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鋒
關(guān)鍵詞:收天下之兵;岳麓秦簡;里耶秦簡;秦始皇
秦始皇在逐一剪滅東方六國政權(quán)后,又采取了不少措施以防止當?shù)貧埓鎰萘ψ鱽y,其中之一就是將各地的兵器收攏至咸陽,熔化后鑄成金人十二。始皇這一舉措,傳世史料多有記載,本是鐵板釘釘?shù)氖聦崳蝗杂袑W(xué)者質(zhì)疑之。此外,“收天下之兵”,究竟是不是一場宣告止戈太平的政治秀,也應(yīng)加以細細剖析。最后,經(jīng)過長期戰(zhàn)亂,兵器大量散落民間,新王朝如何有效收繳?出土秦簡牘中相關(guān)記載或有助于消解以上疑惑。
關(guān)于秦始皇“收天下之兵”這一歷史事件,傳世文獻中當屬《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記載最早最權(quán)威?!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之中有兩處提及此事,一處是秦始皇廿六年(前221)一統(tǒng)天下以后,進行了一系列的整頓運動:“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jiān)。更名民曰‘黔首’。 大酺。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宮中。”1另一處在《秦始皇本紀》篇尾所附賈誼《過秦論》之中:“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鐻,以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
此外,《淮南子·汜論訓(xùn)》載:“秦之時,高為臺榭,大為苑囿,遠為馳道,鑄金人”。3《史記·秦楚之際月表》:“墮壞名城,銷鋒鏑。”1《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載主父偃建議漢武帝討伐匈奴時曰:“及至秦王,蠶食天下,并吞戰(zhàn)國,稱號曰皇帝,主海內(nèi)之政,壞諸侯之城,銷其兵,鑄以為鐘虡。”2此處“銷其兵”與“收天下之兵”略有不同,“銷其兵”是承“壞諸侯之城”而言,此舉也可以理解為僅針對東方諸國。《史記·李斯列傳》:“夷郡縣城,銷其兵刃,示不復(fù)用?!?《漢書·叔孫通傳》:“二世怒,作色。通前曰:‘諸生言皆非。夫天下為一家,毀郡縣城,鑠其兵,視天下弗復(fù)用?!?以上兩則史料均揭示了秦始皇壞郡縣城墻,收天下之兵是為了昭示世人,天下已太平,這些東西將不再使用。
瀧川龜太郎在給《史記》做注時提出一個觀點云:“始皇銷兵,學(xué)周武王放牛馬也;鑄十二金人,效夏禹鑄九鼎也”。5“歸馬放?!背鲎詡喂盼摹渡袝ぶ軙の涑伞罚骸澳速任湫尬?,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6大意是:周武王姬發(fā)以武力推翻殷紂王的統(tǒng)治以后,表示不再用兵,要致力于文治,并宣布將作戰(zhàn)用的馬歸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不再乘用。不難發(fā)現(xiàn),瀧川資言只是對叔孫通所言“鑠其兵,視天下弗復(fù)用”進行了發(fā)揮,然并未提出新解。
叔孫通的言語頗值得玩味,作為秦待詔博士,為了免遭殺戮,他不得不在秦二世面前正話反說。既然叔孫通所言“視天下弗復(fù)用”是糊弄二世之語,那么始皇收天下之兵的真實意圖則并非宣示太平;退一步講,就算有,也是附帶的,并非主要目的。賈誼所言“以弱黔首之民”,應(yīng)為始皇收天下之兵的主要目的。東漢學(xué)者應(yīng)劭也持此觀點,顏師古在注釋《漢書·異姓諸侯王表》時引用其說曰:“壞其堅城,恐復(fù)阻以害己也。聚天下之兵,鑄以為銅人十二,不欲令民復(fù)逆命也。古者以銅為兵?!?出土秦簡牘材料也有力支持了此說,下文將論述之。
各地收繳上來的兵器,或用來鑄造鐘鐻等樂器,或用以制造金人十二,賈誼在《過秦論》中已言明,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也采用了此記敘。不過,后代學(xué)者津津樂道金人十二的遭遇,卻極少提及鑄造鐘鐻之事。《史記·秦始皇本紀》“金人十二”下,司馬貞《索引》曰:
二十六年,有長人見于臨洮,故銷兵器,鑄而象之。謝承《后漢書》:“銅人,翁仲,翁仲其名也”?!度o舊事》:“銅人十二,各重二十四萬斤。漢代在長樂宮門前”。董卓壞其十為錢,余二猶在。石季龍徙之鄴,苻堅又徙長安而銷之也。
《后漢書·董卓傳》:“時人以為秦始皇見長人于臨洮,乃鑄銅人。卓,臨洮人也,而今毀之。雖成毀不同,兇暴相類焉。”9唐人李賢等在注釋此段文字時同樣引用了《三輔舊事》,文字卻與司馬貞所引略有差異,其文曰:“秦王立二十六年,初定天下,稱皇帝。大人見臨洮,身長五丈,跡長六尺,作銅人以厭之,立在阿房殿前。漢徙長樂宮中大夏殿前。”10如此,又將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與臨洮出現(xiàn)的奇異現(xiàn)象聯(lián)系起來了,鑄造銅人是為了行壓勝之術(shù),與賈誼所言“以弱黔首之民”相距甚遠。然《三輔舊事》所載頗不足信。阿房宮于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動工修建,直到被項羽焚毀時仍在修建中,現(xiàn)代考古也進一步證實這一點,或認為它只是一紙藍圖。那么,將銅人立于阿房宮之前顯然是無稽之談,所謂長人見臨洮,恐怕亦為后人附會之說,不能當真。當然,并不否認臨洮在歷史上出現(xiàn)過此類現(xiàn)象,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大氣條件下的確能產(chǎn)生海市蜃樓。已有學(xué)者從此角度解讀。
從上文可知,賈誼《新書》、劉安《淮南子》、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和范曄《后漢書》都明確記載了秦始皇收天下之兵鑄金人十二,這原本是毋庸置疑的歷史事實。但仍有學(xué)者認為它不可靠。
沈海波《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質(zhì)疑》1一文,從可行性、危害性、徹底性、秦始皇經(jīng)濟思想、風俗、兵器成分等方面進行論證,認為收兵之舉無從談起。
熊永先生認為秦“收天下之兵”實則在關(guān)東“毀郡縣城,鑠其兵”,旨在墮毀山東諸侯依恃名城要地構(gòu)筑的御秦防線,且一并收毀或整頓其中的武庫儲兵。
從史料來源上而言,《史記·秦始皇本紀》是據(jù)秦國的官方檔案《秦記》編纂而成,其真實性不容質(zhì)疑。秦始皇焚毀書籍時,東方各國的歷史檔案都被摧毀,只保留了《秦記》。秦國的史書和戶籍檔案,蕭何在項羽火燒咸陽宮殿之前就搶救出去了,故得以保存。司馬遷作為太史令,在撰寫《史記》時有條件也有必要參考它。
又活躍于漢文帝時期的賈誼,秦代歷史對他而言就是近代史甚至是當代史,漢帝國的締造者和許多民眾都是歷戰(zhàn)國、秦、漢三代,賈誼可多方驗證重大歷史事件的真實性。其所撰《過秦論》文學(xué)性較強,但在描述基本的歷史事實時不存在虛構(gòu)的可能性。因為其撰寫《過秦論》是希望漢文帝汲取秦亡的教訓(xùn),行仁義,惜民力。此文預(yù)設(shè)的閱讀者是當時的最高統(tǒng)治者,賈誼不太可能以子虛烏有之事來論證自己的觀點。漢文帝乃一代明君,識見深遠,不可能不知曉數(shù)十年前秦代的重大歷史。
質(zhì)疑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者往往引用以下史料作為佐證:
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北娙柚唬骸靶拍芩溃涛?不能死,出我袴下?!薄绊椓憾苫矗耪葎闹?,居戲下,無所知名。
項籍少時,學(xué)書不成,去;學(xué)劍,又不成。項梁怒之……項梁殺人,與籍避仇于吳中。吳中賢士大夫皆出項梁下。
秦二世元年七月,陳涉等起大澤中……梁乃出,誡籍持劍居外待……須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劍斬守頭。
以上提及韓信(?前231—前196)和項羽(前232—前202)佩劍的時間段都可以確定在秦代。韓信和項羽都是楚人,秦殺項燕(項羽之祖父),爾后楚被秦吞并,時在公元前223年。項羽和韓信都是10歲左右的小孩,其學(xué)劍、持劍當在此年以后。
雖都是帶劍,但項氏與韓信不同。前文已經(jīng)提及,項氏家族世代為楚將,志在亡秦復(fù)楚,一直在秘密積蓄力量,從事反秦活動,他們藏有武器并不意外。另一種可能情況是,秦代或有優(yōu)待部分六國貴族的政策,承認其固有爵位,允許其佩劍。而韓信是一位貧窮落魄的公子,他加入反秦行列的時間相對較晚,動因很可能不是復(fù)仇,而是隨大流,為了實現(xiàn)宿有之抱負。韓信得不到項羽重用而改投劉邦就是明證。
在秦代,佩劍定是被允許的行為。尤其是食不果腹的韓信整天帶著劍在大街上晃悠,目標太明顯,如果是非法行為,早就被人告發(fā)。根據(jù)秦法:“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秦實行連坐制,一人犯罪,鄰里都要連坐,而揭發(fā)犯罪者可以免除處罰。韓信不怕被人舉報,可知其佩劍是合法行為。
接下來的問題是,劍也是兵器之一,為了維護治安的需要,理應(yīng)收繳,為何卻任由百姓佩帶。我們認為可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考慮。首先,劍的確是砍殺的利器,但佩劍在當時還是身份的重要標志?!妒酚洝で乇炯o》:“簡公六年,令吏初帶劍?!?《史記·秦始皇本紀》:“簡公從晉來,享國十五年……其七年,百姓初帶劍?!?秦逐漸確立了“廢玉帶劍”禮俗,佩劍占據(jù)著禮儀與等級制度的主導(dǎo)地位。劍成為身份的象征,朝議、宴會、祭祀的參與者常常配劍。如婦孺皆知的“荊軻刺秦王”一案,大殿之中,能佩劍者只有秦始皇一人,秦制規(guī)定“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3這固然是出于安全防衛(wèi)的需要,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彰顯帝王獨一無二的權(quán)威。后代臣子被賜“劍履上殿”則是一份極高的榮寵,西漢開國功臣,只有蕭何一人有此殊榮。4“劍舞”還是貴族宴會時一種娛樂形式,如鴻門宴上“項莊舞劍”。
其次,秦允許百姓佩劍,但應(yīng)該是有條件的,并非所有人均可以佩劍。項羽是貴族之后自不待言,韓信也應(yīng)出自一沒落的貴族之家,從他能夠識字讀兵書可略知一斑??磥碇挥芯哂幸欢ㄉ矸菡卟拍茉试S佩劍。又翻閱《史記》《漢書》,漢初功臣的傳記之中,樊噲、盧綰、周勃、陳平等在從事反秦活動之前,均沒有提及其佩劍、用劍之事,這應(yīng)當不是偶然,而是他們身份低下,沒有佩劍的資格。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只能得出秦代允許具有一定身份者佩劍的結(jié)論,而并沒有堅實的證據(jù)去推翻《史記》《漢書》關(guān)于秦始皇“收天下之兵”的記載。因為秦代流行的武器,除了劍之外,還有刀、戈、戟、矛、鈹、弓箭、弩機等,而典籍中絲毫找不到這些兵器在民間大量流通和被使用的證據(jù)。這似乎也可以佐證秦始皇“收天下之兵”的政策是得以堅決貫徹的。又《過秦論》提及陳涉反秦隊伍所使用的兵器是“鉏櫌棘矜”,又曰“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呂思勉先生在談及漢代兵器時順便提到賈生謂秦末起事者,“斬木為兵,揭竿為旗”,非盡形容之語。5呂思勉先生的看法是值得肯定的。
秦代收繳民間兵器的最為直接的證據(jù),來自里耶秦簡:“廿七年三月丙午朔己酉,庫后敢言之:兵當輸內(nèi)史,在貳春□□□□Ⅰ五石一鈞
七斤,度用船六丈以上者四?(艘)。謁令司空遣
吏、船徒取。敢言Ⅱ之。?Ⅲ8-1510”6文中的“內(nèi)史”可理解為“內(nèi)史郡”,乃秦首都咸陽所在地?!氨斴攦?nèi)史”之“兵”當包括戰(zhàn)爭期間遺留在民間的兵器,需要上繳到咸陽統(tǒng)一處理。當然,也有另外一種解釋,遷陵縣有冶煉兵器的作坊,可以大量生產(chǎn)兵器以供其他地方使用。但是在里耶秦簡中找不到遷陵縣有鐵官的記載。退一步講,即使遷陵能生產(chǎn)兵器,將這些兵器從今天的湖南湘西龍山縣里耶鎮(zhèn)運輸?shù)较剃?,路程太過遙遠,勞民傷財,還不如就近購買。更何況,在秦故地,官方掌控著規(guī)模巨大的冶煉場所,如西工室,又故韓國境內(nèi)、上郡、蜀郡、南陽郡均有著名的兵器冶煉處所,實在沒有必要舍近求遠。而且,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過程中,秦兵器尚能自給,而到了天下剛剛統(tǒng)一不久的秦始皇廿七年(前220),內(nèi)史卻需要大量兵器,以至于要從邊陲郡縣調(diào)配過去,這實在是說不過去。故只有一種可能性,遷陵縣此舉是為了貫徹秦始皇廿六年“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這一政策。命令雖然是廿六年頒布的,但是從咸陽到遷陵,路途遙遠,文書傳遞加上收繳兵器尚需時日,故在廿七年三月才能夠?qū)⒈鬟\往內(nèi)史。根據(jù)秦漢詔書傳布的一般途徑,先從都城通過郵傳的方式送至各個郡府,然后通過以次傳的方式送至各縣,縣再傳至各鄉(xiāng)和諸曹。上文引用里耶秦簡8-1510文書往返于遷陵縣諸官府之間,當是收到洞庭郡相關(guān)指令后作出的行動。我們認為以下簡文與之關(guān)聯(lián)密切:
廿七年二月丙子朔庚寅,洞庭守禮謂縣嗇夫、卒史嘉、叚(假)卒史谷、屬尉:令曰:“傳送委輸,必先悉行城旦舂、隸臣妾、居貲責(債),急事不可留,乃興繇(徭)”。今洞庭兵輸內(nèi)史及巴、南郡、蒼
梧輸甲兵當傳者多,節(jié)(即)傳之。必先悉行乘城卒、隸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貲贖責(債)、司寇、隱官、踐更縣者。田時?。ㄒ玻?,不欲興黔首。嘉、谷、尉各謹案所部縣卒、徒隸、居貲贖責(債)、司寇、隱官、踐更縣者簿,有可令傳甲兵,縣弗令傳之而興黔首,[興黔首]可省少弗省少而多興者,輒劾移縣,[縣]亟以律令具論當坐者,言名夬(決)泰守府。嘉、谷、尉在所縣上書。嘉、谷、尉令人日夜端行。它如律令。(16-5)
關(guān)于簡16-5可從多方面進行研究。這里只討論文書中所引秦令起止以及洞庭兵輸入何處兩個問題,其實這二者又息息相關(guān)。一般認為引用令文為“傳送委輸,必先悉行城旦舂、隸臣妾、居貲贖責(債),急事不可留,乃興繇(徭)?!钡灿袑W(xué)者認為還應(yīng)包括“今洞庭兵輸內(nèi)史及巴、南郡、蒼梧,輸甲兵當傳者多,節(jié)(即)傳之。必先悉行乘城卒、隸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貲贖責(債)、司寇、隱官、踐更縣者。田時?。ㄒ玻?,不欲興黔首?!?雖然在律令條文中有時也會出現(xiàn)具體的郡縣名稱,但一般而言,作為一種面向統(tǒng)治區(qū)域內(nèi)的規(guī)則性通用文書,規(guī)定一般帶有普遍適用性。而“收天下之兵”當然也是針對全國的,為某一個郡單獨制定一條令,規(guī)定兵器如何傳送,顯然太過繁瑣,且浪費資源。故我們也認為令文到“乃興繇(徭)”為止。后面一段只是規(guī)定洞庭郡內(nèi)武器當如何傳輸,可以看作地方性臨時法規(guī),但必須秉承朝廷所下律令的精神,絕對不能與之相左。
其實整份文書的核心思想就是官府不能隨便征發(fā)黔首服徭役,就算不得不征發(fā),也不能耽誤其耕作?!敖穸赐ケ攦?nèi)史及巴、南郡、蒼梧輸甲兵當傳者多,節(jié)(即)傳之”,我們亦有不同的理解。無論是洞庭郡還是巴郡、南郡和蒼梧,均有兵器要輸送到內(nèi)史,巴、南郡和蒼梧都與洞庭郡接壤,都要借道洞庭,官府需要提供一定幫助。這樣解釋,才不至于和簡8-1510所言“兵當輸內(nèi)史”相沖突,才與史書所載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相符。如果斷句為“今洞庭兵輸內(nèi)史及巴、南郡、蒼梧,輸甲兵當傳者多,節(jié)(即)傳之”,3就變成將洞庭郡的兵器分別輸送到內(nèi)史、巴、南郡和蒼梧等四個地方。秦始皇廿七年,平定六國的戰(zhàn)事早已結(jié)束,巴、南郡更是早入秦之版圖,蒼梧境內(nèi)也無大戰(zhàn),距平定南越還有數(shù)年之久,此時在蒼梧囤積武器似嫌過早。故我們認為此種讀法不可取。
通過以上論證,可知秦始皇收天下之兵確為不可否定的歷史事實,又從里耶秦簡可知,此決策在各地得到切實地執(zhí)行。
秦始皇的確在全國范圍內(nèi)征繳過兵器,但并非禁止民間藏有兵器,實則具有一定身份者均可攜劍,這在上文已經(jīng)論及。但究竟哪些人才能擁有兵器,官府又采取哪些舉措來管理兵器以防止其非法流通,我們憑傳世文獻不能得知。所幸秦簡材料提供了這方面的信息。先來看岳麓秦簡所載幾則秦令:
1、·十四年四月己丑以來,黔首有私挾縣官戟、刃沒<及>弓、弩者,亟詣吏,吏以平賈(價)買,輒予錢。令到盈二月弗(1357)詣吏及已聞令后敢有私挾縣官戟、刃、弓、弩及賣買者,皆與盜同灋。挾弓、弩殊折,折傷不可(1433)【復(fù)以為】戟、弓、弩?。ㄒ玻?,4勿買,令削去其久刻┗。賜于縣官者得私挾?!こ夹琅c丞相啟、執(zhí)灋議曰:縣(1464)官兵多與黔首兵相類者,有或賜于縣官而傳(轉(zhuǎn))賣之,買者不智(知)其賜及不能智(知)其縣官(1454)兵?。ㄒ玻┒鴴吨磁c盜同灋,詣吏有為自告,減辠一等。黔首以其故泰(大)抵削去其久刻,(1307)折毀以為銅若棄之。不便,柀更之。諸挾縣官戟、刃、弓、弩詣吏者,皆除其辠,有(又)以平賈(價)予錢。(0198+2189)(缺簡)
?受買者亦得私挾之,它如其令。賜(?)之□?(1523)
?·五(1460)1
2、·新黔首禁不得挾兵。今其能……□以自衛(wèi),□令□得帶劍,其□?(0056)
(缺簡)
若告罪人死罪二人若城旦罪四人,令得帶劍;其為人起?越、盜傷?。ㄒ玻┒圆?,若告人死罪,死罪四人若城旦(0348)罪八人以上,亦令得帶劍;前令捕若告罪人,應(yīng)此數(shù)者,以此令從事,它如律令。 ·七(0677)
3、·新黔首或不勉田作、繕室屋而帶劍、挾兵,曹(竊)出入,非善谷(俗)殹(也),其謹禁御之,公大夫以上乃得帶劍,(0562)而不得挾它兵及大刀長尺五寸以上者,官大夫以下不得帶劍、挾兵、長刀,縣令史、鄉(xiāng)嗇夫、里及贅(0654)新黔首,以此令告,有挾劍、兵、長刀者,亟詣吏,輒入縣官└,已布令,□令令史、有秩吏分曹(索)之,有挾劍、(0644)兵、長刀弗詣吏者,輒捕?(遷)其郡恒?(遷)所,皆輒行之,?(遷)未行,其人及親、所智(知)能為捕坐此物當?(遷)者二人,(0585)除其家?(遷),其毋(無)?(遷)除?。ㄒ玻?,而能捕坐此物當?(遷)者二人,購錢五千,其典、田典、伍人見若雖弗見人或告之【而弗】(0599)捕告,贖?(遷),其弗見莫告,貲一甲,前此令斷,傳已入關(guān)及陰密所,環(huán)(還),詣江胡而未出關(guān)及其留在咸(C10-4-8-4+0480)陽司空者皆傳詣陰密,陰密處如等。傳未入關(guān)者皆環(huán)(還),各詣其郡恒?(遷)所,丞相今遣丞相史若卒史一人往(0463)
(缺簡)
4、·新黔首公乘以上挾毋過各三劍┗;公大夫、官大夫得帶劍者,挾毋過各二劍┗;大夫以下得帶(0347)劍者,毋過各一劍;皆毋得挾它兵,過令者,以新黔首挾兵令論之。 ·十一(0676)
從以上令條可知,兵所指代的范圍可大可小,或表示一切兵器,或指特定某幾種兵器。第1則令文中的“兵”指“戟、刃、弓、弩”四種特定兵器。0644簡“有挾劍、兵、長刀者”,將“兵”與“劍”、“長刀”并列,此處之“兵”指除去劍、長刀以外的武器;0056簡先言“新黔首禁不得挾兵”,后文又言“得帶劍”,此處之兵當指所有兵器。
不難發(fā)現(xiàn)以上所錄四則令文,雖均與兵器管理有關(guān),但第一則與后三則規(guī)范的對象不同,第一則是針對黔首,后三則針對新黔首?!笆哪辍睘榍赝踬哪?,即公元前233年,此年四月辛酉朔,5己丑為廿九日。既然此令是秦王政十四年頒布的,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黔首這一稱謂,將民改稱為黔首是秦統(tǒng)一后的舉措,看來此則令文在秦統(tǒng)一后被修訂過。又睡虎地秦簡中表示官府器物時一般在器物前加“公”,如“公馬?!薄ⅰ肮妆?、“公食”,或統(tǒng)稱為“公器”;秦統(tǒng)一后將“公”改為“縣官”。此令文中只見“縣官”不見“公”,亦是后來修訂所致。
黔首并非與新黔首相對應(yīng)的稱謂,而是指天下所有百姓;故黔首才是與新黔首相對的稱謂。岳麓秦令“新黔首已遺予之而能(1012)捕若告之,勿辠,有(又)以令購之。故黔首見犯此令者,及雖弗見或告之而弗捕告者,以縱辠人(1013)論之。(1004)”6故黔首指秦故地的百姓,新黔首指新占領(lǐng)地區(qū)的百姓。當然新舊也是相對的,秦代簡牘中所見的新黔首大多指東方六國的百姓。
第一則令文蘊含信息比較豐富,也可從中窺見秦令條文的產(chǎn)生過程。“·臣欣與丞相啟、執(zhí)灋議曰”之前為舊令,從“縣官兵多與黔首兵相類者”到“不便,柀更之”一段是陳述客觀事實,指出舊令的不合理之處,并為修訂律令提供依據(jù)。修訂后的新令內(nèi)容為:“諸挾縣官戟、刃、弓、弩詣吏者,皆除其辠,有(又)以平賈(價)予錢……受買者亦得私挾之,它如其令?!眱H從整條令文來看,只知新令的制定時間在秦王政十四年之后,然簡文中出現(xiàn)丞相啟,或可為斷定此令產(chǎn)生的確切時間帶來契機。
“丞相啟、狀”出現(xiàn)在“十七年丞相啟狀戈”銘文中。1狀即隗狀,又見于二十六年始皇詔銅方升、2廿六年銅詔版、3《史記·秦本紀》和《史記·秦始皇本紀》。啟之身份,田鳳嶺、秦雍、李開元等學(xué)者考證出為楚人昌平君。4昌平君于秦王政廿一年被罷相,睡虎地秦簡《編年紀》:“廿一年,韓王死。昌平君居其處,有死□屬?!薄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秦王政廿一年“新鄭反,遷徙昌平君于郢”。據(jù)李開元先生考證,昌平君被免去丞相之位,是因為在攻楚策略上與秦王不合,同時被免職的還有王翦。
丞相啟接替呂不韋為相是毫無疑問的,“十二年丞相啟顛戈”銘文也能證實這一點。彭適凡先生在解說銘文時也認為啟為昌平君,并推測顛為昌文君。6然據(jù)里耶秦簡資料來看,丞相啟定非昌平君。昌平君于秦王政二十二年(前225)起兵反秦,次年“昌平君死”。7而今所見里耶秦簡中兩次出現(xiàn)丞相啟:
廿五年二月戊午朔辛未,洞庭叚(假)守灶敢言之:洞庭縣食皆少……二月癸丑,丞相啟移南郡軍叚(假)守主:略地固當輒輸,令足灶歲,唯勿乏。傳書洞庭守。/顯手(7-1)
?子傅丞相啟上少府府守嘉書言:北宮干官偕為軍治粟,少府屬、卒史不足(9-897+9-939)
從上引里耶秦簡7-1可知啟在秦始皇廿五年(前222)二月時尚在丞相任上,而據(jù)《秦始皇本紀》和李開元先生推斷,昌平君熊啟已死于秦王政廿四年(前223)。9-897+9-939雖然殘缺,但依然可以推斷文書發(fā)布的時間為秦王政廿五年左右。里耶秦簡所見行政文書紀年始于秦王政廿五年,又據(jù)岳麓秦簡可知秦始皇廿六年四月時的丞相為狀和綰。
綜上可知,啟擔任秦丞相的時間大約在秦王政十一年到廿五年。丞相啟并非昌平君。又據(jù)此可知岳麓秦簡1464組有關(guān)縣官兵器管理令文的修訂時間當在秦王政十四年四月至秦始皇廿六年四月之間。此令很可能修訂于秦統(tǒng)一之前,之所以重視收繳民間兵器,固然有維護治安方面的考慮,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因為戰(zhàn)國末年,兵器消耗嚴重,故鼓勵民間上繳,以平價征收之。此令在秦統(tǒng)一后又一次修訂時,只是將“百姓”修改為“黔首”,將“公”修改為“縣官”,主體內(nèi)容并未改動,因其仍有適用性,故被抄錄下來。
第一則令的規(guī)范對象是黔首,制定和修訂時間均是秦統(tǒng)一前,規(guī)范內(nèi)容是縣官戟、刃、弓、弩的買賣。據(jù)令文,在市場上流通的縣官兵多是受賜者轉(zhuǎn)賣。受賜之兵器,本人可以挾帶,但不能出售。這當是出于維護社會治安的考慮。秦官府制造的兵器,??逃秀懳?,督造者、工師名、制作地有時也出現(xiàn)在銘文中,部分出土兵器上還有編號。出售者為了逃避法律責任,常私下將兵器上的銘文削除掉再轉(zhuǎn)賣。如此,買者并不知曉兵器是來自官府還是私人鑄造。這種情況下,以盜贓論處顯然不合理。故不得不對法律條文做出修訂。
修改之后的令文規(guī)定,私人收藏縣官鑄造的戟、刃、弓、弩,主動上交到官府的,官府不追究其罪責,且按照兵器的市場價予錢。
官府急于征收散落在民間的縣官兵,既有維護社會治安的考慮;可能也與戰(zhàn)國末期戰(zhàn)爭不斷,兵器消耗量大有關(guān)。
與第一則令文不同,后三則令文均是針對新黔首的兵器管控。值得注意的是:三則令文的規(guī)定或有抵牾之處,當非同時之物。那么,孰先孰后和令文隱藏的史實均值得仔細考辨。
一般而言,統(tǒng)治地位剛確定之時,對武器的控制更嚴厲些,因為舊有殘余勢力會殊死抗爭。秦國在東方諸國民眾眼中,與異族入侵者無異;新地的民眾,確也不時從事反秦斗爭,如《奏讞書》載秦始皇廿七年(前220)“蒼梧利鄉(xiāng)反”,又出現(xiàn)與穩(wěn)定新地局勢相關(guān)的令文“所取荊新地多羣盜,吏所興與羣盜遇,去北,以儋乏不鬬論”。11令文中所謂“群盜”,大多并非以劫取貨財為目的,而是以反秦為宗旨。
故我們認為“新黔首禁不得挾兵”這樣令文應(yīng)當產(chǎn)生在秦統(tǒng)一之初,隨著局勢逐漸穩(wěn)定,慢慢放松某些特殊武器(劍)的管制。從“公大夫以上乃得帶劍”到“大夫以下得帶劍者,毋過各一劍”,就是武器掌控政策調(diào)整的體現(xiàn)。劍作為武器的特殊性,前文已有交代,服劍是戰(zhàn)國以來流行的社會習俗,亦為身份的象征。從楚墓發(fā)掘報告可知楚國男子幾乎人人佩劍,而楚地發(fā)掘的秦墓,也有不少以劍戈等兵器隨葬者。
從秦墓出土兵器情況一覽表可以得知,無論是戰(zhàn)國還是秦代,劍戈都是稍有身份者較為鐘愛的陪葬物,這也可佐證劍作為身份標志物,能夠被私人合法擁有。此外還可證明官府兵器大多有銘刻。
簡而言之,秦統(tǒng)一后在兵器管理上由緊而松。這也可以很好的解釋,為什么韓信可以仗劍在鬧市中行走。
需要指出的是秦雖然一度禁止新黔首私藏兵器,但絕無徹底清除民間武器以絕后患的打算,否則就不會以“賜劍”作為黔首舉報非法的獎賞?!叭舾孀锶怂雷锒巳舫堑┳锼娜?,令得帶劍;其為人□盜傷?。ㄒ玻┒圆?,若告人死罪,死罪四人若城旦(0348)罪八人以上,亦令得帶劍;前令捕若告罪人,應(yīng)此數(shù)者,以此令從事,它如律令?!睅Ρ灰曌饕环N“特權(quán)”,劍成為朝廷用來賞賜的物品。
史書所載秦統(tǒng)一后“收天下之兵”這一史實不容輕易否定。從近年刊布的里耶秦簡材料可知,秦統(tǒng)一后,新地的兵器的確要收繳至內(nèi)史。然秦“收天下之兵”,并非禁止兵器在民間流通。據(jù)岳麓秦簡令文可知,百姓能否持有兵器、能挾藏多少兵器,與其爵等有直接關(guān)系。秦統(tǒng)一前就對官府制造的兵器實行嚴格管理。秦始皇“收天下之兵”是出于維護政權(quán)穩(wěn)固的現(xiàn)實需要,且切實得到執(zhí)行,并非宣揚寰宇太平的政治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