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與
一
這次去的是上海。
一家中藥批發(fā)點要大量的“土元”。他事先把樣品寄過去,對方很滿意,于是他只身前往簽合同。辦完這些事已經(jīng)是下午3點多鐘了,他想要抓緊些,郵局快下班了,他打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去就近的一家郵局。在出租車上,他看著窗外的路牌,在心里記下了一個名字。
他把老花鏡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來,認真地填寫單子,在寄款人的地址欄寫上:上海虬江路760號。寫完他遞給柜臺里的郵局小姐,郵局小姐看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我家就住虬江路,有760號嗎?”
他愣了一下說:“哦,不好意思,寫錯了,是76號?!?/p>
“不可能,我家是76號?!编]局小姐抬眼看了看眼前這個土得掉渣的老男人。在心里想,真是歲數(shù)大了老糊涂了。
這么巧。他在心里嘀咕著,有些不服氣。
那就是16號。他又改了一個數(shù)字。
“地址要寫清楚,否則如果對方收不到匯款,怎么找你啊。”
“沒關(guān)系,實在找不到還有電話,我不是留了電話嗎?”他小心地辯解了一下。
郵局小姐看了一眼電話號碼:“大爺,你的號碼少寫一個數(shù),正常是11位數(shù),你這才10位數(shù)?!?/p>
他有點兒另眼相看這位郵局小姐的敬業(yè)了,說:“你真能干啊?!?/p>
他加了一個數(shù)字7。
郵局小姐明顯對他這種老年人不放心,又重新上下仔細查看了一遍,然后問他:“大爺,您再最后確定一下,匯錢不是小事,弄差了可麻煩著呢!”
他又拿出事先在家寫好的紙條仔細對照了一下,對郵局小姐說:“確定了,小姑娘。”
“要是確定我可就給您辦了?!?/p>
“定啦。謝謝你啊?!?/p>
二
走出郵局,他沖自己笑了一下,又一次大功告成。只不過這回遇到點兒小風險,但還好最終化險為夷。
這次去上海送貨,順便編了一個地址,他感覺挺好玩。以前在無錫的時候,那些無錫漢昌路1439號、無錫黃泥橋13號、無錫市荷葉新村34號、無錫市廣豐三村38號已經(jīng)沒有什么新意了,原來,他可以去任何一個地方,然后像郵明信片一樣把錢匯出去。
自從老伴去世,他就一個人住在廂房,每天除了養(yǎng)“土元”沒有別的事。那些小玩意,喜歡溫暖又能忍耐低溫,屬于變溫動物。它們白天躲在黑暗處,夜間出來活動覓食,晝伏夜出,精靈一樣。他之所以養(yǎng)它們,因為本小利大,更因為它們是活血化瘀的藥材。
那些地址都是他一個人去偏遠山區(qū)淘來的。像網(wǎng)購似的,電視報紙鋪天蓋地的故事,琳瑯滿目,不知哪個真哪個假,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每次出門他跟兒子說出去溜達溜達散散心,兒媳婦一句話不說地忙這忙那,她只知道,公公出一趟門除了給孫子帶回點兒小吃,錢總是一個子兒不剩地回來。
說不定出去找野娘們兒去了。兒媳婦晚上躺在被窩里跟兒子嘀咕。
兒子其實也生氣,對于父親一年幾次撇家舍業(yè)出去跑瘋,他多多少少是有意見的。同為男人,有些話不言自明,名為父子,有些話更不能說。
自從母親50歲過世,他就一個人來到了這個村子開始養(yǎng)土鱉蟲,但他從來都管土鱉蟲叫“土元”。村里人不知道他來這個村子之前是干什么的,只看他戴個眼鏡像是有點兒學問,說話斯文得很,又有股說不上來的英武之氣,在賣“土元”的時候從來都是分寸不讓,在背后管他叫“鱉摳”。他從不抹零頭,他也知道大家在背后給他起外號。
兒子有一次跟他說:“爸,都是鄰里鄰居的,便宜點兒也是應(yīng)該的?!?/p>
他說:“都是能吃上飯的人?!?/p>
兒子不解地看著他,這個回答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個年頭誰吃不上飯啊,不想便宜就不便宜唄,還給出這么個強詞奪理的理由。
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一個人離家出走了呢?
很多次,兒子都想問問父親的行蹤,又怕他不好說。
方圓幾百里的人知道他養(yǎng)的土鱉蟲讓人放心,個兒大胖乎沒有任何不良添加。一十傳、十傳百,其他城市的人都來抓藥吃,
他拿出自己出門時穿的那身綠軍裝,那是自己在部隊時留出來的新裝,轉(zhuǎn)業(yè)的時候準備留做紀念,最后給自己上路時穿。后來滿大街都賣軍工廠的綠軍裝,他就買了兩套,穿著軍裝他就腳下生風,充滿了勁頭。
他喜歡在大山里跋涉,就像尋訪名勝古跡一樣,那么多人喜歡旅行看風景,他喜歡到處走尋找苦難。第一次他看到一家人和廁所共用一堵墻的屋子,晚上需要再蓋兩床被子把頭捂嚴才能不被惡臭熏醒。他留了下來。他下山雇了幾個工人,買來石頭木料幫他們在山上重建了一個小屋子。他想給他們一個驚喜。他一個人愚公移山一樣,等待著他們一家人從那種困窘中解脫出來的欣喜淚雨。但當那家人看到新建的一個簡易的新房子,像看著一個從天邊飛來的俠客,不可思議地問他你為什么要幫我們?
他蒙了。他看著天邊的晚霞,回答不出。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就是想做而已。像從生命里長出來的器官一樣,天然的,本能的。不可動搖的。他說反正我不是壞人,我?guī)湍銈兩w完房子我就走,你們就安心地住,就這么簡單。
人家不要。人家說,我們祖祖輩輩不會平白無故地要人家的東西。他看著他們一家被強紫外光嚴重曬傷的臉,他的眼睛濕潤了。然后他走了。
從那以后,他知道了,他這樣做不行。他們固守著從祖上傳下來的不知是箴言還是咒語過了一輩又一輩,他們從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還有什么。
后來,他不再幫他們蓋房子或者是種菜地,他只是坐下來跟他們聊天,聊他們自己,也聊外面的世界。然后把他們的地址記下來,郵菜籽,郵書包,也郵錢。
他一年一年地老了,身體每年都會有一點兒輕微的變化,心反而越來越貼近一個無形的坡度,離山頂越來越近,那里風光旖旎,不勝嘶鳴。養(yǎng)半年的“土元”,出去尋訪半年,簡直就是神仙的日子。
當然,他也遇到過女人,讓他留下來的女人。就像唐僧路遇女兒國也動心了,也紛亂了,但他知道,如果留下來,就不能再走出去了。
很多時候,他養(yǎng)“土元”累了,會坐在田埂上,一邊吹著風一邊抽煙,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來,身邊搖曳的花草輕撩著微風,他躺下去,看著瓦藍瓦藍的天空,香甜地睡上一覺。傍晚回家把二十幾年郵款的收據(jù)拿出來擺在炕上,一個人偷偷地躲在屋子里看,就像看著一些老照片一樣,會讓他想起當初很多的人和事。當時發(fā)生的情景,說過的話,有的收據(jù)后面還有一兩句話,或者是一個電話號碼,都讓他感覺到時光的溫度。
三
他不知道是哪個人第一個想要找到他的。那個人跟他一樣跋山涉水從偏遠的山區(qū)來到城市,找到電臺報社說,要找他。那個登著整版關(guān)于尋找他的文字,他像看著另一個人的故事。他有一段時間甚至把這個事放下了,他不敢出門再去尋找,他害怕自己暴露,他害怕自己被那么多的人知道那個叫華夏的人就是他。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說出了自己被這個叫華夏的人資助的事,然后,整個城市都在找他。
他開始進一步的謀劃自己不被發(fā)現(xiàn)的方案,他開始去更加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好像要在另一片熱土上打江山一樣。這樣又安靜了幾年,但他發(fā)現(xiàn)這樣比較耗時費力,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真要服老了。他已經(jīng)70多歲了,有點兒風燭殘年的意思了。這時,他在火車上偶爾翻到一張報紙,他才知道,整個國家都在找他。
現(xiàn)在,他儼然成了一個隱形的明星,二十幾年以同一個匿名捐款上百萬元,大家都在找他,找到他干什么呢。他不知道,他不敢為恩人,人山人海,豐碑一樣,一想到這,他更想藏起來。更可怕的是,他在電視上看到有一個他資助過的村子,村民給他在茅草屋里建了一個展覽館,里面陳設(shè)著他資助過的書和文具、被褥、大衣,顯然已經(jīng)被用得破損不堪,不成樣子,但依然散發(fā)著一種溫暖的勃勃生機。那個館名更是有點兒意思,是用白石灰寫上去的,歪歪扭扭寫著兩個字:尋找。他可以確定,那個茅草屋就是當初他雇人從山下一點點搬石頭木料給那家人在山頂上蓋的屋子。那不是茅草屋,只不過時間太長無人居住被荒草掩埋起來。
這個事情太出乎他原本的意圖,他原本的意圖到底是什么呢,他從沒有想過,他就是想那么做了,就去做了。那個展覽館在他手中的報紙上充滿了古舊的氣息,因為長時間的無人問津無人打理,早已芳草凄凄。
他一個人爬到山上,那個茅草屋,里面空無一人,他用手抹了一下落滿灰塵的椅子,他坐在那個展覽館里,這時有兩個年輕人進來,問他,要買票嗎?
他搖頭。
他們說,他們也想?yún)R款,但苦于沒有真實的地址,害怕被騙,現(xiàn)在的騙子太多了。
他又搖了搖頭。
他們開始懷疑他是一個聾子。他們開始用手比畫著跟他說話,他更不能說話了,害怕嚇到那兩張年輕的臉。
他們就開始找筆和本,想寫下來讓他看,但最終無果。
他們臨走從背包里拿出20元錢非要塞給他。他拼命比畫著不要,但兩個人說什么也要留下,最后把錢扔在破敗的桌子上跑了出去。他想追出去身體撞到了桌子腿上,疼得鉆心只好作罷。
看著兩個人遠去的歡快的背影,他的心里感覺說不出的舒暢,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點上,他想吸完這支煙就該回去了。他一邊吸著煙一邊在房前屋后轉(zhuǎn)悠,想著是誰建這么一個如此具有特色的展覽館,那個人一定是自己曾經(jīng)幫助過的人。會是誰呢,這方圓百里他資助過不少人,但他怎么也想不出到底能是哪一個人。他低頭思忖著,再抬頭一個壯漢已經(jīng)立在眼前,怒目而視地看著他,對他充滿了厭煩的表情,他不知道他為何對自己如此。壯漢開口說,誰讓你進來的,你在這里抽煙很危險知不知道,茅草屋萬一起火了怎么辦,再說了,這里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進來的,這是歷史博物館懂嗎?
他看著眼前的壯漢,不知所措,急忙用手掐掉了香煙攥在了手里,他想跟他聊聊天,談?wù)勥@個茅草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壯漢沒有商量余地對他說:你出去。
他看了一眼壯漢,再看一眼茅草屋,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他穿過那片林林莽莽的樹林,他感受著身體被風吹拂的愜意,他一直往前走,他想他已經(jīng)老了,但還可以很舒朗地走出這片樹林。迎面影影綽綽三三兩兩的人從不同的車上下來,一邊拿著報紙一邊嘻笑著彼此打趣說,我們真的能找到那個傳說的茅草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