發(fā)、感動和美的感受”[15]。 從學者對文學翻譯的評價可以看出原文的前景化特征在譯文中的體現(xiàn)程度,是判斷譯文優(yōu)劣的重要衡量標準。 這一特點也顯著體現(xiàn)在文學典籍英譯文本中。
下文筆者選擇了?勞山道士?的5 個英譯文進行對比,分別出自:美國漢學家宋賢德 (Sidney L. Sondergard) 的 6 卷全譯本Strange Tales fromLiaozhai[16]94-100;英國翻譯家翟理斯(Herbert A.Giles) 的2 卷節(jié)譯本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17];英國翻譯家閔福德(John Minford)的節(jié)譯本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18];中國翻譯家莫若強等選譯本Selected Translations from Pu Songling’s Strange Stories of Liaozhai[19];以及?大中華文庫?中黃友義等譯的?聊齋志異選?Selections from Strange Tales from the Liaozhai Studio[11]50-57。下文論述中筆者以縮略形式來代表,依次為:TT1=Target text 1 (The Daoist of Laoshanby Sidney L.Sondergard),TT2 = Target text 2 (The Taoist Priestof Lao-Shanby Herbert A. Giles), TT3 = Target text 3 (The Taoist Priest of Mount Laoby John Minford), TT4 = Target text 4 (The Taoist Priest of Laoshanby Mo Ruoqiang), TT5 = Target text 5(The Taoist Priest of Laoshanby Huang Youyi)。 筆者對照原文中的前景化特點,描述各個英譯文的前景化使用手段。 由于篇幅有限,筆者僅列舉2個人物形象和1 個人物話語的實例進行對比分析。
首先,關于道長外貌特征的描述,5 個?勞山道士?譯文的前景化特征對比具體內容詳見表1。
表1 中原文的四字成語結構形成了鮮明的句法平行,同時在語義上也產生了內部偏離,突出了老道長雖年事已高,但神態(tài)爽朗超脫的形象。TT1 和TT3 均使用獨立主格的對仗結構實現(xiàn)了這一前景化特征,其他譯本則并無體現(xiàn)。
其次,關于幻化出的嫦娥外貌特征的描述,5個?勞山道士?譯文的前景化特征對比具體內容詳見表2。
在表2 中,幻化出的嫦娥外貌描寫將原文漸漸推入了高潮,既有四字表達的語法平行結構,又有引號內的書寫內部偏離,同時神話故事中的嫦娥的幻化形象本身又在語義上偏離了人們的常識,構成了語義外部偏離。 TT1 和TT2 雖都未使用對稱的英語句式表達,但腳注法和尾注法的使用,成功實現(xiàn)了前景化,即書寫內部偏離和語義外部偏離。 TT3 和TT5 在“霓裳舞”的翻譯上使用了引號這一書寫內部偏離方式,而TT4 則使用了首字母大寫的書寫內部偏離。 這些前景化手段的使用成功地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
表2 嫦娥外貌特征原文和5 個英譯文前景化特征對比
再次,關于嫦娥吟唱的俚曲的描寫,5 個?勞山道士?譯文的前景化特征對比具體內容詳見表3。
表3 嫦娥吟唱的俚曲原文和5 個英譯文前景化特征對比
本句嫦娥吟唱的俚曲是原文故事情節(jié)的高潮部分,作者采用押尾韻(rhyme)的方式實現(xiàn)了語音內部偏離;選詞的一詞多義,又實現(xiàn)了語義內部偏離;而句式和“乎”字的重復使用則實現(xiàn)了詞匯和句法的平行。 對于此部分的翻譯,5 位譯者各有千秋。 TT1 用突出的詩歌體形式構成了平行和書寫內部偏離。 TT2 在前景化手段上不僅完全還原了原文特點,還采用詩歌書寫方式,使本部分成功實現(xiàn)了書寫內部偏離,詞匯上的重復使用構成了平行,最后運用押尾韻實現(xiàn)了語音內部偏離,只可惜譯者并沒有正確理解原文的語義,出現(xiàn)了誤譯。 TT3 不僅忠實地再現(xiàn)了原文語義,并且在前景化手段的實現(xiàn)方式上最為豐富,也跟原文最為匹配。 TT4 在冒號后本應該有引號的地方選擇略去引號,構成了標點符號的書寫外部偏離。 TT5沒有使用任何前景化手段。 并且TT4 和TT5 由于理解失誤,也均出現(xiàn)了誤譯。
基于自建的?聊齋志異?雙語平行語料庫,筆者提取了?勞山道士?原文及5 個英譯文所有語料,統(tǒng)計出了前景化語言特征的使用情況,結果詳見表4。
通過與原文的對照,表4 反映出5 個譯文在前景化手段使用上的明顯差異。 TT1,TT2 和TT3 的前景化手段頗多,內部偏離的使用均超出了原文,特別是TT1;5 個譯文的外部偏離均為語義偏離,符合原文;平行手段的使用5 個譯文均未達到原文數(shù)量。 除了語義前景化的原文文本內容的特殊性之外,TT4 和TT5 前景化特征使用較少。
就偏離和平行的具體使用層面而言, 即語音、書寫、詞匯、句法、語義和語用層面,各個譯本間的使用情況差距較大。 外部偏離除TT3 多用了1 處詞匯外部偏離外,其他譯文均為4 處語義外部偏離,跟原文一致。
內部偏離手段的使用情況各不相同,TT1 和TT2 的書寫內部偏離手段使用較多,分別為8 處和7 處,均使用了1 處語用內部偏離,TT1 使用1處語義內部偏離,而TT2 使用1 處詞匯內部偏離;TT3 的書寫內部偏離為4 處,其他層面分布較一致,分別為語義(2 處)、語音(1 處)、語用(1 處);TT4 內部偏離手段使用較少,只有1 處書寫和1處語用;TT5 更少,只有1 處書寫內部偏離。
在平行手段的使用上,TT1 使用了2 處語法平行;TT2 分別使用了1 處語法平行,1 處語音平行,1 處詞匯平行;TT3 使用了2 處語法平行和1處詞匯平行。 TT4 和 TT5 譯者無平行手段的使用。
根據(jù)上述數(shù)據(jù)分析,可得出如下結果:譯入語為母語的譯者前景化手段運用較好,而譯入語為外語的譯者前景化手段使用欠缺。
由于文學典籍文本的特殊性,除了語言內部的因素,其他語言外部特征,諸如社會、歷史背景和翻譯目的等因素也是構成翻譯前景化差異的原因,均應加以分析。
1. 漢、英兩種語言的差異
漢語和英語自身的語言屬性差異導致了原文和譯文天然的前景化特征不同。 原文用文言文寫成,其一大特點是使用成語或四字成語式表達。為實現(xiàn)簡練、工整的寫作目的,蒲松齡大量使用四字成語式結構或排比句式。 例如 “其聲清越,烈如簫管”,“盤旋而起,躍登幾上,驚顧之間,已復位箸”。 翻譯成現(xiàn)代白話文為“那歌聲清脆悠揚,美妙如同吹奏簫管”,“那女子唱完歌后,盤旋著飄然而起,跳到桌子上,大家驚奇地觀望之間,已還原為筷子”。 可見原文雖為四字,卻能表達完整句意。 這一特點體現(xiàn)在文體學上即構成了句法上的平行。 據(jù)上文統(tǒng)計,?勞山道士?原文中的語法平行多達5 處。
反觀英語語言,句子以表達語義為目的,在詞匯層面較難控制單詞數(shù)量,句法上也難以做到工整和平行(詩歌等文體除外)。 所以5 個譯文均未達到原文在語法上的平行數(shù)量。 但其“形合”特點使構成段落的若干句子之間存在著嚴謹?shù)娘@性邏輯關系,同時運用靈活、恰當?shù)倪B接詞把需要陳述的句子與單詞巧妙地連接在一起。 這就使得TT1,TT2 和TT3 偏離手段使用較多,特別是內部偏離手段甚至超出了原文,這在語音、詞匯、語法、語義、書寫、語用6 個語言層面都有所體現(xiàn)。
2. 譯者英語語言能力和傾向性
英語語言的魅力在于語篇和語句,即謀篇布局、遣詞造句上,這些都可通過詞匯的排列布局來完成,這也與前景化手段的“突出”目的不謀而合。 五位譯者均為水準過硬的翻譯家或漢學家。其譯作在語言的使用和信息的傳達上均實現(xiàn)了忠實性。 但在句法和語篇層面上則表現(xiàn)出明顯差異,這與譯者的英語語言能力有緊密關系。
前景化標志是英語現(xiàn)代文體學強調的重點。而文體學最初即被定義為“文學語言的研究”[20],主要目標是探索文學語篇的文體特征。三位海外譯者都是母語為英語的漢學家,母語的先天優(yōu)勢使得他們或者通曉文體學理論,或者已經內化成自己的語言風格。 所以在譯文中對于原文前景化手段的使用可以做到盡量還原,特別在語篇和語句層面上的前景化特征處理較好,甚至超出了原文。 而兩位中國譯者,雖然實現(xiàn)了信息上忠實于原文的對等翻譯目的,但在英語語言的運用上,特別是前景化手段的實現(xiàn)上,還是會差強人意。
5 位譯者所處的歷史時期和社會文化背景的不同決定了譯本的出版和翻譯目的存在較大差異。 按照中西譯者的劃分,再結合英譯本的問世時間,筆者對上述5 個英譯本形成的語言外部因素進行了梳理。
TT2 翟理斯譯本,1880 年由倫敦的T·德拉律公司出版。 此時正值英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鼎盛階段,在英國,本土文學占據(jù)主導地位,翻譯文學處于邊緣地位。 此時的英語世界對中國知之甚少,譯本若想獲得認同,就必須以“可接受性”作為主要翻譯目的,所以翟理斯更多站在西方讀者的角度,以喜聞樂見的形式提供了可供所有階層閱讀的中國文學的入門級讀物。 每篇譯文的尾注法雖然對于中國文化的闡釋過于簡單,卻讓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感興趣的讀者有機會接觸更多中國元素,起到了一定的文化傳播效果。 雖前景化手段使用頗豐,但時代的局限性使得其譯本對某些原文內容產生了誤讀,存在刻意操縱修改,改譯和誤譯現(xiàn)象。
TT3 閔福德譯本問世時,西方有關?聊齋志異?的研究資料已漸趨豐富,2006 年該譯本由英國企鵝出版集團出版發(fā)行。 “企鵝譯叢”的翻譯宗旨就是要“努力地用現(xiàn)代英語為普通讀者呈現(xiàn)可讀性強而且引人入勝的偉大譯本”[21]。 將讀者的閱讀體驗作為翻譯的首要目的,由此“流暢”(fluency)便是閔福德譯本的首要特征。 這完全體現(xiàn)在譯本的結構上,開始的簡介部分對翻譯技巧和語言使用進行了詳細解釋;譯本最后用五分之一的篇幅來寫注釋(notes),以此向讀者解釋故事寓意和相關的中國文化內容。 可見譯者將讀者閱讀的流暢度作為翻譯第一要務,所有需要另外解釋的部分都放在前或后,不可阻礙讀者閱讀的流暢體驗,表達方式自然也符合西方讀者的審美需求,前景化效果比較顯著。
TT1 宋賢德6 卷全譯本從2008 年到2014 年陸續(xù)推出,是距今最近的譯本,它結束了?聊齋志異?長達170 年無全譯的歷史,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宋賢德譯本推出之際正是中西文化融合的高潮期,隨著中國國力和經濟的提升,國外讀者也有了較強烈的了解中國的意愿。 宋賢德在翻譯過程中遵循的最重要的原則就是盡力忠實于原作,還原蒲松齡的語言表達特征。 他“努力忠實地跟隨蒲松齡的句法、標點符號和措辭,反對將蒲的作品地道化”[16]ix-x。 可見其翻譯目的是如實反映原著精神,尊重中國文化,不強加英美價值觀和語言色彩。 其譯本大量使用腳注法的做法實現(xiàn)了書寫內部偏離,讓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讀者能進行深度閱讀,對于其他讀者也盡量不影響其閱讀的流暢和體驗感。 其他前景化手段如語法平行和語義偏離也是所有譯本中使用最多、最嫻熟的。
TT4 和TT5 的譯者均是中國翻譯家,但所處的歷史和社會環(huán)境卻不完全相同。 莫若強譯本1988 年由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此譯本產生于中國改革開放初期,與國外各項交流包括語言、文化交流剛剛起步。 由于外研社以普及外語教育和提高全民族的外語素質為宗旨,其讀者人群當然以中國的英語學習者為主,這就決定了莫若強譯本的翻譯目的是為中國廣大外語學習者提供可以借鑒的中國典籍譯本,其翻譯的準確性是第一位的。 且當時西方語言學理論在中國外語教學和研究界尚未普及,那么是否符合西方讀者的表達習慣,是否采取了前景化的各種手段并不在其主要考慮范圍之內。
黃友義譯本屬于?大中華文庫?系列之一,2007 年由外文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此時的中國國力和經濟實力已躋身世界前列,國際交流的話語權日漸增加,這必然也反映在翻譯作品里。 此時的文學典籍英譯活動更主要的是傳播中國聲音,講好中國故事,其目的在于國家層面的文化戰(zhàn)略,是“中國文學走出去”,提高文化軟實力的集中體現(xiàn),期待讀者可以通過英譯作品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思想。 所以譯作以宣傳為主要目的,是否符合譯入語表達習慣,是否符合英語語言學特點也不是其主要考慮的范圍。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總結出5 個譯本在前景化手段的處理上的不同動機,但是文學典籍英譯的首要目的應該是什么? 筆者認為文學作品首先要講究文學性,要以各種手段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原作的文學性能否體現(xiàn)在譯作中是衡量譯作翻譯質量的重要標準。 在文學典籍英譯實踐中可以參考以下幾點拙見。
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者所使用的任何詞、句、修辭手段、敘事角度甚至標點符號都是作者文體特點的體現(xiàn),是獨具匠心的,目的在于實現(xiàn)某種文學效果,以吸引讀者的注意力。 如果譯文只是忠實地傳達了原文的文字意思,而忽略了原文的語言表現(xiàn)手法,沒有體現(xiàn)出原文遣詞造句的特點,即沒有體現(xiàn)出其前景化效果,也就失去了原文的語言風格,不能稱得上是優(yōu)秀的譯文。 所以,所謂“忠實”絕不能只停留在詞匯層面如中國文化負載詞等的翻譯問題上,而應體現(xiàn)在語言的語音、語法、語義、書寫、語用等多個立體層面。
只有符合讀者閱讀習慣的譯文才可能有市場。 試想我們也不會愿意去讀文筆欠缺、味同嚼蠟、流水賬般的英語譯本。 就如同影視作品,必須要有表現(xiàn)手法的變化才可能充分吸引觀眾的注意力,文學作品亦是如此。 譯文的前景化手段很多時候就是調動讀者閱讀積極性的方式。 所以中國譯者應暫時放下民族性和文化傳播的口號,注重譯文的前景化等體現(xiàn)文學性的手法,讓英譯本在西方世界首先打開了市場,具備了一定的讀者群體,有了接受度,再考慮文化外譯和提高中國文學國際認知力和影響力等事宜。
中華文學典籍不同于其他文本類型,其英譯過程難度更大、步驟更加復雜。 由于典籍多用文言文寫成,就多出了譯為白話文的步驟,在實際翻譯時譯者既要通曉原文的文言文意義和文化內涵,又要具備扎實、地道的英語表達功底。 加之,中華文學典籍在英語世界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都很難找到對等體,所以譯者需兼具豐富的國學造詣和熟練的英語駕馭能力,可謂難度巨大。
所以中國譯者在翻譯之前定要夯實英語語言功底,閱讀英語語言學相關書籍和理論,了解英語語言特點和前景化使用特征,使譯本盡量符合英語語言習慣。 眾所周知,中國譯者若要達到本族語譯者的英語能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因此可以采取中國譯者翻譯完成后由英語本族語的語言學精通者(不一定是專門的翻譯)進行審?;驖櫳姆绞健?正如余光中所說“最理想的譯法,應該是中外的學者作家兩相合作,中國人的理解力配上英美人英文的表達力,當無往不利”[22]。 這樣既保證了對文學典籍的準確理解又不失英語語言表述上的地道易讀,實乃當下可以找尋的良策。
本文以?聊齋志異?中的經典故事?勞山道士?原文和5 個英譯文為例,統(tǒng)計并對比了原文作者和不同譯者譯作中的前景化特征,得出譯入語為母語的譯者前景化手段運用較好,而譯入語為外語的譯者前景化手段使用欠缺的結果,從語言內部和外部因素入手分析各自的翻譯動機,并提出積極的策略建議。
綜上,文學性是文學典籍英譯應首先實現(xiàn)的目標,文學性的表現(xiàn)離不開前景化手段的使用,譯者有責任將原文的前景化轉換為譯文的前景化,這既是忠實性的體現(xiàn),也會影響譯作在英語世界的接受和傳播。 只有先做好這一點,中國文學走出去,提高中華文化軟實力的目標才會順利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