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 蕾
小時候,印象頗深的一件事兒,就是大雪封門的興奮。那個時候家住平房,冬天的雪就是封門的代名詞,早上起來爸爸使勁才能把門推開一道縫,然后用鐵鍬把齊腰深的厚雪鏟開,在院子里開辟一條通道,然后打開院子的大門。那個時候的冬天可真是美好,一爐子滾燙的煤塊,就能把30多平方米的屋子烘得熱乎乎,坐在燙屁股的炕頭,捧著一盆帶著冰碴的凍梨,咬個小口使勁吸吮,那個甜啊。后來,真的買過南果梨,放在冰箱里冷凍,卻再也沒有小時候冬天的味道了。
那個時候的雪,比現(xiàn)在要厚重,要潔白,院子里半米厚的雪,足夠我掏個雪洞,然后藏匿一些東西在里面,比如夏天收集的五顏六色的鵝卵石,比如家里用剩下的一小截蠟燭,比如一個小火柴盒。只要下雪,就要扛著鐵鍬去上學(xué),到了學(xué)校趕緊放下書包去責(zé)任區(qū)掃雪,可以趁著老師不注意,抓一把雪塞進同學(xué)的脖頸里,還可以自由發(fā)揮堆個小雪人。那個時候再怎么冷好像也不會感冒,教室里的爐子上永遠堆著一摞鋁制飯盒,接近中午的時候,誰都沒心思上課,因為熱情的爐子會把飯盒里的佳肴味道全都釋放出來,每個人的眼睛雖直勾勾地看著黑板,心里都在揣測第一摞第幾個飯盒里是什么東西??墒乾F(xiàn)在的孩子,只要有暴雪的預(yù)報,就要停課,我兒子現(xiàn)在都沒有用過鐵鍬干點什么,一到下雪天,他倒是想去雪地里打滾,這時候姥姥就會站出來,說雪里有病毒,衣服和鞋臟了還得洗,凍感冒了怎么辦?然后一根雪糕加一個小時看電視的權(quán)力,就把10歲的孩子妥妥收買了?,F(xiàn)在的孩子生活舒適,但是少了很多質(zhì)樸的快樂,人就是這樣,在糾結(jié)和選擇中生活,到底哪種選擇是對的,誰也無法言說,可能只能在若干年后由孩子自己來評判了。
記憶中最寒冷的風(fēng)雪是在初二那年,當(dāng)時每天我需要騎自行車半個小時去上學(xué)。在姥姥病重的那一天,雪下得特別大,放學(xué)時候又狂風(fēng)肆虐,溫度驟降,我只穿著一件毛衣外套,脖子上圍著一條薄薄的真絲絲巾。我知道家里有事,看著同學(xué)們都有家長來接而我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并沒有過多的羨慕,只想著蹬著自行車,快點回家。剛開始我還用絲巾圍著臉,可是不到十分鐘呼出的白氣就把絲巾弄濕了,然后在零下幾度的氣溫下,絲巾很快結(jié)了冰,像一把把冰晶雕刻成的刀子,肆無忌憚地在我臉上切割。沒有手套的保護,手很快就凍得沒有了知覺,只能憑著機械的慣性,緊緊地握著冰冷的車把手,好像手和車把手已經(jīng)粘連在一起,動動手指都會痛。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無依無靠,大約兩個鐘頭的風(fēng)雪兼程,終于回到了家??吹綃寢尶藜t的雙眼,就知道姥姥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間的離別就如這風(fēng)雪,總會有刻骨銘心的痛楚。隨著時間的推移,再大的風(fēng)雪都會變成旭日暖陽,會變成月朗風(fēng)清。但是,總有一個瞬間,會讓我們清晰地回想起當(dāng)初的細節(jié),會重新記得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楚。
十年寒窗苦讀,就是為了改變命運。我也是十年磨一劍,可是最后的分數(shù)不盡人意,還好一本保底成功,也算跌跌撞撞地進了大學(xué)。我的大學(xué)在冰城哈爾濱,我戲稱自己要在電冰箱里度過四年的地方。哈爾濱的冬天,滿城白雪皚皚,隨處冰雕玉琢,美得一塵不染,美得晶瑩剔透。
林業(yè)大學(xué)就是這座城市最大的林場,校園里有各種參天大樹,而且都是針葉林,在寒冷的冬天依然挺拔翠綠。初冬開始飄落的雪,會一層一層地累積,踩上去會發(fā)出清脆的咯吱咯吱聲,不小心碰一下樹干,被雪壓彎的枝條就會抖動,成塊的雪就會撲撲簌簌地掉下來,砸在頭上,引起雪地里一陣陣嘻嘻哈哈的笑聲。象牙塔里的雪,像慈悲的女神,眷顧著這純潔世界里一段段美好的愛情。
大二那年,他每天晚上都會到我們學(xué)校,吃完飯,然后陪我上自習(xí),把我送回寢室后再坐半個小時的公交車回學(xué)校。那年冬天,雪特別大,校園里的道路全是白色的,路滑難行。圣誕節(jié)前的晚上,他沒有打電話說過來上自習(xí),我也沒和他聯(lián)系,就和室友們一起往自習(xí)室走去,天氣依然寒冷,但是沒有風(fēng),昏黃的路燈把雪鍍上溫柔的金色。在學(xué)校主干路和我們走的小路的交叉口,室友突然拽住我說,你看那個人是不是他?我抬頭一看果然是他。他也很詫異,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姐妹們知趣地嘻嘻哈哈地走了,只留我和他在雪夜的校園。他說他本沒想過來,雪太大了,但是又不習(xí)慣沒有我,也不放心我,索性就賭一把,去我們經(jīng)常去的自習(xí)室,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傳說中的緣分,能不能不期而遇。這應(yīng)該是我和木訥的他之間,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浪漫情節(jié),冰雪見證了一切。
2021年的第一天,也是一場厚重又浪漫的雪,常去逛的公園瞬間成了仙境,那時的金州古城,被狠狠地按下了暫停鍵,疫情好像太上老君的乾坤袋,瞬間沒收了方圓十里的人聲鼎沸和繁華喧囂。因為不穿防護服不讓出門,又擔(dān)心被在家百無聊賴的居民偷拍,雖然躍躍欲試,但是理智戰(zhàn)勝了情感,穩(wěn)穩(wěn)地壓制住了想去拍照的沖動。封城的27天,最浪漫的時候,就是昏黃的傍晚,站在窗邊,甚至于清晰地記得,耳邊響著的旋律是《醒不來的夢》。默默地看大雪紛飛,既感慨“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的意境,又羨慕雪花如晶瑩剔透的精靈,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曼妙婀娜的舞姿,每一片雪花都擁有那個時候的我們不敢奢求一分一毫的自由,又不經(jīng)意間細細揣摩那句:他朝若能同淋雪,今生也算共白頭……
如果人生是一曲交響,那2021年就是一個澎湃的篇章。春有百花夏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因為疫情,以及因疫情造成的諸多變故之后,我依然堅信人間值得,未來可期。
輪回,是一個神圣的過程,它能讓所有的毀滅,可以以另一種形式重新來過,譬如風(fēng)霜雨雪。因為有輪回,所以我們可以在每個春天,為一抹綠芽而驚嘆生命力的頑強;可以在每個夏天,為那朵嬌艷怒放的花朵而歡呼喝彩;可以在每個秋天,為濃郁燦爛的樹葉而溫柔呢喃。還有冬天,凜冽的冬天,冷酷的冬天,也會讓我與一場最驚艷的雪不期而遇。
今年的第一場雪太大了,遠望著每天都見面的大黑山,在藍天映襯下,堅毅有棱角的山體都被覆蓋了一抹潔白,我來這里13年,沒有在有雪的日子進過山,因為沒有合適的由頭,沒有合適的伙伴。所以,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接到對的邀請的時候,即使我再理性,也沒有辦法拒絕。當(dāng)車子剛剛駛?cè)氪蠛谏降膽驯r候,我完全驚呆了。每一片樹葉都裹著冰衣,宛如一個個紅的、黃的、綠的小精靈,在冬日暖陽的照射下,俏皮地折射出七彩光芒,隨著溫度升高,每一個冰柱慢慢悠悠地融化著自己身體,水滴不慌不忙地墜落,清脆地敲打著被落葉覆蓋的土地,就好像他們已經(jīng)了然于心,融入大地后就會開始下一場輪回。
不小心走近一座山莊,恍惚間以為誤入人間仙境。一方淺潭,色如墨玉,靜謐幽深,隨風(fēng)飄灑的雪花,悄悄吻過水面,蕩起一圈又一圈漣漪,原本靜臥于水面的兩三片紅葉,隨即慵懶地伸個腰,擾得浮沉于水面上方的白色霧氣,也露出淡淡的微笑。枝頭晶瑩剔透的紅果和黃果,鮮艷欲滴,厚厚的雪掩蓋了原本的古樸和典雅,掩蓋了郁郁蔥蔥的綠墻,掩蓋了腳下雜亂的落葉,留給人間的只有清脆的踏雪的聲音。時間仿佛在一剎那靜止,不禁浮想聯(lián)翩,在某個春日的午后,細雨飄灑,翠竹搖曳,屋檐下滴落的雨滴,會不會是這滿園瑞雪的輪回。
大大小小的雪對于北方人而言,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是當(dāng)雪花輕柔地親吻我的臉頰,每次都會有初雪的感動與雀躍。每一場雪,都會將那個時刻獨有的記憶鐫刻在不會融化的記憶中,成為生命中純白無瑕不可磨滅的珍貴。往后余生,也許還會有很多場雪,也許還會有更多美好,也許會有摯友不離不棄的陪伴,也許天地蒼茫形單影只,但這些都是生命的饋贈。而我們要像雪花一樣,雖然脆弱,卻頑強地綻放出最美的姿態(tài),無畏無懼地參與每一場輪回,尋找最終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