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yè)師傅剛教授是一位優(yōu)秀的中國古代文學學者。這句樸實的概括言語背后,是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匍匐于書桌時的白駒過隙,是他在文獻故紙中自知甘苦的尋尋覓覓,也是他在諸般思潮滾滾襲來后的初心不改。傅師在魏晉南北朝、先秦兩漢文學與文獻學等領域,貢獻了優(yōu)秀、豐碩和經得起學術史檢驗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成果集中在魏晉南北朝與先秦兩漢文學文獻的多個專題中,同時也包含了對《文選》《玉臺新詠》《春秋左傳》等相關專書的研究。老師日復一日地去積累和完成這些工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
總的來說,傅師的學術研究風格有兩個鮮明的特征。一是在學風上,唯務從實,無一字虛言。他始終以解決問題為導向,以平實、踏實的態(tài)度和方法從事學術研究。他最大的學術興趣,是對自己的研究對象,做“正本清源”式的全面了解;他最漫長的工作,是用十六年的光陰來研究《玉臺新詠》中紛雜的版本文獻問題;他最堅持的研究方式,是以集部文獻學為路徑,錙銖必較地憑借著實實在在的材料和證據(jù),來完成學術論證的過程。二是學術境界上,追尋進境。自從投身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研究,他至今未曾停下腳步,不斷進入新的研究境界。這種進境,是指他打破學科研究的藩籬,打通文學史研究與集部文獻研究之間的互通路徑;這種進境,也是指他超越學科專業(yè)細分方向的設定,不斷擴展視野。21世紀初,已經在漢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中獲得了引人注目的學術成就之后,他又上溯至先秦,開拓了以《春秋左傳》為中心的先秦文獻典籍為對象的研究……這些艱苦的工作,無不需要他去付出大量的、默默的勞動。
學術研究與教學育人是一體的,傅師同時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人民教師。他長期為本科生、研究生開設多門課程。他堅持為課程認真撰寫講義,所有講義一絲不茍,內容翔實豐富,注釋格式清晰,本身就是經典的著作。他指導了很多碩士生、博士生,為學術的傳燈事業(yè)留下點點星火?!皬膶崱迸c“進境”,也是他育人時傳遞的理念。他要求我們做平實的研究,不虛夸、不浮躁;他鼓勵我們始終保持對學術的熱愛,要我們珍惜光陰,不可懈怠,常為我們取得的點滴進步而高興。我自2005年讀研究生時聆訓于老師的課堂,2009年考取老師的博士研究生,后來也光榮地成為一名教師、學者,一路倚賴老師的教導和扶持?;仡櫢祹煹膶W術歷程,與我們蒙受恩師垂教的珍貴往事,我想將我對老師學術研究方法的皮毛領會,稍加記錄。限于自己較低的學術水平,我僅能在老師如潭水般深邃的學養(yǎng)中舀取一杯,呈現(xiàn)在此。但是,傳承,是一件美好的事,或許我的學生們將來能從這篇側記文字中獲得一些啟發(fā)。
文學史研究:解決原發(fā)性的問題
什么問題是真問題,什么問題是偽問題?老師常說,做學術研究之初,就需要有區(qū)分真?zhèn)螁栴}的能力,并對此要有足夠的清醒和自覺。學會鑒別真?zhèn)危瑘猿智笳嫒?,不僅關乎學術研究的質量,也關乎學者的操守和境界。我們從跟隨老師開始,他就反對我們“假裝做研究”。所謂的“假裝做研究”,就是不要去制造一個本不存在的問題,然后再去假裝回答一番,如此炮制論文。真正的問題,是從學術史中來的,是那些歷代的人們始終關注、爭論或者忽略的問題。只有隔空與學術史對話,才不是學術研究的自說自話。
回顧老師的研究,“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這八個字是他最看重的一種思考路徑。他最喜歡思考的問題,是那些需要學者付出大量爬梳、實證之勞動的“正本清源”的問題。他對文學史中的問題,不愿停留在隔靴搔癢的皮毛描述上,而是一定要去弄清楚問題的底里。這種態(tài)度也即一種研究方法,貫穿在老師多年的學術研究中。不妨舉幾個例子來說明。
一是關于賦的起源問題的研究。賦的起源和文體的形成,有源于《楚辭》、源于六詩、源于縱橫家文、源于諸子等各種不同說法,學術界根據(jù)漢代辭賦作品的不同體制,區(qū)分為騷體賦、大賦、小賦等類別,又據(jù)時代先后,以騷體賦最早產生,漸漸影響到大賦的產生。在這個基礎上研究賦的起源,其實混淆了賦文體產生的歷史時段,因而對漢代辭賦出現(xiàn)的不同面貌,不能提供合理的歷史依據(jù),故解釋也就往往糾纏在一起,難以說明賦文體發(fā)展的歷史途徑。早在20世紀80年代,傅師寫過一篇《賦的來源及其流辨》,以探尋賦的源流演變之跡。文學與音樂的關系,是先秦兩漢文學作品中存在的非常重要的一組關系,而賦是從何而來,是否與音樂有關呢?為了獲得答案,他爬梳先秦至漢代的大量文獻原典,結合南朝文學總集、文學批評對賦的體認,也對照宋元明清之后人們對賦體的諸般認知,對賦體的起源問題做了一次有系統(tǒng)的整理和考證,最后得出這樣的結論:“六詩之賦是作詩的方法,其方法是‘直言之’”,“不歌而誦”之賦是稱詩的方法,后發(fā)展為一種體裁,這個體裁乃是不合樂的詩。因為不合樂的關系,這種實際是詩歌的賦便發(fā)展為屈荀之賦,后又發(fā)展為漢大賦。六詩之賦原是詩體同風雅頌一樣的說法恐不足信。六詩之賦與音樂無關,它也是一種方法,不過是作詩的方法。這樣就對“賦”的來源和特征做了清晰的辨證。
但是,這之后的很多年,這個問題依然盤旋于他的思考中。他通過關注出土文獻、戰(zhàn)國史料,繼續(xù)對賦的起源問題進行鍥而不舍的探尋,以不斷深化對賦文體的認知。2018年,他寫作了一篇《論賦的起源和賦文體的成立》。在重新思考賦的起源問題時,傅師結合了北大所藏漢簡《反淫》這一重要出土文獻,也重新思考了戰(zhàn)國縱橫家對賦體的影響?!斗匆冯m然所列事有九件之多,但它的內容與《七發(fā)》多數(shù)相合,不僅涵《七發(fā)》所言七事中的六事,文辭字句亦多相符,僅辭句順序有變化而已。枚乘《七發(fā)》寫作時代不排除寫在梁孝王時。這類賦體,與縱橫家之辭極為相近。另外,戰(zhàn)國以來的縱橫家并未消歇,這個群體對賦的影響是需要重視的。從陸賈、賈誼、晁錯等人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來,在問答體、辯難體,甚至書疏等多種文體中,戰(zhàn)國縱橫家文在漢代一統(tǒng)政權中得到了新的發(fā)展,“他們以之論國是,辯存亡,排闥推闔,氣勢揚厲”。而這種文體寫作主要表現(xiàn)在朝廷文人身上,至于游于諸王門下之士,則無如此宏達眼光和氣局,往往以文辯為諸王所喜,故由游士變?yōu)檗o賦之士,他們將流行于楚地的辭和漢初以來未衰歇的縱橫家文,以及秦以來在北方流行的雜賦結合起來,遂創(chuàng)出賦體。
這些對賦乃至對漢代文章的反復思考,傅師也將之放在了指導學生的學位論文寫作中。傅師指導過兩篇高質量的碩士學位論文,是直接與賦相關的,一篇題為《從藩國到宮廷——西漢散體賦演進研究》,一篇題為《左思〈三都賦〉研究》。漢賦與縱橫余風的關聯(lián),他也指導了一篇博士論文《西漢文章源流變遷考》。
二是關于在文體辨析方面追源溯流的研究。傅師對文體辨析問題非常重視。文體辨析一直是漢魏六朝文學批評的主要內容,其目的就在于指導寫作,對此時期的文學研究,都必須立足于這一歷史事實之上。他在早期寫過《漢魏六朝文體辨析的學術淵源》和《論漢魏六朝文體辨析觀念的產生和發(fā)展》,這是非常重要的兩篇關于文體辨析理論方法的論文。后來,在他的博士論文《〈昭明文選〉研究》中,他專設有《文體辨析與總集的編纂》一章,對文體辨析的學術淵源、文體辨析的歷史要求、漢魏六朝文體辨析觀念的產生與發(fā)展、文體辨析與總集的編纂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的分析。這些文體辨析,最終是和六朝集部文獻研究緊密相關的,在仔細分析了文體辨析與總集編纂之間的關系以后,他指出辨體是總集編纂的一個重要目的。他指導過一篇博士論文《摯虞〈文章流別集〉研究》,這篇論文同樣受益于在文體辨析與文學理論思考方面的深厚學養(yǎng),其中有很多思考是老師的描述。
三是關于文學批評的發(fā)生問題?;谖捏w辨析的研究,傅師進一步追問,文學批評是如何發(fā)生的?這同樣是文學研究中的原發(fā)性問題。在討論這類問題時,傅師不滿足于僅交代一些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條件,而是深入史料中,去尋找直接的誘因。這些直接的誘因,往往以蛛絲馬跡的形態(tài)存在于史料中,是需要極為認真的態(tài)度才能尋找拈出的。在這一方面,他對建安文學批評的發(fā)生問題的思考最為持久,前后也是長達二十余年。早期他曾寫過《〈典論·論文〉二題》《曹丕曹植文學價值觀的一致性及其歷史背景》等論文。但是,他不滿足于僅對文學批評的內容本身進行分析。他在2018年撰寫的《論建安文學批評的發(fā)生》中如此執(zhí)著發(fā)問:“從表面上看來,建安時期具有了文學領袖,也形成了文學集團,這是重要的文學獨立自覺的標志,但批評是如何發(fā)生的?為何能夠在這個時候產生出對文學性質、文體特征、文人間的關系等帶有重大理論意義的命題探討?這個問題很值得我們研究?!彼J為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是產生曹丕寫作《典論·論文》的直接誘因。這場瘟疫帶來的后果是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陳琳、應玚、劉楨俱死于疾疫中,即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中說的“徐、陳、應、劉,一時俱逝”。出于為死去的人們編集的目的,曹丕展開了對他們的文學作品、人生的充分思考。曹丕此時發(fā)出的那些評論與思考,實為為諸子編集序言的內容。如此一來,建安文學及其文學批評的方方面面,以具體的面貌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
集部文獻學研究:完成論證的過程
成熟的研究,必然有成熟的立論以及論證過程。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需要依靠證據(jù)和材料來進行詳細、嚴密的論證,才能讓論點獲得支撐。如果沒有證據(jù),缺少材料,那么論證就成了空話,無法成立。完成論證的過程,看似一句很簡單的話,但是積累材料、尋找證據(jù),又談何容易。傅師常利用集部文獻學的方法,從文獻學入手,完成文學研究的論證過程。
傅師最早將集部文獻研究置于文學問題的論證過程這一基本學術方法,是體現(xiàn)在陸機研究中?!对囌摗次倪x〉所收陸機〈挽歌〉三首》中,從《文選》所選陸機《挽歌》詩,來看這位西晉詩人的作品,在南朝時代如何被傳播,在此后諸種文學總集中被如何傳播。而它在傳播中的變化,又能反映這些文學總集的哪些問題。因此,他討論了陸機《挽歌》的原貌、《樂府詩集》的編輯與《文選》的關系、《陸士衡集》的編輯與《文選》的關系,并從《挽歌》三首異文來看《文選》早期版本面貌。最終以此追蹤到,刻于慶元年間的《陸士衡集》,有可能依據(jù)的是建本或建本祖本的六臣注《文選》。中古作家別集與總集關系的探討,在這一個例中得以充分發(fā)揮。陸機相關的研究,也傳達了一種可以被普遍借鑒的研究方法。那就是在研究中古作家作品時,需要重視《文選》的存在,并追溯它們在歷代集部文獻演進過程中的種種變化,如此才能展現(xiàn)文學史研究相對完整的鏈條。圍繞陸機,傅師還撰寫過一系列扎實的論文。這些研究建立在了集部文獻的充分調查基礎上,言之有據(jù)。
利用集部文獻學來完成論證過程的根本理念,也反映在傅師的文章辨體研究中。文體研究有多種切入角度,傅師卻選擇了最基礎、最煩難、最需要付出時間和勞動的文獻學方法,從版本出發(fā)來加以討論。他研究《文選》中的“難”體,即是如此展開的?!段倪x》分類,一般認為是37或38類,近有人提出39類說,即卷44“檄”下有“難”一體,而常見各《文選》版本皆脫,此說引起學術界的爭議。他的論文,從《文選》的版本、目錄等方面加以考證,同時,又詳細考察了“難”體漢魏六朝史書、總集中的著錄情況,并對“難”體與相近各文體間的關系進行了辨析,對“難”體的產生和發(fā)展也做了清楚的論述。進而指出《文選》以“難”體單獨列類具有充分的歷史依據(jù)。比如,他翻閱《文選》諸種版本,發(fā)現(xiàn)在贛州本目錄中,“難”與“移”均為脫漏,然后人往往信“移”而疑“難”。但是,“難”從東漢以來就已作為獨立文體被著錄。其中多與“論”并列而稱“論難”,但也有一例稱“難論”,一例稱“駁難”,說明“難”并非依靠“論”而存在。這樣的論證,有實際的版本依據(jù)可查,讓人信服。傅師所主張的,是從微細、瑣碎中去獲得宏觀的結論,而不是拍腦袋想到一個宏大的結論,再去自說自話,這是背離學術研究的實事求是原則的。他非常欣賞清水凱夫先生的“小題大作”,說“以前的學者大都有扎實的基本功,所以雖發(fā)宏論,仍不失堅實”,“但今之學者則往往過于看重理論的描述,而忽略了對事實的考辨分析”。傅師在論證過程上的推敲與堅持,讓他在獲得結論之前付出了很多勞動,這些勞動可能是一種“笨功夫”,但是它對于結論的可靠性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于是他啟發(fā)我認識到,優(yōu)質的研究并不在于如何獲得了石破天驚的結論,而在于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又做了哪些論證過程的推進。
這種堅持貫穿在了傅師自博士論文撰寫以來的全部研究。每逢遇到文學問題,他已經形成了去文獻當中尋找論證材料的研究慣性。文學史脈息的搏動,是在作品歷代傳遞之間獲得持續(xù)的動力支撐。每當觸及文學史嬗變的相關問題,傅師都要去集部文獻中一探究竟。文學史固然是一門自西方世界引入的學科,而在中國古代文學的領域中,集部文獻本身便可以構成文學史的主要單元。在討論齊梁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時,除了去看到齊梁時期的文學批評、文學實況,他主要的精力是在細致分析天監(jiān)、普通年間的文學批評和創(chuàng)作實況,指出這一時期的文學在蕭統(tǒng)和劉孝綽等人的倡導下,追求著雍容閑和的詩風,與以前的永明文學和后來的宮體文學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反映了這一時期獨有的面貌。于是再轉入到《文選》編纂相關的問題,來看到這股詩學發(fā)展動力所影響的集部文獻的誕生?!段倪x》的編者及編纂年代,是歷來爭論不休的問題,傅師做了詳細的推論,又橫向比較分析了《文選》與《古今詩苑英華》《文章英華》的關系。最終考定《文選》的編者主要為蕭統(tǒng)和劉孝綽,其編輯的年代開始于普通三年至普通六年之間,完成于大通元年末至中大通元年底之間。又若干年后出版的《文選版本研究》,是傅師的代表作。這是非常深厚的研究成果,每一種版本的調查,所有異文的清理,都需要付出很多的勞動。
而這部著作,之后也成為傅師學術教研工作中的經典。在1997年,傅師撰寫了《關于近代發(fā)現(xiàn)的日本古抄無注三十卷本〈文選〉》。在這篇文章中,他完整介紹了這部經典的來龍去脈和文獻特征。此后很多年中,他也未曾放下對它的研究,而且將之交給自己指導的博士生來撰寫成體系更深的學位論文。學生反復揣摩《文選版本研究》一書,模擬書中討論問題的思路,歸納異文的方法,論證觀點的邏輯。等到初印版已經散葉,增訂版恰好面世。但是,日本古抄無注三十卷本《文選》的研究難度很大,它有一種毫無規(guī)律的異文現(xiàn)象,或同于李善注刻本,或同于五臣注刻本,或同于敦煌本,或同于其他日藏古鈔本。這種現(xiàn)象讓學生一時之間,很難像確立刻本譜系關系那樣,通過提煉關鍵的異文特征,去判定古鈔本的性質。期間,受傅師的無私饋贈,學生得以使用眾多珍貴的、稀見的《文選》版本進行校勘,學生最終因此產生了以討論古鈔本建立的“多重參照法”和“白文本是注本之底本”觀點,這成為她展開論述的基石。高薇先完成了碩士論文《日藏白文無注古鈔三十卷本〈文選〉研究》之后又在老師的指導下完成了“《文選》日藏古鈔本研究”。
傅師對《玉臺新詠》的研究,最先起自對宮體詩研究的接觸。這樣一部重要的總集,是無法回避的。2000年時,傅師對《玉臺新詠》最初的興趣仍然是有關“正本清源”的,也就是想弄清楚它的編纂體例。但既然進入了這樣的追問,版本問題就自然開始呈現(xiàn)和暴露在眼前,他索性就想都搞清楚。于是,2002年在《北京大學學報》發(fā)表了一篇《〈玉臺新詠〉編纂時間再討論》;次年又在《國學研究》上發(fā)表了一篇《論〈玉臺新詠〉的編輯體例》。之后的很多年,他都開設《玉臺新詠》相關的研究生課程,通過自己的研究來同步教給學生自己的研究方法。這項研究從那時開始,到2019年1月論著正式出版,前后跨越了十六年。這些年間,傅師清理了這部詩集中那些最困惑的問題。強烈的探索、析疑的決心,是支撐這項研究的真正內核。所以,在一種“無待”功利的心情之中,它更像是一個錙銖累積而成的工作。經過多年爬梳,傅師為《玉臺新詠》研究帶來了篤定的結論。他曾說:“當我完成《玉臺新詠》編纂相關的幾個最為艱難和復雜的問題以后,就感覺輕松很多了。開始繼續(xù)探討有關《玉臺新詠》與宮體詩的一系列文學現(xiàn)象的研究,這是第二階段。在這個階段,我說話的腰桿子就硬了,因為這時候我對南朝文學現(xiàn)象的所有觀察,都能建立在一個比較堅實的知識基礎上。因此,關于宮體詩的性質、南朝艷情文學發(fā)展的社會條件、《玉臺新詠》和《文選》的比較、三蕭父子與梁代文學的發(fā)生等一系列的研究,都能順利進行。”十六年的《玉臺新詠》集部文獻學研究,只為完成南朝文學研究一個必要的論證過程。
先秦文學教研:深化知識的結構
自2003年開始,傅剛師轉入先秦文學研究。就具體原因而言,這主要是因為本科生授課的需求和科研立項的需要。但是,這似乎又是一件必然之事。從事漢魏六朝文學研究的學者,大抵都有這種上溯先秦看個究竟的想法。這兩個歷史時段中的文學,不僅在時間段落上關聯(lián)緊密,在知識性方面的關聯(lián)也是千絲萬縷的。然而,終究能履踐此事的人并不算很多。先秦典籍研究的難度是眾所周知的,要攀越這樣的一座高山,仿佛要和歲月打一場漫長的太極拳,磨好研究的耐心。
隨著每年教的本科生年齡越來越小,不知從何時起,傅師就被同學們稱呼為“傅爺爺”了。同學們即便畢業(yè)多年,都無法忘懷,在先秦兩漢文學史課程上背誦《尚書·盤庚》的經歷。而當時在聽課的同學,或許并不知傅師用來授課的講義,是耗去多少心血寫成,又是懷著對先秦文學文獻學怎樣深遠的寄托。這份講義,暫可命名為“先秦文學講義”,而它其實是傅師以極深之功力寫出的《中國上古文學史》。比如,在講授《詩經》四家詩的內容,傅師就會去研究它其中的相關問題,再將要點總結出來,以清晰明快的方式呈現(xiàn)給學生。講義中關于魯詩的內容,可能只有不到一千字,但實際上,老師要付出的研究之功是極深的。這在他撰寫的論文《略說三家詩中的〈魯詩〉》中可以看出來?,F(xiàn)在授課比較提倡使用PPT,課件上的內容其實是簡略的,而一份在上課之前、有針對性地提前寫出的講義,則可以呈現(xiàn)一位學者對課程本身精深的思考和完整體系的建構,它的厚重感是不言而喻的。我有幸讀過這份講義,并將之也作為我在先秦兩漢文學授課時的參考。年深月久,我一點點從中讀出老師在先秦典籍研究中的無限苦心。他期待以這樣的教學,來塑造一批又一批學生扎實的知識結構與寬廣的學術視野,為將來的研究蓄力。而且,他不僅僅會為本科生的先秦兩漢文學課程撰寫講義,其他課程同樣如此。他不會去用那些字句簡略、其余內容全憑課上發(fā)揮的PPT,而是靠著一份有著深厚積累、信息量巨大的講義來傳授知識。這種從實的作風,歸根到底,對于學生是有益的,對于教師本人也是有益的。
老師這份不曾出版的先秦文學相關講義,有著太多非常重要的內容。在此,我暫將這份講義的主要特征總結如下:
首先,講義對先秦文學中的文學性,進行了深入的理解。先秦在文學史中是一個特殊的時期,這個時期的文學學科沒有建立。在這一時期里,沒有后世的詩人、作家身份,沒有以文學寫作為目的產生的文本,早期的文獻都是國家檔案,以及適應國家禮樂教化與國家宗教職能、政治職能等的相關文獻。如《尚書》是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各代檔案,《詩》與《樂》則是禮樂教化的基礎文本,《春秋》是圍繞著王與侯活動的國家大事件的記錄,《易》與卜筮有關,產生于宗教活動,《禮》是周人治理國家的規(guī)范。這些文獻當然與文學寫作無關。至于春秋以后,學術下移,諸子并起,百家爭鳴,則為各自所代表的階級和階層提出學術主張,亦無關文學寫作。但是,無論是后世所稱的“五經”基本文獻,還是經過整理的歷史文獻如《國語》等,這些文獻的作者和記錄者,都不自覺地在使用符合文學性質的寫作手段。無論是《尚書·盤庚》中盤庚所組織的語言,還是《春秋左傳》用文學手段來反映“歷史真實”的內容,都說明,上古早期的文獻,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使用文學手段了,這與作者的主觀意識無關,而與當時記錄的目的緊密相關。先秦時期雖未建立文學學科,沒有為文學寫作的目的,但是文學寫作的手段卻是構成歷史文獻的重要內容。而我們也正是從這個立場和角度出發(fā),確定文學文獻的性質和特征。在專論史傳文學的部分,傅師對此問題有著高屋建瓴的理論認知,他認為文學書寫與史實實錄并不沖突,因為,“這與人類對歷史本質真實的追求相關,實錄史學只能從表面上反映真實,歷史事件發(fā)生的終極原因則需要經過作者的深入思考才能發(fā)掘出來。很顯然,人類不會滿足于簡單的事實陳列,人類對已經發(fā)生過的歷史事件,要求能夠了解其發(fā)生發(fā)展的原因、背景和規(guī)律,這一切都需要作者做更復雜的思考和采用多種寫作手段才能完成。因此,文學的手段就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史書寫作。文學學科雖然產生很晚,但其基本的因素卻與史學是同時的。這是因為人類一開始就有文學性的需求,有超越事實本身,追尋精神實質的本性要求”。回到先秦的歷史條件下來理解文獻時,還要對其中的文學表現(xiàn)有充分的認知。比如《春秋左傳》,經學研究會關注其如何解經,其體例和經義是什么,歷史學研究則關注其所記敘的歷史事件,從中探討春秋時期社會變動的規(guī)律,文學史研究則關注其敘事手段及寫作特點,這是文獻自身在文學史研究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特征,也是我們處理這些文獻所要注意的。但另外一方面,先秦文學文獻重要的特征,恰恰是其學科界限不分明。理論上可以分析文學文獻與歷史文獻的區(qū)別,但其實在對這些文獻進行研究和整理時,作為所有學科的文獻底本,其文獻特征則具有共通性,即文獻的形成過程、成書時間、體例、作者、真?zhèn)蔚?,這些都是首先要解決的。有一點可能是文學文獻與歷史文獻不同的特征,即文學史家在處理先秦文獻時,對文體的關注。
其次,基于以上的理解,講義論證了先秦文學的范圍。傅師總結認為,先秦文學是在國家的宗教、政治、文化活動等文字記錄文獻中逐漸呈現(xiàn)出來的,那么所有的文字文獻其實都應視為文學文獻。因此,先秦時期的文字資料、經、史、子以及神話、傳說,甚至圖像,都應視為文學文獻。這就將漢魏以來僅將集部文獻視為文學研究主要對象的范圍,加以了大大的拓寬。先秦文學文獻本身的特點,要求我們去做很多跨學科的思考,在解決問題的論證過程中,需要對材料本身有考證。他舉例說到甲骨文,這是最早的文字,它的價值首先體現(xiàn)在古文字研究中;其次,先賢用以研究殷商時期的歷史和文化。但是文學史研究則利用甲骨文探討中國上古時期的寫作狀態(tài)和敘事的觀念、手段,并可以探研當時應用文體的寫作狀況、文體與載體間的關系等。從甲骨文以至金文、簡帛文字,都是如此。甲骨文、金文、簡帛文字,與傳世紙質文獻相比,屬于出土文獻,出土文獻自古以來就有,如西漢時發(fā)現(xiàn)的孔壁古文、西晉時發(fā)現(xiàn)的汲冢古文等。傅師尤其強調:“早期的出土文獻,經過歷代學者的整理、研究,對我們來說,已經不能簡單地看作出土文獻了,這種文獻連同歷代學者的研究,已經成為傳世紙質文獻的一部分,處理這部分文獻應當與現(xiàn)當代出土的文獻有所區(qū)別?!爆F(xiàn)當代出土的文獻數(shù)量、質量,是超過以往的,這是當代學者的幸運。當代歷史學者和思想史學者對出土文獻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研究成果也非常豐碩,但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者似乎關注不夠。因此他提出要深化知識結構,通過不斷學習,掌握研究的工具和方法。
第三,講義也非常強調要深入理解先秦文學文獻所反映的“文體”。文體是文本的基本形式,它是文學成熟的標志,是文學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以后的成熟形式。文體不是概念的產物,它是從社會政治、文化活動中誕生的。在介紹《尚書》的讀法時,講義特別談到了其中著錄的典、謨、訓、誥、誓、命、征、范、歌、貢等上古文體。“然此文體皆非先有成式,而是史官因事而立,隨事成篇,孔穎達《尚書·堯典》正義說:‘《書》篇之名,因事而立,既無體例,隨便為文?!纭秷虻洹分洹?、《皋陶謨》之‘謨’,皆記堯、舜、禹、皋陶之言,而別為典、謨之名,亦因事而立名也。但若誓、誥等,與軍旅活動有關,誓本與戰(zhàn)有關,所謂將戰(zhàn)而誓,取其約信將士,示賞罰之信之義,禮之將祭而誓,亦取其號令百官之義(孔穎達疏《甘誓》),此等文如《甘誓》《泰誓》《湯誓》《牧誓》《費誓》《秦誓》皆是,是其文體之得名,又與典、謨等不同。文體既成,后人則因體立義,有義即有例,文體即成為各類寫作的基礎。因此文體特征的認識,文體形成和遷變,是文學文獻研究的重要內容?!?/p>
第四,講義一以貫之地向學生傳遞有關先秦文學研究方法與態(tài)度的內容。傅師認為,學習先秦文學文獻,必須具有正確的學術態(tài)度,要遵從古代文獻整理的基本法則,重視第一手材料的搜集、整理、考辨,不要斷章取義,不能掩蓋不利于自己的材料,亦不能盲目追新務奇。要明白古代學術研究本沒有躍進式發(fā)展,不可能在古人研究基礎之外得出迥異于前人的結論,學術事業(yè)的發(fā)展是一步步在前人的基礎之上點滴積累而成的。只有具有這樣的立場和態(tài)度,才能保證學術研究的可信和可取。先秦文學文獻牽涉的知識層面甚廣,所有與文獻形成的相關知識都應該具備。文學史研究關注文學現(xiàn)象的形成原因、發(fā)展條件、嬗變規(guī)律,因此,除了文學現(xiàn)象、作家作品本身外,也要研究文學現(xiàn)象形成的外部條件、歷史環(huán)境、學術思潮等。文學文獻的研究和理解,還要關注目錄、版本等內容,此外還有如文本的寫作方式、文獻的體例、文本載體的構成和書寫工具的變化等,這在先秦階段尤其重要。先秦文獻由于去今時代遙遠,語詞音韻皆有專門學問,故亦須明小學,識字明音。這些都是必備的知識。因此,先秦文學文獻應該包括傳、記、說、解等訓詁材料。我們不能簡單地從當代的文學觀念出發(fā),對認為是文學作品的材料才去了解、研究,如古代學者對先秦包括兩漢時出土的辭賦材料、《詩經》材料略加關注,而對大量的子、史文獻則往往視而不見。這些當然是不正確的觀念,需要糾正。同時,在使用出土文獻時,也還應該正確處理好其與傳世文獻間的關系。總之,先秦文學文獻,必須掌握辨?zhèn)蔚幕痉椒?,對文獻整理的學術史有充分的了解。在這樣的基礎上,方有可能對先秦文學有真正的認識。
在先秦文學學術研究以及研究生指導方面,傅師主要是以《春秋左傳》為主要研究對象和指導載體的。老師關注《春秋左傳》的經注,以杜注為基礎,來展開對《春秋左傳》作為經學文獻的理解和調查。在進入《春秋左傳》研究之前,傅師對《春秋經傳集解》的版本做了充分調查。他比勘了興國軍學本與撫州公使庫本、江陰郡本、臨川郡江公亮跋刊本、諸經注本多與金澤文庫卷子本等多種版本,幾乎做了竭澤而漁一般的異文調查,最終他認為,總的來說,以興國軍學本為優(yōu)。
駕馭這些研究,需要極為豐富的知識,而傅師也用自己堅持不懈的進取心,教會了學生如何去搭建并持之以恒地去深化自己的知識結構。舉例而言,研究《春秋左傳》,必須要以了解春秋義例為前提。傅師非常重視這方面的相關研究,撰寫過《孔子修〈春秋〉與〈春秋〉義例論》。之后,他沿此思路,指導了一篇博士論文,題為《漢代〈春秋〉義例學研究》,通過梳理“日月時例”“災異例”“地名例”以及“稱謂例”等多個方面的內容,對漢代《春秋》義例學,有了非常深入的梳理和總結。只有不斷獲得知識,才能實際地覺察到問題,這是“文章不寫半句空”的要義之所在。
我對老師的所見,終究只是一個側面而已。老師的學生們,各自都曾從他那里獲得不同的教誨。平實、踏實、扎實,這是大家常常用來評價老師的詞語。以“實”為名的性格,或許永遠不會有出格的鋒芒、嘩眾取寵的聲音,它容易被視為是尋常的。但只有經歷世事,方才能知道,從“實”是罕有的,是珍貴的。而能在學術教研生涯中始終堅持這種“實”,不斷進取開拓,則是更珍貴的。
作者:蔡丹君,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漢魏六朝文學研究、北朝文學研究、陶淵明集文獻研究。代表性學術著作有《從鄉(xiāng)里到都城:歷史與空間變遷視野中的北朝文學》《西漢甘泉祭祀儀式的文學影響——從采詩夜誦到甘泉諸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