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李澤厚文學批評的標準

超越個人風格又不完全背離，從整個時代語境出發(fā)，以歷史總體特征和精神實質為重要基準，衡量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文學批評，是李澤厚對新時期中國文學批評發(fā)展道路的一種追求。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將韓愈的散文劃歸為盛唐風貌，并非是文學史觀的混亂，而是馬克思、恩格斯關于“美學和歷史的觀點”的引渡，是他融匯中西文學理論后對中國古典文學批評的一次嘗試。本文主要分析李澤厚文學批評視角下韓愈散文的精神實質。

一、李澤厚文學批評標準的兩個維度

李澤厚在追溯盛唐氣象時指出，韓愈的散文雖非盛唐時期產物，①但“拋開個性不論，就歷史總體和精神實質而言，韓愈散文不但可以，而且應該與杜詩、顏字并列，看作是共同體現(xiàn)了同一時代精神和美的理想?！崩顫珊駥⒄w的歷史環(huán)境和精神內核作為文學批評的兩大維度，認為韓愈的散文和杜甫的詩、顏真卿的字一樣，是將可望不可習、可至不可學的天才美轉為人工美，將浪漫的創(chuàng)造和天才般無可仿效的藝術創(chuàng)作轉為規(guī)范的，可以為后世所學習、借鑒的文學藝術。韓愈散文本身的美學標準有前人風骨卻不落窠臼，李澤厚認為其具備了將雄豪壯偉的氣質納入規(guī)范的“盛唐特征”。

李澤厚的文學批評有其獨特的特點。他的文學批評不同于西方20世紀初那種文本至上的新批評，拋開社會、語境，等等，僅研究封閉的作品;也不是狹隘的庸俗社會學，把文藝的目的同社會科學機械地等同;他的文學批評沒有膜拜自然科學領域的“方法”意識，沒有要求“宇宙間萬事萬物均在科學的掌控范圍”，而是要求我們站在唯物史觀的立場分析評論作家作品，把一切放在具體的、歷史的條件下考察，要求在與政治、經濟和其他文化形式的聯(lián)系中探尋文學創(chuàng)作的社會歷史根源，同時，看到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整個時代風貌的承載和表現(xiàn)。李澤厚的批評視角既面向社會歷史又涵蓋藝術特征和審美理想，是一種辯證全面的、視野深廣的文學批評，他在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引領下，真正達到了歷史與美學的融合。

以李澤厚對韓愈散文的評價為例，李澤厚沒有忽略韓愈本人的文學底蘊和造詣，韓愈散文情感的真切直率、氣勢的磅礴慷慨，依舊是李澤厚進行文學批評時關注的內容。其特殊性在于，他將韓愈的古文與“六朝舊規(guī)”形成對立，認為以韓愈為代表的古文有別于六朝，自成“一種新的文體規(guī)范”，這種規(guī)范的確立是內容與形式兩方面的努力，并以此為基礎，將之歸入盛唐風貌，雖然從純文學歷史的角度出發(fā)，這種時間觀與事實并不相符，而這正是通過李澤厚文學批評兩大維度呈現(xiàn)出來的。透過歷史和審美兩方面，韓愈的散文呈現(xiàn)出“要求形式與內容的嚴格結合和統(tǒng)一，以樹立可供學習和仿效的格式和范本”的藝術特征，因此，李澤厚認為，可以暫時跳出歷史的固有界限，將韓愈的散文作為盛唐之音的代表之一。

個人才學與時代之音交相匯融，作為“新興的文藝巨匠”代表的韓愈，其散文在李澤厚看來，“為后世立下了美的規(guī)范”，呈現(xiàn)了盛唐風貌，關于他的散文批評要從“歷史總體”和“精神實質”兩方面出發(fā)。

二、李澤厚關于韓愈散文批評的“歷史總體”內涵

李澤厚的“歷史總體”視角要求將文學作品放置整個社會歷史語境下進行觀照，既要看到文學作品誕生的時代環(huán)境，也要看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代價值和后世影響。它首先要求文學批評不能脫離時代、社會等文學史觀的背景，并進一步強調文學作品的社會價值，將文學創(chuàng)作與不同的歷史維度相關聯(lián)，看到個案的獨特性。將韓愈的散文歸為盛唐之音就是很好的示范，這種看法雖然與文學史觀不大一致，卻符合李澤厚認為的盛唐美學，從而為學者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解讀視角。

為什么認為韓愈的散文具有盛唐氣象呢？首先要界定研究對象。郭預衡在編寫《中國散文史》時指出，如果從漢語文章的實際情況出發(fā)，散文的文體范圍，不應僅僅局限于抒情寫景的“文學散文”，而是要“將政論、史論、傳記、墓志以及個體論說雜文統(tǒng)統(tǒng)包羅在內”，對韓愈的散文研究同樣包括上述幾類。

研究對象界定后，要明確李澤厚對盛唐之美的理解。盛唐風貌在李澤厚看來，是磅礴慷慨又整飭規(guī)范的，從“歷史總體”視角出發(fā)，南北朝時期，時人為文重視辭藻華美、聲律精道，要求駢儷對偶、強調用典使事，表現(xiàn)出鮮明的“文勝于質”的藝術特色。到唐代，尤其是盛唐，儒學的正統(tǒng)地位更加穩(wěn)固，對規(guī)矩的要求更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盛唐之美呈現(xiàn)出磅礴的氣勢和整飭的規(guī)范。

《舊唐書·韓愈傳》論韓愈散文有“《經誥》之指歸，遷雄之氣格?！表n愈看到南北朝后期文風的弊端，為糾正文勝于質的情況，他將文之“質”提到了重要的位置。他積極推崇古文運動，強調在規(guī)范內形式的整飭、嚴密和情感的真實、內容的日常，在盛唐的氛圍里，將人們從彼岸世界拉回此岸。這種風格可以在寫人記物的散文中窺見，韓愈的《畫記》就是一篇記物散文。全文描繪畫中人、物、器皿共五百有余，列騎者、徙者、坐者、雜執(zhí)器物者數(shù)人，雖然只是描摹畫作內容，然氣勢浩大、層次清晰、主次分明。韓愈由人及物，描繪畫中人物形態(tài)各異，但重點突出，語言生動卻不累贅。不同于六朝后期散文大段雍冗、文辭堆砌卻無實際內容，韓愈散文句意明晰且遣字高妙，相較于六朝駢文過于關注聲韻、形式的變化，韓愈散文在內容和形式上均有改變。雖然只是一篇記畫的散文，但其表述的口語性和內容的實質性更強。這種改變，一方面反映出盛唐萬邦朝宗的恢宏聲勢，同時，融入了韓愈用語的獨特藝術，雖精工巧妙卻不會過分天馬行空，可以作為后世借鑒學習的標準。清人張裕釗評價此文“固須求其參錯之妙，尤當玩其精整。”一“妙”一“整”是對韓愈散文的評價，亦是李澤厚筆下盛唐藝術的時代特征，因此，從歷史總體的角度將韓愈散文歸為盛唐風貌是沒有問題的。

韓愈散文的另一特點是“以詩為文”，這種詩文融合的散文創(chuàng)作使得韓愈的散文大氣之余不落塵俗，彰顯出盛唐美學的恢宏灑脫、包容萬象的特點。從歷史總體視角出發(fā)，詩文互通的寫法在韓愈之前并不明顯，詩歌也是發(fā)展到盛唐才達到了一個高峰，因此，韓愈的散文創(chuàng)作多半會受唐代，尤其是盛唐詩歌發(fā)展的影響。因此，李澤厚將韓愈的散文歸為盛唐藝術風貌的代表是有一定根據(jù)的，而我們對韓愈散文的批評也必須聯(lián)系這一歷史維度。

《題李生壁》是韓愈剛剛辭去徐州節(jié)度之職，途徑下邳時，遇年少好友李平所作。文章借緬懷古跡之由，抒懷才不遇之嘆。文中大量使用排句，中間穿插省略、跳躍筆法，例如，“是生之為交，何其近古人也！”兩句結語暗含弦外之音，而“西望”“東望”這些筆法又頗類似詩歌。韓愈有意破駢為散，而形式兼?zhèn)湔喴?guī)矩，情感的抒發(fā)與風物描摹交融，表述方式已遠不同于前人的散文創(chuàng)作。曾國藩評價韓愈此文為“無韻之詩”，筆者認為是有一定道理的。在韓愈“開創(chuàng)建立的規(guī)矩方圓中”，人人都可以“尋求美、開拓美和創(chuàng)造美”，“文起八代之衰”的真正含義即在此處，而這種獨創(chuàng)性和規(guī)范性正是盛唐藝術的題中之意，也是韓愈散文的時代價值。

三、李澤厚關于韓愈散文批評的“精神實質”內涵

對于任何一部文學創(chuàng)作的認識，都不能流于表面，需要對其內在“精神實質”進行探究。李澤厚對文學批評“精神實質”的理解包括對文學作品內在藝術風貌的評價、對文學作品時空價值的衡量，以及對文學創(chuàng)作美學精神的發(fā)掘。

李澤厚對韓愈散文“精神實質”的認識仍然在時代的大框架下。他在《美的歷程》中強調盛唐之音本來就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概念，從藝術、時間、風貌等方面出發(fā)，“盛唐”在美學上的意義和價值是不盡相同的。如果將李白的詩、張旭的字作為“盛唐”的代表，藝術特征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滿溢——“內容溢出形式，不受形式的任何束縛拘限”，這是天才式的創(chuàng)造和噴薄而出的靈韻，它不能確定、無可仿效;但如果我們將杜甫的詩、顏真卿的字作為“盛唐”的代表，其特征又是“講求形式，要求形式與內容的嚴格結合和統(tǒng)一，以樹立可供學習和仿效的格式和范本”，它側重于立新，是對新的模式范本的確立，并與后代社會和藝術關系密切。韓愈的散文顯然屬于后一種。

對韓愈散文“精神實質”的認識可以從審美理想和藝術規(guī)范兩方面解讀。對于前者，其文在審美理想上體現(xiàn)為真實性和創(chuàng)新性，具體表征是：情感表述率性真切，表述文從字順，如話家常;而行文不落塵俗、因事行文。這是不同于之前散文創(chuàng)作的。

韓愈散文審美理想首先表現(xiàn)為真實性，一方面是情感的真切自然。韓愈深感齊梁散文鋪陳煩冗、空虛無實的病癥，因此，他追求情感真實，這是對先秦散文的回歸。韓愈散文的情感真摯多體現(xiàn)在與友人的序志或書信中?！端投勰闲颉肪褪且黄杩犊乃陀研蛑?。金圣嘆評此文“命意既自沉痛，用筆又極頓折?？此皇前贁?shù)十余字，即作幾反幾復。”韓愈自己便是不得志的，因此，對董邵南“不得志于有司”十分感同身受，其情感抒發(fā)自然、直切肺腑，即如金圣嘆所言，沉痛頓挫。這種散文寫作不同于安史之亂后中唐的社會氛圍，反而更類似盛唐風尚。

韓愈為文如話家常，追求文從字順，其“口語的通俗性可學性極為突出”，這也是韓愈散文審美追求真實性的表現(xiàn)?！杜c崔群書》《與孟東野書》《答崔立之書》《題李生壁》等均屬于“文從字順”的散文創(chuàng)作，韓愈腦中所想、心中所感與筆下所寫一一對應，詞、句間通順暢達，邏輯清晰不混亂，沒有為了藻飾文章而故作拗口的措辭和別扭的語句，讀者讀后能明了文章內容和情感。口語化的表述和日常內容的寫作不但感情真摯，也為后世學習借鑒提供了空間，這是真實性的體現(xiàn)，也吻合李澤厚對盛唐規(guī)矩之內立新、立新不出規(guī)矩的氣象的理解。

韓愈行文，文體不落窠臼，表現(xiàn)出很強的超越性。他的散文寫得極具特色，如《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作為一篇墓志文，比起一般墓志文寫墓主名姓、籍貫、家世、仕履以及身后境況等內容，反而寫得更像一篇名人傳。文章情節(jié)奇、語言更奇，尤其后半部分，以傳奇筆法寫王適求婚經過，其傳奇性和喜劇性將王適懷奇負氣、落拓不羈的性格刻畫栩栩。王安石謂“退之善為銘”，此篇“尤奇”。李涂在《文章精義》中言，“退之墓志，篇篇不同，蓋相題而設施也?！表n愈行文量體裁衣、因人制宜，根據(jù)不同人物性格經歷寫作，在已有規(guī)范中不斷創(chuàng)意，正是盛唐氣象中呈現(xiàn)出的審美理想。

再以哀祭文為例，韓愈的《祭十二郎文》行文更是不同尋常。韓愈以散體敘事出之，融抒情于敘事，這種格式放在當時似乎不倫不類，但韓愈卻寫得情真意切、凄婉動人。韓愈自幼喪父，靠兄嫂撫養(yǎng)長大，在他孤苦伶仃流落江南時，也未嘗與十二郎分開一天。十二郎的離去對韓愈造成了沉痛的打擊，韓愈自覺如在夢中，又說自己的行為辜負了天地，才使得二人天涯海角，陰陽永隔?！都朗晌摹纷鳛橐黄Ъ牢奈醋邔こＢ窋?shù)，可以說是“相題而設施”，后人以為“神龍萬變”，其實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這種形式與內容的嚴密合一與杜甫的詩、顏真卿的字的精神內核是一致的，而它們又與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對“盛唐”風貌美學意義的表述吻合。

總而言之，李澤厚認為韓愈散文的“精神實質”仍然是回歸規(guī)范。藝術規(guī)范不同于藝術教條，后者更多強調一種格式化的苛求，如齊梁時提出四聲八病，對純形式的苛求，這在李澤厚看來，是六朝門閥氏族的“文藝末流”，而韓愈追求的規(guī)范，“恰好是思想、政治要求的藝術表現(xiàn)”。韓愈為文，力求謀篇打破陳規(guī)、不拘格套，然“萬變不離其宗”。其為墓志銘、為哀祭、為友送序、為書信等，絕不囿于格式或范例，而是因人而異，表現(xiàn)出鮮明的“立新”之意。這種“立新”不同于李白、張旭那種純粹的天才式創(chuàng)造，而是給人一種可看、可感，甚至可模仿的韻味。

四、結語

李澤厚的文學批評是基于唯物史觀的，深受馬克思主義哲學影響的批評。在具體實踐中，李澤厚指出，韓愈的散文以文學史的角度很難劃歸到盛唐，但基于歷史總體和精神實質兩大維度，或許可以將韓愈的散文作為盛唐風貌的代表之一。韓愈散文與杜詩、顏字一樣，呈現(xiàn)了盛唐的時代精神和美學理想。文學批評的角度是多元的，細化到具體作品，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觀照文學創(chuàng)作。李澤厚的文學批評一方面面向社會歷史，另一方面涵蓋藝術特色，形成一種辯證的、全面的、廣遠的文學批評視角，真正實現(xiàn)了歷史與美學的融合。

注釋：

①如按高棅的劃分，韓愈仍可屬于盛唐，但筆者這里采用文學史的劃分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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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唐曉恬，女，碩士研究生在讀，沈陽師范大學，研究方向：文藝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