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上次去鄉(xiāng)里大哥家,還是去年的臘月,幾近春節(jié)的時候。因為工作忙,我把母親也接到了城里居住,不像以前了,一年里,我?guī)缀跞ゲ涣舜蟾缂規(guī)状?,除了大哥打電話或者有什么重要事,不然也就春?jié)前,或者過春節(jié)時才有機會看到他那么一兩次。那次去大哥家,是事先給大哥打電話說好的,不要把能殺的好羯羊都賣光了,留下一只,我上去殺了,過春節(jié)用。
就是那次,我知道了那件事情的許多底細。大哥是個能沉得住氣的人,什么事他都一個人扛著,很少給我們說。就連二舅和他分了羊群那么大的事都沒有給我們透一點點風,是我問起了,他才說的。誰都知道,那年地震后,二舅再沒回老家。那時他才十五歲,他的父母在地震中遇難,他哥嫂一家絕情地不管他,他也因此自己決定不上學了。那時他正上初中呢,無論大哥大嫂也就是他的姐夫姐姐怎么勸,說他們供他上學,他也不去。大哥就辭了煤礦上的合同工,回家買了幾十只羊,和他一起開始了放羊、養(yǎng)羊的生計。十多年了,去年夏天,他卻聽信他哥謝君的話,和大哥把三百只的羊群平分了,回了老家圈溝村。
誰都知道,二舅其實是大哥的小舅子,是大家都隨著孩子“二舅、二舅”地叫,隨著時間的潛移默化,就都叫他二舅了。連我也是。
分就分了,可自夏天到臘月,二舅居然再沒有來過大哥家。大哥說的時候非常傷痛,讓我產(chǎn)生了到村里看一趟二舅的想法。誰都知道二舅和我親。二舅在放羊之余,喜好看書,還寫了許多東西。我每次去大哥家,都要給他帶幾本書,他也把寫下的東西毫不保留地給我看,有隨筆有日記,更多的是小說。我一直在鼓勵他。但他走的時候,連那些書和寫下的一書箱東西都沒拿,讓我心里實在不舒服,并且感到一種說不清的失落和可惜。所以,殺好羊,在回家的路上,我給妻子宋麗說,春節(jié)過完了,我到大哥家把那些書和書箱拉上,去二舅家一趟。
但春節(jié)后,我被單位派去掛職。
盡管那樣,對二舅做法的不解挾帶些怨懟的好奇,始終纏繞著我。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先是不接,后來,更是“您所撥打的號碼不存在”了,這更勾起了我的疑惑和猜測,一度,還產(chǎn)生了對整個人情的絕望。
一直到盛夏,我才有了一次回家的機會。
我在家只待了一天,就開車去了鄉(xiāng)里。
夏天,羊出圈早,頭天晚上我就給大哥打了電話,說了我去他家把二舅的書和書箱拉去圈溝村的意圖。大哥讓我早些上去,等我去了他再趕羊出圈。
天亮得早,我六點就出發(fā)了,開車一個小時,不到八點就到了大哥家。
那么早,大嫂已做好了飯。不只是為了我,大嫂說,大哥每天早晨都差不多是這個時間吃早飯,然后就趕羊群上山,一天都不回來。但我明白她是特意的,這么早,就殺了只雞,做好了雞肉墊面卷子。
飯桌上,我又問了一些有關二舅的事情,大哥只是搖搖頭,說一年了,二舅沒回來過,連個電話都沒打過。大嫂更是嗤之以鼻。那個沒良心的,大嫂邊收拾起碗筷邊說,眼睛里有些積雨云似的東西飄過。
我不再用一些話觸動大哥,從房里抱出書和書箱,裝進了車里。大哥把一個早就打好的包袱提到了車前,讓我也裝上車帶去。
“我先走了。”我給大哥說。大哥點了點頭,微笑著,照舊的貼心和豁達。
我啟動了車子,向后看了看,才想起,我從甘南回來時,給大哥買了雙靴子,長筒、翻毛的,大哥冬天放羊時穿上肯定受用。出家門時,我還為給大哥買了這雙靴子而興奮:大哥一定會很高興的??梢宦飞瞎庠O想見到二舅的場景了,反把這給忘了。我剎住了車,把后座上裝皮靴的袋子拿給了大哥。
我開著車窗,邊走邊往后看一下,車子走出老遠了,還能聽到大哥吆喝羊的聲音,直到拐出居民點。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間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清的悲情,心里一松動,差點放棄了去圈溝村的意愿。但我挺了挺身子,悲情轉(zhuǎn)為了悲壯:我得去,為了這種說不明的隱秘,或者突然的背叛。
我一咬牙,剛要給車子加速,迎面走過來一個人,身影很熟悉。一閃念,我就認出來了,這不是鄭大嗎?我趕緊停下車,拉開了車門。鄭大好像沒有看到車子和我的存在,連正眼都沒有看一下,就擦著車門過去了。我跳下車,看了看他一向瘦小的身子,還是那么精干。我趕忙喊道:鄭大。那身子似乎顫了一下,但并沒有停下,只聽見一聲他慣常的咳嗽,而后,他徑直向前,在居民點的拐角處飄了一下,就不見了蹤影。
鄭大和我不是一個隊的,他是二隊的,我們這兒是一隊,中間隔著一條大沙河。只不過,原本的大沙河現(xiàn)在已墊高修成公路了。他這么早到這干啥來了?還急匆匆的。
我氣餒了一會兒,上了車。心里著實有些不快,就算你是大老板了,也不至于不理人吧?好像我和你有啥仇似的。也沒聽說過大哥和他有啥過節(jié)。前些年,他開小賣部時,我回家來還常到他的鋪子里去。我還和二舅去過一次。后來,他干起販賣的生意才見得少,生疏了。
高中畢業(yè)后,我們倆都沒考上大學,然后就各自跟上別人到外地打工,他去了金昌的一個磚廠,而我跟著父親到北山羅漢井子去挖窯、背煤。一晃就是幾年過去了。有年冬天回家后,他突然來到了我家里。我們兩個人聊了很多,那晚他都沒有回去,和我睡在了我一個人睡的小屋里。半夜了,我們還在聊,并且越聊越起勁,最終達成了一個共識:去學校,繼續(xù)復讀、考學。
第二年,我們就各自找關系進了學校。你想想,畢業(yè)都五年了,能有人要嗎?真是匪夷所思,但居然還都成功了,并且進了同一個班。不過,結果可想而知,沒幾個月就高考了,我和他都沒有預選上。只不過,我的分數(shù)接近,他的差得太遠了。
秋季開學時,我繼續(xù)復讀,而他家已在公路邊給他開了個賣百貨的鋪子。我考上大學時,他的鋪子已非?;鸨?,幾乎吸引了全村的人。
恍惚間……
車子已到了圈溝村的岔路口。
我把車子拐出公路,向東,進了去圈溝村的土路。
路兩旁是茂密的灌木和最近幾年新植上的大片林地。滿眼的翠綠波涌一樣,從我心里抹過,一些不快仿佛一下被埋進了一個看不見的深處。
我向路邊靠了靠,停下了車子。
下了車,我放眼看著四野。幾聲很特別的鳥叫吸引著我走進了灌木叢。我繞著樺柴走了一截,站在了一小片草灘上,我看清了那只不停鳴叫的小鳥。我的走動已驚動了小鳥,它從停落的那棵樹上猛地飛了起來,但它并沒有飛遠,只是打了個旋兒,又落回了原處,并且不停地鳴叫著。緊接著小鳥又飛起,向我俯沖過來,而后,落在了我身后不遠處的一棵小樹上。它在枝頭上一晃一晃,很悲涼地“唧”著。我挪了挪身子,它立馬又飛了起來,在我的頭頂盤旋了一圈。突然,它急迫地叫了一聲,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向上一飛,猛地扎了下來,落在了我的腳邊。我低頭看,它像一片落葉被風吹著一樣,一撲一撲地在我的腳邊回旋著。我看到它在用爪子抓一個東西,似是老鼠。小鳥也吃老鼠嗎?這我可沒聽說過。我向后退了幾步,想看個究竟,結果它被我的行動驚擾了,“唧”一聲,像是一個暴怒的人,狠狠地罵了句什么,振翅飛向了空中。
原來它抓的是和它一樣的一只灰不溜秋的鳥兒。我俯下身子,拿起了鳥兒。憑手感,那只鳥冰涼僵硬,已經(jīng)死了一大會了。頭頂那只叫得更兇了,仿佛一個悲傷的人在撕心裂肺地哭泣和呼天搶地地吶喊。我放下死鳥,它跟著也落在了一個樹枝上。我又拿起了死鳥,我想到人類的哀悼也不過如此,出于對那只鳥的憐憫,不想讓這場傷痛再繼續(xù)下去,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那只死鳥弄到一個隱秘得讓它看不到的地方??戳丝此闹苌钌畹墓嗄?,我甩開了握鳥的那只手臂。
那時,大哥家的羊圈還在村外的東山根下,不像現(xiàn)在,已搬到了屋后,建了座更大的養(yǎng)殖大棚。那時,冬天羊是不上山放的,是在棚圈里喂養(yǎng),只有到了盛夏,才趕到焉支山深處放牧?,F(xiàn)在,冬天也要趕出圈去,讓它們在山上溜達,不管吃飽吃不飽,到暮晚歸圈了,再喂料;大哥說,野地里遛上一天的羊,晚上一加料,肯定上膘。
有年冬天,一個星期六,我開車來看大哥,順便給他捎來了他在電話里說的幾瓶給羊殺蟲的藥。
天陰沉得厲害,我在大哥家待了一陣,就拿上給二舅帶來的幾本書去了山根的羊房里去看他。
二舅正偎在羊房的被窩里看書,見我進去,立馬跳下炕。二舅從我手中接過書,喜滋滋地翻看了一陣,撂在了炕頭的書箱上?!罢?。”二舅說,“你的腳程真好,我在爐廂里烤上了洋芋呢,應該熟了?!倍酥牢蚁矚g吃爐廂里烤下的洋芋。是啊,黃燦燦的,一說就讓人饞涎欲滴?!疤昧?。”我說,“這就是口福。”
“快上炕?!倍苏f,拿了個盤子在爐廂里倒騰著。
二舅把盛著熱氣騰騰的洋芋的盤子放在炕沿上,看我伸手去接,又拿起來遞給了我,一騰身,上到了炕上。
吃著吃著,不知怎的,我突然說:
“要是有酒,吃一口洋芋,就一口酒,過陰天多好?!?/p>
二舅愣了一下,臉上還溢出了點內(nèi)疚的表情。他向屋里各處瞅了瞅,輕聲說,“沒有?!比缓螅酒鹕?,走到炕的另一邊,取下掛在書箱上面墻上的酒癟子,為了證明什么似地搖了搖,“沒了,前幾天就喝空了,沒顧上去灌。”他說完很是失落地偎回了被窩。
但他馬上又來了興致。
“我現(xiàn)在去鄭大的鋪子里灌去。”他說,一軸身子,出了被窩。
看他拿上了酒癟子,我也跟上他跳下了炕,一起去了鄭大的小賣部。
鄭大的媳婦湯霞在柜臺里站著出神。
“鄭大呢?”我問。
湯霞仰了仰脖子,一扭頭,目無表情地說:“里屋里?!?/p>
二舅吭哧著要說什么,見我朝里走,也跟了過來。
聽到里間有人在咕咕噥噥說著話,我掀開了門上掛的布簾子,鄭大和一個女子圍在爐子邊,兩人手中各捏著個盛著紅酒的杯子。爐面上放著半瓶紅酒。那女子看起來要比鄭大小十多歲,像他女兒,但不是,我認得他女兒。
鄭大一見我,先是一愣,馬上喜形于色。
“你啥時候來的?”他忙站起身,也不待我回答,便殷勤地讓坐,并轉(zhuǎn)身從后面的一個咖啡色碗柜里拿出兩個高腳杯?!岸艘瞾砹??!彼f,“快坐,快坐。”
我們在他們對面爐子邊的兩個方凳上坐了下來。
“剛來一會兒。過來灌點酒,和二舅過陰天?!蔽艺f,接過了他遞來的紅酒杯。二舅沒接,愣怔怔地看著那女子。我用肘子搗了搗,他才忙不疊地接了酒杯。
二舅晃了晃酒杯,掩飾了一下?!拔也缓冗@個嘛。喜好馬場散酒?!倍苏f著,又拿起放在爐臺上的酒癟子晃了晃。
鄭大似乎看出了二舅的疑惑,也許還有別的端倪,解釋說:“這是我的合伙人,一起往武威販洋芋。她是武威人,認識那邊洋芋加工基地的人?!庇终f,“先喝上一杯這個,再灌散酒。”
我抿了口紅酒,無話找話地說:“生意好吧?”
“挺好,挺好?!彼翱瓤取敝f。一提這,鄭大很是興奮,臉上洋溢出一股志得意滿的高漲情緒,“說實話,老同學面前不隱瞞,販一個月的洋芋比開一年小賣部都強。我都打算把這鋪子關了算了,說了幾次,老婆不同意。”鄭大說著,用一種熨貼的眼光看了看那女子?!八幸蠹t。”他說,聲音里帶著些不安,似乎又有點別的。
“那就好?!蔽艺f,“不過,何必關鋪子呢?洋芋也就秋后才販,其他時間,也不閑著嗎?”
“忙不過來嘛?!编嵈罂跉夂軓姷卣f,像是在責怪,“往車里裝洋芋得快,慢了延誤了時間要給司機加運費的。讓她去,她死活不離開小賣部,那就得多雇人,劃不來嘛?!蔽抑浪f的她指的是誰,生怕讓她聽到不好,暗示性地望了望他。
“這個——”我說。
他才不管?!斑@幾年開的鋪子多,生意很淡。小賣部一個月掙的還不夠我請一頓客的飯錢。”他說,提高的腔調(diào)里還帶上了埋汰。
二舅不知所措地縮了縮脖子。
鄭大肯定看到了二舅的這個動作,咳了兩聲,轉(zhuǎn)了話鋒。
“二舅還沒媳婦吧?”他說,一副關切的神情,“快三十了吧?!?/p>
“嗯,”二舅說。
我也說,“是啊,得抓緊說個媳婦了。”
“我給你介紹個?!编嵈筮尤灰恍φf。
二舅憨笑了一下。
“有合適的話,那就好?!蔽艺f。
“有。”鄭大說,很堅定的樣子。他思謀了一會兒,望了一眼旁邊那個叫殷紅的女子。“就她,行嗎?”
那女子一直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笑,一下把臉上的笑容展開了,像突然綻放的花朵,艷麗迷人。這時,我才細細端詳了一下:那女子穿著一件火紅的風衣,披肩發(fā)從后面被一枚鳳凰型的發(fā)卡攏著,臉上或許是化了過分的妝,白得發(fā)著瓷質(zhì)的光,讓人感覺用手指一敲定能發(fā)出脆響。但眼神里卻透出的是疲沓和慵懶,甚至是一種說不清的渙散。這當兒,那女子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沒說反對,只是狠狠地瞅了一眼二舅,在鄭大的身上拍了一把。
二舅本就黑紅的臉,一下成了豬肝子。他“吭”了一聲,低下頭的同時,偷覷了一眼殷紅。
我得接茬?!耙蠹t多大?她同意嗎?”我不是犯傻,明知離譜,還得唱和下去。我看了看鄭大,又看了看殷紅。
“她有啥不同意的,既然沒嫁人,就有可能?!编嵈蠖嗣C了一下表情,收住了那股無賴的笑?!皢査!彼f,“她肯定同意?!庇终f,“你說呢?”像是給殷紅遞著什么暗示。
沒想到殷紅居然連連點了幾下頭。
“你看?!编嵈髳芤獾卣f,“我就說嘛?!?/p>
二舅猛地站了起來?!拔胰ス嗑??!苯Y嗑地說著,二舅已出了里屋門。
“三十的人了,還害羞呀。”鄭大訕笑著,又大聲沖著外面說,“就這么定了,二舅?!?/p>
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殷紅突然“噗”地笑了一下,馬上又收斂住,不能自持地拍了一把鄭大。
聽到外面二舅和湯霞說著話,我端起酒杯,一口喝完了剩余的紅酒。鄭大又要給我倒,“再喝點,”他說。我趕緊用手擋在了杯口,站起了身。
“我得和二舅回了。”我說,“回去了和二舅喝散酒,他好那個?!?/p>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直沉默著。后來,二舅干咳了一聲,想說什么,但又被一種情緒給噎住了——我能感覺得到。
突然,二舅說:“你覺得可能嗎?”
“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明知故問地說。
“殷紅。”他說。
可能嗎?明眼人誰看不出來,那個殷紅與鄭大的關系有些過界?無非是鄭大無事取笑罷了,但我還是說:“也許吧。過幾天我打個電話再問一下鄭大?!碑敃r,也就是給二舅個安慰,沒想到,我后來突然興起,還真給鄭大打了電話,問起了殷紅。
打通后,我直接問殷紅和二舅的事成嗎,那邊半天了不說話。我以為他當時只是個玩笑,我倒當了真,惹得他不高興,認為我不識體統(tǒng)。我想掛機,鄭大卻低沉地說:
“殷紅不在了?!甭曇粝麡O,全然不像一向咋咋呼呼的他。
不在了?我以為離開了他,不和他合伙了。
“怎么了?”我說,“你們鬧翻了嗎?”
“死了?!彼f,猛地就掛了手機。也許是他覺得失禮,馬上又回打了過來。但我沒接,卻給他發(fā)了個莫名其妙的短信:節(jié)哀?!肮?jié)哀,”那女人究竟與他有多大關系?我自嘲地笑了笑,放過了對一次死亡的糾結。
但后來,我還是從別人口中知道了那個叫殷紅的女人的死因。
說是鄭大和殷紅開車從武威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是殷紅開的車,與迎面來的一輛大卡車相撞,他們的小車被撞翻后,殷紅當場死亡,而鄭大磕斷了一條腿。我給鄭大打電話那陣,鄭大正在醫(yī)院里住著。
二舅也知道了。后來我見到他時,是他主動跟我說的。說的時候他臉上滿是痛惜和悲憤,仿佛這件事里他陷得很深。
那么,草灘上的那只死去的鳥呢?那只一直鳴叫的鳥兒是它的情侶、兄弟,還是仇敵?它是怎么死的呢?是在天空中飛翔時,與一只大鳥相撞跌落的嗎?是情殺,還是和情侶爭吵氣絕身亡的?也許就是平常的生老病死,它的伴侶悲傷地鳴叫著久久不愿離去。
但不管怎樣,沒有多余的一只鳥兒嘰嘰喳喳地說三道四,甚至閑話成一種臆造的天下。那么,我是不是惟一的一位闖入者,涉入了它們私密的禁區(qū),打攪了它們平靜的生死呢?
那只活著的鳥又會有怎樣的一種生活?
我徑直開車到了二舅家門口。幾年前我來過一次,知道他們的家。當時是有人帶信要承包二舅的地,我正好在大哥家,就開車和二舅來了。那時,謝君正在外面溜得歡實, 一陣子東南, 一陣子西北, 在搞販賣生意。
我在他們屋后的養(yǎng)殖大棚四周轉(zhuǎn)了一圈,就先去找謝君。我想從他那兒聽點說法。院門虛掩著,我敲了幾下,沒有動靜,就推開門走了進去。院子里也靜悄悄的,只有幾只雞在一個垃圾堆上刨土覓食?;ǔ乩镆恢淮蠹t公雞“咯咯咯”地叫著,招引垃圾堆上的那幾只母雞。其他幾只都只是仰著脖子看了看,又埋頭各自覓食了,只有一只閃著翎光,顯得花枝招展的紫紅母雞看了一圈其他幾只,佝了佝頭,貌似羞澀,但還是扭扭捏捏地向花池里的大紅公雞走去。
我走到房門前,敲了幾下門,沒人應門,又推了一下,門鎖著,又向上房門走去。這時,我聽到身后有些響動,一陣“唦唦唦”的腳步聲,一回頭,看到是謝君。看情形,他應該是剛從后院轉(zhuǎn)出來的,穿著一身迷彩服,手上滿是泥。
“我以為進來賊了,原來是二哥?!蔽覄傄钤挘x君已粗聲粗氣地說開了,帶著不冷不熱的表情。我感到,在這盛夏的天氣里,他的話有點像燒紅后,又蘸了水的鋼尖,生硬生硬的。
“你忙啥呢?打擾你了。”我說。
“雞圈前幾天讓雨泡塌了,修補一下。”謝君說著,攤了攤手,“一天忙的,盡是屁事。哪像二哥,閑來閑去的。二哥大老遠來有啥事?總不是姐夫讓你來的吧?!?/p>
我明白,不能在他這提更多的東西了。
“哪里,我正好有事到大哥家來,看到二舅的書和書箱還有一些東西沒拿,就給送來了?!蔽艺f,帶著熱切。
“是這樣呀。”謝君說,慢慢地變了腔調(diào),聲音溫和了許多,一副無辜的樣子,“他的那些個東西我又不懂,不拿也就不拿了,還讓二哥辛苦一趟。快進屋。”雖這么說,但我能感到他依然心存芥蒂,對我有所防范?!吧渡舛疾缓酶裳?,謝寶的那些羊品種不行,賣不上好價錢,連草料錢都不抵。把人愁的?!笨纯?,他的墻從這兒堵來了。
何必呢?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我又能怎樣?我聽大哥說,他現(xiàn)在的羊群都是劉亮販過的公羊“刀郎羊”胤下的,品種好,身板大,又肯上膘,賣得好價錢。
我不想和他糾纏這些,忙說:“要不你先忙你的去,我去二舅家放車里的東西?!?/p>
他哈哈一笑,“是到了無人煙的地方,還是我的門上扎上白刺了?”他說,甩了一下泥手,又一揮,“快進,進屋里說。謝寶又沒在,放羊去了,晚上才能回來。知道你和他親,你住下,他來了,晚上了好好說你們的知心話去?!?/p>
我咬了咬嘴唇,進了屋。
他在屋里的后窗上喊了幾聲,一會兒,他的妻子就進來了,也扎著泥手。
茶端上來,沒喝幾口,他就拿過了酒瓶。
“我不會喝酒?!蔽彝普喼f。
“不會吧?!彼事曊f。
“真的,滴酒不沾?!蔽艺f我還是過去把東西先卸下來再過來,“鳳玲總在吧?”
“也好,沒下酒菜,你可能空肚子不喝酒。正好讓女人趕緊做飯。你放下了再過來?!彼f,“你可不能偷著走啊,等謝寶回來?!?/p>
他把我送到門口,指了指,就悄然無聲地回了。其實,謝寶家和他家就是隔壁。我猶疑著,出了會兒神,走到了車邊。
我先提著大哥給的那個包袱進了門。鳳玲正在做飯呢,見我進去,喜得不行,完全沒了我第一次在大哥家在山根的羊房里見到她的那種羞澀。她忙接過我手中的包袱,急切地打開。車里還有書和書箱,我準備去拿,但一想,還是讓二舅來了讓他親自去拿吧。我留了個心眼,看二舅對那些東西還是否熱衷。
鳳玲已打開了包袱,把衣物攤得滿炕都是,興奮勁不亞于發(fā)現(xiàn)了寶藏。突然,她停住了毛躁的動作,急忙從衣物間拿起了一個東西,對在眼睛上,一搖一搖地觀望著。我眼睛一亮,那不是我給他們的小孩買的萬花筒嗎。她急急忙忙亂翻一氣,原來是找那個。
“孩子呢?”我才想起,“點點呢?”
我急切地問。
她轉(zhuǎn)過身,看了看我,又舉起萬花筒端詳著。而后,她愣在了那兒,像是在使勁回憶。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點點在武山呢。上次回家,讓爹媽留下了?!彼龜Q緊眉頭,帶出了點痛苦的表情,“他們說他們閑得沒事,孩子留下他們帶呢?;貋恚x寶把我狠狠地一頓數(shù)落?!彼龂@了一聲氣,又說,“這么長時間了也沒工夫去看,只能是電話上說幾句話?!?/p>
我問起他們的生活,她只說好著呢,不多言語,再就是沉默。
我跟她說起了大哥,她說姐夫是好人。她說當初她被羊販子劉亮從別人手里買過來后,劉亮因為偷羊,被人追趕,跌進溝槽里不在了,要不是姐夫收留她,給她和謝寶成了親,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漂泊呢。我問她那為什么一年了不去看一下大哥。她半天不說話,抬頭迷惘地望著窗外。她揉了揉眼睛,轉(zhuǎn)身去給我倒了杯茶,而后又坐在了炕沿上,側(cè)臉對著我,摳著指甲縫里的面泥。突然,她用一只手抹了幾下大腿面子,仿佛作了一個決斷。她把手指交叉著攏在一起,平靜但很有力量地說,哥對他們很好——這個哥當然指的是謝君,“這么多年了,爹媽都沒音訊, 是哥想盡一切辦法聯(lián)系上了他們,也是哥那幾年到處跑,認下的人多。要不是哥,恐怕這輩子我都見不到爹媽了?!彼f,接著,好像有什么東西猛地侵蝕了一下她的心,她顫抖著,閉了會兒眼睛才又說,“爹媽要我好好對待哥呢。”
二舅趕著羊群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天已擦黑。他見到我沒了以前的那股活絡勁兒:又是給我看他寫下的小說,又是問這問那的。但他還沒忘了我的嗜好,愛吃烤洋芋,趕緊讓鳳玲在爐子里烤了一廂洋芋。我說我把他的書和書箱帶來了,和他去車里取,他慢騰騰地說:“這長時間都沒摸過書了。”表情冷漠,但他還是隨我去車里把書和書箱拿了回來。他找了個位置把那些東西放好后,漠然地坐在了一邊,似乎那些東西與他沒任何相干。但一會兒,他又情不自禁地到書箱邊,拿起了上面撂的一本書。他一本一本地翻著書,而后,他把書撂在炕上,打開了書箱。他拿起自己寫的一個本子看了起來,突然,他把那本稿紙猛地放進了書箱,看神情,還帶了點氣惱。
“這個——”他說,坐在了椅子上,不再言語,眼睛空茫地望著屋頂上的某處。
“吃飯吧。”他說,鳳玲已把飯端上了桌子。
這時,謝君兩口子進來了。謝君手里還提著瓶酒。
謝君兩口子已經(jīng)吃過了。坐下后,他在我和二舅面前一人倒了半茶杯酒,又給自己倒了半杯?!斑叧赃吅??!彼f。
我說,“給你說過的,我不會喝酒?!?/p>
他支棱了一下眼皮,拿起杯子碰了碰我面前的。
“我知道你喝酒的。謝寶給我說過,你一回鄉(xiāng)里,就和他在羊房子里喝散酒,還唱民歌。那會子你不喝是因為謝寶沒在,我也就沒有為難你。”他說,一口把半茶杯酒喝干了。我尷尬了一下,馬上就釋然了。本來就這么回事嘛。我拿起他碰過的杯子,向他笑了笑,抿了一口。
謝君的妻子給鳳玲咕噥了句什么,鳳玲扒了一口飯,沒有說話,低著頭,像是沉思。
“你們兩個說的啥?”謝君說,“大聲說不行嗎?”
謝君的妻子斜睨了一眼謝君。
“你耳朵還靈得很?!彼f,“明天是鎮(zhèn)上集市的日子,我問鳳玲去不去?!?/p>
“哦,這我還給忘了?!敝x君佯裝計算的樣子,思謀著,“明天十五號了?!?/p>
“屋里不是給你說了嘛?!敝x君的妻子說。
“我咋沒聽見?”謝君說,“你啥時候說的?”
“你腦子里想的啥,誰知道?!敝x君的妻子覺得自己說了句好笑的話,自己笑了起來。
“人都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能想啥?”謝君說,一副無辜的樣子。
“你去不去,鳳玲?”謝君的妻子追問鳳玲。
鳳玲看了一眼二舅,不經(jīng)意間又看了看謝君。
“我還是不去了吧,喂那些熱羔子呢?!彼f。
“就是?!倍死洳欢〔辶艘痪?。
“也是,”謝君說,“我明天還準備進城去趟畜牧局呢,聽說局里要引進一批新品種的種羊,看能不能掛個號,要上一只?!毕蚱拮雍网P玲仰了仰臉,“要不你們都不要去了?!?/p>
“那可不行。”謝君的妻子說,“一月就三次集市日,五號的時候,娘家有事,沒去成,這次再不去,又得等到二十五號了,誰知道又有啥事阻遏?!鞭D(zhuǎn)向鳳玲,“集市上的東西便宜多了,你不去的話,有啥要買的,給我說,我給你帶上?!?/p>
“也沒啥可買的。”鳳玲說,也許是覺得過意不去,佯思了一下,“那就買個萬花筒吧。小孩的玩具?!闭f著,她望了望我,帶著點愧疚的神色。
“行行行。那喂羊羔的事,就辛苦你了。”謝君的妻子爽朗地笑著,拿起謝君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酒。
見我們都吃完了,謝君又在各自的杯子里添了酒。
“來,我們暢快地喝幾杯。”
原本想,二舅回來后,我單獨和他說會話就回大哥家去住下,明天回縣城,看來謝君兩口子一時不會回,我又喝了酒,不能開車,只能住在這兒了。明天和二舅一起上山放羊去,有的是說話的機會。
謝君的妻子腆著臉關切地問我:你明天回城嗎?把謝君帶上。
謝君一愣:你別麻煩人家。
我說:我要和二舅上山去。
羊出圈前,我刻意注意了一下,二舅出門的時候,在背包里裝了一本我新帶來的書。一路上,二舅試探著向我問起了文學上的一些東西,還問我,我給他推薦的那篇小說能否發(fā)表。這個話我一直裝在心里不說,是想看看他對文學的態(tài)度,我留著,觀察他究竟放棄到了什么程度,再拿出來鼓舞他??磥硭形锤淖兂踔?。
“那篇小說我推薦給了省上的一個刊物,去年就過了終審,但編輯打電話說,稿件積壓太多,得等一段時間?!蔽艺f,“應該快了?;仡^我再問問?!?/p>
“那個能上省刊嗎?”二舅激動得幾乎變了臉色,有些哽咽地“吭吭”了幾下,才又怯生生地說,“那可是省刊?。 ?/p>
“是的?!蔽艺f。
“那可——我得——”二舅不知道說什么好,連連搓手。
“是你的東西好,本色,原汁原味,非常有吸引力?!蔽艺f,“這是編輯說的?!?/p>
“真是?”
“真是?!蔽艺f,又帶有隱含地說,“所以,不管什么情況下你都要堅持下去。我還會給你帶書來的?!?/p>
“那是——”二舅說,仿佛被什么阻隔了一下,聲音又低沉了下去。
羊群已漫到了一個山溝的草坡上,穩(wěn)步地吃起草來。我和二舅上到了山嘴的一個平臺上坐了下來。
一些話我在腦子里已反復了好多遍了。
“你是怎么想的?”我說。
“啥?”二舅有些模棱兩可地問。
“和大哥分羊群的事。起初買羊的錢可是大哥出的,當時,你初中沒畢業(yè)就沒學上了,你的父母在地震中遇了難,謝君又不管你,你也不愿回圈溝村家里來,大哥為了你的生計,把煤礦上的合同工都辭了,和你一起養(yǎng)羊的?!蔽艺f,“聽說大哥還給你單獨辦了張卡,每年都往里面打一萬元。去年年底,我到大哥家,大哥給我說,鄉(xiāng)上給他分了一套改造房,就在鄉(xiāng)政府附近,離學校不遠,他自己不打算住,準備下,你孩子再大點了,讓鳳玲領上孩子去住下,伺候孩子上學?!?/p>
“這個——”二舅沉吟了好一會才說,“這些我都知道?!?/p>
“他對你這么好,你為什么還要分羊群?聽大哥說,連養(yǎng)殖大棚都分了一半,大哥給了謝君十二萬呢?!蔽矣行﹣須猓易猿种?,馬上平靜了下來,緩了口氣,“不過,事已至此,我也就是說說而已。你該怎么生活就好好地生活吧?!蔽移胶偷卣f。
二舅一臉的委屈。
“當時,哥去姐夫家,只說是分上一半,趕到村里來,鄉(xiāng)上要來人驗收,為的是報養(yǎng)殖戶,報上養(yǎng)殖戶的話,鎮(zhèn)上要給補貼一大筆扶持資金呢??墒?,”二舅說,聲音有些顫抖,停了停,才又說,“可誰知道姐夫和哥簽了個什么東西,就那么一頁紙,我只看到姐夫在紙上簽了字又按了手印。我又沒細看,那時我非常氣哥,連話都不想和他說,但也沒有辦法,就默許了。剛到村里,他就讓我隨著一伙養(yǎng)殖戶,被鄉(xiāng)上派到外地學習去了,他卻拿上那片子紙去找了姐夫。我從外地學習回來,事情就成這樣了?!?/p>
“那——”我說。
我不知道還能怎么說,定定望了會兒二舅。
“那你為什么一次都不去看一下你姐夫姐姐?”我說,臉上顫動著。
“我哪有臉去呀?!倍说统恋卣f,一下又提高了聲音,“我對不起姐夫姐姐呀。”他抹了一把臉,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他還有話說。
“鳳玲說啥也不讓我去呀,她說她怕,不知道怕的啥。我也沒辦法。你也知道,我三十多了才成了個家,不能再敗了。她說我要去,她就回武山?!倍苏f著,像是很難受地搓著額頭。
我也感同身受地搓了把額頭,長出了一口氣。
“下輩子吧,我再報答姐夫姐姐?!彼麕捉镣吹卣f。
明顯,這句話就像一個塞子,塞住了所有的過往。
而后,我們誰都沒說什么,沉默著坐了好久。我不想再沉悶下去,站起身。“我到山上各處轉(zhuǎn)轉(zhuǎn)去。”我說,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舅沒起身,只是“嗯”了一聲,他還沉在一些東西里。
我下了山嘴,上到對面的山梁?;赝@邊的山坡,看到那些安定吃草的羊,忽兒這只動一下,忽兒那只動一下,黑白相間,很像是一盤正在下著的圍棋。二舅還在平臺上。細一看,他用放羊棍把氈衣支起來搭了個涼篷遮陽,他在下面看書呢。我心里猛地一顫,仿佛又看到了過去的那個二舅。
我轉(zhuǎn)過身,向北看過去。隱隱約約地,能看見紅土崾峴梁上的梁家墩。其實,梁家墩就是個烽火臺,不知道啥原因叫了那么個名字。小時候,我們放驢或者拾田時,常到墩上面去玩。墩的中間有個洞,誰都只是趴在洞沿上往下看,沒人敢下去。后來才知道洞下面是個地道,一直通到我們村的東山腳下,出口離大哥家在山根的羊圈不遠。我和二舅打著手電筒進去過。當時一只羊丟了,我們試探著進去,從那里面找到的,我們還好奇地走到了頭,從梁家墩的那個洞里爬出來,又返回去。地道很長,我們來回足足用了兩個小時。
我沿山梁向前走了一陣,又折回,向前山的方向走去。不一會兒,我就下了山梁,前面成了小圪梁。一上一下的,幾經(jīng)周折,我終于找到了回村的一條正路。
一拐彎,在不遠處的一個岸灣里,我看到了一個破敗的羊圈。我喜歡烽隧呀羊圈呀古堡呀這些舊東西,總覺得那些地方留有一種說不出的生存密碼,要人去破譯。每每見到那些遺跡,我都要流連忘返地踅摸著看上好久。我向那個破羊圈走了過去。但,還沒到跟前,幾聲撕心裂肺的怪叫把我嚇得不輕,以為是遇上了什么災星,讓我驚恐得蹲下了身子。
叫聲一陣緊似一陣。我向羊圈那邊瞅了過去,原來是兩只肥大的貓兒,一只追著一只在羊圈墻上邊跑邊叫呢。但我還是驚魂未定,稍平靜了會兒狂跳的心,才站了起來。
我身體里猛然來了一股力量,感覺連頭發(fā)都立了起來。仿佛是被剛才的驚恐逼出來的,我要以同樣的突然還回去。我跑了起來,邊跑邊大聲地喊著,那兩只貓倏忽間不見了蹤影。
我停了下來左顧右盼,判斷著那兩只貓兒的去向。這時,從羊圈墻后面探出了一個頭,緊接著出現(xiàn)了半個身子,并且向我狠狠地喊著:
“呾,你干啥呢?”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吆喝貓,與他何干,又不是他養(yǎng)的,再說了,也沒聽說過誰在山里像養(yǎng)羊一樣養(yǎng)貓。我依然向前走去,身子的那種驚亂和興奮已被一種不快代替。
那人也向我迎了過來。
“你亂喊叫啥?”那人來勢兇猛,仍舊怒火中燒。
“我以為遇上啥了,把我嚇的。”我說,又補充說,“那種怪叫。”
“那是貓兒發(fā)情呢?!彼f。一想,小時候聽過那種叫聲,半夜里,貓兒就是那樣“吱兒哇兒”地叫著躥過房頂,把人嚇得縮成一團,好久都睡不著。
“你到這里干啥來了?”那人說。
“我是二舅的親戚,和他放了會兒羊,轉(zhuǎn)回圈溝村?!蔽艺f,看著那人“呼哧呼哧”的臉相。
那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你是說謝寶?”
“嗯,對?!蔽倚盐蛩频攸c著頭。
“老實人吶。”那人莫名其妙地說了句。
“你呢?”我試探地問,“你在這里干啥?躲躲藏藏地?!蔽肄敉W〔徽f了,但還是說了出來,“像個特務似的?!闭f完“哼哼”地一笑。
那人一聽,也“撲哧”笑開了。
我趕緊掏出煙盒,給他遞了一根,又給他點上。那人臉黑黑的,看起來很老,但坐下來,細一端詳,年齡和我差不多。
那人急急地吸完了那根煙,像是很過癮。我立馬又遞了一根,他推辭著,但同時已接了過去。這回吸得慢了。
“那是兩只野貓兒,我在那兒下了扣子,要捉一只?!彼丝跉?,慢慢放松著說,“那兩只貓就到扣子跟前了,被你幾聲喊得嚇跑了?!?/p>
“捉野貓兒干啥?”我好奇地問。
“治病嘛?!彼龡l斯理地說。忽而,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有些得意地說,“你不知道嗎?野貓兒治哮喘可利索了。”
“對不起?!蔽艺f。
“沒事?!彼共灰詾槿?,“那兩只貓就在羊圈里住著。我在這觀察幾天了。會上扣的?!?/p>
“哦,那就好,不要耽誤了你的事?!蔽艺f,又套近乎似地說,“你也是這村里的嗎?”
“是啊,不是還能是哪的?!彼f。
“也姓謝?”我又問。
“不,我姓扁。村里有三姓人家,姓謝的姓扁的和姓湯的?!彼f。
我醒悟似的點著頭,站了起來。我得走了,肚子也有些餓了。到村里吃上點東西,回吧。我掏出煙盒,從中取出幾根,想給他,但停了一下,把那幾根又塞進盒里,連盒給了他。
我先到二舅家門口,院門從里面閂著。我又到了謝君家門口,門上掛著鎖子,我才想起謝君去了縣城,謝君的妻子也去鎮(zhèn)里逛集市去了。鳳玲呢,一定在屋后的養(yǎng)殖棚里喂羊羔呢。他們的后院有一個通向大棚的小門,昨晚,鳳玲就是領著我從那個小門穿過去,看二舅趕著羊群從另一邊的大門里歸圈的。
我從院墻周圍繞了一圈,到了大棚的大門那兒。門關著,但一推就開了。我走了進去。棚里的每個圈槽里都是空空的,只有最里面的那個圈槽里有響動。走近前,我看到十幾只羊羔,頭鑲在柵欄上咩叫著。并沒有鳳玲。我轉(zhuǎn)了一圈,又挨個兒看了一遍每個圈槽,頂棚的每個角上都有一個攝像頭,像一只只眼睛盯視著。
沒人。我沒加思索,就從小門進到了后院,又從后院轉(zhuǎn)到了前院,院子里寂無聲息。我先去昨晚我睡覺的那間側(cè)房里,里面有我隨身帶的一個裝著一本書和筆記本的小包,我想取上,然后給鳳玲打個招呼就回大哥家,離得又不遠,到那了吃飯也不遲。我剛要推門,聽到里面有人說話,緊接著傳出一陣奇怪的聲音。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潛意識里有種可怕的東西在向我襲擊。我僵住了,不僅僅是身體,連腦子也僵了,一片空白。二舅的誠實相在我眼前一閃,我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絕望的恐怖,仿佛我在干一件不光彩的事,像賊一樣心虛。
我躡手躡腳地下了臺階,向屋后走了過去,爾后,從后院的小門穿過養(yǎng)殖大棚,走了出去。我往前走了幾步,四周看了看,拐進了另一個巷子。迎面過來一個老漢,疑惑地看著我,似乎要說什么,但他動了動嘴唇,睥睨了我一眼,向前走了。我感到特別茫然,木然,不知道怎么走到了車邊。四周依然很安靜。我打開車門,坐進了車里。
鳳玲是劉亮掏了三萬塊錢從別人手里領回來的。劉亮因偷羊時被人攆急了,連人帶車跌下山死了。因為幾年了也沒生下個孩子,劉亮一死,家里人更不待見鳳玲了。有天下午,鳳玲無奈地打了個包袱,從劉家走了出來。她沿著東山根的一條小路,一直向北走,走到新泉村大哥家在山根里的羊圈前時,天已黑了。又冷又餓,她就在二舅的羊房前坐了下來。二舅從大哥家吃飯回來,發(fā)現(xiàn)了她,就叫來大哥。問明情況后,大哥收留了他,后來還請來村上的幾個長輩,一起撮合著二舅和鳳玲成了家。一年后他們生下了孩子點點。
我想就此開車回去,但心里有種東西卻阻擋著我的行動。
我想找個方式驅(qū)趕身體里的陰霾,打開了車載音樂。響起的是蘇陽的搖滾:你不嫌我丑,見面招招手,山高呀路遠就一樣地走。我不嫌你黑,黑得像個鬼,舉起杯還就嘴對嘴。平時最喜歡聽的歌,反成了噪音,仿佛有種東西在咬嚙著我的心、我的整個身子。我關了音樂,閉上了眼睛。
院門“哐”的一聲開了,我抬起頭一看,但馬上又縮回身子低下了頭,驚嚇不小。門里出來的是謝君。
我覺得我更不能走了;我覺得我還有話要和二舅說。
我在車里坐了許久,盡管肚子很餓了,但我不想獨自面對某些東西。又坐了一陣,我靈機一動,下車找到了村上的小賣部,買了些吃的,又回到了車上。
車里悶熱,我睡得幾乎虛脫了。
直到羊群歸圈,我才下車進了屋。二舅問我咋才回來,我說走得遠,在山里迷了路,差點轉(zhuǎn)不回來了。二舅“嘿嘿嘿”地笑我。
吃過飯,我說有話要對二舅說,把他叫到了我睡覺的那個側(cè)房里。
“我……”我說,我什么呢,到嘴邊的話卻成了另一個意思,“我覺得那本書非常好,你好好琢磨。我都看了三遍呢?!蔽抑傅氖沁@次給他帶來的、他今天上山時拿的那本《我在秘密生長》。他明白我的意思 ,到另一個屋里拿來了那本書。
他翻到了一處,指給我看,那里有他作的標記。
突然,院門外一陣嚷嚷聲,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咋了?”二舅說著,放下書,急急地走了出去。我也緊跟上出了院門。
外面,手電光亂晃著,只見一個人身上背著一個“哼哼”呻吟著的人小跑著,后面幾個聲音很大,有呵斥的,有安慰的。這時,迎面開來一輛四輪拖拉機?!巴O拢O??!庇腥撕爸?,拖拉機停了下來。車廂里兩個人抬著塊床板跳了下來。兩人把床板放在了地上,迅速接過背上的那個人,把那人放在床板上,抬進了車廂里。
我在人堆后面站著,二舅已看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走到了我身邊。
“咋回事?”我問。
“被野貓兒傷的。”他說,“扁成,在山里捉野貓兒去了,一只眼睛讓野貓兒挖掉了?!彼f。
“扁成——”我念叨了句?!巴煌弧甭曋?,二舅把我向邊里拉了一把,拖拉機從面前開了過去。
我心里一揪。
“我也回了?!蔽医o二舅說。
我的車一直隨著那輛四輪拖拉機,直到拐上公路時,他們向南,我向北去大哥家,才分開。
大哥問,怎么這長時間才回來?我說上山游了一天。
大哥突然說:“二隊的鄭大死了?!?/p>
“咋死的?”我駭異地問,“啥時候?”
“就你來的頭天晚上。在山根里挖貯藏窖時,窖塌了?!贝蟾缯f,“這幾年,鄭大生意干大了,不光是販洋芋,還貯藏洋芋,春上時給其他種植戶高價賣洋芋種子。已經(jīng)有三個貯藏窖了,今年又挖了一個?!贝蟾纭鞍Α绷艘宦?,不知是什么意味。“那么大的工程,也不雇個人。夏天里沒可販的了,鄭大就推著輛架子車一個人干。鄭大非常能吃苦,貯藏窖旁邊有個看窖的小窯洞,他吃住都在那里面,累了休息上一會兒,白天黑夜連著挖。前三個都是那樣挖成的。是早上,湯霞給他送飯去時發(fā)現(xiàn)的?!?/p>
我若有所思地“啊”了一聲。
那只鳥,我并沒有向灌木叢中扔出去。我猶疑了一下,收回了手,然后,找了個地方,用手挖了個坑,把它埋了。這時候,我才想到,這種做法究竟對不對,是不是有點越俎代庖。也許,鳥兒有它們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