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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長的一天(短篇小說)

    2022-01-15 21:57:50馬碧靜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2年1期

    馬碧靜

    還是前兩次的位置,坐西朝東。兩千多年前,在那場楚霸王項羽和劉邦“約架”的鴻門宴上,項羽故意輕視劉邦,將原本理應(yīng)讓給賓客的最尊貴席位留給自己。當(dāng)然,當(dāng)時劉邦也故意處處示弱,實則心有千壑、城府深不可測。所以有人認(rèn)為項羽犯下的第一個致命錯誤便是鴻門宴上放走了劉邦……

    現(xiàn)在,他阿蓋就坐在這個象征著“最尊貴”方位的木質(zhì)躺椅上,右掌捧著自己的半張臉,手肘杵在一旁的小木桌上。他虛著眼望過去,十米開外的距離處,一泓不足一畝的水塘靜靜地臥在那里,像巨人的一窩肚臍眼。十來個小孩草籽一樣散布在水塘四周玩耍,他們用小水桶從塘里拎來水,攪拌沙子堆成一個個自己命名的“城堡”“宮殿”“迪士尼樂園”……享受著獨屬孩子的無憂世界。

    阿蓋“坐西朝東”的方位,就是以水塘為參照的。當(dāng)然,第一次選擇這里時,阿蓋并未想到這些。只是一眼掃過來,這個地方就在召喚他。這里相距水塘和其他休閑涼亭都是最遠(yuǎn)的,安靜,就是召喚他的神秘力量。這是坐落在城郊方向幾座小型平緩山坡上的“錦繡山河森林公園”,在阿蓋看來,凡是冠以“公園”的“森林”,無一不是已被馴化和豢養(yǎng)的小鳥、家禽和寵物。那些能夠延伸想象力的莽荒部分被斬斷了,一切都顯得祥和、乖巧和親民?!板\繡山河森林公園”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水塘是人工水塘,上一次放水不知是什么時候,或者自建成就只放過一次水,后來,旱季水位下降幾十厘米,雨季來臨后水位又漸漸恢復(fù)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自由生長自生自滅。不過只要每一種情形不極端,那么總會維持在相互找補得當(dāng)?shù)钠胶鉅顟B(tài)。宇宙萬物莫不按此規(guī)律運行。阿蓋認(rèn)為自己的猜測基本靠譜,五月份他第一次來時,水位線痕跡裸露在河岸邊很高的位置,水位卻很低,現(xiàn)在是七月份,雨水使水位漫到了沙灘平面。說“沙灘”,畢竟也是牽強冠名,同樣的人造沙灘,哄小孩玩兒一樣圍著水塘十米寬地鋪了一圈,厚度嘛,阿蓋衡量不出來,想來人工的東西總有個局限性,只有渾然天成的才有深扎地底的根。

    阿蓋彎下腰,隨意抓了一把,讓沙子從指縫間緩緩流下。亮黃色的沙子一會兒就流光了,他又抓了一把。沙灘外是草坪,草坪外是透水混凝土小路,三女一男從那兒經(jīng)過,一個穿條花枝招展連衣裙的女人指著沙灘說:這些沙子是從外省運來的,空運哈!女人的話引來其他人的嘖嘖咂嘴,那男的不樂意了:哇!外???空運?別吹牛了,我就不信了。云南沙子多得是……女人沒和他爭,一伙人說著話走過去了,阿蓋將臉湊近,抽著鼻子嗅嗅,好像在確定那倆人誰的答案正確。他知道海沙有海腥味,河沙只有土味,江沙亮黃干凈。風(fēng)來了,迷了他的眼,再睜開眼睛時,他確定這是江沙,而且十有八九是他們老家那地方的沙子,他的老家就叫金沙江村。長江的上游。

    想到金沙江村,苦味如蠕動的蚯蚓,慢慢從喉管蜿蜒爬行而來??辔逗芸炻又辽嗵Υ浇?、口腔里每一個隱微的部位。他使勁想要咽口口水,口干如荒漠,沒水。這時他想到,或許應(yīng)該先買一瓶水。與前兩次來到這個地方一樣,不買水是因為他覺得一個即將結(jié)束生命的人,喝水還有什么意義?不過這一瞬間,他還是覺得或許不要太苛刻,這可能是他在人間的最后一瓶水。

    小賣部就在他朝向的東方,綠茵茵的人工草坪上散布著搖搖椅、滑滑梯、秋千架、蹦蹦床、旋轉(zhuǎn)木馬和小賣部,小賣部售賣冷飲和炸烤類食品,刺鼻的香味很遠(yuǎn)就聞得到,不屈不撓地刺激著游客的味蕾。美景水塘沙灘免費,娛樂設(shè)施收費,有得到有付出,很公平。礦泉水流進(jìn)他的喉管,苦味如消逝的煙霧慢慢隱循。不過他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那種苦如黃連的難受又將占領(lǐng)他的全部味蕾,時刻提醒著他人生苦短。這種難受至少持續(xù)有五六年了,先是網(wǎng)搜,答案五花八門,有的令他膽戰(zhàn)心驚:濕氣、膽囊炎、脂肪肝、癌癥……醫(yī)院片子出來,脂肪肝是有的,醫(yī)生說輕到可以不吃藥,注意飲食加強運動就能改善,他嚴(yán)遵醫(yī)囑,但沒用。運動雖然未使他的老毛病有絲毫改善,卻讓他愛上了戶外跑,也是在戶外跑途中,他認(rèn)識了令他心痛的前女友阿丹。

    阿蓋沿著人工沙灘往回走,這邊的沙子被雨水凍得有些板結(jié),并不松軟,走上去更像泥地。幾個年齡參差的孩子拉著手蹚水。雖然岸邊豎有“水深危險”的警告牌,但顯然沒引起家長和孩子的重視。阿蓋放慢腳步,最后干脆停下來看著他們。孩子們試探著、驚呼著,相互壯著膽,慢慢走到了水塘中心,顯然水位并未淹過令他們恐慌的界線。阿蓋仔細(xì)觀察了一下,水位不到那個最小的孩子的大腿根。孩子們見水并不深,又繼續(xù)拉著手從塘中心橫蹚到對岸,越往邊上水位越淺了,這個塘子是俗稱的“鍋底塘”,最深處就在塘子中心。阿蓋深深舒了一口氣,繼續(xù)往回走。往回走時,他很奇怪,一個將死之人為何還會關(guān)心陌生人的死活?這就像一個本來擰緊的螺絲莫名其妙地松動了幾圈,會影響到即將開始的計劃。阿蓋陰沉著臉坐回木質(zhì)躺椅上。半躺著,閉上眼睛,他對自己有些惱怒。

    微風(fēng)習(xí)習(xí),耳邊掠過“簌簌”的聲音。阿蓋睜眼仰面看,頭頂是高挑的亭蓋,四周披下來的居然是棕皮,增添了田園味道。那“簌簌”聲就是風(fēng)兒掀動棕皮的聲音。記得小時候,村子后山長有幾棵棕樹,大人們撕下棕皮做蓑衣,他們小孩子就用棕葉編帽子,夏天篝溝里浸一浸戴頭上,帽檐掛下水滴又涼爽又好玩。棕苞可以吃,不過他們更喜歡放在嘴里嚼一嚼,用小竹管“噗”一聲惡作劇地噴到別人臉上。有一年,一個劁豬匠路過他們村子,就用棕葉教他們編蝴蝶和螞蚱,后來他們小孩子都學(xué)會了編栩栩如生的蝴蝶和螞蚱,掛在樹上和稻穗上,連大人都分不清真假。至今他仍很驚奇:那么一個粗人,居然也能做那么精細(xì)的手藝活??磥硎篱g的所有事情,并非只有一種形態(tài)。我們處于三維空間,是否還有其他空間?看不見的,并不代表不存在。

    苦味又不屈不撓地爬上來了。嗓子眼干渴難受,阿蓋很想喝水,但他沒動。他想起美國女作家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書里說,“每個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另一重公民身份。盡管我們都只喜歡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rèn)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睍镞€批判了結(jié)核病、艾滋病、癌癥等疾病,如何在社會的演繹中一步步隱喻化,從“僅僅是身體的一種病”轉(zhuǎn)換成了一種道德批判……桑塔格希望每個人都應(yīng)“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

    阿蓋后來又去看了老中醫(yī),鶴發(fā)童顏的老中醫(yī)虛懷若谷,他淡淡地微笑,淡淡地把脈,淡淡地對阿蓋說:“你患的是邪犯少陽證?!卑⑸w不解,老中醫(yī)進(jìn)一步解釋:“少陽證是指,人體受外邪侵襲,從其病位來看,是已離太陽之表,而又未入陽明之里,正邪相爭于半表半里之間……”中醫(yī)的解釋讓阿蓋大為驚訝,“正邪相爭”,這病太有玄機和哲理性了,雖然口苦咽干令他困擾不堪,卻又令他喜歡這個說法。如果這樣,莫不是又陷入了桑塔格反對的疾病“隱喻化”?

    阿蓋還是喝完了那瓶礦泉水,一口一口。

    這樣做不知道是不是拖延時間,他只是想將水喝完,像完成自己在世間的最后一件事情一樣鄭重?!罢跋酄??!泵亢纫豢?,他就默念一遍這個句子,他想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瓶子已經(jīng)空了,他將目光從遠(yuǎn)山收回,最后聚焦到小木桌上隨意扔著的塑料小桶、小鏟子和模具上。這是剛才買水時看見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買下了它們?;蛟S當(dāng)時他潛意識里就有一個模糊的想法。現(xiàn)在,他的心頭突然像螃蟹吐泡一樣吐出了這個想法:再堆一次沙子,像小時候在金沙江村那樣。小的時候除了到山里剝棕苞撿菌子,另一個游樂場所就是江邊。阿蓋和小伙伴在沙灘上玩耍,和眼前這些孩子一樣堆各種想象中的城堡、建筑、汽車和飛機。大人們對他們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下江。這是死命令。那條被“金沙”攪渾的江水深不可測,私藏漩渦和暗流,大江養(yǎng)育生命也吞噬生命,世上的平衡總是如此找補而來,很公平。實際上最初大人們連江邊也反對他們?nèi)サ?,只是管不了,最后只能默許。然而底線就是絕不能下江。直到有一次。

    那次阿布下了江。起先他倆光腳在近江的灘涂玩耍,近江的沙子是潮濕的,又細(xì)又軟,腳掌與之接觸舒適得無以言表。后來阿布手搭涼棚朝江面張望,阿蓋問他看什么。他說好像是浮木。又說好像是個人。最后干脆說是像龍又像蛇的東西。于是阿蓋也學(xué)阿布手搭涼棚朝江面張望,可除了奔騰不息的渾黃江水,他什么也看不到。再后來,不知不覺中兩人離江面越來越近,事情的發(fā)生像場夢魘。記憶里阿布還在和他說話,用手比畫著指點他往那個方位看,下一秒人就滑到了江里。那年,他們九歲。

    那以后阿蓋落下了一個毛病,夢魘里常常有一雙從江水里朝他揮舞的小手,可憐巴巴地乞求:“阿蓋救我。”每回滿頭虛汗地從夢魘中醒來,他擂鼓般的心跳都會警告他:這一切都是曾經(jīng)真實發(fā)生過的事。

    短信提示音響了一聲,又響一聲,又響了一聲。阿蓋沒看,他知道那是閻王催債的信息,現(xiàn)在都快將他性命催沒了,再看又有什么意義。以前,他會將每一個新的銀行號碼高利貸號碼借給他錢的朋友的號碼統(tǒng)統(tǒng)屏蔽拉黑,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必要了。死了這條心吧。過了今天,你們不可能再找到我。阿蓋報復(fù)性地狠狠關(guān)閉了手機。

    他脫下外套和鞋子,挽起褲腳,光著腳踩在沙地上。微涼的感受,走動中沙子淹沒他踩下去的腳掌,又從他的趾縫中擠出來。阿蓋拎著空水瓶和小桶,慢慢走向水塘。水塘邊的沙子與江邊近水灘涂地一樣,都是潮濕的,同樣又細(xì)又軟,涼膩的感覺襲上心頭。陽光有點刺眼,渾黃的水面漾著一層層的波紋,碎金子雜糅在波紋里。這塘死水令阿蓋有些恍惚。它當(dāng)然不可能是金沙江,阿蓋戰(zhàn)栗了一下,使勁晃了晃頭。阿蓋一趟趟地來回打水,在涼亭下就地建造他的城堡,先是澆水和沙,無目的地挖掘、團捏,圓形、三角形、長方形、正方形、不規(guī)則圖形,然后有目的地拼湊、拆分、修飾,漸漸地,阿蓋沉浸其中。小時候,小伙伴和大人都稱贊他手巧,一個男娃娃,編的蝴蝶和螞蚱比女娃娃編的還要精巧別致,能用棕葉最里層不足三厘米的黃色嫩葉編出小螞蚱的,就只有他阿蓋一人。有些能力是天賦。直起身拍拍手,阿蓋有點腰酸眼黑,再睜眼時,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十平方米左右的沙地,居然都被他堆成了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城市,有城堡、城墻、穹頂、圓柱、亭臺、樓房、花園、街道,甚至有劇場、角斗場和浴場,浴場處還修了噴泉,池里被他灌了水。莫名地,他竟有點欣喜,跑到草坪里,采來青草和蘆葦裝飾他的建筑。他像小孩一樣趴在草坪上,陽光蒸發(fā),濃郁的土腥和草腥味撲面襲來,這是童年的味道。他還觀察小螞蟻運餅干碎屑,看螳螂打架,這是多少年都沒有過的事情?俗事的忙碌中,他錯過了多少細(xì)微的美好?阿蓋深吸口氣,舒心中隱含的遺憾與凄涼。城堡裝飾好了,他憑著興頭跑到水塘邊,撿了根樹枝,在柔軟的沙灘上寫下“古羅馬城”的字樣,并一路將箭頭標(biāo)至他建成的“城市”。

    Rome was not built in a day——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阿蓋想到一條英文諺語。但傳說中羅馬的建造者羅慕洛稟賦聰明,曾在一夜之間建造了羅馬城。

    完成了這一切,阿蓋靠坐在躺椅上,困意襲來,他不知不覺睡著了。他看到了鋪天蓋地的金沙江水,整條被黃沙染黃的江水從平躺的形態(tài)到完全豎直,江水傾斜而下,震耳的轟鳴,巨大的瀑布。他和阿布驚惶中拼命跑啊跑,突然,他的右小腿被一只手抓住了,他低頭看見阿布黑亮亮的眼睛,那雙眼睛寫滿哀求和恐懼。阿布滑進(jìn)了江里,可是阿蓋也同樣恐懼,他們那么弱小單薄,根本處理不了生死問題。他被阿布拖到了地上,眼看就要被拖向江中,再也看不見這個美麗世界……極度恐慌中,他抬起另一只腳使勁踹阿布抓住自己的那只手,踹他的頭和臉。他耳邊聽到了阿布含糊不清的“阿蓋救……”瞬間阿布便被江水吞沒了……

    這才是二十一年前事情的真相。夢境還原了最重要的部分,而在現(xiàn)實中,他選擇的是遺忘。

    叔叔,叔叔……一個稚嫩的童聲在他耳邊輕喚著,阿蓋眼皮劇烈地抖動了一會兒,終于從夢魘中掙扎出來。他感覺全身無力。睜開眼,兩個小女孩面帶怯意地站在他面前,靠前的一個約莫八歲,后面一個六歲多點的模樣。

    叔叔,這是古羅馬城嗎?大一點的小女孩又發(fā)問了,她扎個高馬尾,尖下巴,面色清秀,目光清澈。阿蓋還沒來得及回答,小一點的女孩子突然跨上前一步,奶聲奶氣地喊了聲“哥哥”。

    哥哥,你建的古羅馬城可真好看,你簡直太厲害了!小女孩伸出大拇指,仰著臉崇拜地看著眼前這個被她稱為“哥哥”的人,一臉無邪。這個小女孩好可愛,像在哪里見過?還是有眼緣?阿蓋使勁回憶卻想不起來。小女孩左右各扎了一個羊角辮,滿月一樣的臉龐粉嘟嘟的,大眼睛靈動得像要淌出水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覺得她眼熟的緣故——小女孩的頭發(fā)和自己的一樣,自生鬈。這可能也是她想要親近他的原因?

    呃……是的。這是古羅馬城。可是,你們怎么會知道?阿蓋定了定神,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

    我們是順著路標(biāo)箭頭找過來的。兩個小女孩回頭指向水塘方向。阿蓋這才想起來自己做的標(biāo)記。

    噢,對的。你們好聰明。

    哥哥,你堆的古羅馬城真是太好看了,我們可以欣賞一下嗎?鬈發(fā)小女孩請求著。她說話時大眼睛專注地看著阿蓋的臉,還習(xí)慣地打著手勢。

    當(dāng)然可以,沒問題。說完阿蓋才驚雷轟頂一樣,突然想起來今天上山的目的了。他開機一看,時間已是下午五點,空中的太陽已偏向西方。其實腕上的運動手環(huán)有時間,但他還是忍不住開了機。短信提示音像紛至沓來的凌亂腳步聲,他無感地翻看著,除了銀行的號碼高利貸號碼,還有母親的未接來電。想到金沙江邊,那個童年記憶里貧困的小山村,阿蓋感覺有點窒息。不過他很快便阻止了影響他行事的不良情緒的泛濫。

    當(dāng)然可以。你們還可以在這里玩,繼續(xù)建造你們的城堡。他對著沙地上的塑料模具努努嘴,拍拍腳底的沙子,穿好鞋襪,從躺椅上立起身,將手機揣進(jìn)外套口袋。不過他不想拿這件外套了,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外套已是累贅。而外套里的手機就是他的索命符,他煩、他煩,他簡直煩透了,他不想臨死還不得清靜。

    他重將外套扔在椅背上,望望眼前的山坡,他準(zhǔn)備走了。

    哥哥,你要去哪里?不和我們一起堆城堡嗎?鬈發(fā)小女孩天真地問。她抬手在胸前畫了一個圈,表示城堡的意思。她真可愛,還很精靈。為了討好他,居然將他稱呼得這么年輕。阿蓋忍不住從苦澀的唇角抽出一絲微笑,他多想摸一摸小女孩與他一樣的鬈發(fā)。如果阿丹沒走,那他倆肯定也會生這么一個萌萌的小公主,她的頭發(fā)一定也會是遺傳自父親的鬈發(fā)。

    可是……人生沒有可是。

    嗯……哥哥想去爬山坡上的長廊。阿蓋手指綠樹掩映、郁郁蔥蔥的半坡,沿著上山的小徑,可以走上曲折迂回的長廊,沿著長廊,可以爬至山頂。山頂有一個不規(guī)則圖形組成的建筑,材料是平面反光鏡,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一個閃亮的發(fā)光體。前兩次阿蓋就爬上去看過,建筑有三層,空空蕩蕩,裝修材料的氣息還殘留在空氣中。最頂樓那兒有扇開闊的落地玻璃窗,只要抬一抬腿,翻過那排不銹鋼圍欄,閉上眼睛自由落體,他就解脫了。

    阿蓋無意識地朝前走了幾步。

    哥哥……你的衣服?;剡^頭,阿蓋看到小女孩已將他的衣服抱在懷里,小女孩將衣服遞給阿蓋,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

    呃……要不,你們先替哥哥守著衣服行嗎?阿蓋和小女孩的目光對在一起,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撞了他一下。突然有種不忍、感動、難受、溫暖的情緒雜糅在一起,就是這個東西撞了他一下。他想撒個小謊,因為他實在不知道怎么跟小女孩解釋衣服的事。

    好啊,好啊。小女孩甜甜地笑了,好像得到褒獎的孩子。對于孩子來說,大人對自己的信任無比珍貴。她緊緊將衣服抱在懷里,乖乖地走到木質(zhì)躺椅上坐了下來。高馬尾小姐姐喊她一起堆城堡也不動。

    阿蓋默默看著躺椅上坐著的小小身影,那認(rèn)真的小模樣讓他眼眶發(fā)熱。不過他馬上背過了身,深呼一口氣,轉(zhuǎn)身往上山的小徑走去了。

    廊道上沒有人影。

    站在第一條供游客休閑的廊道平臺往下看,沙灘和娛樂場里的游客漸漸散去。下山的最后一趟公交車六點鐘發(fā)車,現(xiàn)在走到公園門口剛好乘得上。少部分留下來的游客,多半是自駕。

    阿蓋原本是有一輛愛車的,霸氣的斯巴魯傲虎,不過那是過去式。如今公園以外的時間、今天以外的時間,都已不再與他發(fā)生干系了,又何必在乎趕得上趕不上公交車?

    綠樹叢中,阿蓋調(diào)整著位置找到那個涼亭,發(fā)現(xiàn)那兩個女孩仍待在那里,大的玩沙子,小的抱衣服。微風(fēng)起,隨風(fēng)送來一個男人的喊聲:“紫依,雨童,你們在干嗎?趕快過來,我們要走了……”

    阿蓋翹首朝喊聲方向望過去,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人站在東南方向的涼亭下,手叉著腰往小女孩所在的方向張望。

    “我們在幫人家守東西……”稍大點兒的女孩大聲喊了回去。

    “我們……我們在幫哥哥守東西?!贝簏c兒的女孩喊完后,奶聲奶氣的聲音也回應(yīng)道。

    “守什么東西啊?你倆趕快過來……”

    “叔叔,我們不能過去……”大點兒的女孩又喊。

    “不過去……我們……我們要幫人家守東西?!毙↑c兒的女孩跟著喊。

    “紫依?快過來……聽話。”男人使勁朝這邊招著手,聲音里已有嚴(yán)厲和不耐煩的情緒。

    “就不過去……說話要算數(shù)?!蹦搪暷虤獾穆曇粢矆?zhí)拗起來。

    阿蓋覺得真有意思,兩個女孩一唱一和,通常是大女孩喊完,小女孩才跟著喊。阿蓋想起手機上學(xué)人說話的湯姆貓,不禁啞然失笑。

    阿蓋看到男人朝小女孩的方向走過去了,他突然有點心慌。萬一被人逮住怎么辦?他有種計劃即將被干涉的恐慌,撒腿便往上山的走廊跑去。腳踏地的聲音一直攆著他的腳后跟,像有一群大鳥扇動著巨翅追趕他。他不敢停下來,頭也不回地往山上沖。幸虧有平常鍛煉的基礎(chǔ)做支撐,雖然氣喘心跳,運動手環(huán)上的心率仍保持在120下的良好狀態(tài)。他就這樣一步不停歇地直沖向山頂,跑進(jìn)了那座銀光閃閃的平面玻璃建筑。玻璃房里空空蕩蕩,潔凈的地磚反著釉光,光滑得可以在上面溜冰。地磚幽幽地照射出阿蓋面目不清的面容。玻璃房里只剩下他被放大得過分清晰的呼吸聲。他靠著玻璃墻坐下,平息著自己的呼吸。以前除了長跑,前女友阿丹也會陪阿蓋爬山。阿丹是城市里長大的孩子,不熟悉山野事物,阿蓋就教她如何辨別野生菌、怎樣掏蜂蜜、怎樣用樹丫杈做彈弓……如果他的生意沒出現(xiàn)意外,那么他們會永遠(yuǎn)那么幸福下去……

    其實阿丹真不是那種勢利的“拜金女”。從來不是。她跟了阿蓋四年,從他兩手空空白手起家開始。三年后,阿蓋的“山茅野菜”餐廳魔幻地增加至四家連鎖店,直至一年前又魔幻地一敗涂地。阿丹并非因為阿蓋事業(yè)的一敗涂地離開他,而是他精神上的一敗涂地。

    一年來,他酗酒、崩潰哭泣、破口大罵、借高利貸還債、易躁易怒性情大變,這能怪他嗎?小半生的心血付諸東流,還背負(fù)了上百萬的債務(wù)……這個時候,他才真切感受到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困境是什么樣的,才理解欠了一屁股債的失敗者為何有勇氣舉家自殺……

    男人可以在金錢上被打敗,但永遠(yuǎn)不能在精神上被打敗。我永遠(yuǎn)不會嫁給一個精神上的“矮子”。這是阿丹甩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苦澀像一條迂回前進(jìn)的蛇,躲閃中一點點侵占著他口腔的領(lǐng)地。哀傷像蛇行時蜿蜒留下的痕跡,揮之不去。

    他起身,從玻璃墻望出去,遠(yuǎn)處的高原湖泊像一條灰藍(lán)色的緞帶。緞帶的“之”字形拐彎處有個著名的旅游小鎮(zhèn)“滄洱島”,一年前阿蓋在手機上看過一條關(guān)于那地方的驚天新聞:還不起高利貸的一家三口駕車去到那地方,夫妻倆在旅店里用枕頭悶死了八歲的女兒,隨后夫妻倆挽手一起走向洱海自殺。最后妻子被淹死,丈夫被人救起……兩年前阿蓋還刷到一條新聞:一女人發(fā)現(xiàn)丈夫有外遇痛不欲生,要跳樓。十歲的女兒怎么也攔不住。最后女兒說“媽媽,一會兒你抱緊我,我害怕”……就這樣,女兒陪著不負(fù)責(zé)任的懦弱媽媽跳了樓。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女兒仍如此愛她的媽媽信任她的媽媽,即便媽媽是帶她去死……阿蓋顫抖地握緊了拳頭,淚眼模糊,他覺得心好痛。

    阿蓋平息著情緒,繼續(xù)往樓梯走去。二樓的空間要比一樓稍小一些,靠玻璃墻陳列著一圈木質(zhì)長椅,阿蓋沒停留,繼續(xù)爬向三樓。三樓的空間比二樓又小一些,里面空空蕩蕩。那扇敞開的窗戶一下?lián)糁辛怂?。站在窗前,一陣悲涼襲上心頭,他問自己:今天、此刻,真的是自己謝世的時刻了嗎?半年前,他首先選擇的地點是享譽世界的蒼山風(fēng)景區(qū),山上風(fēng)光秀美地形復(fù)雜。當(dāng)然也不乏尋美遇險的驢友和輕生的厭世者。戲劇性的是,躺在蔭翳隱蔽的溝壑里等死的他被一群探險游客救了。第二次選擇的是洱海,他計劃設(shè)計成一場意外。當(dāng)他決絕地躍入海里,漸漸往下沉入黑暗時,極度的恐懼感使他奮力朝上游……每周兩次的洱海游泳鍛煉沒有白費。那天從海里上岸,他沮喪萬分。他體會到“生”很難,“死”,同樣也不容易。

    也就是從洱海里逃生那天,他跟著一群戶外裝扮的老年人乘上了一輛公交車。他不知道公交車的終點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渾身濕淋淋的他一上車便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公交車師傅多看了他幾眼。除了那群興沖沖的老年人,車上乘客并不多,他自覺地找到最后排靠窗的角落,靜悄悄地坐下。坐在他前排的一個奶奶和一個爺爺一直在悄悄說話,不時回頭疑惑地望他一眼。不過他不知道老人在說什么,所有的聲音都離他很遠(yuǎn),遠(yuǎn)得像個夢境。車子駛出了兩站,在站牌停靠時,老奶奶起身坐到了他旁邊。

    年輕人,是遇到什么事了嗎?凡事要看開點兒啊……他緩緩回過頭,對視到一雙溫和慈愛的眼睛,這雙眼睛讓他感到熟悉,瞬間他想到了故鄉(xiāng)的母親。老母親沒有文化,但即便生活再貧苦,也一直堅持供他讀書。爭氣的他也不負(fù)母親厚望,以全縣文科狀元的優(yōu)異成績考入了一所重點民族大學(xué)。然而,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他放棄了讀大學(xué)改變命運的機會。那年父親肺癌過世,他不想再讓不堪重負(fù)的家庭雪上加霜。十八歲,他離開了家鄉(xiāng),他要自己闖出另一條路,證明就是不讀大學(xué)也能成功。他永遠(yuǎn)不能忘記母親那雙憂傷而慈愛的眼睛。十幾年來,他經(jīng)常給老母親寄生活費,卻沒有勇氣給她打一個電話。直到四年前,他終于從一個打工仔變成小老板了,才給母親撥打了十幾年來第一個電話?!皟喊?,要是外面不好過,你就回來……”電話里母親沒有責(zé)怪他的不告而別,只有這句樸實的話。他腦海里翻滾過這句話,瞬間就泣不成聲。那以后,知道他號碼的老母親過段時間都會給他打個電話,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兒啊,要是外面不好過,你就回來……他眼前翻滾起連天的黃浪,草棵和浮木攪和著漩渦直往他臉上打,要將他漩進(jìn)去,他感覺眩暈。

    太陽鉆進(jìn)了一大片云層里,屋里的光線一下子暗淡起來,他抬腕看運動手環(huán):六點十分。他已經(jīng)上山一個多小時了,不能再耽擱了。只要這樣輕輕一躍、自由落體,就什么都結(jié)束了。雖然現(xiàn)在有點難……阿蓋抓緊窗臺欄桿,他耳邊又恍惚響起老母親的聲音,這聲音剮蹭得他心臟絞痛。他咬緊牙,決定翻越護欄……

    身后突然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阿蓋一愣,回過頭,只見一個豬肝色皮膚的男人氣喘吁吁地站在了他背后,氣憤地瞪著他。瞪得他心里發(fā)毛。男人是什么時候進(jìn)入玻璃屋子的?他竟然毫無知覺。

    你小子怎么回事?男人平頭,中等身材,看起來很敦實,右臉頰一條狹長的疤痕十分顯眼。此時他掐著腰,陰沉地瞪著阿蓋,一副想要打架的模樣。

    什么?阿蓋此時已忘了正在進(jìn)行的事情。這突然而至的陌生男人,讓他發(fā)蒙。

    別再裝蒜了。你支使我女兒幫你守衣服,沒見你下山她不肯走……你以為你是誰?男人氣哼哼的。阿蓋現(xiàn)在才反應(yīng)過來,這男人就是先前喊“紫依過來”的那個男人。

    我……還有其他事。你們先走……衣服讓她放躺椅上就行。

    你聽不懂人話還是咋回事?你不下去我女兒她不肯走……男人擼擼衣袖,突然迎上前揪住阿蓋的領(lǐng)子。阿蓋想不到這男人的情緒就像打了雞血,態(tài)度如此惡劣,他招誰惹誰了?一時氣血上涌,他扭住男人揪他領(lǐng)口的雙手,似笑非笑地回瞪著男人。他與男人無聲地對峙著,像坐等劇情發(fā)展的觀眾想看看接下來會怎么樣。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誰啊。

    哈喲,還有勁兒生氣,這也不像要尋死的人啊。男人突然表情松動,笑意像決堤的洪水在臉上泛濫開來。他一下松開阿蓋,像個老朋友一樣哈哈哈笑出聲來。

    你……什么意思?阿蓋心里“咯噔”一聲,也慢慢松開手,困惑地打量著男人。現(xiàn)在他是真糊涂了,搞不清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怎么會知道他的秘密。

    不好意思哈。我無意中接聽了你的電話,擔(dān)心你出事,就上來看看。男人像個大男孩般地羞赧地?fù)蠐项^,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手機遞給阿蓋。此刻他已與之前那個想要掐架的男人判若兩人。

    阿蓋搶過手機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手機。在通話欄居然有三個記錄:一個銀行的一個高利貸債主的,還有一個,是遠(yuǎn)在金沙江的老母親打來的。阿蓋乍一看到陌生男人接聽了老母親打來的電話,腦袋里“嗡”一下炸開了一窩馬蜂,他不受控制地沖上前揪住男人的衣領(lǐng),怒不可遏地問男人跟無辜的老母親說了些什么。這下想要掐架的是他。

    沒說什么呀。就說我是你朋友,我們在一起玩,你上衛(wèi)生間去了。男人沒生氣,似笑非笑地看著阿蓋。

    我說,你也太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了吧?別人的電話隨便就接。阿蓋徹底松開手,無力地靠著玻璃墻坐地上。

    多謝夸獎。嘿嘿。男人也跟著阿蓋坐到光滑的地板磚上,從煙盒抖出兩根煙,扔給阿蓋一根,又幫阿蓋點上。

    知道吧?去年,就在這個地方、你頭頂上方這扇窗戶,一個還不上高利貸的年輕男人就從這兒跳下去了……聽說家里還有年邁的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兩個孩子……

    你跟我說這些干嗎呢?阿蓋心下一沉,卻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沖男人噴出一口煙霧。男人沒接話,低著頭抽煙,煙霧里的面孔顯得很深沉。

    良久,男人才抬頭正視著阿蓋說,不管一會兒你是否還堅持自己的決定,現(xiàn)在,我希望你跟我去看樣?xùn)|西……不對,是看幾個人。

    看什么人?

    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好。阿蓋掐熄煙屁股,從窗戶彈出去,像下了個重要決定一樣重重點了點頭,起身跟男人走出了玻璃房。他暗暗對自己說,這不是猶豫,而是想看看男人會耍什么花樣。臨終前的“花絮”,或許他需要。

    阿蓋狐疑地跟著男人往山下走。太陽開始下山,天空從炫麗紫過渡到橙色,居高臨下地往下看,整個風(fēng)景都被框入了油畫框。如果不是非死不可,這人間真可愛。誰想離開?阿蓋胡思亂想著,一步步跟著男人走。廊橋上的木板非常結(jié)實,不像金沙江上橫跨江面的那條晃晃悠悠的鐵索橋。那條古老的鐵索橋傳說始建于明代,歲月的無情侵蝕使它像行將就木的老人,板與板之間的縫隙很大,稍不留意就會滑入縫隙。那里人的生存條件很是惡劣。阿蓋這樣一想,心里的哀傷更加深一層。

    每走到一個廊道的休閑平臺上,男人就指點沙灘上的人給阿蓋看:

    看到長椅上坐著的那個女人沒?就是旁邊放兩只鳥籠那個。她兒子是市里有頭有臉的領(lǐng)導(dǎo),因受賄數(shù)額巨大,估計這后半輩子就折在“局子”里了……這還沒完,她女兒前年患上宮頸癌,死了?,F(xiàn)在她活著的最大希冀,恐怕就是從花鳥市場買了鳥,再來這山上放生……

    嗐嗐……快看,那老頭你認(rèn)識嗎?

    阿蓋順著男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是那個坐輪椅的六十多歲老頭。阿蓋上次來公園時見過他。他喜歡穿一身棉質(zhì)休閑服,上次是煙灰色的,這次是黑紅色的。一位年齡相仿的大媽推著他,將輪椅停在水塘邊。老頭看起來精神飽滿,不停地和大媽說著什么,不久后,大媽將他扶了起來,他拄著拐杖一個人慢慢圍著水塘走了起來,一瘸一拐。

    那老頭中風(fēng)后就這樣子。

    誰中風(fēng)后都比他好不了多少吧。阿蓋唇角一牽,譏諷溢于言表。他現(xiàn)在有點明白了,這男人是想開導(dǎo)他。他初心是好的,就是有點自以為是了。如果輕描淡寫地講幾句話幾個煽情的故事就能救人,那這世上就不會有輕生者了。

    他以前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誰也料不到自己的人生究竟會走到什么光景啊……男人沒理會阿蓋的譏諷,自顧自講故事。

    呵,一個高高在上的富人,懂得什么是弱者的“至暗時刻”?阿蓋側(cè)目打量著男人從頭到腳的穿著打扮,那身行頭,少不了上萬元。

    他倆繼續(xù)沿著走廊往下走,阿蓋模糊的想法是:我可以跟你下山,但你阻止不了我再上山吧。

    跟我女兒一起玩的女孩叫雨童,是個留守兒童。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異了。父親一直在省外打工,她跟著爺爺過,爺爺是這個公園的門衛(wèi)……男人邊下山邊嘴不停歇地講,喘息聲清晰地傳進(jìn)阿蓋耳朵里??礃幼悠綍r不常鍛煉,肺活量不行啊。

    ……

    一路下山,男人講了很多別人的故事。阿蓋滑稽地想:如果讓他去跟講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宰相女兒比一比,人家可能都會甘拜下風(fēng)。

    你呢?你又有什么秘密?阿蓋突然停下來,挑釁地斜乜著男人。他想看看眼前這個搜羅別人隱情的有錢人,敢不敢也講講自己的不堪。

    男人愣了一下,可能想不到阿蓋會這么問。不過半晌后,他講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故事。

    二十年前,你還是個小屁孩兒吧?那時資訊還沒這么發(fā)達(dá),所以你可能不知道,離云南很遠(yuǎn)的一個省份的小鄉(xiāng)村里,曾發(fā)生過一起滅門慘案。西邊下山的太陽,時而鉆進(jìn)云層時而鉆出云層,男人的刀疤臉在忽明忽暗的光線里有點痙攣,他掛在豬肝色臉上的笑容顯得陰森詭異。

    阿蓋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天邊鮮橙的色彩像是調(diào)色盤里又調(diào)入了黃色,瞬息之間,色彩愈濃,最后調(diào)和出了扎眼的紅色?;鸺t色,是美,也是絕望。

    什么意思?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

    你不是想了解我嗎?

    阿蓋沒說話。他躊躇著,也許是后悔自己太多嘴。

    那家的女人和一個還未結(jié)婚的小伙子有奸情。壞就壞在小伙子當(dāng)了真想娶那個女人……一個雨夜,小伙子用西瓜刀在一間土墻門閂旁鉆開了一個洞,挑開了門閂,進(jìn)門殺死了一家三口。本來他準(zhǔn)備殺死全家四口,斬草除根嘛,一了百了。只是殺到大兒子時,尚有一口氣息的母親用盡全力,將臉頰上被砍了一刀的大兒子塞進(jìn)了床底下,然后堵在了床前……兇手知道大兒子沒被殺死,也不是沒有時間弄開那女人,只是他不合時宜地心軟了一下……對,不合時宜。

    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一陣風(fēng)刮過旁邊的蘆葦?shù)?,冷風(fēng)裹攜著飛絮直撲向阿蓋頭臉,像扇了他一個耳光,沒穿外套的他感到渾身發(fā)冷。阿蓋咬緊牙關(guān),他摸到褲兜里隨身攜帶的那把小藏刀。那是前年和阿丹去西藏玩,在八廓街買的。因為太過喜歡,他一直帶在身上,或許還隱含吉祥如意的祈愿吧?人總會想當(dāng)然地給一些物件賦予意義。觸感里,刀身上那些多半是仿制的綠松石硌著他的手心,冰涼入骨。飛絮柔柔地滑過他的臉頰,癢癢的,金沙江邊也有蘆葦,遍江岸的蘆葦,只擇水而居。眼前這遍山坡的人工種植“蘆葦”,確切地說該叫五節(jié)芒,也稱巴茅。它們的種子也像蘆花。只是水生蘆葦?shù)亩捒招模裰褡?,?nèi)壁有膜,可做笛膜,稈也可做笛。芭茅稈不是空心,無用之美大于實用價值。雖然沒能上大學(xué),但阿蓋非常喜歡讀書,什么書都讀。

    那個兇手外逃二十年。直到現(xiàn)在還在外逃,因為公安機關(guān)一直抓不到他?;蛘摺呀?jīng)死了?那就太便宜他了……男人臉上的疤痕痙攣了一下,像是一條努力向上攀爬的赤黑色蜈蚣。只是,努力的方向卻那么渺?!藗兛傁矚g用“逍遙法外”這種自以為是的詞形容逃犯,其實不對。用“東躲西藏”“茍且偷生”才恰當(dāng)。躲藏與茍且的不僅僅是人,還有倍受煎熬的靈魂……所以說,這才是符合天理的“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法律管不了的,自有天地良心在管,這就是所謂的“天地之間有桿秤”。男人絲毫不理會阿蓋,自顧自說著。

    阿蓋松了手,藏刀滑到兜底,他長嘆一口氣,不知為自己,還是為男人。原來男人不是“他”,而是“他”,虛驚一場。然而驚嚇過后,一種深深的憐憫像激烈涌動的暗流一樣自阿蓋心底泛濫開來。

    你,就是那個滅門慘案的幸存者……那個大兒子!對不對?阿蓋問出這句話時,心口生出一陣陣不可抑制的疼痛,苦澀在干如荒漠的口里泛濫開來。

    不錯。男人轉(zhuǎn)回頭,坦然地直視著阿蓋說,當(dāng)時我只有十二歲。事情發(fā)生后,我只能跟著年邁的奶奶生活。奶奶勉強陪我到中學(xué)畢業(yè),也先走了。其實在慘案發(fā)生后的那三年里,我每每被噩夢驚醒,滿心滿眼都是找我的仇人。是他毀了我的一切,奪走我的至親,我對他恨之入骨。當(dāng)然,我也恨給我招來災(zāi)禍的母親——愿她瞑目。我改名換姓、四海為家,只要聽說哪里有他待過的痕跡,便追到哪里。我做過最低賤的工作,受盡冷眼和歧視……直到六年前,我來到這個小城,遇到了紫依。

    什么?等等。紫依不是你女兒嗎?阿蓋有點震驚。他眼前出現(xiàn)那個能將人萌化的髦發(fā)小女孩。

    哈。我滅門之仇未報,怎敢結(jié)婚生子?但遇到紫依,卻又是上天對我最大的慈憫。男人苦笑了一下,目光遠(yuǎn)遠(yuǎn)望出去,追著天邊火紅的晚霞,像追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站在這個位置,阿蓋能看到仍等在涼亭里的兩個小小身影。大點兒那個叫雨童的留守女孩一直在玩沙子,小一點兒的紫依仍然抱著他的外套一動不動地坐在躺椅上。

    那個雨夜,一天沒討到錢的我在垃圾桶里翻找能下口的食物,突然聽到微弱的嬰兒哭聲。起初我以為是野貓,那孩子不知道被扔了多久了,已經(jīng)快哭不出聲音……等我找到她時,發(fā)現(xiàn)她被裹在一塊紫色的襁褓里,整張小臉都是青紫色的。她的名字就是這樣得來的。也就是看見她的那一瞬間,我決定為她負(fù)責(zé)……

    六年來,我白手起家,發(fā)奮圖強,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我今生剩下的唯一夢想,就是希望紫依能過得好一點,我能多陪她一天……

    二十年了,已經(jīng)是陳年懸案。我想,如果兇手不自首,這案子,是不可能破的……阿蓋遲疑地說。他這是在給辛苦追兇二十年的受害者潑冷水嗎?

    是嗎?其實,這也正是我想和你說的。在慘案過去的十幾年里,我夜夜都在煎熬中,直到遇見紫依……

    當(dāng)然,現(xiàn)在、此刻,你肯定也有自己的煎熬,就像眼前的每一個人……男人抬手指指山坡下散布著的零星人影。只有面對紫依時,我的心緒才能徹底平靜。二十年來,我一直掙扎在面對與逃避的深淵中。結(jié)束了,都結(jié)束了,二十年的噩夢……男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像要將那個攪擾自己二十年的噩夢徹底屏蔽。

    苦味像無數(shù)小昆蟲的觸須,延伸到阿蓋口腔的每個角落,他使勁咽下一口水,像吞下了一口黃連。

    你呢?打算怎么辦?男人突然將問題拋給阿蓋,讓他有些措手不及。說實話,現(xiàn)在的他沉浸在了別人的故事里,還來不及考慮自己的問題。男人見阿蓋沉思著半天沒有說話,突然大聲說,這樣吧,你和我下山,親自跟我女兒拿回衣服……至于后面怎么決定,看你自己。你知道,人生很多路,就是爬……也得自己爬過去。男人最后一句話語氣很重,特別說到“爬”字時,阿蓋看到他臉上的刀疤像條掙扎的蜈蚣般蠕動了一下。

    走吧。男人拍拍阿蓋的肩膀,先下了山。

    紫依……看到小女孩小小的忠誠守候的背影,阿蓋輕輕喚了一聲,可是她好像沒聽到,沒回頭。兩人繼續(xù)走下山坡,經(jīng)過透水混凝土小路和草坪,走到沙灘上。

    哥哥,終于等到你了。紫依一回頭見到兩人,快樂地起身跑過來,不過她摔倒了。

    腿麻。阿蓋扶起紫依,小姑娘輕輕地跺著腳說。

    唉……其實你們可以先走的。阿蓋喃喃地說。

    什么?哥哥,我沒看清……小姑娘打著手勢,清澈見底的大眼睛里有點不好意思。

    ???阿蓋怔了一下,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不過只一下,他就像被雷電擊中一般,馬上反應(yīng)了過來。難怪之前她總是跟著雨童回應(yīng)她爸爸,她只能近距離地“看”別人說了什么。

    紫依……我女兒……先天失聰……她和別人的交流,靠的是唇語。而且因為與特殊學(xué)校小朋友相處,習(xí)慣了打手勢……男人走過來,撫摸著女兒柔軟的鬈發(fā)。這一分鐘,他不是陷入痛苦沼澤的可憐滅門案的幸存者,而是能給予愛女強大庇護的慈愛父親。

    果然如此。巨大的憐惜漲潮一樣席卷著阿蓋的心懷,他靜默著。

    和我們一起走嗎?我們開了車。男人轉(zhuǎn)頭問阿蓋,聲音不大,卻蘊含一種特別的力量。

    好……阿蓋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不像他的聲音。

    汽車平穩(wěn)地順著盤山公路繞行,慢慢向市區(qū)駛?cè)ィ栆呀?jīng)落山,天邊最后一絲彩霞隱沒不見。蛋青色的暮靄沉沉,整個山林靜寂安詳。阿蓋回頭望向“錦繡山河森林公園”,那片人造沙灘,那個人工池塘,那方?jīng)鐾?,那條上山走廊,還有那幢差點送他最后一程的“發(fā)光體”玻璃房……他想可能他不會再來這里了吧?至少不會再為這個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來。

    暮色徹底披散下來,如一頭漫無邊際的黑發(fā)。昏黃的路燈、影綽的樹影、搖晃的汽車,坐在車上的阿蓋有躺在床上的錯覺。他閉上眼睛,果真很快沉沉睡了過去……他聽到了有個聲音貼著他耳朵不停地念叨“正邪相爭、正邪相爭、正邪相爭……”熱氣直噴到他臉上,苦澀如洪水一樣淹沒了他……他又看到了漫天直立的金沙江水,令人驚駭?shù)霓Z鳴,看到了拉住自己小腿的阿布。阿布仰著臉,黑亮的眼睛溢滿乞求的光:阿蓋,救我……

    這一次,阿蓋出乎意料地沒有害怕。他的恐懼被盛大的悲憫戰(zhàn)勝,他伸出一只手,緊緊抓住了阿布求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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