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鷹飛
北京的鹵煮店都跟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店面不大,一眼能望得見后廚。帶炒菜的有菜單。單頁塑封,正反面,十幾二十來樣菜,不講究格式,一個一個由天頭排到地腳,猴兒頂燈不管,偶爾還有錯字。誰知過了多少人的手,傳來遞去,卷了邊兒。菜品不求復(fù)雜,要么提前燉好一熱就能待客,要么急火快顛不費工夫的家常炒。沒有炒菜的,菜單上了墻。鹵煮分大小碗。不帶火燒的,叫菜底兒,單獨標(biāo)價。幾個涼菜盆擺在顯眼處——爆腌蘿卜皮、白菜豆腐絲、芹菜腐竹、涼拌豬耳朵、肉皮凍兒,熱季天兒還有煮花生和毛豆。賣散酒二鍋頭,紅星與牛欄山倆牌子。有啤酒——燕京;有汽水——北冰洋。啤酒箱子墩在掌柜伸手就能摸到處,啟子一直都在掌柜手心里貼著,收錢找錢的工夫,掌心一抹就開了,瓶蓋兒桌面上打轉(zhuǎn),沒落牢穩(wěn),塑料深杯已經(jīng)扣上瓶口。塑料的不怕磕碰,經(jīng)年累月,杯子的顏色老乏,跟過去婦女圍了多日的老式方巾一樣,藍不藍紅不紅,含著不少土似的。夏日,啤酒也往冰箱里塞,很少能有瓶壁上掛水珠很涼的。這個3瓶那個5瓶的,冰箱門開開關(guān)關(guān),存不住涼氣。
熟主顧與生客一眼就能辨出來,常吃的與嘗試吃的,極易區(qū)分。熟主顧推門,眼睛越過多少人先往鹵煮鍋里瞟,瞧湯色,看湯面,呱啦呱啦翻著開,好?;旎煦玢鐠戾伇?,料給得足,好。生客的眼專逮那些早來人的碗,肺頭的塊大塊小,辣椒油是否清亮。嘗試吃的仰著脖子看菜單猶豫著點,常吃的沖著涼菜盆踅摸,一掃之間早把涼菜快速嘗過一遭,大碗,雙底兒,熗蘿卜皮,醬豬尾巴,3兩紅星。
一盤涼菜一杯酒,涼菜起了墳,頂尖的一塊蘿卜皮如墳上壓紙錢的土塊,顫顫巍巍似掉不掉;酒面在杯里咣當(dāng),剛駛過一艘大船似的,撞著杯口往出漾。“借光,借光”——半舉手臂,擠過人縫找座兒,放下杯盤奔窗口取鹵煮,倒醋撩蒜汁,舔一口手上的酒,抓筷子。坐定,先拌,浮著的香菜翻到碗底,埋著的肺頭挑上來,掛著蒜碎送嘴里。嚼嚼品品,“嗯,不賴——”尋辣椒盆子。辣椒盆子公用,比廳堂里收拾桌子的伙計還忙。拽過來拖過去,盆子邊油氣慌慌,桌子面滴滴灑灑。攥著油勺子掏底潷,撈辣椒籽,連油帶籽兒抖落——兩腿一叉,腳掌完全落了地,端起杯來抿一口,長出口氣——人生至美,天地始寬。
仨倆人進門,很少一起奔柜臺的。誰的東誰去,受請的找桌子。趕上飯口,鹵煮店里占張桌子,比說媳婦娶親容易不了多少。被占的桌子杯盤狼藉,喊服務(wù)員收拾,四下搜著找凳子。湊齊了凳子,看著。抻了紙巾自己擦,一張一張抹過的紙桌角堆著,白黃皺濕,像一堆待燒的紙錢。一次性的筷子橫著刮桌面。嘴不閑著,跟旁邊垂手的同伴閑話。媳婦老人丟了的狗,節(jié)令街坊出游得病,什么都是話題,什么話題都是空中飛過的鳥兒,隨手一抄抓住,抹布擦擦,任憑飛去,非關(guān)籠子里食水真養(yǎng)。抻著脖子隔空躍過人頭商量點啥,商量著商量著,都湊柜臺前頭去了。剩下小伙計拾掇桌面,臟紙翻著跟頭進了臟碗,不能用的筷子甩進垃圾桶。碗摞碗往后廚碗池子端,臟紙貼著碗底虛吸著不多的湯汁,一寸一寸往里頭塌。有客人招呼,稍一住腳兒,臟紙不見了,無后人祭掃平向大地深處的墳堆一樣。
酒菜均齊,都落了座。彼此熟悉的,端杯,敬意承給東家,酒進了自家的肚子。不熟的,相互介紹幾句,兜頭酒一澆,局促如凍得梆硬的土塊,砉然而解,窸窸窣窣,細膩的碎屑一層一層往下滑著落,松軟軟堆著,酥化成一蓬溫暖的土,堆在人生的春日。聚鹵煮館兒喝的,沒外人。合心性投脾氣。傳統(tǒng)是一件老棉襖,爺爺穿了父親穿,父親穿完甩給兒子。穿的時候說不上好,不覺著如何好,沒有了反倒恓惶空落沒抓撓。都穿著老棉襖,袖手聊天才愉悅,才“自己”,不外道。穿棉襖知道穿棉襖的,穿棉襖理解穿棉襖的。
北京城的飲食歷史中,大清內(nèi)務(wù)府御膳房仿佛是所有地方吃食的發(fā)祥地。小到一個六必居的咸菜,都要跟宮廷扯扯關(guān)系。
鹵煮火燒的創(chuàng)制與衍變過程異常清晰。1780年(乾隆四十五年),乾隆皇帝巡視南方,駐蹕在揚州安瀾園陳元龍家中,陳府家廚張東官烹制的菜肴得到乾隆帝的賞識,被征隨皇帝北行,曾任熱河行宮主持料理御膳房事。一個家廚由伺候翰林院編修(陳元龍歿于乾隆元年,其時安瀾園為陳子翰林院編修陳邦直所主),到直接服務(wù)于皇上,能不盡心竭力?張氏蘇州人,窺得乾隆帝喜厚味,用五花肉加丁香肉桂蔻仁桂皮廣皮等多味香料創(chuàng)制出一道肉菜供膳,依據(jù)節(jié)季不同,香料有所增減。煮燉之湯被時人喚作“蘇造湯”,肉便稱之為蘇造肉。
久之,民間效仿,售賣蘇造肉的小販在市井出現(xiàn),并加以改良,燉肉湯中扔進火燒同煮。紫禁城東華門外設(shè)攤,賣給進入升平署的官員做早點?!堆喽夹∈称冯s詠》中詠蘇造肉:“蘇造肥鮮飽老饞,火燒湯漬肉來嵌??v然饕餮人稱膩,一臠膏油已滿衫?!薄蠡馃龏A了燉得幾近糜爛的豬肉食用,吃得朝服上油跡斑斑。狼狽的官員早朝。
御膳進入民間,大臣早朝借以果腹,早朝之早,令人驚詫,大臣與皇帝,凌晨兩點開始辦公。(詳見齊如山《清朝每日的上朝》)
進了民國,蘇造肉成了什剎海一帶館攤的特色食品。東安市場內(nèi)的景泉居所出售的蘇造肉名噪一時。商人食利天經(jīng)地義,食利的路上,降低成本擴大銷路兩只手推擁,五花肉慢慢被價廉的豬頭肉替換,價更廉的豬下水慢慢續(xù)入那口熱氣氤氳的鍋里——豬頭肉慢慢也被頂了出來。肺頭小腸,更便宜的炸豆腐亦加入主演行列。調(diào)料還是那些調(diào)料,煮法依舊老樣煮法,一口敞著翻滾的鍋,隨著支鍋地點的移動——御膳房,東華門,市井通衢——鍋里的內(nèi)容變,食客跟著也變,先皇室而官員而百姓,變化達到一個量級。肉的影子糜散在昨夜的湯里,如何撈,再也不見,蘇造肉叫不出口,對著鍋發(fā)呆,挑揀最貴的食材起名——鹵煮小腸,于世上多了一個名詞。名詞行走在市井,1個2個,3個10個,老城如樹,名詞若花,行走在老城枝枝杈杈的街衢通巷,出現(xiàn)了以制作該種吃食聞名的商家。小腸冠在姓氏之前,省略了鹵煮倆字——小腸張、小腸王、小腸李、小腸趙——不是賣生腸子的張王李趙氏,而是擅長以鹵制的手藝熟做豬下水并火燒迎客的游商攤商。久處生情,鹵煮小腸在民間生長。熟而不見,鹵煮成了這個城市的一部分。食材價格的低廉與制作手藝的易學(xué),食用方便,使得鹵豬小腸延續(xù)至今。立交橋下,胡同轉(zhuǎn)角,有人處皆有鹵煮鍋開。
某一年的某一天,這個城市忽然跑了起來。跑動在人們的驚愕之中、意料之外。城中的人,城中的鹵煮,隨著跑動一震。前門改造成了步行街,嶄新锃亮的步行街一把鍍銀的勺子一樣,勺尖上挑著一個前門樓子。勺子上行走著來自各地的腳,刻著不同地名。那些腳走走站站,試圖在皇帝祭天曾走的御路上刻下點啥給自己。老北京,成了商鋪商人們的萬用筐——老北京布鞋、老北京咸菜、老北京糖葫蘆、老北京冰棍、老北京果脯、老北京炸醬面——筐里丟,賣得不差。
鹵煮小腸牌匾上的小腸二字震掉之后,沒人勤快再給粘上。商業(yè)社會,一切以明白易懂為要,空下來的位置被人補了“火燒”二字,鹵煮小腸馬上也要成為歷史,鹵煮火燒是它的新名字。
老北京鹵煮火燒這個詞語在北京話里太繞嘴。北京人說,掐頭去尾,只留鹵煮二字。吃鹵煮忽然成了時尚,一股潛流在飲食追求中暗暗流淌。流行的力量勁兒最大最鮮亮,小姑娘們愛時尚。一碗鹵煮、一瓶北冰洋、一部手機,三樣?xùn)|西就能湊成個時尚且流行的北京小姑娘。紛紛攘攘的鹵煮店里,三樣?xùn)|西湊的那個小姑娘靜坐一隅,手機吃鹵煮,眼睛吃手機,之后才上嘴,北冰洋瞧著——漱是后頭的事兒。
后廚,一碗接著一碗地切,一摞碗眼瞧著矮。沒到底呢,刷碗的抱過來一摞,濕氣淋淋撂下,蹭身走開。肺頭肥肉腸子末還有個火燒塊,湯湯醬醬切墩兒上散著。切鹵煮的往鍋里續(xù)湯,紅渾的湯貼著鍋邊沉入鍋底,冒著氣泡微開的鍋安靜下來,不再一頂一頂試圖掀翻那些漂鋪在鍋面上的死面火燒和炸豆腐。切鹵煮的刀戳在切墩上斜立,油灼灼的立面里晃著大廳里的人影和一排裝調(diào)料的盆。米醋蒜汁,韭菜花辣椒油,醬豆腐湯和香菜末。蒜汁上飄著半個香菜葉,辣椒油的勺子上掛著綠糊糊的一痕韭花醬。搪瓷盆邊上的搪瓷早磕沒了,甭管裝啥,都被盛裝的那些汁水漬成黑褐的一個圈兒。每日開張,那些圈兒就直愣愣地望著天兒,聽?wèi){肚子里的汁水讓勺子一下一下往出?,快見底,自然再續(xù)。剝好的蒜櫥子里放著,來不及搗,抓一把抹著一拍,剁幾下,平刀搓進盆,撒把鹽攪和攪和。辣椒油炸好的,淋著油線從腳底下直接往上盛。韭菜花成桶的,瞧不清原色的大白塑料桶斜控著倒,一邊倒一邊支應(yīng)柜上的涼菜盆,蘿卜皮賣完了,后頭洗了趕緊削?!扒浦缌撕?。”后廚嚷嚷一嗓子,這才顧得上平了槽的韭菜花,囫圇一擦,抹布揚手進了腳邊紙箱子。
切鹵煮的大師傅鍋邊一站好幾個鐘頭。老客不催,急茬兒都是新客。
“切一碗,不要肺頭”“大份雙底兒”“多給來點醋蒜嘿哥們”“受累,辣椒油沒了”“等會兒,這桌快完了”“三號三兩牛欄山,五號來個空碗”……傳統(tǒng)就是一切如舊,舊中慢慢悠悠脫皮。
讓靈魂從身體里走出來的方式中,再沒有比獨自喝一個小二吃一碗鹵煮更好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