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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舞吧

    2022-01-18 02:04:36楊知寒
    西湖 2022年2期

    楊知寒

    1

    遲遲想讓我給她盤個頭,上午她有舞蹈課,舞蹈課上的女孩都盤頭,要用到幾個黑夾子一個黑網(wǎng)子,最后在頭上箍一個顏色絢爛的頭花,遠(yuǎn)看像后腦勺上種著向日葵。我問,馬尾不行啊。她嘟嘴在鏡子前干坐,嘴邊一圈牛奶的白沫還沒擦干凈,不置一詞。早餐我給她準(zhǔn)備的是牛奶和面包果醬,她不滿意,已經(jīng)有點和我鬧脾氣,衣服也穿得磨磨唧唧。迫于無奈,我給鄭逍打電話,他沒接著,俄羅斯比這邊晚五個還是六個小時來著,沒記清楚。遲遲的橙色舞蹈服昨天洗了,搭暖氣上一晚沒干,我正忙著用吹風(fēng)機(jī)吹干,想著還要再帶瓶水、帶點小零食。一個半點兒,她可能會餓。連褲襪給遲遲穿上了,再套條外褲,到地方一脫就行,鄭逍還囑咐我啥來著?吹風(fēng)機(jī)呼呼地響,看時間,也看遲遲的表情,她還披散著頭發(fā),嘴角下耷,眼珠里不知道轉(zhuǎn)什么念頭。想和她說點話,話題始終醞釀,干醞釀不出來。一來時間快不趕趟,二來這么早起床我不習(xí)慣,腦子不是太清楚。今天早上鬧鐘響起,就跟外星人用的通訊設(shè)備一樣,向我傳遞的盡是新奇的內(nèi)容。遲遲過來了,遲遲要和我一起生活了,我要做個媽媽了。我做媽媽已經(jīng)七年了,期間因為各種原由,我們見面很少,像這樣她在我身邊醒來的早上,感覺陌生又奇異。練功服終于全干,疊好,把它收進(jìn)遲遲的小書包里,她還是坐著,一動不動。到她背后,我再次試圖用夾子和網(wǎng)子收攏那些頭發(fā),可越是針對,越是流失,遲遲柔軟的頭發(fā)就像流沙,不斷從我手指間逃逸。女兒在鏡子里的眼神更讓我心慌,我真不希望她這么小年紀(jì)就掌握了蔑視的情緒,但也許這是成長的本能,總會有人把所有的負(fù)面情緒一一教給她,來日,再讓她一一教還別人。我撒開手,任由她確認(rèn)我做不好這件事,征詢道,姑娘,今天扎馬尾行嗎?媽白天練練這個盤頭,明天指定給你扎上。她干脆說不行。我也干脆,你弄死我得了。

    送她去教室,都是我和她這樣的一大一小,手牽著手,默默往樓上爬旋轉(zhuǎn)的臺階。遲遲一路不和我說話,到門口,我尋思抱她一下,嘴湊她臉上,被小手扒拉開。我知道自己身上氣味不好,昨晚和前晚的酒精,去年和前年的酒精都在身體深處留下了味道,不是洗澡和香水能消除的。她討厭我的地方當(dāng)然不止這一點,我身上方方面面都不合她心意,雖然她嘴上從沒說什么。站在玻璃窗外,目睹遲遲離開我,像個小鴨子劃去深海,很快和其他孩子們匯聚到一起,將細(xì)瘦的小腿搭在杠子上,我簡直不能再清楚,發(fā)現(xiàn)她每一個肢體動作,都暴露針對我的隱忍的憤怒。我一樣能感到格格不入,畢竟其他的媽媽都三五扎堆,和我隔著距離。往常不會覺得有什么,此刻卻害怕,我給別人造成的印象會繼而延續(xù)到女兒身上。她們看待她,大約會覺得可憐,越覺可憐,越認(rèn)定我挑染成藍(lán)紫色的短發(fā)和緊身T恤,是一種罪惡。我托著自己一只耳朵上的金屬環(huán),心情與上學(xué)時被老師叫上講臺,當(dāng)眾劈頭蓋臉一頓時的感受如出一轍。當(dāng)時的辦法沿用至今,即用眼神過濾掉周圍所有,寧可讓別人覺得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便不會受到傷害。而我的遲遲,正將足尖一點點伸到她不可能一下扳到的位置,五官堅毅,不容妥協(xié)。沒人過去要求她,她也在用自我要求的方式自我保護(hù)。我一時酸楚,支撐是種酷刑,轉(zhuǎn)臉走了。下樓梯時,不免暗中希望,等再到達(dá)地面,就可以掌握一個人作為母親要學(xué)會的所有課程??芍钡阶詈笠患壸咄?,我還是班里考最后一名的學(xué)生。我空無一物,我沒有見識。

    我爭取過女兒,相比鄭逍擁有的一切,我的一切經(jīng)由審判,都打上了可恥的低分。直到離婚判決下來的一刻,我才第一次清楚意識到,在別人眼里,這些年嫁給鄭逍,享受寵愛,當(dāng)真和中彩票的幾率相差無幾?,F(xiàn)在我們離婚,所有人為他慶賀,勸我則是,咋說你也過過好日子了。離婚是我提的,聽來匪夷所思,也更活該。鄭逍讓我欣賞的地方始終沒變,在我所有的信息接收渠道里,他從未對人說過我一句不好。對這樣的人,你也很難去向別人吐苦水了。其實有沒有苦水,自己也鬧不清楚,像我們的開始一樣,結(jié)束也糊里糊涂,如果非要找個解釋,大概只能說,他太好,我太自私,我又不介意貫徹這種自私。鄭逍人在國企,做中層領(lǐng)導(dǎo),不同于其他同事,他總是朝九晚五,保持日常的規(guī)律,每天按時回家,甚至有時面對酩酊大醉的我,能默默無聲去廚房熬頓粥飯。我醒來,通常已是深夜,睜眼就能看到他,正埋首閱讀手機(jī)上的財經(jīng)新聞。這時餐桌上還飄著米粥未涼時,微弱的香味兒。好些時候我睜眼也不告訴他,我總想故意設(shè)一些埋伏給這個人,給他完全的空間和信任,作為試驗一個好人的誘餌,看他會不會也有一點出格的行為。他全沒有,漸漸讓我懷疑他泯滅人性,更懷疑自己運(yùn)氣來臨得不公道。我配不上他。無論從各個方面講,作為愛人,他滿分;作為父親,則擁有更能讓他脫穎而出的高分。所有的附加題,他都完善體面地答完了,而我甚至只能在卷面上,力求工整地寫出一個“解”。

    四整年的婚姻里,我問過鄭逍無數(shù)次,為什么選我。開始他回答不出,后來歸于沉默,到離婚前一晚,我們均痛哭流涕,他終于說,因為我的出現(xiàn),補(bǔ)全了他人生想去實現(xiàn),而未實現(xiàn)的部分。那一刻我將他的平頭攬進(jìn)懷中,一下下捋著。當(dāng)時遲遲才三歲,每天九點之前,我們會輪流哄她入睡,但她更期待的陪伴對象始終是鄭逍。那一刻我同樣決定接受命運(yùn)的安排,把遲遲全交給她的父親,作為我的一種補(bǔ)償,一種愚蠢的還報。我們都喝了一點酒,于我已是常態(tài),鄭逍始終不喜歡酒,為適應(yīng)離別,也干了和我差不多的量。最后他和我肩膀勾肩膀,在午夜的闃靜中,以只有雙方能聽清的音量,互唱給彼此聽《愛的代價》。我仍追問,你沒能實現(xiàn)的又是啥。鄭逍當(dāng)時睜著他少有的、會脫離清醒的瞳仁,牢牢與我僵持著。他的每一寸皮膚都紅了。他說,你補(bǔ)全了我的童年。誰會不想永遠(yuǎn)當(dāng)個孩子?如果你把遲遲給我,我們就真互不相欠了。再往后的事,和收拾所有破碎關(guān)系一樣,無非一步步走流程。收拾東西,找房子,搬家。我沒資格索要東西,除了遲遲。畢竟其他,都是靠鄭逍個人奮斗得來的。

    離婚后我沒去別的城市,這兒挺好,環(huán)境熟悉,有幾個朋友,本來我也不是那種有勇氣折磨自己的人,從來相信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我放棄了婚姻和遲遲,為收獲一種更自我的生活,決心深陷泥潭,重新組織時間,且給它定下溫柔的紀(jì)律。所以自然地,張遼能進(jìn)入我后來的人生,成為我的愛人、知己和戰(zhàn)友。和我一樣,他也沒固定工作,自詡藝術(shù)家,其實做的仍是經(jīng)商的內(nèi)容,有活兒的時候給廣告商做幾首歌,沒活兒了自彈自唱,去酒吧里串場。朋友遍地,張口便三哥二妹,喝酒好喝濕衣服。張遼人如其名,自帶歷史淵源,高大魁梧,一身腱子肉,但我知道三國里曹操更多是叫張遼的字,文遠(yuǎn)。這點他就和古人不一樣了,現(xiàn)實中張遼不文,也很少想得長遠(yuǎn)。有時我甚至懷疑,他的心理年齡在哪個區(qū)間,小學(xué)畢業(yè)能確定,到?jīng)]到中考的歲數(shù),始終是個疑團(tuán)。

    送完遲遲學(xué)舞蹈,給他去了個電話,問起床沒有。張遼說,我的晚安,你的早安。早安啊,奧菲莉亞公主。我說,昨兒不是說好了,十二點前咱倆各自休息,今天我早起,你也早起。咋還通上宵了?他說,不怪我,靈感昨天敲我一晚上門,真整出個好歌來。我說,閉嘴吧,抓緊補(bǔ)會覺,下午我過你那兒去。他打著哈欠,聲音像個軟綿綿的小狗,問,姑娘上課去了?我說,送完了。跟我鬧一早上別扭。他說,下午你帶她一起來。我喜歡姑娘,幫你倆調(diào)解調(diào)解。我說,反正你記著這事,到時候再說。他說,李蕪,你再等會兒,等會兒我該睡了,該誰都叫不起來了。耐心聽我跟你哼兩句,行不?靈感還熱乎呢,剛下沸點。我停住,站在街邊,看一個個準(zhǔn)備撤走的早餐攤收棚子、拉店門,陽光普照,景象基本和非洲大草原差不多,是早已出離我的生活的,無不帶來新鮮的刺激。一會兒我計劃去跑步,掐好時間,然后回去接遲遲。我還預(yù)備像別的媽媽那樣,問她今天學(xué)會了什么,又克服了什么。飽滿吸好一口氣后,聽張遼在電話那頭以沙啞的音色,念詩一般唱:我彌補(bǔ),我傾訴,我將心剖一半給你長居住。孩子請你觀支舞,讓不懂成為不束縛;孩子再來跳支舞,讓缺憾暫且不作數(shù)。我回他,完了?他說,完了。多少有點振聾發(fā)聵吧?我原地樂了,真好,張遼真好,他又一次成功把我從必須戰(zhàn)斗的生死前線,拉回午睡過后,排排坐吃果果的幼兒園。跑步,跑個爹。我一時無限溫柔,叮囑他別再熬夜。親愛的,體恤點兒身子,我不想來日在水滴籌里見到你。

    我獨自在城市的陌生上午里漫步,圍繞女兒上課的地方,轉(zhuǎn)去附近幾條街。思維也許是因為酒精的不占據(jù),反正是這幾年少有地清醒著。勾起往事,那些平日我唯恐去想起,現(xiàn)在卻亟需它們的回憶,都能讓我更好地去適應(yīng)此刻的身份,去相信,眼下可能當(dāng)真是上天的恩賜,讓我和遲遲有一段相依為命的時間。這是老天爺在給我架下的天平上,另一端放設(shè)的籌碼,即在獲得自由自在人生的同時,失去情感的牽絆和被需要。如果母女情分只此一段,我必須去做得好些。人行道上,綠柳如茵,南方的冬天一切綠色都未褪去,清早空氣爽辣又陌生。躲在一塊宣傳板后,久久徘徊在它上面印出的民生新聞和國際要聞前,鴕鳥一樣轉(zhuǎn)去后面,借其避風(fēng)。這些年頭一遭生出悔恨,恨我沒能將這份牽絆持續(xù),眼下即便得到,往后也沒有延續(xù)它的本事。如果是這樣,為什么我還要把遲遲帶到這個世界上?讓她注定,在得到生命的同時伴隨一份重要的殘缺。我邊走邊滴答眼淚,不自覺回到遲遲的舞蹈教室,大部分家長還留在那,一個半小時,壓根沒走,基本都坐在教室外的長凳上,手里捧著個卡通圖案的水壺。另有些家長,是一直踮腳往窗戶里瞧,因孩子一個動作,做出驕傲或皺眉的表情??煜抡n了。屋里是最后一曲排練的音樂,《愛我中華》。孩子們個個腰上別了紅綢,遲遲站在頭排,揮綢子姿勢像個俠女,舒展干脆,沒一個動作拖泥帶水,轉(zhuǎn)刻就能一字馬劈在地上,腰桿溜直,橫眉冷對。擦好眼睛,我默默站在外頭,瞧女兒始終未見輕松的模樣,嚴(yán)肅告誡自己,要像女兒訓(xùn)練自己動作那樣地,訓(xùn)練自個的精神。不止冷靜,還要有充分的理解和包容。這么告訴自己,要給遲遲十二分的愛,哪怕沒有,你去借一借。

    畢竟往后,不會再有這樣的時刻了。遲遲會長成少女,嫁做人婦。往后可能,母女緣分只這一程。

    2

    遲遲拖延著自己的動作,收拾每一樣?xùn)|西。她不知道我會等在外面。我迫切地給鄭逍又去了遍電話,希望他指教指教我:每回接遲遲下課,該說些什么,用怎樣的語氣。遲遲跟在一個胖姑娘后頭走出,見我拿著手機(jī),偏頭沒理會。鄭逍電話一直沒通,這么長時間,也許在補(bǔ)覺。我伸手去夠遲遲肩上的書包,叮囑她,別急著下樓,外面涼,套上外褲再走。遲遲穿著一身練功服,匆匆往樓下跑,要是見不著我,興許她也不這么跑。身后是家長們的聲聲殷切和小孩兒們懶散的撒嬌,渴了,累了,煩透了。也有積極的,拍胸脯說,媽媽我今天一個動作都沒忘。遲遲不是第一個到教室的,卻是第一個跑出教室的,我緊追著,也只追到她練功服上那些魚尾一樣波浪的裙擺。它們一閃即過,漂亮得讓人眼暈。

    把遲遲領(lǐng)到張遼那兒,是下午兩點多。他醒了,還提前收拾了下他的狗窩。屋里不能說多干凈,算有能坐的地方。張遼把電腦拿給遲遲看,里面有他下好的一部動畫片。隨后他叫我去另一個房間,把煙遞上。我抱怨說,她拒絕跟我溝通??粗矍皬堖|剃過胡子、干凈清爽的長條臉,他今天甚至給自己的長頭發(fā)編了個紋絲不亂的粗辮子,既想像平時那樣笑話他,又覺得做不到。抽了口煙,我說,孩子太小,我們這些年聯(lián)系又太少,她對我可以說全不了解。中午帶她去吃肯德基,小時候咱們吃次肯德基,不就是節(jié)了?對人家沒用。也不知道鄭逍這些年給她喂的什么貴族飼料,無論你把什么雞翅可樂土豆泥堆到這小人兒跟前,都給你一種在她眼里是垃圾的感覺。她就是不痛快地小口張嘴,小口吃。一切相處,相處一切,都讓我覺得受挫。我繼續(xù)看著他,知道那種感覺嗎,張遼?她不是不講禮貌。跟服務(wù)員她都能輕聲緩語說謝謝。說謝謝的時候,和鄭逍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禮貌,優(yōu)雅,自然和他人分出一條高低有別的界限。和她相比,我就是個白活的大人。你覺得她什么都不懂?她剛才也和你說叔叔好來著,還問你喝完的果汁杯子應(yīng)該放在哪兒。不管是不是生分,起碼你們之間有交流,對我,她總沉默是金。我別扭的是這個事兒。張遼到我身邊坐下,扶住我一側(cè)肩膀說,挺替你難過的。我試著推他走,沒推動,他用下巴一直頂我的嘴唇,上面有我熟悉的,屬于醉生夢死國的味道。往日多少回,我都能被他身上的氣味兒帶領(lǐng)去山峰,帶領(lǐng)入云霧。此刻,他讓我認(rèn)真體會到,魯迅先生怎么說的,人與人的悲歡不相通。

    給他一拳,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說要調(diào)解,你調(diào)解啥呢。張遼給遲遲找的動畫片,可謂苦心孤詣,正是母愛宣傳片《寶蓮燈》。小時候?qū)W校組織看過,當(dāng)時印象最深的還不是母愛,是那個走江湖的騙子,揮舞葫蘆瓶念,走走走,游游游。張遼一下下摩挲我的手背說,這就是你的病根。孩子看這個多少都會被打動,我當(dāng)年還哭得稀里嘩啦呢。捫心問問你自己,和我阿姨到底是處成啥樣,才讓你對母女關(guān)系這么不敏銳。我把頭徹底轉(zhuǎn)過去,不接這個話。也是我太了解張遼,和一個所謂搞藝術(shù)的人相處,就得時刻告誡自己,有點提防心:畢竟總要在他是想認(rèn)真聽你說,還是想認(rèn)真找個素材間左右懷疑,最終得出的結(jié)果往往是,即便他當(dāng)時理解了你,也不妨礙他把你的痛苦榨取干凈,去應(yīng)用變形,同時獲利。我放心不下,想去看眼遲遲。客廳電腦里放出一曲熟悉的音樂,《想你的365天》。沒經(jīng)住情感的驅(qū)使,我還是想盡可能離她近一些,起碼說,讓遲遲在為那個遙遠(yuǎn)且不一定存在的三圣母和沉香,感到一絲共鳴時,轉(zhuǎn)頭就能看到我。媽媽在呢。媽媽沒被囚禁于華山。我捋著她毛衣邊緣一圈絨線,始終小心翼翼。遲遲眼里果然有淚水,我則在心里小聲默念,忍住,你永遠(yuǎn)也分不清,她到底是因為啥泛出的淚水,你已經(jīng)怕了她了。電腦前閃過三圣母流淚呼喚兒子的畫面,同一時刻,遲遲回身投我懷抱。

    撫摸她頭發(fā)松散的后腦勺,我說,好姑娘。我閉會兒眼睛又張開,遲遲小手伸著,給自己亂擦眼淚;想幫她擦,能感覺她躲。遲遲,我問她,你到底喜不喜歡媽媽?女兒點點頭。我很滿足,不管真話假話,不管是一時感動還是長期真心,起碼這一刻,我給自己爭取到一個進(jìn)門的機(jī)會。喊張遼過來,他站在我們母女之間,臊眉耷眼。讓他轉(zhuǎn)過身去,抬手?jǐn)[弄他半長不長的頭發(fā),我問遲遲,咱倆拿張叔叔做模特,練盤頭怎么樣?你和媽媽一起學(xué),這樣以后爸爸再出差的時候,遲遲也會給自己盤頭發(fā)了。后一句,非我的初衷,我只是想不出能通過什么,和遲遲重新培養(yǎng)出感情。我想先變成她的朋友,和她共同參與一些事,如果有往后,再循序漸進(jìn)。遲遲干坐不動,只是看我。我抓起張遼的秀發(fā),拽下上面的皮筋,戴到自己手腕上。他如今頭發(fā)四散,好比落敗前的東方不敗,滿臉哀怨。讓他拿幾個卡子過來,別說沒有啊,你一定有。還有網(wǎng)子。不讓你找頭花不錯了,我姑娘眼里可不揉沙子。張遼去了。遲遲還是看著我,我們四目相對,感覺一個孩子的眼里并無多少對此刻的記取,只是很茫然。

    我邊給張遼綁頭發(fā)邊說,遲遲,看清媽媽手上的動作。遲遲說,看著了。將張遼頭發(fā)攏住后,我又說,要分出條清晰的線。張遼不住喊疼,因我只顧向遲遲示范,將他當(dāng)成了沒感受的人偶。遲遲問,綁不攏怎么辦?手里張遼的頭發(fā)的確讓人難馴服,像它們根根都有自己的意識,根根各為其主。我咬牙說,越是針對,越是流失,只要不針對就行。張遼齜牙咧嘴轉(zhuǎn)頭說,這話,跟孩子說,早了點吧?綁了幾次,失敗很多次,上手后,我將步驟一一教給遲遲。張遼的腦袋瓜一個下午變化出許多種風(fēng)格,雖然都是為完成同一個發(fā)型。遲遲學(xué)東西非常專注,我認(rèn)真觀察,她臉上既有屬于我眉眼的相似,更有鄭逍的精氣神在??粗菑埡臀蚁嘞?、又不屬于我的臉,我深覺人生的奇妙,不禁揣測,母女緣分的落點究竟是在哪兒。

    晚上我洗過澡,給遲遲放好水,她輕輕在里面關(guān)上門,然后脫衣服。我想幫她洗,被拒絕了。和鄭逍在一起時,即便他是爸爸,她是否也這樣避諱著?獨自到陽臺上抽煙,我腦子里的怪念頭越來越多,而過去幾年中,它們以極低的頻率出現(xiàn)。我很困惑,是女兒的到來,讓那些人生遲到的幾門課都同時想起我這個差生,索命似的向我要一個補(bǔ)考成績嗎?鄭逍終于打來電話,信號不穩(wěn)定,他換了好幾個地方,才終于和我順暢交流。我苦笑,又嘆氣。聽見我笑,鄭逍問,你們相處挺好的?我搖頭,他看不見。遲遲在旁邊?他問,我說在洗澡。他說遲遲不太會調(diào)熱水,有時水溫不穩(wěn)定,她會一直站在水流里等,不知道調(diào)節(jié)。我問,你會中途進(jìn)去幫她調(diào)嗎?我的設(shè)想是對的,比起害羞,女兒對我抗拒,更多是將我界定為外人。我說,遲遲和我,好像很難親近了。他說,不能怪孩子。我說,這些年我不在的時候,你很少和她提我吧。鄭逍猶豫著說是。我又說,提到我了,會說什么?他說我們真的很少提到你,她也很少問。陽臺上蛾子們聚集在吊燈的四周,不停往上撞,我坐在藤椅上,露出一只白腿,花裙睡衣的帶子也快開了,在松脫的邊緣。頭頂還有剛洗過的衣服,圓水圈滴答滴答落在瓷磚上。我吞云吐霧,抹了一下臉。鄭逍說,她快洗完了吧,或者你去看看,我等著,我們十二小時沒說過話了。我扯嗓子喊,遲遲!水流聲微弱,在延續(xù),他又催我去看。我突然感到非常疲憊,走到浴室門口,人幾乎是裸的。

    遲遲也赤裸著,頭發(fā)粘在臉上,她在持續(xù)的水流里站著,打哆嗦。我扔掉手機(jī)和煙,將睡衣快速脫下,罩在她濕漉漉的小身體上。我質(zhì)問她,為什么聽到了,不回答?為什么水不熱,不叫人?遲遲茫然盯回我,眉頭以和鄭逍一致的弧度拱起來。她又一次以起初鬧別扭、而后瘋狂的力氣向外推我,我兩手按緊她肩頭,令她一次次身體轉(zhuǎn)正,面對我站。我又問了一遍白天問過的問題,你到底喜不喜歡我?遲遲不再回答,小手費(fèi)力地推開我靠近她的臉、我的光身子。我完全泄氣了,沒這種經(jīng)驗,沒人教過我怎么做母親。電話再拿起時,鄭逍憤怒地朝我嚷,他聽到了我對女兒的態(tài)度。遲遲捧著我的手機(jī),蹲上浴室馬桶,我那件鮮紅色的睡裙,被她大半拖到地上,邊緣浸滿洗澡水。我替她和她爸把門關(guān)好,回床沿上坐下,起開一瓶酒,汩汩灌給自己。遲遲近乎嚎啕。我不想聽清楚,那些她和鄭逍交流里的,溫情的語氣、無奈的求助,他們的相依為命,所有種種一早將我排除在外了的內(nèi)容。酒精還沒那么快回到我的世界里,它們試圖麻醉我的每一個細(xì)胞時,我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已被更狠烈的手段動過刀子了。

    披了件男士大襯衫,我喝得紅頭漲臉。遲遲出來時,穿著我的衣服,神色有如戰(zhàn)士。我內(nèi)心清楚,如果說,白天時,我已經(jīng)跨進(jìn)了一條腿,到和遲遲修復(fù)關(guān)系的門檻里,此刻,我們再度涇渭分明。門檻很遠(yuǎn),門也不會再打開。我沒叫她過來,沒命令的口氣,我簡直像一個女兒,面對的是早已和我多年不往來的母親的臉。遲遲甚至沒見過她的外婆。我說了,對不起啊。遲遲把臉轉(zhuǎn)開,居然回答我,沒關(guān)系。語氣輕飄飄的,鄭逍真是個合格的好爸爸。他沒教會遲遲如何調(diào)洗澡水,但教會了她如何調(diào)節(jié)情緒。我說,我知道你不會再過來了,我傷害了你??蓩寢屨娴暮芟氡П恪J?,責(zé)任不在你,不在你爸爸,全在我是個非常自私又沒數(shù)的母親。如果一輩子都不和你這樣朝夕相處,也許一輩子我都會忘記自己是個母親。我自私在,以為個人的退出只是個人的退出,你我的緣分是我主動放棄的;我沒數(shù)在,居然以為放棄了的,仍然屬于我。

    遲遲說她困了。我說好,睡衣在床上。洗漱好,你先睡。媽媽還要喝一會兒,一小會兒。

    3

    將遲遲送去舞蹈教室后,我去張遼家,他在打包東西。地上堆滿垃圾,連他準(zhǔn)備帶走放在紙箱里的,一眼掃過去,也都像垃圾。張遼穿件破爛背心,綁沖天辮,手里邊夾煙,邊給我遞來個蘋果。我問,洗沒洗?他誠實地說,沒洗,但我擦過了。端詳下他兩只爪子,灰突突的,把蘋果擱在桌上,我問他是不是真想好了。張遼緊張起來,你又要反悔?房可已經(jīng)到期,退了。我說,非趕這個節(jié)骨眼。遲遲還得住上幾天呢,鄭逍后天回國,路上也得一天。張遼摟著我,說,咱仨在一起,讓姑娘感受感受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唄。讓她也知道知道,啥是愛情。我啐他一口,說人話。他說,也想讓她知道,你有人愛。你活得一點兒也不糟,他調(diào)整下說,起碼沒那么糟。我們一起坐在堆滿雜物的沙發(fā)上,身邊是一把掃帚、一個空掉的吉他包,都豎立著,像支持我們的擁護(hù)者。我感謝張遼,但他想得過于簡單了,又或者,他把遲遲想得過于成熟。

    關(guān)于張遼搬來、我們同居的事,之前已計劃了一兩年。那時我們剛在一起,激情十足;因為激情,總是互相較勁,傷害彼此同樣狠絕。一兩年過去,算是度過了情侶們都要經(jīng)歷的磨合期,開始有對未來的籌算?;I算第一步,是真正生活在一起。張遼從未和我提過結(jié)婚的事,我想,換任何男人,此生大概都無法和我這樣的女人試圖規(guī)劃未來。畢竟過去那么美滿的日子,我都能親手把它毀了,難說我究竟能為得到自我滿足,犧牲他人到何種程度。這是動念就能后怕的事兒。但在內(nèi)心深處,念頭正日益堅定,我想和張遼在一起,只因他讓我感到快樂。在經(jīng)歷過婚姻、做過母親,最后又回到女人本身這一程路上,我早已知曉自己要的是什么,不過是快樂。至于生計,至于人生的光燦或屈辱,也許四十歲后我會在意得要命,但眼下,它們不必是主宰。

    張遼要搬來的那個黃昏,我叼著煙頭在廚房里洗菜、切菜,案板上不時響起篤篤的動靜。同一時刻,遲遲在臥室看一本童話書。歲月一時非常緩慢,且?guī)в兴松罾锏纳剩吧?,讓人心潮澎湃。我不禁有種幻想,如果遲遲愿意的話,能否,和我自此生活在一起。也許我和張遼會把她培養(yǎng)成另一種性格,走向另一種選擇的人生。自我反駁的意識很快到來,切好幾段芹菜,將它們裝進(jìn)剛洗出來的白盤子后,盯著上面的水珠,我手中的煙灰懸懸欲墜。那會是一種世俗意義上的,好人生嗎?如果遲遲,變成了第二個我,等待她的,能否又是真的快樂?我不能抱這樣的期望,正如我不能斬釘截鐵對峙鄭逍說,你很成功,但一點不令我羨慕。我當(dāng)然羨慕,一切無非是我做不到。那么遲遲,也許同樣無法從中享受快樂。樓道里響起張遼的聲音,他在彈琴,彈他自己寫的歌,用琴聲給往上搬行李的工人師傅鼓勁兒。不敢喊遲遲去開門,她沉浸在童話里,就多沉浸一會兒吧。我扎著圍裙,手拿鏟子,去給我抱著吉他窮困潦倒的愛人開門,四五點鐘溫柔的煙火與光線,照耀我倆,四目相對,雙方淚水都欲奪眶而出。

    我做了盤西紅柿炒雞蛋,一個青椒炒肉,一個鯽魚湯,特意給遲遲做了水果沙拉。我不會做菜,很少下廚房,炒蛋里甚至有蛋殼,肉沒提前腌過,鯽魚也不知道事先放在油鍋里煎一下,再去煮。這些都是張遼在嘗菜時告訴我的,我用筷子打他的筷子,他不再說話。遲遲埋著頭,用沾了沙拉醬的水果就米飯吃,難以想象她吃出了什么味道。我安慰女兒說,媽媽以后會把飯越做越好吃,凡事都要經(jīng)過學(xué)習(xí),才能掌握,是不是?好比說,我現(xiàn)在會給你盤頭了。今天早上,給遲遲盤頭時,她還在邊上提點我該怎么做;自從上次拿張遼做了發(fā)型模特,我們已一起學(xué)會了這件事。遲遲仍吃得少,飯后張遼陪我一起洗碗。水流沖在手上,我看著幾乎沒怎么動過的幾道菜,不可能不沮喪。張遼從身后抱著我說,何必挑戰(zhàn)你不擅長的事?我說,逃避簡直沒法子。他說,晚上我們帶遲遲去酒吧?我推他,你再不說人話。張遼細(xì)長的眼睛十分認(rèn)真盯著我看,同時捧起我一雙手,放到嘴邊,水流關(guān)小了一點,但仍繼續(xù)流淌。聽他說,要么就把孩子留家里,讓她看動畫片?你好久沒去聽我唱歌,你自己,也好久沒去跳舞了。他訴說的是另一世界,在遲遲突然到來前,那個世界充斥我的日與夜,酒吧昏暗且變幻的光線里,張遼唱完一首歌,我繼而上臺,奉獻(xiàn)一支舞。我將圍繞一根鋼管,將身體時而抽離,時而糾纏在上頭,耳畔盡是宇宙爆炸的聲音,不斷爆炸,不斷被一瞬的光線刺暈。汗水順動作灑出時,有如脫軌的星體,我能眼睜睜看見它們晶瑩的折射。

    拿上包,讓張遼在樓下等我。走之前,看著遲遲在落地鏡前練她民族舞的幾個動作。她已經(jīng)不需要人去扶著下腰,手臂和腿一起后仰,扎在地上時,像座小小平穩(wěn)的拱橋。我打給鄭逍,平時你不在家的時候,遲遲怎么度過?他問我要出去多久。我說一小時,至多一個半。他嘆氣說,知道,這么多天讓你在家看孩子,委屈你性格了。遲遲愛看電視,她會很安靜的。但你還是要記得鎖門,關(guān)好水電氣以及安慰她。我說,我記得。她都看什么動畫片?鄭逍說她不看動畫片,愛看法制節(jié)目。我不信。他也在電話里笑起來,說,正是因為你。她總擔(dān)心你啊,會走上犯罪道路。

    怪不得遲遲看我的眼神總像我上學(xué)時的老師,她更像警察。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好幾次,她會在我談話時偷瞄張遼的全身上下,似乎他身上合該有哪兒私藏了毒品。我走到遲遲身畔,說我很快就回來。她問我去哪。我說,媽媽去上班。遲遲別扭地沉默了,我不知道她又會想到什么,但遲遲的早熟一樣是我?guī)Ыo她的,我得去解釋。我說,等回來了,給你帶一個禮物。本來我想過帶你一起去,看看媽媽的工作,思前想后,還是不合適。我撫摸她額頭,緩緩說話,遲遲,媽媽想送你一個禮物,很久很久了。但這個禮物,我會先交給你爸爸,讓他替你保管。到你十八歲時,它會讓你看到媽媽的人生。你很講禮貌,知道禮尚往來的道理。如果到時候,至少,你不仇恨這個禮物,我希望能得來一個回禮。我可以現(xiàn)在就告訴你想要什么。自從你來,還沒叫過我一聲媽,等到十八歲了,由你決定,要不要在自己心里,默默喊上我一聲。

    老朋友都在,我和張遼剛一進(jìn)門,舞池里便傳來DJ的介紹聲,他們來了!讓我們歡迎,奧菲莉亞公主,尼古拉斯殿下。張遼竄上舞臺,我跟老板互相遞煙,解釋長時間不來的原因,幾個小姐妹從后臺湊鉆出,不是拍我屁股就是擰我耳朵,千種萬類香水味齊齊涌來,張遼正在臺上呼喚我。他將長辮子一甩,穿白衫的瘦長身體半彎在臺上,去夠麥克風(fēng)。聲音有些啞,連咳嗽幾聲。我換好了舞服,蹺二郎腿坐在我們的固定位置上,聽他再給我唱那天靈感敲他一晚上門,敲出的肺腑之言:

    我彌補(bǔ),我傾訴

    我將心剖一半給你長居住

    孩子請你觀支舞

    讓不懂成為不束縛

    孩子再來跳支舞

    讓缺憾暫且不作數(shù)

    到我登臺。將外套從臺上甩給張遼,我盤踞在鋼管上,化成一尾蛇。張遼在臺下一直給我錄像,那晚我跳了兩次,每次二十分鐘。他全程錄下來,包括期間我和客人熱烈的互動,背景逐漸嘈雜,間雜有成人世界的咒罵聲。我們提早離去,夜還沒深,這是我倆頭回從酒吧出來,不去酒店,也向著同一方向走。偎著張遼的寬肩膀,我說,謝謝你。他問謝什么。我說,你歌里的東西。將我嘴邊的煙頭取下,張遼拿來自己叼好了,又問,這回我怎么不怪他了,畢竟他又一次地,從我身上得來靈感,也得來那些與痛苦相伴隨的養(yǎng)分,它們糾纏,一如我糾纏鋼管,簡直讓人分不清。我沒回答,一并漫步到樓下,看見窗里還亮著燈,遲遲在等她媽媽。這是遲遲等我的最后一夜。明天中午,我咬緊牙關(guān)想一個念頭,鄭逍就會來接她。

    還是八點半的鬧鐘,遲遲睡到八點半,我在六點半醒來,輕手輕腳到廁所里化妝,穿戴好。張遼還在大床上睡著。等我收拾齊備,在廚房里熱好三人份的牛奶,煎好三人份有完整有殘缺的雞蛋后,先去叫醒張遼。他換衣服的空當(dāng)里,我輕叩遲遲的門。練功服昨晚洗過了,溫度逐日升高,今早它已干透。遲遲捂著打哈欠的嘴巴走向廁所,同時,我疊好練功服,帶上小零食,把它們都鎖進(jìn)她的小背包。張遼神采奕奕,在飯桌上和遲遲競賽腦筋急轉(zhuǎn)彎,誰輸了,誰先干掉眼前的牛奶。聽著他們每一句對話,我早早候在梳妝鏡前,想象遲遲頭發(fā)等會兒落在手上的感觸。它們極光潤,隨我;發(fā)質(zhì)偏硬,又隨鄭逍,是異常地茂密。鏡子里看得到,往我這兒走的路上,穿著藍(lán)格睡衣的張遼半道將遲遲叫住,拽紙巾擦凈她嘴唇上方的牛奶沫。我們在鏡中相視一笑。遲遲坐到我前方的凳子上,由我給她盤頭。已越來越駕輕就熟,馬尾利落地扎好后,頭發(fā)分成兩股,先交叉,再纏繞,匯聚成團(tuán),用卡子固定四個角。黑網(wǎng)套在上頭,簪子從中穿過,遲遲眉頭在鏡里微皺了一下,我也知道她忍著疼。我無時無刻不端詳著鏡子里的她,覺得稍縱即逝,覺得前塵往事滾滾而來。她也壓抑著心事,小心問我,今天是爸爸接吧?我說,爸爸中午回來。他答應(yīng)我,到了機(jī)場先不回家,來教室接你。遲遲喊出聲耶。我跟她比了一個耶,張遼站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也朝我比了一個耶。他站在鏡子里,看清我臉上沒有笑容,毫無一絲一毫,過去那種無論在歡場、還是在情場上的,如流螢一般挑釁的風(fēng)塵氣。這個早上,我是最賢良淑德的女人,是最慈愛體恤的母親,我是,我是循規(guī)蹈矩的舞蹈家。

    張遼陪著我們,一同送遲遲上那節(jié)舞蹈課。遲遲再度像小鴨子劃進(jìn)了深海后,身后又是層層起伏的議論聲。張遼和我,兩個無論如何不是家長的大人,手扒在玻璃墻后,四條腿均微微顫抖。張遼因為短覺,我因為短情。他低聲問我,等鄭逍來接姑娘了,他要不要躲出去?我說不用。鄭逍明事理,他和遲遲生死一脈,在意的只有女兒。張遼還擔(dān)心我臉色不好,我甚至沒力氣佯裝打他一把。他又問,視頻你發(fā)給老鄭了嗎?我說,發(fā)了。說完我笑,鄭逍也許自己都沒勇氣看完那四十分鐘,我的鋼管舞表演,更遑論保存十來年,到遲遲成人,轉(zhuǎn)交給她看了。我只是抱一種期望,像我二十出頭時嫁給鄭逍,像我結(jié)婚第二年生下遲遲,像我結(jié)婚第四年決定放棄所有——種種,人生所有選擇,都是受了期望的蠱惑。此刻,我奢望一個七歲的女孩能理解她母親,哪怕等到她七十,都不用十八歲,仍然不理解,我也無非是,做了我自己的補(bǔ)救。雖然,它笨拙。挽著張遼粗壯的手臂,走向那段旋轉(zhuǎn)樓梯,我們腳步一同落穩(wěn)在最后一級臺階上,正遇到匆匆趕來、提行李箱的鄭逍。幾年未見,原想和他打個招呼,張遼也已后退步子,準(zhǔn)備收容給我倆寒暄一面的空間??舌嶅锌床坏轿覀?,如看不到一段空氣。我張開的手掌,只能轉(zhuǎn)遞給身邊的張遼,這個傻大兒,居然也舉起自己的爪子,和我在半空中,輕巧一碰。我說,看著沒,一道無聲接力棒。我和鄭逍,聯(lián)結(jié)正長期失效。張遼扣上衣服后的帽子,以兒童般不問因果的沖動帶我跑上大馬路。他聲音洪亮,他步履還矯健呢。

    他說,我的奧菲莉亞公主,咱們終于自由啦。今晚我們,跳到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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