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唐代陸羽(733—約804)所撰《茶經(jīng)》是中國茶文化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也是世界上第一部茶學專著。可以說,《茶經(jīng)》的誕生,標志著中國茶道的確立,也宣告茶史上一個嶄新時代的到來。
據(jù)沈冬梅《茶經(jīng)校注》的研究,《茶經(jīng)》大致在唐上元二年(761)之前脫稿,廣德二年(764)后曾作修改,最終于大歷十年(775)定稿。此書問世后首先在陸羽的朋友圈傳閱傳抄,并且極大推動了飲茶在唐朝的風行。大約與陸羽生活于同時期的文人封演在《封氏聞見記》中說:“楚人陸鴻漸為《茶論》(應(yīng)為《茶經(jīng)》之筆誤),說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統(tǒng)籠貯之,遠近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鴻漸之論廣潤色之,于是茶道大行。”
《茶經(jīng)》的價值也越來越被后世所重視。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自南宋至民國時期,流傳至今并且可考的《茶經(jīng)》,包括在日本翻刻的各種版本,計有六十四種之多。如果再加上翻譯成韓、德、意、英、法、俄等文字的版本,那是一個更為龐大的數(shù)量,極而言之,甚至有關(guān)《茶經(jīng)》的中外版本研究,本身就可以自立一門學問。這不僅是世界出版史上的奇跡,更是文化交流史上的一大奇觀。
“一花開五葉,結(jié)果自然成?!币磺Ф嗄暌詠?,《茶經(jīng)》不僅深刻地影響了中國茶文化的走向,也被周邊國家的茶人們奉為茶學至尊寶典。唐宋之際,《茶經(jīng)》流播到日本。作為茶藝的志道之書,《茶經(jīng)》對日本茶道的形成和確立功莫大焉。在日本,《茶經(jīng)》至今依然是研究中日茶文化淵源的第一經(jīng)典。日本茶道“里千家”第十五代家元(即家主)千宗室在《〈茶經(jīng)〉與日本茶道的歷史意義》一書中,站在中日茶文化交流的歷史高度,盛贊《茶經(jīng)》對日本茶道文化的啟蒙之功:
中國的茶文化是日本茶道的源頭,被后世尊為“茶圣”的唐代陸羽的《茶經(jīng)》,是中日兩國茶人所共奉之最早和最高的經(jīng)典著作。不僅日本的茶種、種茶、制茶、煮茶、飲茶的方法,以及茶器、道具等皆源于中國,而且中國文人、僧侶于飲茶時所形成的“他界觀念的意境”,那種對幽潔、高遠情趣的體味和追求,也提供了日本茶道精神的原型。書中蘊含的中國古代的佛教、道教和儒家思想,均對日本茶道的理念和世界觀有深刻影響。
杜牧詩云“天外鳳凰誰得髓,無人解合續(xù)弦膠”,我不知道日本茶道是否得了陸羽《茶經(jīng)》的真髓,不過,對千年來《茶經(jīng)》在日本被閱讀被接受狀況和流播路徑進行梳理研究,不僅可以了解《茶經(jīng)》這部奇書在日本的流布脈絡(luò),也為深入理解中日茶道的歷史、文化淵源提供某種參照。
日本列島自古不產(chǎn)茶,大唐茶事東傳扶桑,乃至開花結(jié)果衍生出富有本土文化特色的日本茶道,是古代中日文化交流的結(jié)晶。
迄今為止,有關(guān)日本最早的飲茶歷史,信而有征的文字資料見于平安朝弘仁六年(815)大僧都永忠給嵯峨天皇“敬奉煎茶”的記載,此事見于日本官修國史《日本后紀》中。也就是說,茶作為一種新型的飲品和優(yōu)雅的精神文化載體從中國傳入日本,大致在九世紀初。永忠是海歸遣唐僧,有關(guān)他的事跡,《延歷僧錄》有翔實記載:日僧永忠于寶龜初年(約公元775年前后)隨遣唐使赴唐,在長安西明寺進修,于延歷二十四年(805)歸國。永忠在長安學習生活的年代,大致是中唐初期,飲茶作為一種高雅習俗正處于繁榮階段。成書于唐大中年間的《膳夫經(jīng)手錄》,雖系烹飪專著,但超過一半的篇幅在談?wù)摬?,可見當時茶風氣的流行。書中寫道:“茶,古不聞食之,近晉、宋以降,吳人采其葉煮,是為茗粥,至開元、天寶之間稍稍有茶,至德、大歷遂多,建中已后盛矣?!睏顣系倪@段話恰與《封氏聞見記》中的記述如出一轍,這一時期,伴隨著陸羽《茶經(jīng)》問世和流傳,長安城內(nèi)外茶道大行。永忠在長安生活時間長達三十年,飲食起居等生活習慣都已經(jīng)完全唐化,習慣了飲茶。于是,為了能在祖國永久享有這種唐朝飲料,歸國之際便將茶種也帶回國種植。雖然史料記載中并沒有提供有關(guān)煎茶制作細節(jié),但可以推斷永忠親手烹煮奉獻嵯峨天皇的,定是在唐朝已經(jīng)蔚為時尚的“陸羽流”煎茶。
除了史籍,從平安時代的漢詩中也隱約可見“陸羽流”唐朝茶道的影子。日本文學史上早期的漢詩集《經(jīng)國集》中收錄了大量皇室、貴族創(chuàng)作的茶詩,字里行間隱藏著豐富的唐茶信息。比如《和出云巨太守茶歌》(惟良春道作)中所表示:從采茶時令的“萌芽采擷”到餅茶干燥的“獸炭焙炙”,從清水過濾的“紗巾漉水”到欣賞茶色的“浪花浮起”,再到品飲調(diào)味的“吳鹽和味”,還有飲茶器具的“鞏縣茶碗”等茶事寫實細節(jié),簡直就是對陸羽《茶經(jīng)》的文學化演繹。
平安時代日本受到唐朝茶道的影響,從出土的文物中也清晰可見。在日本九州北部的福岡太宰府鴻臚館出土了大量茶具,如唐代鞏義窯青瓷水注,五代越窯青瓷水注、茶碗和茶碾,這些道具,都是《茶經(jīng)》中所展示的“茶具二十四事”中的一部分。九州太宰府鴻臚館是日本朝廷為處理與唐朝的外事往來而設(shè)置的外交機構(gòu),建于七世紀后期,其存在的時間相當長,甚至在廢止遣唐使后繼續(xù)發(fā)揮了外交的職能作用。鴻臚館出土的茶具,證實了“陸羽流”唐茶文化甚至一度傳播到日本北九州。
日本自古極為珍視漢籍,歷代天皇都以不遺余力搜購漢籍為王朝文化使命,經(jīng)年累代,庋藏可觀。在《茶經(jīng)》成書一個多世紀后,平安朝寬平年間(889—898)學者藤原佐世對皇家館藏漢籍圖書進行整理歸類編撰成《日本國見在書目錄》。從書目可知,當時日本皇室收藏的各種漢文典籍數(shù)量計有一千五百七十九部一萬七千零六卷,規(guī)模相當宏富,甚至擁有不少在中土亡佚的“仙王大典”,連北宋文宗歐陽修都艷羨不已。種類更是包羅萬象,除了歷代經(jīng)史子集,還有大量雜著,如天文、歷法、小說、譜錄等,甚至像《齊民要術(shù)》這樣的農(nóng)學經(jīng)典也在其中。
據(jù)《茶經(jīng)校注》的記載,從唐代到五代,曾存在過幾種唐代758—761年前后的《茶經(jīng)》抄本,因此“不能斷言它們沒有傳到日本”。只是,匪夷所思的是,從《茶經(jīng)》問世后直到十三世紀初四百五十多年間,在日本不但不見其影蹤,也不見相關(guān)引述。
《茶經(jīng)》何以在日本長期默默無聞,成為日本茶文化史上的一大迷思。不過,結(jié)合相關(guān)的時代背景和歷史事實,卻不難窺見其中原因。
首先是受制于書籍出版流通的歷史時代條件,《茶經(jīng)》的文本在唐代極為稀缺。在唐代,書籍的流通傳播最主要還是依靠手抄,雖然陸羽在世時就聲名遠揚,在中唐以后也有了皮日休作序的抄本,但在當時,抄本只限于在極小的圈子內(nèi)流傳,遠遠沒有普及。從宋代陳師道(1053—1102)寫的《茶經(jīng)序》中可了解北宋時期曾流傳的幾個《茶經(jīng)》版本,除了他自家收藏的一卷本,還有畢氏三卷本、王氏三卷本,以及張氏四卷本,但都各有缺陷,比如文字繁簡不同,且多脫誤,有的甚至殘缺不全。
其次,中日之間往來交流的停滯,使得《茶經(jīng)》所展示的唐朝茶道在日本的影響步入衰微,對《茶經(jīng)》的求索研究還沒有起步就匆匆退場了。公元894年,日本因為財政困難等因素而廢止了延綿兩百多年的遣唐使制度,不僅中日之間的物質(zhì)文化交流因此陷于停滯,而且隨著推崇本土文化的“國風”的興起,唐朝習俗文化對日本的影響開始減弱。在這一時代背景之下,本來在日本就缺乏根基的飲茶習俗和茶文化研究漸趨式微,甚至長期不聞,自十世紀初到十三世紀初三百年間,日本幾乎到了“無人識茶”的地步。
《茶經(jīng)》一書的內(nèi)容在日本被引用而為人所知,始于鐮倉時代初期的禪僧榮西明庵。榮西曾留學南宋修習禪宗,歸國后撰寫《吃茶養(yǎng)生記》宣揚茶與桑的養(yǎng)生價值,書中大量引述陸羽《茶經(jīng)》中的內(nèi)容。此書后來由榮西進獻給當時執(zhí)政的鐮倉幕府第三代將軍源實朝,并接受他的皈依。在幕府的庇護下,榮西從南宋傳來的飲茶習俗和禪宗得到了廣泛的傳播?!恫杞?jīng)》在日本的傳播,榮西有首倡之功,這項功績,與他最早在日本弘揚臨濟禪宗一樣意義非凡,榮西在日本文化史上被奉為“禪茶雙祖”,即源于此。
榮西(1142—1215),本姓賀陽,全名明庵榮西,號葉上房,出生于備中(今日本岡山縣)吉備津神社一個神官之家。十三歲到京都比叡山修行,曾于南宋乾道四年(1168)和淳熙十四年(1187)兩度來明州(今浙江省寧波市),先后在萬年寺、天童寺修禪。第二次來華在明州待了四年,師從臨濟宗禪師虛庵懷敞,學成后獲得印可狀歸國,成為日本臨濟宗初祖?!冻圆桊B(yǎng)生記》為榮西晚年所著,于1211年問世,是日本最古的茶書,有“日本茶經(jīng)”之稱。據(jù)森鹿三的考證,榮西在《吃茶養(yǎng)生記》中有關(guān)《茶經(jīng)》的引述并非全部來自陸羽原文,很多是出自宋代類書《太平御覽》中的引述。引述《茶經(jīng)》的內(nèi)容基本是照抄或引述《茶經(jīng)》“七之事”的相關(guān)表述,此外還加上從平安時代以來備受推崇的《白氏文集》中摘錄的有關(guān)詩文。《吃茶養(yǎng)生記》中直接引述《茶經(jīng)》的地方有以下幾處:
一、陸羽《茶經(jīng)》曰:茶有五種名,一名茶(早取謂之),二名檟(周公謂之),三名蔎(南人謂之),四名茗(晚取謂之),五名荈(加茆為六)。(按:“加茆為六”四字為《茶經(jīng)》所無,不知何意。另有一說,“茆”為“厄”字,如確切此字,或可推斷榮西從劉義慶《世說新語》所載王蒙好飲茶,被稱為“水厄”的典故。)
二、《茶經(jīng)》曰:葉似梔子葉,華白如薔薇也云云(實如栟櫚,蒂如丁香,根如胡桃)。
三、《茶經(jīng)》曰: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間云云。
四、《茶經(jīng)》曰:雨下不采茶,雖不雨而有云,不采,不焙,不蒸。用力弱故也。
根據(jù)關(guān)劍平點校的《吃茶養(yǎng)生記》記載,榮西執(zhí)筆的《吃茶養(yǎng)生記》曾有兩個系統(tǒng)的版本:其一是最初于1211年脫稿問世的手寫本,稱為“初治本”;其二是1214年正月,榮西對原稿進行修改并另外謄寫一部再獻給源實朝,稱為“再治本”。初治本和再治本兩個版本相差不小。從關(guān)劍平的點校本中可以看出榮西在三年里斟酌修改的痕跡。初治本去向不明,再治本現(xiàn)藏于神奈川縣稱名寺的金澤文庫中。
稱名寺位于今天橫濱市金澤區(qū),建于十三世紀,是鐮倉時代中期著名武將北條實時家族的菩提寺(家廟)。北條實時文韜武略,非常博學,涉獵之廣當時首屈一指,就像王朝時代的皇族一樣熱衷購藏漢籍珍本,通過渡宋僧大肆進口珍貴漢籍,內(nèi)容涉及政治、法制、農(nóng)政、軍事、文學等領(lǐng)域。晚年退隱,在橫濱金澤構(gòu)筑別墅和菩提寺,并在府邸里大規(guī)模興建金澤文庫,是今天神奈川縣立圖書館的前身。為了進一步充實收藏,他設(shè)法從各地收集珍貴漢籍如《孝經(jīng)》《春秋》《群書治要》《尉繚子》《司馬法》等,組織學者抄錄,經(jīng)過不斷搜藏,規(guī)模極為可觀,無論是圖書的數(shù)量還是珍稀性在當時日本均為首屈一指,江戶德川幕府智囊新井白石稱之為“天下文庫”。
北條實時在收藏中國古籍時,除了稀世經(jīng)典,也很注意收購一些實學方面的著作,如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也賴金澤文庫的收藏得以在日本流傳,像《茶經(jīng)》這樣重要的茶學著作也應(yīng)在其收藏范圍內(nèi)。據(jù)載,金澤文庫中收藏有記載茶名的文書。不過所謂文書,并非完整一書,而是殘篇片紙,記載著“陸羽茶經(jīng)曰:茶有五名”等文字片段,還有一些茶名諸如“荈”“厄”的假名讀音,因而有學者推斷這是出自《茶經(jīng)》的抄本,另有一說是《吃茶養(yǎng)生記》再治本的抄本片段而已,究竟何者為真,尚待論證。
迄今為止,南宋以前的諸家抄本,中日間一概不存。現(xiàn)存可見的最早的《茶經(jīng)》版本是刻印本,乃是南宋著名學者左圭于咸淳九年(1273)輯刊的《百川學海》本,這是中國最早的一部叢書,其中收錄了陸羽的《茶經(jīng)》。這個版本對后世數(shù)百年《茶經(jīng)》的刊刻影響至深,歷代《茶經(jīng)》的刊刻抄寫多來源于這個刻本,是現(xiàn)存所有《茶經(jīng)》之祖本。目前存世的百川刻本《茶經(jīng)》有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宋百川本和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所藏宋百川本所收的乙集下《茶經(jīng)》刊本。
宮內(nèi)廳書陵部中的百川本《茶經(jīng)》的刊本,是日本現(xiàn)存最古老的《茶經(jīng)》刻本,與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的同一刻本相比,因為面目相對完整,是目前最好的刊本,因而被認為可能就是宋版原刻本。宋版書以紙好墨精、印刷優(yōu)良而著稱于世,即便在宋代也是金貴無比,書價以頁論銀兩,非常人可得,能傳入日本本身就是傳奇。那么,這個宋版《茶經(jīng)》究竟是何時、由何人,又是以何種鮮為人知的渠道傳入日本等都是不解之謎,也給中日茶文化交流史留下了諸多懸想空間。一種流傳最廣的說法是,《茶經(jīng)》刻本是經(jīng)由當時活躍于中日之間的五山禪僧們從中國傳入日本的。
在日本,自古以來僧侶就是文化的主要傳播者,無論是在日本茶道形成發(fā)展期,還是在其鼎盛時期,無論是器物的層面,還是文化精神方面,禪僧所發(fā)揮的作用都是非常巨大的,從日本“五山文學時代”存留下來的大量漢詩可以窺知《茶經(jīng)》在當時禪僧修行生活中的重要性。據(jù)日本學者木宮泰彥的研究,在十四五世紀間,有一百四十多名和尚從日本到中國留學,其中多數(shù)是禪僧,茶在禪修中體現(xiàn)了清規(guī)戒律和以茶悟道的功效受到特別推重,禪僧帶動了飲茶之風在日本禪寺的盛行,他們帶回的陸羽《茶經(jīng)》刻本在京都和鐮倉的“五山十剎”僧人之間廣泛流傳。
天岸慧廣(1273—1335)是鐮倉時代后期的臨濟宗禪師,曾是當時赴華眾僧中一員,1330年回到日本,隨后在關(guān)東鐮倉興建報國寺。慧廣不但精于漢詩,是“五山文學時代”的著名詩僧,也嗜好茶道,漢詩集《東歸集》中有很多詠茶名篇,其中《假山聚景》一詩就直接表現(xiàn)了陸羽及《茶經(jīng)》的內(nèi)容:“特地乾坤天外樂,平分風月幻仙瀛。異花靈石神開悶,剩水殘山眼倍明。浩浩塵中能辨主,悠悠世事不關(guān)情,一爐沉水一甌茗,閑讀茶經(jīng)對客評?!?/p>
點起火爐,燒沸一壺熱水,一邊品茗,一邊悠閑自在讀陸羽的《茶經(jīng)》,一邊與客人品評議論茶湯色味,忘了乾坤歲月的流逝和風云的變幻。慧廣禪師長期在中國留學,雖然南宋已經(jīng)被元政權(quán)所取代,但是剛剛結(jié)束茶文化鼎盛時期的宋茶在江南禪寺依舊遺風猶在,慧廣浸潤其中深受熏陶。從詩中吟詠的場景看來,他學成后大概將平日愛讀的《茶經(jīng)》帶回日本。在“五山文學時代”后期的禪僧中,萬里集九(1428—?)是一代文化名僧,他在日本文學史上的最了不起的兩大貢獻,一是獨立為《蘇東坡詩集》和《黃山谷詩集》作注;二是為漢詩的日本本土化做了不少有益的探索,在理論和實踐上為越來越狹隘的日本漢詩拓寬了道路,有漢詩集《梅花無盡藏》傳世。他創(chuàng)作了不少茶詩,反映了飲茶與禪寺生活的密切聯(lián)系,《祥云勉之和韻十首》中寫道:“兩種暗投茶又詩,故人戀戀助吾衰。詩添陸羽茶經(jīng)讀,茶入放翁詩集知?!?/p>
從中可知,萬里集九從友人處獲贈茶葉和陸游的詩集,他很高興,于是邊煮水烹茶,取出陸羽的《茶經(jīng)》,與陸游詩集一起對照閱讀。陸游愛茶,并且以茶入詩,是宋詩人中留下茶詩最多的詩人,這早已是文學史的常識。陸游他還自稱是“桑苧翁轉(zhuǎn)世”,桑苧翁即是陸羽的別號。從萬里集九這首詩,可以看出當時的禪僧對陸羽及《茶經(jīng)》是頗為熟知的,也反映出《茶經(jīng)》在當時五山十剎禪僧間受到喜愛的事實。
伴隨著元代大量五山禪僧來華交流,各種南宋版《茶經(jīng)》相繼流入日本,有關(guān)《茶經(jīng)》的信息開始頻繁出現(xiàn),“禪修與茶道”進入了五山文學的詩意表達。
戰(zhàn)國時期是日本歷史上戰(zhàn)亂頻仍的亂世,卻是茶文化發(fā)展史上的一段黃金期,茶道獲得前所未有的發(fā)展。
慶長三年(1598)農(nóng)歷二月,豐臣秀吉建造的學問所落成,當時有一個相國寺住持西笑承兌(1548—1608)應(yīng)邀參加落成典禮的茶會,其后在隨筆《學問所記》一文中寫道:
結(jié)草庵,迎良朋,汲清泉,煎楝芽,慕陸、盧風者往往在之。
大相國,座個中,集有道名士,談《茶經(jīng)》,玩茶器,論香色,賞風味。
大相國指的就是當時權(quán)傾朝野的關(guān)白豐臣秀吉。秀吉是個骨灰級的茶道迷,他用權(quán)勢和財力獵取搜購價值連城的“唐物”,如茶器、美術(shù)品和包括像宋版《茶經(jīng)》這樣的漢籍,聘用千利休等當世一流茶人為他主持茶會,將茶道作為制霸天下的軟實力,以茶會為媒介在諸侯大名間進行合縱連橫。在他的庇護和扶持下,優(yōu)雅脫俗的日本茶道在血雨腥風的戰(zhàn)國時代獲得飛躍性發(fā)展。相國寺住持的這篇漢文寫得并不高明,但細節(jié)十分豐富生動,日本戰(zhàn)國梟雄,仰慕唐代茶人陸羽、盧仝之斯文遺風,廣集名士,濟濟一堂,汲泉煮茶,談?wù)摗恫杞?jīng)》,賞玩珍稀唐物茶器,品鑒茶湯色味,整個畫面隱隱飄溢著唐風余韻。從這段生動的文字可以窺知,由禪僧傳入的《茶經(jīng)》在日本茶道全盛期如何被閱讀被仰慕和談?wù)摚恫杞?jīng)》在日本的流播情況顯出比較明朗的面目了。
遺憾的是,作為中國茶文化巔峰之作的《茶經(jīng)》所體現(xiàn)的茶道精神,在哪些方面、具體又以何種方式被接納和吸收到日本茶道中等,這方面的資料還很不充分,是留待今后研究的一個重大課題。
經(jīng)過幾代茶人前赴后繼的努力和戰(zhàn)火的洗禮,茶道在江戶時代迎來繁榮發(fā)展盛況。由于強勁的需求,大量中國茶書通過海商輸入日本,除了古籍還有與時俱進的新著。特別是,晚明時期,在商品經(jīng)濟最為發(fā)達、文化發(fā)展空前繁榮的江南地區(qū),飲茶越來越成為一種與詩書琴畫等量齊觀的閑情雅事,文人撰寫茶書成為風氣,萬歷年間所出版的許多茶書,也大量運送到日本,成為推動江戶日本“茶書熱”的催化劑。
江戶時代的“茶道熱”也帶動陸羽《茶經(jīng)》研究的興起,在此背景下,《茶經(jīng)》在日本也隨著當時發(fā)達的活字印刷技術(shù)得到廣泛的流通。據(jù)相關(guān)研究資料,江戶時代初期就出現(xiàn)了《茶經(jīng)》和相關(guān)刻本(即在日本翻刻出版的版本),活躍于寬文年間(1661—1672)京都出版界的“板元”(出版商)田原仁左衛(wèi)門所刊行的《茶經(jīng)》,有“明晉安鄭煾允榮?!钡淖?,據(jù)此可推斷在京都已經(jīng)出版了明版《茶經(jīng)》翻刻本。不過這一版本只見記載不見實物,只能姑且存一說?,F(xiàn)存最早的《茶經(jīng)》和刻本始于元祿五年(1693),當年出版書籍目錄《廣益書籍目錄》中就有《陸羽茶經(jīng)》二冊,據(jù)說這是日本刊行《茶經(jīng)》的最早版本。寶歷八年(1758)四月,有一版書上寫著“茶經(jīng)、再刻”幾個字,看起來像是類似備忘用的簡要文字,卻說明當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茶經(jīng)》的再刻本,是為根據(jù)明鄭煾校本翻刻的再刻本。以上的幾種刻本都是原著原文翻刻而成,讀者需要具備相當?shù)臐h文閱讀素養(yǎng),因而限制了《茶經(jīng)》在普通讀者之間的普及。在《茶經(jīng)》的通俗化建立功績的是18世紀中期著名詩僧大典和尚。
1774年,為了方便日本讀者閱讀之便,大典和尚將《茶經(jīng)》加上訓點,并用片假名混雜中文詳加注解出版,對《茶經(jīng)》在日本的普及奠定了基礎(chǔ),因此大典禪師的譯注版《茶經(jīng)》,被譽為日本研究《茶經(jīng)》的早期學術(shù)成果。十九世紀以后,《茶經(jīng)》的出版已經(jīng)常態(tài)化,是出版商的常銷書,刻本種類很多,如今最常見的是天保十五年(1844)出版的版本,是京都書肆翻刻的明朝鄭煾校本。
這些出版信息也許過于零碎,但從中不難看出《茶經(jīng)》在江戶時代已經(jīng)擁有相當大的讀者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