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亞 冰,張 凡
(石河子大學 文學藝術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0)
隨著互聯(lián)網和信息技術的迅猛發(fā)展,當代社會日益呈現(xiàn)出開放性、復雜性和多元化的發(fā)展態(tài)勢,并不斷推動和促進當代文學的繁榮與發(fā)展;然而,文學的多樣性呈現(xiàn)中難免裹挾著龐雜與虛無,在文學評論向上發(fā)展的積極態(tài)勢下,批評性語言的弱化潛藏于文學批評的時代焦慮之中。魯迅先生曾將文藝批評比喻成“剜爛蘋果”,“把爛的剜掉,把好的留下來吃”。文藝界也時常提出“剜爛蘋果”的批評思想,期望文學批評朝著生態(tài)化的方向邁進。當代學者張燕玲在論及文藝批評與“剜爛蘋果”及蘋果之關系時曾指出:“作為‘剜爛蘋果’的文藝批評,既是‘尋美’,又是‘求疵’,是對文藝評論家態(tài)度與能力的極大挑戰(zhàn),同時,也是對文藝環(huán)境和文藝家胸懷的極大考驗?!盵1]換句話說,文藝批評需要文學評論家具有過人的膽量和非凡的氣度以及實事求是的客觀精神。學者傅小平在《像無知者無畏的孩子那樣說話——〈為一只金蘋果所擊穿〉的問答》一文中,肯定了李美皆在評論集《為一只金蘋果所擊穿》中平白如話的語言、敢于下結論的果斷、干脆利落的風格,也指出這樣的批評不免授人以對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疏于做學理化梳理的話柄;然而,李美皆一方面堅持自身和盤托出的批評風格,同時也坦然面對來自批評界的不同聲音[2]254。獨具個人風范的李美皆,一直都在部隊院校從事文科教育,加之她對軍旅文學的持續(xù)關注與研究,使她無形中多了幾分軍人干練、沉靜和堅毅的氣質。不能說其文章篇篇俱佳,但至少其新銳的觀點,帶給讀者以耳目一新之感,故而作為“剜爛蘋果·新銳評文叢”中的《文學批評的平常心》更值得細細品味。
評論家李美皆擅以平視的視角體察和觀照作家和作品的種種,以實事求是、誠懇批評的態(tài)度追求道德和審美意識。一般而言,平視的批評視角包含肯定和否定兩種態(tài)度,亦或對作家的作品、作家本人、作家不同時期的文學活動及一些言論作較為客觀的判定,贊譽和否定是分明的,沒有一味的“贊譽”,也沒有完全的“否定”。筆者以為的“平視式批評”,有別于仰視的贊美式批評和俯視的否定式批評,是批評家以開放性姿態(tài)走進作家,結合作家的作品、人生經歷、言論等進行平等地對話,在知人論世的基礎上,客觀地評價作家與作品,進而做出合理的、較為全面而貼切的闡釋和評價。學者任芙康就曾這樣評價李美皆,“她的關注點頗多,因此話題廣泛,有時離文學近點,有時離文學遠些。但鋒芒在,語人之未語;氣韻在,言人之難言。與探頭探腦做文章的人不同,她完全是傻頭傻腦做文章。在批評界云遮霧罩的庸俗中,脫穎而出的李美皆,以其純粹的為人為文,使批評變得高尚起來”[3]。也就是說,作為批評家的李美皆具有獨特的批評視角,將個人的審美認知和審美價值融入自身的批評文章當中——“純粹的為人為文”,可以說是促進了她個人批評風格的形成。
大家都清楚,敢于“亮劍”的批評家需要一定的力量,要敢于跳出庸俗化的批評模式或行文路數(shù),然而“跳出來”的前提則更需要“走進去”發(fā)現(xiàn)問題、并提出質疑。在《一個獎引起的戲謔和凜然》一文中,李美皆認真并客觀地看待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一事實,理性分析文學界對諾獎獲得者的多種態(tài)度,以及從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雙向互動與交流的大視野中表達了對中國文學發(fā)展的期待。莫言的文學成就有目共睹,李美皆在肯定莫言的文學成就的同時,又大膽地對莫言小說中的審丑意識提出質疑。不得不說,在眾多稱贊的聲音中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提出質疑,著實需要非常大的勇氣和批評定力。此外,李美皆在《一只女性主義的蝙蝠之所見所聞所感》中表達她認可平和的女性主義,認為自己是一位女性主義者而非女權主義者。身為女性評論家,李美皆的態(tài)度是客觀的,她看到了激進的女權主義潛在的危機,大概過分強調女權主義和男權主義或者強權主義有著太多相似之處,因此她跳出了自身女性身份客觀地平視女性群體,帶著有可能被質疑的風險真誠地希望女權主義者避免被妖魔化的危險,這種批評可以說是既懇切又有表達的力量。而在《〈簡·愛〉非女權主義解讀》一文中,李美皆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對小說《簡·愛》以往的女權主義的解讀提出質疑,她認為《簡·愛》從“靈魂”出發(fā)的愛情近似一個窮姑娘丑姑娘的勵志故事,卻離不開夏洛蒂·勃朗特賦予簡·愛的一筆財產和羅切斯特遭遇橫禍之后的容貌平等。從李美皆的批評話語中可以明顯感覺到,簡·愛能操控的這段感情基于其自視為平等的基礎之上,羅切斯特的生活轉折讓簡·愛擁有自信,但這種自信不是簡·愛作為女性的努力,而是在外在因素的影響下的自我滿足。李美皆從這個角度來解讀《簡·愛》別具現(xiàn)代女性獨立的內在特質。
很大程度上,李美皆的批評話語中有一股豪氣和剛強。對于獲得極高榮譽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她并不仰視,而是客觀地探討其生活和創(chuàng)作,特別在一片贊譽的聲音中她表達了個人不同看法——既有肯定的,也有質疑的,可謂涇渭分明。對于傳統(tǒng)名著中“女權主義”的解讀,李美皆以作為女性主義的身份對此提出了質疑。李美皆敢言的文學批評態(tài)度難能可貴,即便是朋友也是不留情面,直言以對。事關周濤的自傳和生活經歷的《自傳不是華山論劍》《節(jié)操碎地成花》《論周濤的反愛情主義》等,更多是從周濤自傳中缺少自我反思這個層面來展開。李美皆結合盧梭的《懺悔錄》、蒙田的《隨感集》等指出“自嘲式坦白”與“懺悔”之間的差異,然而人無完人、金無赤足,所以作家要正視個人的不足,更何況“自傳”不是自鳴得意,也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當然,她對于周濤自傳中坦誠和直率的態(tài)度給予充分肯定。不留情面卻又恰如其分地批評,再現(xiàn)了李美皆力求“直言不諱”的批評姿態(tài)及風格。
閱讀李美皆的批評文字,可見其知識儲備豐富,而且知識積累的過程又與其批評質疑的過程彼此影響。她走進了文學的領域卻又帶著種種質疑和個人看法而跳出傳統(tǒng)思維,以平視的視角看待當代作家隊伍中的種種,以開放式的姿態(tài)闡述著個人的批評觀點。李美皆在《文學批評的平常心》中就明確表示,“由于審美趣味和能力的差異,批評家對于作家作品誤判的可能性是有的,但當下批評主要的誤判不是批判錯了,而是表揚錯了。有人擔心批評家批判錯了挫傷了作家積極性的嚴重后果,但我認為更需要擔心的是表揚錯了的嚴重后果”[2]252。進一步地說,批評家的眼光、視角及個人感悟力是有差別的,面對一些作家作品,難免會出現(xiàn)誤判的可能,然而“手握利劍”的批評家不能因有這種“可能”就畏手畏腳、不敢表達。批評家要以平常心對待“批評”這一事業(yè),要以對話的姿態(tài)與作家、作品、讀者以及批評家同仁共同建構一種平等的批評模式。
提及感性批評,首先想到的便是京派的文學批評,京派的文學批評遵循了京派文學“為人生”的基本特征,注重感性經驗和審美意識。正如評論家宋家宏所認為的,京派的文學批評“是以直感作審美的把握,這是文學批評的基礎,獲得審美經驗以后,作名理的思考,達到理性的統(tǒng)攝,把不確定的狀態(tài)確定,這個確定中就有了判斷”?!拔膶W批評的寫作者在文章中不能輕易舍棄感性經驗,在文字的表達上也仍然需要感性、鮮活、靈動的文字。”[4]作為一位頗具自由風范的評論家,暫且無法將李美皆歸于某一批評派別當中,可是其噴發(fā)式感性批評的巨大魅力則是顯而易見的。基于道德及審美意識上的極具感性色彩的語言以及問句的疊加,都無疑增加了李美皆噴發(fā)式情感的表現(xiàn)力和穿透力,從而為形成自身開放式、對話式批評格局奠定基礎。
作為現(xiàn)代作家丁玲的研究者,李美皆坦言并非有意為丁玲謀不平或者辯護什么的,誠如她反復強調批評應建立在“知人論世”的基礎上,她希望業(yè)界的評論時刻體現(xiàn)出批評家清醒客觀的態(tài)度,不會因其“陣地”的緣故而妄加貶低一方或有意抬高一方。李美皆在《丁玲與沈從文》一文中,就曾經作為丁玲的朋友沈從文所發(fā)表的與事實不甚相符的一些言論,更是以噴發(fā)式的“激揚文字”予以回擊,“這是一位男作家,而且是一位所謂偉大的男作家的氣度風范嗎?你還覺得他有那么高潔純正地道嗎?不看這個語境中的沈從文,你能想象他還有這么真實‘可愛’的一面嗎?這種小丈夫氣,與魯迅筆下?lián)u嘴鼓舌的小丙君委實有得一拼,除卻白眼看雞蟲,難道你還能對他青眼相加嗎”[2]198?眼見這種“回擊”不免過于直接且感性成分比較高,然而這些極具針對性地接連“發(fā)問”,可見其語言的犀利與尖銳。然而,李美皆對石灣在《紅火與悲涼:蕭也牧和他的同事們》中記載的蕭也牧在特殊年代的悲慘遭遇,除深表同情與惋惜之外,她還直言,“那個時期一直在做丁玲研究,蕭也牧的命運的沉淪與丁玲是有關系的,于是,對丁玲生出恨來,睡前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流淚,模模糊糊地怨恨”[2]217。作為審美價值以及理性和感性認知相結合的一種表達方式,文學批評需要批評家以平視的態(tài)度做出較為理性的判斷,在“論及全人”的基礎之上辯證地看待作家及其作品??v覽李美皆的批評文章,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她力求一種實事求是的批評態(tài)度,該點贊的時候毫不吝嗇,該批評的時候也毫不客氣,其在行文中對沈從文、丁玲等人的批評可見一斑。
當然,李美皆感性式的批評話語是基于其自身的審美意識及價值傾向,她道出莫言小說中的審丑意象不過是滿足作家自身的高潮體驗,小說中“屎尿橫飛”的問題以及排泄物與愛情之間的“通感”著實讓人覺得不符合衛(wèi)生文明和審美范疇。除此以外,李美皆的散文隨筆《公開的差評而已》從如今家喻戶曉的不稱心的淘寶購物著手,極為生活化的場景——購物者喋喋不休的抱怨歷歷在目,然而她更像是位辯手,從細節(jié)的描述、語言表達方面更勝一籌,噴發(fā)式的語言噴薄而出,句句有理有據。不曾想如此生活化的批評場域,筆鋒一轉又進入到文學批評,她將文學界敢于誠信批評的評論家的批評視為“公開的差評”,曾言“看到他(她)繼續(xù)道貌岸然行走于世,你會愈發(fā)痛感到慨然、決絕、尖銳地寫出來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其實有些入心入肺的寫作,就是公開的差評而已。這也是文學的發(fā)生源之一種”[5]。由此可見,李美皆的批評邏輯和思維無處不在,實事求是的批評態(tài)度更是有機融入其生活的不同層面。進一步地說,李美皆可以說是一位“接地氣”的批評家,她批評文字中的“平常心”隨處可尋,其在知人論世的基礎上以道德和審美意識為標準的感性批評則更是別具匠心。
很大程度上,李美皆以極具個人化的開放式批評格局立于當今文壇。她以提問的方式走進作家、作品,表現(xiàn)出對話中的直率和尖銳。學者李建軍在《犀利而體貼的常識主義批評家——論李美皆的文學批評》一文中,就李美皆提問式的對話語言以及夾雜其間的批判、同情與理解等復雜情愫作出了判定,肯定了這種極具難度的批評方式,“提問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同情和理解,也同樣重要。所謂‘同情’,就是設身處地、感同身受地體會他人的心情和境遇——即使面對一個必須進行尖銳剖析甚至徹底否定的對象,也需要充分而全面考察其各個方面的情況,也需要充分了解被批判者幽隱的愿望和潛在的動機”[6]。李美皆批評語言中對話式的直率與噴發(fā)式的情感之間相互給力生發(fā)出她開放式批評的獨特之處。當然,在李美皆的很多批評文章中,同樣表現(xiàn)出了問自己、問批評對象、問讀者的膽魄與氣力,這樣的“問句”不僅能夠瞬間省去讀者思考李美皆問題意識的來源,還能夠感受到她無畏的氣勢。
比較而言,李美皆的批評語言似乎帶有一種特別而獨到的力量,人們初讀時覺得“驚訝”,再看時不止于“感嘆”,細細品味后更多的是“意猶未盡”??此品磫柧涫降膶υ?,卻針針見血、刺中要害,人們帶著疑問在自我求證中驚嘆于她的尖銳與犀利。在這里,禁不住想起李美皆在評論集《文學批評的平常心》一書中時常使用一些反問式的小標題、反問的句子,她的這種“有意為之”,其用意又如何?初讀者往往會因其筆下大膽而尖銳的標題而咋舌,更看不出她和一些作家還是朋友。在評論集《文學批評的平常心》的開篇《自傳不是華山論劍》中,李美皆為了表明個人的立場,批評作家周濤時使用“老子是文壇第幾?”“老子是新疆第幾?”“老子不比官強?”“葉文福算老幾?”“怎樣老?怎樣自傳?”一連串的“問句”作為標題,這些“發(fā)問”雖說在其后續(xù)的論證中一個個得以“正解”,可是這種“驚人之舉”卻飽含意味——不僅既體現(xiàn)出批評家的批評技巧,同時還能留給讀者以思考或想象的空間和過程,這樣開放式的批評既有個人的鮮明立場又有對話的平等姿態(tài)。值得一提的是,李美皆的批評文字涉及作家、作品、文學思潮、文學現(xiàn)象等諸多層面,其以平常心對待文學批評的態(tài)度以及其活躍的思維,很多時候總會從生活聯(lián)想到文學批評及其他。
誠如批評家李美皆自己所言:“評論工作者除了必備的知識結構、文藝才華外,還要有思想力量、人品素養(yǎng)。要善于發(fā)現(xiàn)問題、指出問題、闡明問題,時刻保持必要的批評態(tài)度、前瞻眼光和預見性、獨創(chuàng)性,保持面對公共事件和文藝現(xiàn)狀發(fā)言的能力。評論家的人格素質和專業(yè)素質,決定著文藝評論的價值取向和文本質量。立言先立身,評論家要愛惜自己的羽毛,堅守人格理想,擺脫物欲誘惑,保持獨立思考的個體空間?!盵7]對于當代文壇上作家向編劇轉型這一問題,李美皆以獨到的眼光、與眾不同的觀照視角來表達自己的想法或意思。在《因為,你是朱蘇進》的字里行間,既可以看出李美皆對“作家”朱蘇進的欣賞,也有對“編劇”朱蘇進的批評,甚至還有希望朱蘇進再次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這一文學大舞臺的期待,其間各種情感交織在一起的批評,再次突顯出李美皆文學批評的日臻成熟。當然,她犀利的語言更具一種穿透力,“現(xiàn)在的朱蘇進,‘低級’的‘煩人’是沒有了,但新的、高級一點的‘煩人’,是不是又有了呢”[2]52?“理想肯定是個折磨人的東西,人一沒有理想就快樂,就有錢,就輕舞飛揚,何樂不為?”[2]54“作家改行寫劇本可以是件好事,老舍由小說而劇作就很成功,可是,有幾個人敢說‘我的改行跟老舍一樣純粹’呢?”[2]55這一連串的發(fā)問,可以說是李美皆走進作家,與作家或時代進行對話的上佳體現(xiàn)。顯而易見的是,李美皆開放式的批評格局,一方面在于其反問句式中強烈的力量的噴發(fā)以及潛在的與作家、讀者、作品之間內在的交流,另一方面在于她以平常人的心態(tài)關注歷史大背景之下的小事件,以常人的眼光看待歷史事件并表露出批評、同情或惋惜的復雜情感。尤其在《那些不能湮沒的小歷史》一文中,李美皆細數(shù)特殊時代的歷史小事件,對遭遇不公平待遇的知識分子深表同情。
作為評論家的李美皆,不僅具有扎實的文學素養(yǎng),獨特的批評視角,還有將自身審美認知和審美價值融入批評文字的感性,堅守個人追求的“片面的深刻”??v觀評論集《文學批評的平常心》一書,批評家李美皆以開放式的批評格局,平視的姿態(tài)去體察作家和作品,以實事求是、誠信批評的態(tài)度追求批評倫理和審美意識。李美皆獨到的觀點和噴發(fā)式、感性式的批評語言形成了她個人的批評風格——李美皆的批評情感是多樣的,批評態(tài)度是堅定的,批評格局是開放的。置身于喧囂冗雜的現(xiàn)代社會,文學批評不僅要追隨時代的腳步,滿足文學發(fā)展的多樣化,還要堅守文學批評的陣地,求美與求疵并進。不可否認的是,文學評論可能涉及贊譽或批評,一個堅持初心和獨有風格的評論家難免受到褒貶,所謂“有批評才有建構”,文學批評只有長久地保持開放式的格局,作家與批評家才能共同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