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僅僅一瞬間,或者說,僅僅經(jīng)歷一次完全是無意的噩夢——也難說就是完全無意,也可能是一種潛意識里固執(zhí)存在的憂慮導(dǎo)致了這場噩夢——我的準(zhǔn)岳母拋棄了對美夢的期待和自信,重新變成一個憂心忡忡的人,一個生活不自信者,一個過分講究現(xiàn)實的人。也可以這么說,她的情緒開始向消極那方面走。在她的腦海里冒出幾個漬痕斑駁的民間故事以及一句俗語:“撿了芝麻,丟了西瓜?!边@些民間故事大致說的是一個內(nèi)容,兄弟兩人,一個懂得適可而止,從而背回數(shù)量不多但足夠貼補(bǔ)家用的金子;另一個因為貪婪,被金子壓死了,或者不知道時限已到,被關(guān)進(jìn)地洞悶死。這些教諭性很強(qiáng)的民間故事使她想到女兒周末回來要看的一檔益智綜藝節(jié)目。
節(jié)目約定,參賽選手要拿走全部三檔獎品,須回答對三組問題。當(dāng)然,選手也可以在回答對第一組問題后,拿著價值六百元的獎品離開,放棄繼續(xù)挑戰(zhàn),因為一旦在回答下一組問題時失誤,連這六百元的獎品也沒有了。整個節(jié)目涉及知識問答的地方她懂得非常少,但對“誘惑總是和失去成正比”的殘酷賽制卻理解得最為深刻,每當(dāng)看見那些不懂得收手的人離開賽場,她就說:“就不曉得落袋為安哪,非得貪心那一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塊,一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幾難謀呢,可能性幾低呢,哦嗬,最后連六百塊錢都沒得?!彼畠撼_@樣回應(yīng):“你就不能說點新鮮的?都拿六百塊走人,節(jié)目還有什么刺激性呢?你就不能說人家勇敢哪?”她說:“我也只是這樣一說?!毙睦镎f的卻是“勇敢個鬼哦”。如今,在這風(fēng)聲偃息的夜晚,想及這些事物,我的準(zhǔn)岳母并不是“饒有興味”,而是猛地打了幾個冷戰(zhàn)。為了怕自己醒得不徹底,她還抽了自己一耳光。
“小艾這樣的男伢兒要不得啊!”她對自己說。之后她拿右手食指在攤開的左手掌心比畫:假如啊,假如說有這種可能,假如我女兒小春找到一個比小艾還好的男伢兒——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甚至可以說還不低,但這種可能性,比小春找到一個比小艾還差的男伢兒的那種可能性,還是要小,等會兒俺再去理那種可能性——假如太公保佑我有這樣的好福氣,那是不是就是好事呢?我怕不是啊。我怕有這樣優(yōu)秀的伢兒——比如他是某位副市長的公子——我女兒守得住三天,守不住一年哪。那還不跟賣燒餅的武大郎守不住潘金蓮是一回事?幾多人來策反呢?,F(xiàn)在的女伢兒幾不要臉呢,只要你還冇結(jié)婚,人家就敢來勾引。有些媒公媒婆,更是下作,莫說是給他們一條煙,給他們一包煙,他們就敢去跟有男朋友的女伢兒說男朋友、給有女朋友的男伢兒說女朋友,你說他們還怕什么麻煩吧?即使人家男伢兒跟你到民政所領(lǐng)證了,這些媒公媒婆也有辦法把他說離婚得去,你怕婚姻還保得住你吧?
對男伢兒來說,結(jié)二道婚非但不是什么丑事,說出去還很光榮;對女伢兒來說,結(jié)二道婚我怕是要等人指戳一生呢。而且,結(jié)二道婚,別說還有資格去找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三十多的找個四十多的就算不錯,多數(shù)是找五十來歲的啊。到時真要這樣,找一個老板年紀(jì)比我還大,回娘屋的門,還不讓左鄰右舍的心里笑死?要是生了伢兒,我怕連六十多歲的男人都不要。(此時,她像想起什么,猛然擊掌)生了伢兒,結(jié)扎了,更沒人要!人哪,貴在有自知之明。你不是當(dāng)官的人家,就莫去打當(dāng)官人家的主意,吃虧上當(dāng)了人家都說是你應(yīng)該的,誰叫你人心不足蛇吞象,這樣死貪心呢。說到底我萬德珍就是個賣菜的。我又不是李秦珍、姚世秀這樣的干部、領(lǐng)導(dǎo),想讓女兒找什么樣的就找什么樣的,想找什么人就找什么人,我沒有這樣的底氣。而且,我能有什么見識呢。等我去找,不就是找些擺攤的、賣吃的,要不就是在街上打掃衛(wèi)生的?你怕我還能為女兒謀到什么好人家吧?我還不是要等人家來安排?
人家安排得好——比如說像施銀這樣的,多少還從俺的角度考慮——就還好,人家要是打壞主意,我還能說你不能打這個壞主意嗎?人家有權(quán)有勢的,不總是要從有利于他自己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人家還顧及你?俺總說,這件事俺運氣好,不是說碰到小艾這個伢兒,而是碰到來說媒的是施銀。施銀這個人是要臉要皮的,這些年我還冇聽人說過他壞心,作為他曾經(jīng)的實習(xí)生,女兒也從來只說他好。關(guān)于施銀俺還可以等下再合計,俺先來合計一下,要是女兒以后找的是一個比小艾還差的伢兒——這樣的可能性還低嗎——那不就麻煩死了?對方要是好說話就還好,萬一碰到的是個不好說話的,硬監(jiān)著你把女兒嫁給他,你還敢說不嗎?還不能說是“萬一”,現(xiàn)在,有幾個人不是屬螃蟹的——橫行呢。
我聽說女伢兒就是在見面時吃一只水果,就被人家逼著要嫁過去,要不然就賠償,誰叫你嘴那樣好吃呢?還有的說,就是喝口開水,人家也能逼你,說什么燒開水不費煤氣嗎。我懷疑這世上簡直就沒有講道理的人。就說我走人民醫(yī)院那邊的路,十幾年了,人家開小賣部的,天天跟你打招呼——“走噻珍嫂,去賣菜噻”——那不曉得幾親熱,可要是你把從他店里買的東西退給他——說起來,買他東西還不是看他天天跟我打招呼打得可憐——他就立馬翻臉,眼睛子都凸出來了,半邊臉(我怕是左邊這半邊)不停地抽縮,硬是跟你嚴(yán)重傷害了他而不是他嚴(yán)重傷害了你一樣。他惡狠狠地對你說:“我有跟你說啊,本店貨物一經(jīng)售出,概不退換。我冇說,門口的紙殼,那么大的字你也看不見?你現(xiàn)在張大眼睛看下呢。你看,是我今晝寫的不啊?是我昨日寫的不啊?是我大前年就寫的!我就曉得有你這種人,你怕我不為你這種人留一手嗎?我記得我當(dāng)時還強(qiáng)調(diào)了,珍嫂你想清楚再買啊,莫買了還來退。要是我說話和放屁一樣,我還開這個小賣部做什么?個個像你一樣,說買就買,說退就退,我不消得做生意了?!?/p>
他僅僅是對我說也就罷了,后來,但凡來一個人,他就扯住人家說,啊呀,家住甘霖巷的珍嫂把洗衣粉的袋子撕開口,倒一半自家用,蓄一半來店里退,想一分錢不花就用我半袋奇強(qiáng)洗衣粉呢,你們評評理啊。我被他說得眼淚直飆,我萬德珍是這樣的人嗎?我窮成這樣子?即使窮成這樣子,我也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我情愿餓死,也不去做對不得人的事。我人窮窮得有骨頭,人窮志不窮。我說這些的意思是,假如小春找到的是一個比小艾還差的男伢兒,對方是個講道理的——這樣的人幾難得呢——就還好,就還可以跟人家友好協(xié)商,和平分手,對方要是個不講道理的——多數(shù)時候碰到的還不就是這樣的人——我就只能由著人家來。我還能拿他怎么辦,不只有吃啞巴虧?有些話說出來,我也不怕自己聽得不舒服。我萬德珍就不是一個能讓人好好去尊敬、好好去對待的人,有幾個人看得起我?有些人本來是講道理的,看到我,也要心腸硬起來,不講道理了。我就跟路上的蟻子一樣,那些平時是心慈手軟的人,一看到蟻子,哎嘿,忍不住也要抬起腳,把它碾死。有的伢兒比我兒玉強(qiáng)還細(xì),還只讀初中——我怕總只讀初一哦——胡子都冇長出來,叫一聲“老師”就可以把他嚇得飛跑,看到我,也惡得要死,曉得摸出削鉛筆的刀來說:“你給老子識相點,把錢統(tǒng)統(tǒng)交出來,莫等老子動手?!蹦窍縻U筆的不是折刀嗎,他們用醫(yī)院的膠布把刀鞘纏上,就做成把匕首了。你莫說,這么一纏,還真有點匕首的意思。
有一次清早去進(jìn)菜,我們好幾個跍在一起挑菜,我把我被幾個學(xué)生搶錢的事說了。他們中的一個,我現(xiàn)在忘記是什么人,不過要是碰見就一定能記起來,對我說:“你怕是人家要搶你吧,是你邀請人家來搶你啊?!彼f得幾在理啊。你怕是人家壞心要踩死蟻子吧,是蟻子邀請人家來踩死自己啊。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古話說得冇錯噻。說直話,我女兒要是被什么人看中了,我還有辦法不讓她被看中嗎?我不就只有被他拿一床被鼓把我女兒包起來抱走?我還能跟他討價還價嗎?這要碰見的只是嚇嚇你的也就罷了——人家倒不是真的要發(fā)惡,就是用發(fā)惡來嚇下你唄——萬一,碰到的是真惡的人,那就冇得解啊,還不馱他殺了!哎呀嘞,好像是生機(jī)林那邊,謝操軍一家,就是因為人家因愛成恨,被人家滅門了。你說謝家有什么辦法。人家就是要跟你亡命。到最后,操軍跟人家說“我女兒隨你要得不,我什么都不要你的,我女兒隨你過要得不”都沒得用,人家當(dāng)殺你還是殺你,人家——那人叫什么我橫豎記不起來了——一邊拿長刀往操軍身子里刺一邊說:“我看你是因為我拿刀才這么說吧,我不拿了,你又反悔。一點都不誠心。再說,即使你現(xiàn)在是誠心跟我說,也說遲了,早做什么去了呢,傷害已經(jīng)構(gòu)成了?!闭f完,兩只手捉住刀把,往下一壓,刀尖就從操軍的肩窩插下去。抽出來后,刀上沒有一處不是血,真正是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
哎呀嘞,要不是施銀大人登門,我都不曉得我女兒已經(jīng)長開了,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已經(jīng)像一朵盛開的花一樣能招蜂惹蝶了,你說我這為娘的有幾糊涂,我還一心在那里賣菜。我女兒讓人拐跑了我都不曉得?,F(xiàn)在街上的流子幾會打女伢兒的主意,幾會騙她們呢,他們最喜歡買東西花她這些人,她們只曉得這東西好吃、好看,穿出去像模像樣了,哪里曉得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人家為你花錢,還不是圖你的人——哪里會計算這背后的經(jīng)濟(jì)賬呢,還以為人家真的對自家好。這些女伢兒從也就好,不從,他們就掏出刀子要把她臉劃破得去,嚇得她們趕緊從了,他們還說“非得敬酒不吃吃罰酒”。這些在街上打流的,從來不去登女方的門見女方的父母,他們自由慣了,要的是人家的女兒,哪里在乎你這些老人家,路上看到了,招呼都不打一個。這些女伢兒也傻,這樣的事情都不曉得跟父母說一聲,有的跟人家三四年,打幾次胎,自家屋里還不曉得。她們有時真讓人沒法理解,明明是害她的人,你不曉得她對他幾忠心;明明是自家的父母,那就跟是敵人一樣。人家父母雙親,生你生錯了哇?這樣的戀愛不以結(jié)婚為追求和目的,叫什么戀愛呢?你怕這些伢兒還準(zhǔn)備跟你過一生吧?你要是跟他提結(jié)婚,他就跟死豬一樣,一點反應(yīng)都沒得,你要是跟他提分手呢,嘿嘿,他又表現(xiàn)得像是早就要跟你結(jié)婚一樣,又是嚷又是鬧,一個大男人,真會演戲,說什么“愛你呢愛你呢,你要分手我情愿去死”,目的還不是把這些年花在你身上的錢都討回去。你說他們幾劃來,原本是用這些錢來泡你的,現(xiàn)在泡夠了,又監(jiān)你把這些錢退還給他,還好意思說什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些年我保護(hù)你女兒不受社會傷害,不費心思和精力嗎”。做這樣的人真舒服呵,要是能做我也去做。這些女伢兒呢,到這時才如夢初醒,曉得為什么他們當(dāng)時花錢那么大方了,七八百上千塊的東西,買起來眼睛都不眨一下,呵呵,原來都是以后要連本帶息還給他的。有的男的,連給你買的蚊香都要算錢,有的在你住院時陪你幾個小時,現(xiàn)在還跟你要護(hù)理費。我聽說有的男的還提出來收什么差價,比方說當(dāng)時為你花的錢,是十塊,現(xiàn)在幾年過去,錢不值錢,十塊只相當(dāng)過去的六塊,你只還人家十塊人家就劃不來了,因此要補(bǔ)一個差價,還說什么“這一塊我只象征性收你三千塊,哎呀算事,馬馬虎虎點算了,真要細(xì)算,還不曉得多收你幾多”。要是不賠,也可以,他就帶一批跟他一樣結(jié)賴的人來,睡在你屋里,過去他一分鐘的門都不登,現(xiàn)在二十四小時睡你屋里,不出去。跟這些人打交道,打得贏嗎?
聽說司法局少主任——不能說他是個副主任就不是主任——的女兒,叫少什么啊,就是街上油七的女朋友,去仙人洞培訓(xùn)認(rèn)識了一個九江板兒,跟九江板兒好了,油老七你怕是省油的吧,他還怕你屋里是司法局的?他從路邊上的小賣部買了一支圓珠筆、一個作業(yè)本,單刀赴會,上少家的門。這個油七你說他是個粗人,他又聰明得要死,曉得從前頭敲門沒人理,從前頭敲門的不是賣菜刀的就是收電費的,他到廚房后邊去敲。少主任還以為是女兒偷偷回來了呢。一開門,油七就把少主任推進(jìn)屋,他就跟是自家人一樣,招呼少主任坐,說,我曉得找你女兒也找不到,找你也一樣,怎么說呢,之前我雖然冇上門見你,但一直是把你當(dāng)外父老兒的,現(xiàn)在還一樣,還是從心底里把你尊尊敬敬地認(rèn)作外父老兒的,可惜你女兒——說到這里他情緒一下激動起來——不要我認(rèn),那就跟一塊肉馱刀割了一樣,割是割了,又冇割斷,還吊在那里,是你女兒要割斷我和你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我,之所以這重關(guān)系還在,完全還因為我,我從心底里仍然把你當(dāng)作外父。我不舍得不把你當(dāng)外父,我的外父哇——一下子眼淚直飆——沒有你女兒,我什么都沒有。沒有你女兒,我有你這個外父也要得,也能勾起我一些美好的回憶。我從今做牛做馬服侍你。外父啊,你說你女兒為什么就這樣絕情啊,你說說看,是嫌我窮,嫌我工作不好,還是嫌我長得丑,有什么缺陷?你來摸下我呢,外父老兒,捏下我也要得,你看我有什么毛病?我怕整個瑞昌也冇幾個人有我這樣壯,九江也沒得幾個。當(dāng)年要不是文化成績差了點,體校早把我要走了,叫我去練賽艇。雙人雙槳的啊。哦,她是嫌棄我文化水平不高吧?要是嫌棄這些,她為什么早不跟我說?她當(dāng)時非但不說這些,還監(jiān)我在身上文她名字,生怕我跟別人家好了,我是那樣的人嗎?清楚我老七的人都曉得,除了你女兒,我對任何女人都不會看一眼。你看,就在胸門前這里,這兩個字母,是你女兒的名字不——說著他就像一個對妯娌顯完傷疤的女人,掀下衣服,繼續(xù)紅著眼睛哭——外父老兒,你看到這一切唄。好不得了的,她突然就不接我電話,也不見我,跟我玩消失,躲避我。你說說,她真打定主意不要我了,我還留這對字母做什么,我把它剜了。剜了剜了,剜了撇脫。他又是捶又是打,桌子上的圓珠筆跳起來,跟落網(wǎng)的細(xì)魚一樣。他冇喝酒,卻比喝醉了的人還會說胡話。你說是不,一個人說話你卻不曉得他說的是什么話,做事也不曉得他做的是什么事,那不就跟精神病人一樣,嚇?biāo)廊耍吭谶@樣的人對面,幾危險呢。所以我總是對伢兒說,管什么熱鬧都莫去看,心里癢也不能看,你曉得他要做什么,他要是報復(fù)社會,半路上朝你捅一刀,你不是多余去了。我養(yǎng)你這么多年不是白養(yǎng)?人家總是精神病,處理不了的。
哎呀嘞,這少主任坐在他對面,那就跟羊坐在狼對面、老鼠坐在貓鼓對面、人坐在老虎對面一樣,一動也不敢動。少主任不停地在心里怪罪自己,就不曉得在開門前問下是什么人哪?不過他又想,自己還不是怕女兒馱別人家追,自己開門晏了,女兒被人家殺了?電視上這樣的事還少嗎?人跑著跑著,跑到自家屋面前,緊張地去掏一串鑰匙,平時一掏就能找到的開門鑰匙,現(xiàn)在手糠顫地,找?guī)状味紱]找到,中間鑰匙串還掉地上,得去撿,就跟它燙手一樣。找的時候還回頭去看,測算人家離自己幾遠(yuǎn)呢。找到了鑰匙,往鎖眼里插又費一番事,嘿,平時鎖眼那就跟狗一樣,搖著尾巴對你直迎,今晝不曉得怎么回事,咬著牙齒死堵你,不讓你進(jìn)去,怎么插都沒得用,等你用力一頂頂進(jìn)去啊,他正好趕上來,一刀劈到你背上。他又怪罪,死女兒怎么到這時才告訴他,唉,平時光曉得騙他,問她談朋友了嗎,她說自己還只是個臨時工談什么朋友,好像是怪罪他這個爸爸沒得用,不能幫她解決編制,比她后進(jìn)來、年紀(jì)細(xì)的都轉(zhuǎn)正式工了,就她還是聘用的,在打字室打字。誰曉得她不但談了朋友,還談了兩個。舊的冇去,新的又來,一個男朋友她還應(yīng)付得落地,兩個就亂了套,她想跟第二個到九江去生活,九江幾好呢,又怕第一個結(jié)賴,第一個是街上有名的惡人,只聽說他甩別人,冇聽說過別人甩他。跟他說分手,那不就跟老虎說你嘴上的肉拿我吃要得不,那還不弄得自家尸骨無存?這女伢兒不提分手,人家不是也能感覺到的啊,就問她,她支支吾吾,又是推自家病了,又說要去別地方封閉培訓(xùn)(人家反問,你不是剛培訓(xùn)過嗎),后來索性跟人家玩關(guān)機(jī),把人家搞毛了。
也就是到了這事情危急之時——就是古人說的木頭將折未折之時——她才想起還有他這個爸爸,跑回來抱著爸爸的一對膝蓋搖晃,說自己可能要馱前男朋友——也就是街上最綠毛的人物之一油老七——殺了,爸爸,親愛的爸爸,你不能不救你嫡親的女兒啊。唉,少主任心想,但凡我多生一個,我就不管你這趟子事,馱人殺就馱人殺,我反正還有后,去一個也沒關(guān)系,誰叫你這樣死騙你爸爸呢,可惜呀,我就你這一個種,沒有別的選擇,你這個傻女兒,你要害死你爸爸啊,我既然不能在你和你可能的兄弟姐妹間做二選一的選擇,就只好在我和你之間做二選一的選擇,你好生去九江和人家過日子吧,把瑞昌留給爸爸,爸爸在瑞昌替你死,我跟他油七油俊泓同歸于盡。只要你曉得每年清明到爸爸墳上上一炷香、敬一碗飯,最好還敬上一碗鮮蟶蘿卜絲羹,要是沒有,就敬一碗血鴨,鴨子總不貴吧?自家不會做,就到瑞昌飯店訂一份,它里頭的王師傅能做。另配燒酒一瓶,管它什么牌子,只要是高度數(shù)的,最少五十度。
唉,現(xiàn)在想起來,怪不得我和這伢兒同時出現(xiàn)在街上時,人們總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有的人可能正議論他和我女兒的關(guān)系,看見我就住嘴,閃到一邊。這伢兒看到我,一張臉也不那么冷漠——用現(xiàn)在人的說法是也不那么酷——了,抬手要跟我打招呼,又像認(rèn)錯人一樣作罷。誰曉得是我女兒自家做主找的姑爺呢。我堂堂一名司法局的干部,姑爺是個打流的,怪不得人家看我的時候,眼睛和嘴角有東西,現(xiàn)在我曉得了,這東西就是譏笑。呵呵,你少主任真會找女婿,你找一個女婿等于是把西門慶、黃世仁、座山雕、日本鬼子崗村隊長給找齊了。你找的是一個群英會啊。對了,女伢兒叫少麗。少主任坐在油七對面,如芒刺背,如坐針氈,一刻也不得自在。當(dāng)時有兩個少主任在打架,一個少主任教自己保持住一名年長者及一名國家干部的威嚴(yán),不能向這些社會閑雜人員低頭,要坐得直坐得正;另一個少主任則懾于對方淫威,老想尋個地洞——明曉得地上沒得地洞——溜走。這兩個主任把一顆可憐的頭爭來爭去,一個要它抬起來,最好還是半仰著瞧對方,一個總要它栽下去。少主任當(dāng)時感覺身上本該有個東西,卻沒有了,就好像一個人早上出門,總認(rèn)為少帶一樣?xùn)|西,翻翻找找,拍拍打打,又看不出少帶什么。人碰到這種事時,總是心癢難忍,總想把這個想不起來的東西想出來。可在當(dāng)時,少主任卻沒有心思專門去料理它。少主任只是在心里一遍遍跟自己打氣:“事情總會過去的,一小時過不去,兩小時也會過去,下晝過不去,晚上也會過去,他總不會在我屋里歇噻?我就冇聽說有事情不結(jié)束的。當(dāng)時有多少看起來熬不過去、挺不過去、度不過去的事,現(xiàn)在不都過去了?而且現(xiàn)在回頭看,那算一件什么事呢?”不過,事情并不因少主任這么善于安撫自己而變得有所緩解。一定程度上它還變本加厲了。油七說說哭哭,不時去擤鼻涕,要么往白凈的碗碟上擤,要么往電話機(jī)上擤,一有痰就咳咳地往地上的瓷磚吐,然后用鞋底去搓,搓得那塊地方漆抹黑的。終于說累了,他就拿煙出來抽,一邊說“要得,我先說這么多,歇下再和外父老兒你說”,一邊把抖動的煙霧吐到少主任臉上。這一歇我怕總有半小時?一節(jié)課?中間,油老七什么都不做,就是眼珠子一凸,看少主任。少主任只好被他看。少主任試圖也回看一下對方,眼光剛一接觸到,就趕忙收回,那就跟電打了一樣。少主任還聽對方這樣評價:“還怕我什么???我還吃了你吧?”看得差不多了,油老七忽然朝空中一拍巴掌,把少主任嚇得打了一個激靈。“有蚊子啊,是不是紗窗冇關(guān)好?”老七這么說,去看紗窗,把窗子拉來拉去。之后他去尋廁所,并且在幾乎找到的同時就解開褲帶,然后就聽見說:“哦嗬,找錯了,找臥室來了,不過,既然屙出來三分之一了,就這里屙完算了,你還想叫我收回去嗎?我聽醫(yī)生說,尿到一半憋停得去,是要得病的啊。你還想讓我得病嗎?”他一邊吹口哨,一邊把尿柱子四處甩,他這泡尿越甩越長,最后把臥室地面全淹濕了,他不得不退到門口,繼續(xù)朝里甩?!澳梦倚獫窳?,這還是專賣店買的好鞋?!崩掀哒f。
日后,少主任和同是武寧縣過來的老鄉(xiāng)在公園遇到,一下子撲在老鄉(xiāng)肩膀上哭,說:“老庚呢,你說,還有什么比坐在桌子邊等別人殺更孤獨的事?他殺又不殺我,就是用那把從廚房拿來的菜刀修自家的指甲,有時候他火氣來了——你也不曉得他火從哪里來——就舉高菜刀往桌子上一斫,半邊刀刃都斫進(jìn)桌子里。你不得不說,他這人力氣真大。要不是看他力氣這么大,根本奈何他不得,我真想一把沖過去,搶下他的菜刀,和他拼個你死我活。不過,你不得不說,最終啊,你老庚我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平日不是常跟你說,萬事靠忍,只要懂得忍,善于用忍,沒有事情是解決不了的。這是老子、莊子、孔子最為推崇的。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敵圍自解?!?/p>
少主任當(dāng)然說得沒錯,這是一場比心力的戰(zhàn)斗,比精神和體力,比誰更忍得住,忍不住的總是先出牌,忍住了的因此占有主動權(quán)。油七后來沒別的牌可耍——尿不是也屙完了噻,你總不能叫他再在堂屋屙泡屎,說到底他也不好殺了人家——只好翻開作業(yè)本,說:“算了,算了,跟你算賠償算了。”而要我說,油七這伢兒一開始就計劃好了,就是來訛筆錢。你怕他心里不清楚吧?這女孩還追得回來?那怎么追得回來?俗話說,由瑞昌到九江生活易,由九江到瑞昌生活難,人家既然過上城市生活,叫她再回瑞昌,我估計她情愿死啊。而且九江你人生地不熟的,你還能跑去把她捉回來?要是一般的九江人家,你上門去捉說不定還有點指望,這九江板兒屋里據(jù)說是某個縣的常委,你驚動了人家,人家把你告到派出所那還不是句把話的事。你追不回她,把她老爹死打有什么用呢?你還寄希望她良心發(fā)現(xiàn),為了讓她爹少馱點打,回來跟你嗎?我怕她還巴不得你出手重點,把她爹打死算了,省得她養(yǎng)老。再說,人家少主任雖然籍貫在外地,一向軟弱怕事,但也是在司法局上班。人常說公檢法是一家,好像政法系統(tǒng)就這三個,其實司法局也在其中,只是地位沒那么重要,你油七一旦做過了,激起整個政法系統(tǒng)的公憤,人家四家聯(lián)合,一有專項行動,就找你麻煩,你吃得消嗎?因此,這個油七看起來是上門來鬧事,而且鬧得比什么都兇,好像隨時要少主任的命一樣,其實只是利用鬧事把少主任嚇一頓,好讓他乖乖交出賠款。
少主任滿以為自家要死,一直捏緊雙拳做好去死的準(zhǔn)備,誰曉得可以不死,我估計他是趕緊答應(yīng)人家的要求,生怕答應(yīng)晏了人家反悔?!百r什么償???”在當(dāng)時,少主任還這樣問?!百r什么償?外父老兒,你是故意這樣說吧?我像服侍公主一樣服侍你女兒這么多年,要吃,弄她好吃的,要穿,弄她好穿的,要到哪里玩,就帶她到哪里玩。只要她提出要求,這個要求我也能滿足,我就冇有不滿足的。有些靠我個人能力滿足不了的,我也去打聽有誰能幫著滿足不,總之盡量讓她得償所愿,不能得償所愿,也要有所交代。這些你不會認(rèn)為都不花錢吧?你往那邊看呢,掛在日歷邊的那個棕色的包,你覺得是誰買的呢?你總不會以為是大水打來的吧?”老七說。少主任頗為羞愧地說:“唉,我不曉得是你買的?!崩掀哂终f:“這些,依你的看法,該不該賠呢?”“該賠,該賠,應(yīng)當(dāng)賠?!鄙僦魅翁Ц呗曇?,積極熱忱地回答。就好像他不是什么要賠錢的人,而是跟老七一伙的,在為老七搖旗吶喊、擂鼓助威。嘿,萬德珍哪萬德珍,你說這事幾好玩,老七和少主任兩方面,竟然同時產(chǎn)生一個感想,就是冇想到事情會進(jìn)展得如此稱心如意。一個呢,以為自己還要多想些手段去嚇對方,一個呢,以為自己今晝硬是過不過去了,誰曉得,對方就這樣輕易如了自己的愿。早曉得一開始就說出這個方案了。兩人都感受到對方的熱情,差不多要站起來,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以慶祝共同取得的勝利?!霸趺促r?”少主任這樣說的時候甚至有點迫不及待。這就好像一個夜里等人搶劫的人,歡天喜地地對對方說:“怎么搶?我包里有,褲兜里有,鞋里面也有?!睅缀跖c此同時,他剛才意識到身上本該有而缺少的東西——一頓好汗——從胸門前、從背上、從腋眼下、從頸上、從臉上、從頭毛上全一下跑出來了,那就跟對老鼠說貓鼓走了一樣,老鼠一下全跑出來了,或者跟放學(xué)鈴打了一樣,伢兒崽死往外沖。特別是腦門前出的汗最多,不停地往眼眶里淌,辣得眼睛死閉。瞧見少主任的衣裳都濕透了,油七還問:“你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外父老兒,褲子都在滴水,要到醫(yī)院去看下不???你先喝口水,莫脫水了?!薄澳遣幌?,你說,怎么賠?”少主任應(yīng)道。于是油七一只腳徛在地上,一只腳踩向凳子,一只手壓住翻開的作業(yè)本,一只手高高舉起圓珠筆,朝空中連甩幾下,開始和他算賬。賬起先是從一些零碎的東西算起的,比如說茶具、保溫杯、減肥茶、香水、帽子、錢包、騎車時防曬的袖套,你不得不說油七這人心細(xì)如發(fā),不但記得買了這些東西,還記得是在哪里買的、哪一天買的、原價多少、打了幾折。這些東西并不貴重,因此,每當(dāng)油七說“那我就把它記下來了”,少主任都搶應(yīng)道:“好的好的。”兩人有時還頭碰頭湊在一起,互相征詢地看一眼,那就跟是志同道合的兩個人在合計什么事一樣。他們商量合計時是那么投入,以至于讓周圍的人比如端水的服務(wù)員都不舍得去打攪,當(dāng)然他們身邊也沒別的人。
少麗的媽媽一直生活在武寧老家,不跟少主任過。聽說一只手截肢了。中間,油七還說:“外父老兒我先跟你說清楚啊,人的記憶力是有限的,有些我記不起來的東西,你要是有印象,也幫著說說?!鄙僦魅翁ь^,滿臉放光地說:“那敢情好,敢情好?!蔽夜烙嬌僦魅芜€真動腦筋去想家里有什么東西是他不知道來源的,好與這“斷了關(guān)系但冇斷感情”的前姑爺核實。之后,油七列出的東西就讓少主任有些吃不消,有些難受了,這些東西買起來不是兩百就是三百。兩三百是什么概念呢,那就相當(dāng)于俺女兒剛上班時前三個月的月工資,我聽說有些鄉(xiāng)政府的人上班幾十年,一個月工資也就是三百來塊錢。四百?有的六七百。你說,油七給少麗買一件東西,就花去一個公家人一個月或半個月的工資,少主任還不嚇到嗎?少主任工資幾多,他心里不是沒有數(shù),這樣的工資經(jīng)得起她幾買?因此,他答應(yīng)起來開始變得遲疑。他就跟我打牌一樣,還冇打幾盤就開始計算輸了幾個子,看自家輸不輸?shù)闷穑苍谟嬎闩畠哼@樣手筆不小的花費有多少,自己還賠得起賠不起。他一邊算,一邊心里罵女兒,罵她花起錢來不曉得控制,人家是學(xué)習(xí)無止境,呵呵,你是花錢無止境。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家,怎么承擔(dān)得起這種消費?你不曉得這些賬今晝都要算給你老子的???那油七似乎也感受到前外父的為難,在記賬過程中耐心等候,直到后者說了“好的”,才把數(shù)字記到本子上。少主任也感覺答應(yīng)得慢了,有負(fù)于對方的尊重,就又以較快語速補(bǔ)充“好的好的好的”,以表示認(rèn)可。
之后,隨著油七所開列的物品價格越來越昂貴,少主任也就變得越來越容易走神。比如大哥大,光是機(jī)子買過來就花費一萬塊,還不說后期每月替她繳存的話費(這東西這么大,少主任不曉得他女兒是怎么藏起來讓他看不見的,他在屋里只看見她拿出來過一次,她說是同學(xué)劉鑫借她玩的);又比如光陽踏板車,原價八千四百塊,因為油七是分期付款,另外支付了六百塊利息,油七說這是買的時候開的收據(jù),我不跟你算多余付的利息,只算八千四百塊原價,這些年加的油也有數(shù)字,你女兒沒有油就到賽湖加油站去加,都是記賬,我每半年去結(jié)一次(少主任在心里說,你說這女兒幾騙人!騙她老子說這摩托車是同學(xué)吳辰的,吳辰她去洪城大市場幫親戚做生意,就把摩托車留給她少麗騎,逢年過節(jié)吳辰回來,吳辰再騎?!捌鋵嵕褪翘嫠9??!迸畠哼€這樣說。誰曉得,并不是她少麗借吳辰的摩托騎,而是吳辰借她少麗的摩托騎。呵呵,平時還跟自己說,她少麗和劉鑫、吳辰是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三姊妹,現(xiàn)在看起來不過是聯(lián)合起來騙她老兒的三個妖精)。到這時,油七要想把少主任的注意力集中到清算上來,就得靠嚷。油七跟對聾子說話一樣,把雙手?jǐn)n在嘴前,朝人家耳鼓里喊:“聽得到我說話不???”油七怕少主任真的傻了,還伸出一根指頭在少主任兩眼間移動,看少主任有沒有反應(yīng)。來自少主任的應(yīng)答艱難、微弱且遙遠(yuǎn),跟一個老人家要死一樣。魂好像全不在了,也不能說不在,就是大部分不在,還有一點——或者說一絲一縷——飄蕩在人間?!耙谩 鄙僦魅慰炊疾豢?,就說“要——得——”聽說油七為了把賬順利算完,還給少主任沖了碗糖水。也不知是紅糖水讓少主任恢復(fù)了體力,還是“虱多不癢,債多不愁”這樣的事實讓少主任一下豁達(dá)了,總之,他精神一振,坐直身體,和油七快刀斬亂麻,把賬一口氣算完了。油七要加總數(shù)時,他還翻出屋里的計算器來。“歸零,加,加,加?!狈块g里響徹著機(jī)子的聲音,好大一會兒,才聽它說“等于”。就是這“等于”后面的數(shù)字把少主任徹徹底底嚇傻了。我估計少主任能振作精神配合油七繼續(xù)算賬,是因為心里有這樣的想法:總數(shù)總不會超過這個數(shù)吧?他盡量把“這個數(shù)”往多了估,總不會超過十萬吧?十二萬?但最后計算器說出來的是四十萬。油七重新加了一遍,還是四十萬?!澳憧矗@不是我說的,這是計算器說的?!庇推哂职戳艘淮巍?”鍵,于是從計算器里又冒出“四十萬”的聲音,“而且,這計算器還是你屋里的,你屋里的東西還騙你嗎?”之后他們約定了還錢的程序和日子,當(dāng)少主任說自己只有七萬來塊存款——是七萬三還是七萬五他也不記得——時,油七說,鬼話哦,你這么大一司法局干部,只有七萬塊,說出去誰信。少主任說,我騙你做什么,我要騙你說三萬、四萬不好,說什么七萬呢。油七說,反正一分錢不能少,該少的我剛剛算賬時已給你少了,還要再少,就說不過去了。
油七是從后門進(jìn)來的,走也是從后門。他在路過那輛停在石棉瓦下的光陽摩托車時,擰了幾擰油門,捏了幾捏手剎,說:“這摩托可以拿來當(dāng)些錢,你們不想要的話?!鄙僦魅握f:“那最好了,可以把買摩托車的這筆錢減了?!庇推哒f:“減了?外父你說胡話吧?現(xiàn)在它還值幾個錢呢?五百塊都值不到。當(dāng)時我買它可是花了九千。而且就是你想脫手,我也不見得要,我要它有什么用?我還怕沒摩托車騎?”油七當(dāng)時是從高出地面一米多的石岸馬路跳進(jìn)后院的,這次沿著鋪了石板的小路走上馬路,當(dāng)他走上去后,還對站著發(fā)愣的少主任說:“外父,再見哈?!鄙僦魅我蚕袷撬蛣e親戚一樣,揮手回應(yīng):“走噻,小油?!鄙僦魅喂烂推咦叱鲞@片宿舍總的鐵門,才轉(zhuǎn)身進(jìn)屋,他把塑料水管接上水龍頭,把臥房、堂屋等油七走過的地方反復(fù)沖洗,之后又用拖把拖干凈。油七坐過的椅子以及他們一起趴在那兒算賬的桌子,少主任全摞起來扔到屋后面。差不多了,他就扯張凳子坐到天花板正中心下,給繩子打結(jié)。他心想這還不是手到擒來,結(jié)果打了十幾分鐘也冇打出個頭緒來。之后他踩上凳子,把繩套系在從天花板伸下來的鐵鉤上。這根鐵鉤我懷疑是從預(yù)制板里翹出來的鋼筋條,做屋的人圖省事把它敲成彎鉤。按理說,少主任把頭伸進(jìn)活結(jié),一蹬凳子,就能把自家吊死。但是——你不能不說,有些人,除了會做樣子,什么事都做不成——這少主任在空中晃蕩了兩下,不但冇把自家吊死,還重重落下來,砸在翻倒的凳子上。痛得他像被翻過身來仰面朝天的知了一樣,不停地往空中蹬腿。他這樣在陰涼透濕的地面滾來滾去,不時用他武寧縣那邊的話哼叫“娘哎,娘啊”,哼了半小時——我想他是有點沉迷在這種可憐里了——終于驚動隔壁鄰居老王。老王說:“我聽到你這邊響,就過來看下,誰曉得你睡在地上?!鄙僦魅巫プ∪思疑煜聛淼碾p手,站起身,又招呼人家坐,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向?qū)Ψ秸f了。老王在汽車站上班,聽的時候怒氣填胸,說:“這些伢兒真是無法無天?!边^了半晌,老王又說:“唉,我有一事頗想不明白,少主任,你看哈,我平時還想,我要有點什么不平事,不是還有你這樣一位在司法局上班的鄰居可以照應(yīng)一把,誰曉得,你連自家都照應(yīng)不了。你讓我以后指靠誰?”這句話說得,把少主任一張臉臊得通紅,紅得像一只大蝦米。老王說:“少主任我又要說了,你個人連死都不怕,為什么還怕一個街上的小混混。你拿出死的決心,和他拼了,他能拿你如何?!鄙僦魅握f:“哎呀,我的命不要緊,假如我自殺死了,能換來我女兒今后美滿幸福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呢。再說我一身的病,脂肪肝、痛風(fēng)、高血壓、心律不齊,骨質(zhì)也早疏松了?!崩贤跽f:“你這么說,不缺乏道理,不過就這樣餓著肚子上路,不劃算。這樣,我去把我屋里的幾瓶谷燒拿來,俺再去弄點豬頭肉,先好好吃上幾天,怎么樣?”少主任說:“那怎么不可以?”老王說:“而且你真想要死,死到油老七屋門口是最好的,這樣也能喚起各級領(lǐng)導(dǎo)對這件事的認(rèn)識,也能解你女兒的圍。而且你也不用真死,要確保能搶救過來。”后來,不知是公安局哪位局長的司機(jī)給油七打電話,說:“莫做過分了哦?!崩掀呔徒o少主任打了五折。
又有一天,刑偵大隊一位副大在街上碰到油七的一個手下,就叫他把油七叫來,油七來后,副大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說:“聽說你要搞事噻?”老七說:“那怎么叫搞事呢,讓人還錢還有錯嗎?欠債還錢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前者說:“當(dāng)然,不過我勸你不要把事情性質(zhì)演變?yōu)榍迷p勒索,再說,要人還錢,不能走法院程序嗎?”油七反復(fù)掂量后,就只要少主任出十萬。最后成交是八萬。我聽說經(jīng)此一事,少主任原本只白了一點的頭發(fā),全白了。冇多久,就找一輛龍馬車把家當(dāng)運九江去了,他在九江租下一棟農(nóng)民房。他在司法局早就辦了退二線,后來除非是領(lǐng)錢和福利,再不來瑞昌。據(jù)說龍馬車快開出瑞昌時,他還從車窗那兒伸出戴墨鏡的頭,看是不是有街上伢兒追上來。至于少麗就更冇回瑞昌一次。哎呀嘞!我這是兵已在頸還不自知,還以為自己有時間慢慢去給女兒謀一個好姑爺,等我這樣比過來那樣比過去比得差不多,怕是我女兒早被別人家搞大了肚子。我怎么趕得上這些流子、這些土痞無賴的速度呢。哎呀嘞,要不是施銀過來說親,我哪里意識到我女兒已經(jīng)長開了呢,我天天看她,今晝和昨日沒區(qū)別,昨日和前日沒區(qū)別,總認(rèn)為她還只十幾歲的樣子,誰曉得她在外人心中已經(jīng)發(fā)育得這么成熟,而我聽說,一個女孩只要是發(fā)育成熟,并且稍微有點姿色,就要讓街上伢兒過一遍。還什么聽說,我天天騎車得街上,還少看見了吧?有些女孩子還冇長開,還只讀中學(xué),就讓這些穿花里胡哨衣裳的伢兒帶出來了,還跟他們學(xué)吃煙。煙都能吃,晚上陪他們困醒還有什么困難的?哎呀嘞,我女兒現(xiàn)在又不在我身邊,你曉得有沒有伢兒去找她。你看不到這樣的事實,還看不到這樣的道理——聞到臭了,蒼蠅還不都往那邊飛——嗎?今晝沒人找,明晝沒得吧?街上的伢兒冇意識到,今一鄉(xiāng)那邊的伢兒你怕意識不到吧?要是等今一鄉(xiāng)的伢兒找去,那不是冇得解,以后還得在今一生活。還說調(diào)街上調(diào)街上,調(diào)個鬼哦,都嫁鄉(xiāng)下去了。即使不在今一生活,到街上來,憑我,憑我女兒,有什么本事把一個活人弄到街上給他一個班上呢?那不只有讓他和我一樣,去賣菜,或者開個店。那算什么事呢?說出去不丟人?這種事你怕沒得可能吧?一個年輕女伢兒她哪里懂這些深遠(yuǎn)的道理呢?她哪里曉得這么多危險呢?她現(xiàn)在處在青春期,一心等別人哄,你怕靠你萬德珍幾句話就管得住嗎?那些奸猾的伢兒今晝弄朵花明晝弄塊表來哄她,她一次兩次還能記起老娘我的交代,三次四次呢?不就把這些金玉良言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女人——特別是年輕女伢兒——不就是這樣?最好騙的不就是她們?哎呀,感謝我施銀大人,感謝他老人家,要不是他,照我這樣粗心馬虎,我女兒早已墮入苦海,無法施救了。我這就起來,我就是摸也要摸到施銀家去,我跟他說,我女兒現(xiàn)在就可以來跟你說的公安局伢兒——小艾——見面。還有,公安局幾好呢。只要是這伢兒合適,他穿著制服,帶我女兒在街上走一圈,那不就跟給我女兒弄了個護(hù)身寶甲一樣,從此誰敢打她主意、敢動她一下呢?我有這樣一個女婿依靠,以后也少馱人欺負(fù),人家聽說我是公安局小艾的外母,不總要給點面子的啊。我怕見到我,還要主動對我微笑啊。我起來,我趕緊起來。這事情不能再拖了。莫貪哪,萬德珍,看到機(jī)會就把握住。浪費機(jī)會就會遭到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