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曾彥修與“湖筆”

張建智

先說《辭海》，我心中總裝著一段有“緣”得之的事。記得《辭源》重版時，我一位好心的朋友特地去郵購送我，那是1983年的事。而1999年版的《辭海》重版，也是別人贈我的，且是作為《辭?！肪幬坏脑鴱┬匏臀业模菚r曾正在上海參加編纂此典。所以，我更覺這部《辭海》的珍貴，我為之寫過一篇小文《湖筆與辭?！贰．斪x者看到這個題目時，似乎這二者沒有任何可聯(lián)系之處。殊不知我書櫥中放的《辭?！分?，卻正是與“湖筆”聯(lián)系在一起的。

那是1999年10月，杭州正是天高氣爽的好日子，全國首屆報刊編輯工作研討會在那里召開，東道主應是《隨筆》雜志。北京的于光遠、曾彥修、牧惠，上海的鄧偉志等，均前往杭州的西子湖畔參加會議。

這時，我接到北京友人王春瑜來電，他電話中對我說，幾位北京的老雜文家均想來湖州選一些毛筆，因湖州的百年老店“王一品”筆店，他們情有獨鐘，春瑜還告知了他們與我聯(lián)系的電話。

后來，我接到了曾老從杭州打來的電話，他說由于時間匆匆，會后還要去紹興參觀，已來不及到湖州“王一品”筆店來選筆，會議結(jié)束即返回北京，于是他就托我代選幾支“湖筆”給他寄去。爾后，我就按他的要求在“王一品”筆店選了幾支羊毫與狼毫寄給了他，待收到后，他即回信與我。

在信中，他卻提到剛重版的《辭?！?，還說：“不日你即可收到上海辭書出版社寄發(fā)之《辭?！啡駜裕页迷撋缳洉?，另有一張優(yōu)待券，打七折，我已寄錢去，該處將直寄尊處。”

可是1999年經(jīng)修訂后的《辭?！樊敃r非常旺銷，我等了好多時日未能收到。這期間曾老還多次電話與我說：“由于這新版的好銷，出版社加印來不及，但不久你就能收到?！?/p>

果然不多時日，我就收到了由上海辭書出版社直寄我的三厚冊新《辭?！?。

這部1999年新版的《辭?！?，和1979版、1989年版比較，無論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確有面目一新之感，在條目、篇幅上均有大量增加與修訂。

但當我讀到“荻”字的條目時，發(fā)覺它除注明是一種植物名外，就有兩條與歷史地理有關(guān)，一是荻塘，二是荻港。荻塘，系晉吳興（今湖州）太守殷康所開，筑堤岸，障西來諸水之橫流，導往來之通道，旁溉田千頃。因沿塘叢生蘆荻，故名荻塘?！霸诔钦咧^之橫塘，城外謂之荻塘”。至唐代貞元八年（792）湖州刺史于頔，重又動員民工大規(guī)模修筑，民懷其德，把“荻”字改為“頔”字（兩字同音），故名頔塘，以作紀念。這條運河水利工程，到了明萬歷十六至十七年（1588—1589）烏程（今湖州）知縣楊應聘又花了兩年時間，組織民眾整修;萬歷三十六年（1608）知府陳幼學以青石修筑堤岸“尢資堅固”，塘岸面貌大為改觀，為水利建設一壯舉。

而1999年新版的《辭?！飞蠈Α拜陡邸边@個鄉(xiāng)鎮(zhèn)名解釋說：“在今安徽省繁昌縣西北部，是1965所設的一個鎮(zhèn)，以江岸多蘆荻而得名。”這一條的注解，不禁使我愕然。也許，編著者忽略了在湖州的大運河邊，有一個更早建成的古村鎮(zhèn)——荻港。這個鎮(zhèn)在古代就以叢生蘆荻而著名。且這個“荻港”的人文歷史，源遠流長、底蘊深厚。這個小小的村鎮(zhèn)，在歷史上曾出了幾十名進士、狀元。在近代，還出了上海的民族資本家章榮初，關(guān)聯(lián)到“五四運動”的歷史人物章宗祥、金融家朱五樓、地質(zhì)學家章鴻釗。當代的有詞家朱祖謀，著名歷史學家、華中師大老校長章開沅，那小村鎮(zhèn)里還走出了一位瑞典王子羅伯特·章。

我多么希望《辭海》今后修訂時，能把這歷史上有名的、在大運河邊上的“荻港”收錄進去。后來，我在《新民晚報》寫了一文，就是想糾正這個錯誤。很榮幸的是，全國著名學者、資深出版家鐘叔河先生竟然投我一票，他也寫了一文，認為《辭?！飞纤浿陡?，應是太湖之南、靠大運河邊的有名的村鎮(zhèn)——荻港。

與此同時，對今日生產(chǎn)與以往歷史上“湖筆”在全國之名氣品牌，曾彥修也特寫了一封長信與我，為保存這位資深出版前輩對生產(chǎn)毛筆、使用毛筆所產(chǎn)生的視覺藝術(shù)的看法，現(xiàn)錄之以下：

建智同志：

兩日前寄上《炎黃春秋》一冊，內(nèi)有河南內(nèi)鄉(xiāng)縣衙全圖（全國已僅此一處舊縣衙保存完好），進門左手即是監(jiān)獄及獄神廟。我縣大堂及大堂前素即開放（好像已廢而不用），完全一樣，縣令面向之廣場內(nèi)也有一大石坊。一樣刻“爾奉爾祿，民脂民膏，下民而虐，上天難欺”十六字，但小時未曾注意過是否有獄神廟。監(jiān)獄門上則有大字，好像即“監(jiān)獄”二字，鐵門緊閉，中有一孔，比人頭部略小，你這書最后采用這張插圖，以作佐證。（注：因我撰寫《中國的獄神廟》一書，提供他閱到的資料。）

恕我直爽，所賜三種茶葉，和我五十年代末在上海買到之茶葉，似均不太理想。南方附近茶農(nóng)處或可購得一點碧螺春，三級即很可以了。當年，我在上海看見碧螺春似分為六級，一、二級幾全是絨毛，即明前、雨前了。過精并不好，三級已極好了。目前市場茶農(nóng)為求重量，二十多年前的一、二級市上恐已無貨矣。能得二十多年前的三級即極好了。此種茶葉有二兩足矣。

另，此次賜小楷二支，一支極講究的“狼毫書畫小楷”，我頗存希望。但化開后，仍無用處，絕非狼毫，是羊毛染色。不但選毛不凈，實際全毛均非做筆原料。二十年前，這種筆至多只能寫寫一般的字，寫到所謂書法藝術(shù)，恐也不大合格。一言以蔽之：材料不太理想，根本不能用來做筆。另一支黃綠色竹桿者，未刻字，但筆端仍有絲條掛紐?？磥?，此筆是“轉(zhuǎn)型期”的遺民，外形正開始轉(zhuǎn)向不必要的考究，筆毛則尚未全坍?；_后，旁有三根雜毛岔出，除去后稍好，但筆尖仍有兩根細毛突出，無法清除。此筆已較我近十年在北京、上海、杭州、廣州所購諸筆好多了。你過去寄我的幾支筆，也均不如此筆。當然這也說明制筆工藝水平在下降。王一品，也已廣陵散絕了，全國均已無毛筆一支矣?。ㄈ毡究赡苓€有，韓國也可能還有）

我想，如市里要重振毛筆，則“王一品”只能出精品。做到五十年代之品牌，主要要求是：

1.用料必須真。并非凡羊毛、黃鼠狼尾毛等，均可作制筆材料，非經(jīng)制筆技師、專家認可后方可使用。

2.去浮華，功夫用在筆毛上。選毛要極精，一切病毛（粉白色者）、開司米似羊毛（極細，極軟，上下一樣粗）等，均不能雜入一根。若進入一根，則全筆變壞。（我少年時，便喜歡立著看做毛筆工藝）。而錦盒之類的虛飾，可一概取消。目前成本在錦盒等上。筆頭塑料包頭：按老規(guī)矩，均可取消，那全是不必要的。筆毛長一寸半以上，確需此項塑料包頭者，可酌用。

3.刻字必須極端認真。刻字者應高工資。務必使偽造者刻不出這水平的字來（作偽者多無此項人才）。即使偽造，一看便知。筆桿上陰文涂料，要用礦物性的，不變色?？捎眉t、綠、藍、藍灰四種顏色，古雅鮮艷，數(shù)十年不變。（刻字與涂料是屬于應該投資部分）

有人說“善書者不擇筆”之說極謬。其實是善書者最擇筆。當前各地之毛筆，初習者固無用，書法家更無用。善書者極擇筆一說，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唯未詳述耳。以今日之筆，篆、隸固不能為，二王也無法，虞、歐、顏、柳束手，蘇、黃、米、蔡全得擱筆，宋徽宗也動不了手，趙孟頫、董其昌、文徵明、祝枝山等均一字難作，何紹基、鄧石如只好擱筆，譚延闿、康有為、鄭孝胥寫不出字來，于右任、錢玄同、沈尹默、魯迅、王蘧常諸人均無法作書了。不僅此也，啟功先生的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也當不成了。至于唐人寫經(jīng)、章草等更寫不出來了。

關(guān)鍵有三：一是假料假作;二是偷工減料，筆畫無法飽滿;三是筆尖無鋒穎，不聽話。于是，便什么字體也寫不出來。如要決心恢復此項國寶，首先在于延攬老技藝人才，無此即根本無法恢復。將來有機會，確想開書法會時談談此事，我建議北京請王世襄、王以鑄等（善詩書，甚了解文房四寶）參加。

文房四寶以筆為先。無筆即無中國書法?？刺迫藢懡?jīng)，均是“書工”，即以抄寫經(jīng)文謀生者，并非書法家。但今之書法家能及之者有多少？但唐人寫經(jīng)字體、宋徽宗字體、龍門二十品字體、王蘧常先生字體、錢玄同字體等，豈是現(xiàn)在的任何毛筆寫得出來的？故此，非有專家指導，熟練技工操作，湖筆要打出品牌，恢復做出精品毛筆。以上是我對毛筆，談點個人看法。

即頌

春節(jié)快樂！

曾彥修? 上

2000.2.10

近讀曾老寫的著作，再讀他的帶有普遍意義的一些看法，也可看到他做人做事的獨自的直率的底色。當然，我以前遇到有些文人書畫大家，他們認為書法到了真正的大家手中，毛筆筆觸對書法藝術(shù)關(guān)系不大，如中國可稱得上最后一位文人書畫大家、詞人吳藕汀老先生，于九十多歲時，還持有如此觀點。一如對書畫理論，特別對明代書家有著很深研究的白謙慎先生，他曾說過：“古代書論中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對書寫技法的闡發(fā)，談形質(zhì)塑造，另一個是針對神采的品評，談審美的傾向，這兩個方面有密切的關(guān)系?！币簿褪钦f，沒有書法上的鮮明的審美傾向和個性，書法是易走向流俗的。由此，書法藝術(shù)之審美、個性化，不流俗，是否與毛筆有特別大的關(guān)系，乃或有本質(zhì)上的關(guān)系呢，對這個問題，想定各有各的看法，在此不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