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北 喬
在高原之上的臨潭,我遇見他們,一如我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
畫好最后一筆,她伸了個懶腰,把小板凳往后挪了挪,坐下來欣賞自己的畫作。
這是鄰居家房子的一面墻,和她小時候看露天電影的銀幕差不多大。一頭黃褐色的黃牛抬頭看遠方,也像是在看著她。牛嘴里咬的一把草,一直掛到牛槽。草是綠色的,牛槽是布滿歲月之光的深棕色,牛身后是藍天白云。
這幾年,村里時興在沿路的房子上畫畫,說是美化鄉(xiāng)村,也是為鄉(xiāng)村旅游增光添彩。鄰居家請她也畫一張,她覺得沒必要,房子在村里一個角落里,很少有人經過。可鄰居說,這畫就是畫給自家看的,不畫別的,就畫以前家里養(yǎng)的那頭黃牛。這話勾起了她許多的童年記憶,有不少就與那只黃牛有關。上小學那會兒,她經??吹竭@黃牛,有時在田地耕地,有時在路邊曬太陽,有時就站在牛槽前。膽大的小男生趁它趴著時,會騎上去。她不敢,有一次鄰居家要抱她上去,她都嚇哭了。她喜歡遠遠地看著牛,偶爾會幫著鄰居牽牽牛繩,牽牛到河邊喝水。騎牛,她斷然不敢。
她太熟悉這頭牛了,又是學美術的,要畫起來,也不是難事。她用了三天的時間,重現(xiàn)了黃牛的模樣。手里的筆在畫,心里已經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兒時的鄉(xiāng)村。這是一次令她驚喜的時空穿越之旅。在畫牛嘴時,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驚聲說,牛啊牛,我知道你想笑,可我不能把你笑的樣子畫下來,那樣,會嚇人的。她畫的時候,用了一點小技巧,有些3D效果。鄰居一看,歡喜得不得了,就是這樣的,就是我們家的那頭牛。
插圖:包 蕊
她打小就喜歡畫畫,那時經常在房前屋后涂鴉,當然沒少挨大人說道。拿根燒過的樹枝,有時就隨便找塊石頭,在墻上畫她想象中的外面的世界,畫老人講的故事,有時還把書本上的童話畫下來。這樣畫來畫去,她成了山村里為數不多的大學生之一。
每到寒暑假,許多同學不回家,到處去寫生。她不需要,回家就好,家鄉(xiāng)有她寫生的所有素材。老人、老屋、鄉(xiāng)村風物、大山草原,讓她既熟悉又陌生。每次回來,家鄉(xiāng)的變化都很大。她第一個寒假回來時,就發(fā)現(xiàn)了一些墻上畫了畫,內容多是傳統(tǒng)習俗。到了暑假回來時,畫多了,內容也在變化,十里八鄉(xiāng)的山水上了墻。鄉(xiāng)親們的房子變化更大,屋里面跟城里人的家差不多了,外面青磚白墻紅瓦,既新潮又古典。
村干部找到她,讓她發(fā)揮自己的專長,幫農家樂的院子里和公路邊的民房畫些畫。想怎么畫,就怎么畫,好看,有我們山村的性情就好。村干部說,畫畫用的筆啊顏料之類的,村里給買,多少還會付點報酬。她說,我在村里長大的,為村里做點事,是應該的,我什么也不要。一轉身,她樂了,這下好了,那些墻都是自己的畫布了,可以放心大膽畫了。
她不畫過去,也不畫將來,只畫現(xiàn)在鄉(xiāng)村的樣子。她在村里畫的第一幅畫是幾個孩子在草地上玩耍,前景是五顏六色的鮮花,遠處是霧氣繚繞的連綿大山。幾個孩子,就是村里的,只不過,她稍做了變化,讓人看起來既像也不像。第二幅畫,畫的是村后面的那條河和遠處的山,山上有新建的木棧道和亭子。第四幅畫,畫的是村里的一塊向日葵地,朵朵向日葵開得既真實又夢幻。
一個暑假,她畫了十幾面墻,最長的有10多米,最小的也就巴掌見方。慢慢地,她才發(fā)現(xiàn),她畫的是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可許多畫面又是過去的,是她小時候生活中的場景和風光。有意思,原來鄉(xiāng)村的發(fā)展,生活質量是往前的,很多人文和自然卻是往回找的。鄉(xiāng)村的生活越來越像城里人了,鄉(xiāng)村的環(huán)境越來越回歸大自然了。一些中斷了很多年的風俗,也漸漸回來了。一些鄉(xiāng)親用自家的房子開起了農家樂,守在村子里就能做生意,就能掙錢。房子內外裝修得土氣,就是典型的農家院子?,F(xiàn)代的家電,常常在不顯眼處,只提供服務,不拋頭露面。院子里像小花園又像小菜園。有戶農家樂,門前就是山中小溪,門上方掛著大紅燈籠,兩旁中黃色的木匾,深紅色的隸書體對聯(lián)。院子里的院墻上,一面是一個頭戴草帽的老農笑得合不攏嘴,另一面是一頭拉磨的驢子,頭上還戴了朵花。許多游客來了,都要在這兩面墻前拍照留影。
村里的戲臺重修了,用的是新建復舊的法子,盡量復原當年老戲臺的模樣。那戲臺頂上的畫,也是她畫的。修戲臺的工人說,這頂上的畫,得查些資料,最好以前是什么樣的,現(xiàn)在還畫什么。她笑了笑,沒作聲,心想,查什么資料,這戲臺,我小的時候經常來玩,那頂上的畫,一直印在我的腦子里。其實,上大學后,她就畫過這戲臺,完全照著以前的樣子畫的。她畫過好幾張,后來把最滿意的一張放在自己的書包里。這張畫經常陪著她去教室,去圖書館,去城里的大街小巷。
她畫好的那天,村里年近90的老大爺來看戲臺。看到頂上的畫,他手中的拐仗把地上的青磚戳得嘭嘭作響,你這女娃有出息啊,這畫畫得好哇。我們村的戲臺,又活過來了。
大三這年的暑假,她動員幾個同學和她一起回家。畫筆、顏色,你們自己管自己的,吃和住,村里管,我們那兒山好水好,有美麗的新農村,附近還有4A級景區(qū),地質風貌多而全,有大森林和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原,保你們玩得爽。可以盡量地游山玩水,欣賞你們想象中的又超乎你們想象的新農村。瘋玩之余,幫我們村里和鄰村的一些墻壁畫些畫。先說好了,不付工錢的,你們就當是寫生。畫什么呢?就畫你們看到的。
說這些話時,她笑得很燦爛。
天亮起床,他這習慣已有好多年。燒水,泡茶,茶葉是最便宜的大葉茶,青花瓷的蓋碗,是去年孫子買的。原先,他用的也是青花瓷的蓋碗,那蓋碗還是兒子在他60大壽時送的?,F(xiàn)在兒子沒了,蓋碗還在。自從用上孫子買的,他就把那只蓋碗放進了柜子里,不去看,也不去想。
早上這碗茶,他喝得快。喝完就出門,直奔村東頭的小山坡。站得高,望得遠,一邊是莊稼地,一邊是高高低低的房屋。地里有霧氣彌漫,村子有些人家已開始做早飯,升起來的炊煙,像剛睡醒的樣子。迎著太陽,有些刺眼了,他開始圍著村子轉半圈,從村西頭回家。另外那半圈,明天早上再轉。一天半圈,輪著轉唄。一路上,順便拔點草。他養(yǎng)了三頭羊,不,現(xiàn)在是四頭了,上個月剛有頭小羊出生。過些天,有頭羊可以賣了,賣了后,家里還是三頭羊。養(yǎng)三頭夠了,能得些錢,還能做伴兒。兩三天到后山去放回羊,他在前面走,羊跟在后頭。他不和羊說話,除非有羊跑到莊稼地里,這時候,他就像當年訓兒子一樣訓羊幾句。早上起來,晚上臨睡,他都會去看看羊。
院子里兩間小屋,三間大屋。他住小屋,屋子是小,也不高,墻還是土墻。村里人家新建的房子,都棄土墻用磚墻了。他不愿費那個錢,還是土墻好,冬暖夏涼。墻面和房頂棚貼了一層牛皮紙。淺棕色的牛皮紙,被煙熏之后,現(xiàn)在成了深棕色,幽暗中透著光。孫子在外打工,不?;貋恚谴笪菀步o孫子住,一個70多歲的老頭,住那么大,糟蹋了。收拾起來,也費事。他覺得住在小屋里,一個人夠用,又不顯得空,挺好。
一上午,他多半不出門。在家收拾,反正屋子不大,東西也不多,那就里里外外擦個遍抹個透。棚頂,七八天打掃一次。站上寬板凳,剛好能夠著,只是現(xiàn)在腿腳不如先前靈便了,每次他告訴自己,老頭,小心嘍,摔著了,半條命可就沒了。
外屋是廚房,也放些雜物。里屋一張床,兩個柜子,一個三人沙發(fā),一個茶幾。冬天,還會生個爐子。他干活的時候,蓋碗茶就在茶幾上,時不時喝一口。
這一上午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午飯后,他是要出門的。村里那棵樹下,幾個老頭常在這里聚,拉拉家常,開開玩笑。有時,什么都不說,誰也不看誰,大家就這樣默默地坐著。他們聊的話題,基本上分為三類。村里村外的新鮮事,是大家都愛聊的。那些子女就在村里的,最喜歡聊過去的歲月,常常一不留神就講起年輕時候的故事和童年時的趣事。有些老頭女兒嫁到城里了,兒子去了大城市生活了,就愛顯擺子女這兒強那兒好。
在村里,他有點特殊。兒子15年前就走了,第三年,兒媳婦也沒了。6年前,老伴也把他扔下了,現(xiàn)在就他們祖孫二人。孫子剛滿20歲,高中畢業(yè)后去隔壁的縣城跟著人家學汽車修理。這娃聰明,干了沒到兩年,已經能獨立修理大車小車那些常見的毛病了。
說起來,村里也就兩幫老頭,一幫是身邊有兒女的,一幫是孤寡或留守老人。他們之間有時會吵起來,大家爭論的焦點是子女在身邊與去了外地,哪樣好。子女在外的,越是在城市的,氣勢越壯,吹起來神乎其神;子女就在村里的,心里多少有些自覺低人一等,但不能輸在嘴上。
好,城里好啊,那你去啊,看你兒子能待見你不?
我去過啊,城里的生活,我過不慣,還是呆在村里好。你就好了,你和你兒子家住在一個院子里,你還不是自己過自己的?
我兒子孝順呢,兒媳婦也懂事,我什么也不要做,吃現(xiàn)成的,過菩薩般的生活,滋潤著呢。到老了,圖什么?不就圖個安逸。
你安逸了,你兒子去不了大城市,他的日子比我兒子的差得太遠。
成天拿你兒子顯擺,有什么大不了的。
喲,你怎么也沖上來了,你還不如他呢,瞧你那兒媳婦,天天把你兒子拿捏得死死的,你在家,更是大氣不敢出。
我兒孫滿堂,他們天天在我眼前轉悠,我就高興。
大家爭得臉紅脖子粗,也分不出輸贏。沒關系,時間有的是,大不了明天繼續(xù)吵,反正越吵,這關系越好。
他不加入他們的爭吵,但心里還是認同子女能走出村子到大城市過好生活這個理兒。與那些子女在村里的老人比,孫子有點出息,比什么都好。他恨不得孫子也能考上大學,到大城里吃香喝辣的。自己一個人在家,沒覺得孤單。子女在身邊和不在身邊,都有好處,也都有壞處。這日子過得好不好,說到底,還是自個兒的事。再說了,這子女的事,許多時候由不得自己。自己的命,也不是自己說了算了。這活法,只能有什么命就怎么活,盡量活得讓自己過得去,就成。他現(xiàn)在身子骨還算硬朗,有點小毛病,打個電話,村里和鎮(zhèn)里的醫(yī)生會上門。幾個老頭之間,大家也互相照應著。至于哪天自己生活不能自理了,就去養(yǎng)老院或者住院。
比他大的老頭,越來越少了。沒關系,還會有比他小的老頭加入進來。
鎮(zhèn)子有些遠,他蹬三輪車,來回得三四個小時。十天半月,他會去一回。有時就是在鎮(zhèn)上瞎轉,有時就坐在鎮(zhèn)上那座橋邊,看看人來車往。縣城,就更遠了,得搭別人的小汽車。他一年頂多去個兩三回??h城,沒大意思,太鬧了,還不如村里呆著踏實。他不喜歡去縣城。
晚上,他不出門,也不看電視。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再泡起蓋碗茶。年輕的時候,他愛喝酒,常常還是喝大酒,不醉不罷休。現(xiàn)在,都有兩三年不沾酒了。這人上了歲數,酒沒啥意思了,還是茶貼心。他喝著茶,想著白天遇到的事,也會想想年輕的那些好事爛事。有時,想著想著,止不住呵呵笑起來。難過的事,也會鉆出來,但他很快會壓回去。茶過三泡,人也差不多乏了,那就上床睡覺。這時間一般在九點半左右。
這是鎮(zhèn)上的一條小街,兩旁有小店門市,也有住家戶,行人不多,車輛也不多,時不時會有幾條狗在亂竄,打鬧,偶爾會有人趕輛馬車經過。
時間是6月某天上午的九點左右,高原上陽光很通透,曬得人暖洋洋的。有一男兩女正在街邊掃地,每人手里一個掃帚一個簸箕。這條街有專門的保潔員,每天早上和午后各清掃一次。這條街還有包干環(huán)境衛(wèi)生的鄉(xiāng)干部,就是那一男兩女。他們會經常來這兒走走看看,見到垃圾,順帶就處理了。每周一和周三,他們都要來進行集中整治。說是集中整治,其實還是他們做環(huán)衛(wèi)工作。那些店鋪還好說,有哪里不衛(wèi)生了,說了,人家馬上改。住家戶和路人,說了也不聽,有的還是七姑八大姨的親戚,也不好意思多說。沒辦法,要創(chuàng)建全域旅游無垃圾示范區(qū),經常有領導和檢查組不打招呼就下來,發(fā)現(xiàn)了衛(wèi)生問題,全算在他們頭上。
在他們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街邊有五六個男人在聊天。他們離得很近,但像兩個世界的人。或者說,那五六個男人倒像是監(jiān)工,忽略穿著打扮,那一男兩女就是他們手下的保潔員。
一個中年男人抽著煙,時不時吐個煙圈,很是愜意。煙抽完了,隨手就扔在地上。其實,他只要身子往右稍斜些,手臂伸直,就能把煙頭直接放在垃圾箱里,一個鐵皮做的很大的垃圾箱。或者,他面前就有個簸箕,只要跨兩步,就能夠著。
煙頭還在地上冒煙,這時來了個穿休閑服的中年男人。他看看地上煙頭問中年男人,這煙頭是你丟的?
口音,暴露了他是個外地人,但口氣像個干部。事實上,他確實是個干部,是從外省來縣里掛職的。這個鄉(xiāng),他還是頭回來,沒先去鄉(xiāng)政府,而是在街上轉。這是他的習慣,每到一個鄉(xiāng),總是先隨處轉轉,看看環(huán)境衛(wèi)生,看看大家的精神狀態(tài)。
中年男人不認識眼前問話的這人,一聽他的話,心想,你頂多也就是外地來的干部。他歪過頭看了看干部,你哪只眼睛看我扔的?
干部面帶笑意,我兩只眼睛都看到了。
我沒來時,這里就有煙頭,中年男人昂起了頭,你可別亂說話。
干部口氣比剛才還軟了些,我在那邊站了一會兒了,你們幾個,就你抽煙,瞧瞧,這煙頭還沒滅呢?
中年男人晃了晃腿,瞪著眼說,告訴你,我沒扔,你愛信不信。
打掃衛(wèi)生的三名鄉(xiāng)干部停住了手里的活兒,看著干部,目光里有佩服,也有擔心。
干部指著鄉(xiāng)干部對中年男人說,他們是鄉(xiāng)里的干部,你不會不知道吧,人家在這兒打掃衛(wèi)生,你還在這亂扔煙頭,不好吧。你一個大男人,扔個煙頭,都不敢承認?
中年男人回敬道,一個煙頭,多大的事?
干部說,不是多大的事,他們這幾個干部,和你的孩子差不多大吧,你不幫忙干點活,也就算了,還亂扔煙頭,這不好吧。要是你家的孩子在這兒干這活兒,你也這樣?我想,不會。
中年男人突然就提高了嗓門,什么干部?我說你們什么干部???別的能耐沒有,跑到這兒掃大街,你們能不能干點正事,干點大事?
干部顯然也有些激動了,正事?我們連衛(wèi)生都搞不好,還能做什么正事?這點小事,我們都做不好,還能做什么大事。這衛(wèi)生,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你怎么就不干點正事?不但不干,還添亂,像什么樣子?
干部越說越激動,那眼神變得有些嚇人,我告訴你,別和我耍橫,你那套,擱我面前,不管用。我知道,你們都是熟人熟事的,鄉(xiāng)里的干部礙于情面,不好意思管你們。我既然管,就不怕你胡攪蠻纏。這世上,總還是有道理可講的。我就問你,你個大男人,好意思嗎?我看我們差不多大,真是老大不小了,可不能讓這些孩子看笑話。
說完這些話,他看出中年男人心里已經開始發(fā)虛,便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中年男人面前,倆人相距不過一步。但他沒和中年男人面對面,而是半側著身子,右肩膀正對著中年男人的臉,也不拿正眼瞧他,只把余光打在他的臉上。
中年男人邊上的一個小伙子見狀,連忙撿起地上的煙頭丟進垃圾箱。轉過身來勸中年男人,多大點事,少說幾句。
中年男人白了小伙子一眼,沒吭聲,但也不像剛才那樣直勾勾盯著干部,眼皮垂了下來。他本想離開這是非之地,想了想,這時候要走,在氣勢上可就輸得光光的了。不行,得撐下去。他對小伙子說,把你的水給我喝一口。要喝水是假,他是找個借口閃開一步,離干部遠了些。
就這會兒功夫,好幾個人圍上來看熱鬧。有人認識中年男人,沖著他喊,唉,我說,咋的了嘛,挨干部批評了吧。有人小聲嘀咕,這那兒來的干部,以前怎么沒見過?剛才我在路口碰到過,挺和善的啊,怎么發(fā)起火了?
站在一旁的那位男鄉(xiāng)干部對大家說,散了,散了,各忙各的去吧。
眾人剛走,鄉(xiāng)長就來了。原來是剛才男鄉(xiāng)干部打的電話,說是來了一位好像是干部,但不認識,正在替他們說話呢。他們不認識,也不知道什么來頭,不敢上前打招呼。鄉(xiāng)長,你快來吧,真要扛起來,會出事的。
鄉(xiāng)長是跑著來的,老遠就要打招呼,干部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迎了上去。
中年男人邊上的一個高個子說道,瞧鄉(xiāng)長那樣,這干部一定比他大,你小子,怎么什么人都敢惹?
中年男人嗓門不大,但口氣很硬,怎么的?還能把我吃了?嘁!
說著,他又點起一根煙,像有仇似地狠狠地抽了幾口。怎么這味兒不對了,他看看煙,隨手又扔在地上。
他轉身剛要走,又彎下腰撿起煙頭,用手指捏滅了后扔進了垃圾箱。
剛30出頭的他,個子不高,長著一副娃娃臉,皮膚有些黑,顯然是飽受了風吹日曬。穿上西服,他是有模有樣的鄉(xiāng)干部。換上大眾化的衣服,他是小鎮(zhèn)上的普通后生,也像村里的青年農民。
去村里,是三天兩頭的事,一年下來,算起來在村里和在去村里的路上的時間,要比坐在辦公室和會議室里的時間,多得多。
鄉(xiāng)里的村子,多半看起來不算遠,但爬坡過坎,海拔上上下下,總是要費些周折。有七八個自然村,還在山上或山背后,上下一次,多少還有些高原反應。這幾年,州里創(chuàng)建全域旅游無垃圾示范區(qū),他這下村又多了件任務。一路上,都得巡查有沒有垃圾。碰上比較多的垃圾,就得給屬地的村主任打電話。那些零星的垃圾,比如掛在樹梢上的廢地膜,溝里的塑料瓶子等,他得隨時清理。拎個某次開會時發(fā)的文件包,開上自己的小轎車,這一路上既是走村入戶的鄉(xiāng)干部又是沒有報酬的環(huán)衛(wèi)工。進村,先到村委會,說說這趟的緣由,吃一兩個洋芋,再給自己的茶杯續(xù)上水。趕上飯點,吃個饃,有的村主任會從家里弄點肉來,那就很好了。
說是布置工作和檢查相關事項,態(tài)度上,他可不敢來。村干部個個都笑嘻嘻的,可個個又都是人精。那些上級有硬性要求的,必須有登記有記錄的,本來挺好查的。但總有人會?;凑f管鑰匙的人出去辦事了,今天回不來;要么就是那本本早上還看到的,怎么這會兒不見了,長腿了?再不就是,看看這兩天忙的,明天,保證明天就全弄得齊齊整整的。每到這時候,他不能發(fā)脾氣,也得笑嘻嘻地耍些心眼。鄉(xiāng)長有要求,今天查不到的,后天前各村自行送到鄉(xiāng)上去。沒送的,就當這項工作沒做。如果覺得壓力不夠,那就再把鄉(xiāng)書記搬出來。
與村干部打交道,再怎么著,還是能對付的。自己年輕,沒多大點權,但還是管點事的。村干部不會明著不給他面子,風水輪流轉,總有求他辦事的時候。這里頭的道道,大家都懂。所以,該硬的時候,他也不會太軟。偶爾,擺點鄉(xiāng)干部的架子,他做得還是挺到位的。再怎么著,他也是鄉(xiāng)干部,常常也是代表鄉(xiāng)里下來的。
走在村里,鄉(xiāng)親們沒事,幾乎不怎么理他,能笑笑,點點頭,就算很好了。找他說話的,多是有事的。當然是棘手的事,此前已經三番五次到村里去鄉(xiāng)里反映過很多次的。只要沒解決,鄉(xiāng)親們遇上誰,都要說上幾句。不管說得有多難聽,他只能聽著,還得客客氣氣、耐心地聽著。要是人家看出他不耐煩,后來的事兒,可就多了。個別胡攪蠻纏的,每次把他弄得灰頭土臉的??上麓卧撊霊暨€得入戶。有一次,他下村到一戶人家,剛說了幾句話,就接到鄉(xiāng)里的電話,有緊急任務,必須立即回鄉(xiāng)。這家的女主人見他要走,可不樂意了,我們家的事,我還沒說呢,你得聽了再走啊。他只能說,電話里說吧,要不過幾天我再來。他人還沒到鄉(xiāng)里,那戶人家已經向鄉(xiāng)長告了狀,說他對老百姓態(tài)度太壞,沒點干部的樣子。接下來的幾天,有關他的壞話,到處在傳。他沒法去找人家算賬,也不敢去。真要去,人家會說,你是政府的人,就是為人民服務的,你做不好,還不興我說?你得比我有覺悟,才是。
入戶調查和填表,是最頭疼的事。對那些建檔立卡的貧困戶,上面有要求,各項數據得動態(tài)掌握。多數人家挺理解挺配合,有的會給他臉色看,說起話來很難聽。再怎么著,也得賠笑臉。還得講技巧,施展戰(zhàn)術,問情況,套人家的話。人家說話,常常有水分,藏著的掖著的有,亂說一氣的有,也有夸大其辭的。要是數據有差錯,領導可不管鄉(xiāng)親配合不配合,只說他工作沒方法,能力弱。這樣的帽子扣多了,他的前途就很難一片光明了。
每每到這時候,他就覺得自己是傳說中的小媳婦,兩頭都不討好,兩頭都得罪不起,還沒處說理去。怪不得在鄉(xiāng)里干久的同事都說,鄉(xiāng)干部其實就是個受氣包。
走村入戶,他就是個跑腿的,能解決的問題很少,或者說幾乎沒有。再說得不客氣些,都是他請村干部、鄉(xiāng)親們幫忙,幫他完成本職工作。
他負責的工作,全鄉(xiāng)各村的情況,他得心里有數,有人問起來,得一口清。他的包村,鄉(xiāng)親們里里外外的情況,他得全掌握。
他也是在村里長大的,從小到大見過不少鄉(xiāng)干部。剛到鄉(xiāng)里時,他給自己定了一個不高的標準,以前在村里時他希望鄉(xiāng)干部是什么樣的,自己就照著那樣子去做。干了幾年,他才發(fā)現(xiàn),這標準根本不低,相當得高。
鄉(xiāng)鎮(zhèn),大小也是一級政府,可與縣城一比,這鄉(xiāng)鎮(zhèn)也就和村差不多。下鄉(xiāng)與進城,這用詞都不一樣。與那些在縣里工作的同學、朋友聚會,他的底氣總是不足。家是安在城里,可平均下來,一周能回趟家就不錯了,妻子陪不上,孩子顧不上。有點什么事,還能求他求你的。每每到這時候,他覺得自己這個鄉(xiāng)干部只是體現(xiàn)在工資單上,其他啥也不是。體現(xiàn)在工資單上的,是身份那一欄,至于工資,唉,還是不說了吧。
想想,也有好的方面。比如他走村入戶,可以開小汽車了,路也好走了。不像他的前輩們,騎個破自行車,翻山越嶺、過溝蹚河,還得扛著自行車。那時候,他們從村里回到鄉(xiāng)里,比農民從地里回家的樣子還慘不忍睹。
只是,這油,一個月下來不少錢,得自己掏。什么時候能實報實銷,也是一大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