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碩
(江南大學 法學院, 江蘇 無錫 214211)
當前,高校學生自殺事件時有發(fā)生,引起社會高度關注。生命的消逝是一個悲劇,家屬的悲痛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學校在有過錯的情況下,理應承擔合理而充分的賠償責任;但學校沒有過錯時,就不能承擔無限責任?;煜欠恰昂拖∧唷笔降摹鞍呆[分配”會極大地侵蝕依法治國的根本精神,損害公平正義。而要讓高校有底氣地走法律途徑解決此類糾紛,就必須讓高校有法可依,清楚地知曉法律邊界的所在,不再為了法律責任乃至行政責任、道德責任而畏縮彷徨。因此,研究高校預防學生自殺的義務及高校違反該義務應當承擔的法律責任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對于高校在學生自殺事件中應當承擔何種責任,本文將焦點放在民事責任上(1)涉及行政法上的特別權力關系理論與高校的行政責任?!疤貏e權力關系”理論由德國學者波爾·拉貝德(Paul Laband)建立理論之雛形,以此說明官吏對國家的勤務關系,而后由奧托·邁耶(Otto Mayer)集其大成,樹立完整之理論體系。特別權力關系理論確實可以輻射到學校與學生之間的關系,但基于該理論,學校不可被訴。但事實上無論是該理論的發(fā)源地德國(例如德國就認為國家應在各個方面貫徹法治與人權原則,有許多規(guī)定直接沖撞傳統(tǒng)的“特別權力關系”理論)還是日本及我國臺灣地區(qū),都認為其已經(jīng)嚴重落后于時代,早就批判、修正甚至直接摒棄了該理論。參見胡建淼:《“特別權力關系”理論與中國的行政立法》,《中國法學》2005年第5期。。目前雖然已有一些學者針對“高校學生自殺事件中的法律責任”問題展開了討論,但文章篇幅和討論深度尚顯不足(2)參見王霽霞等:《大學生自殺事件中學校的法律責任研究》,《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倪洪濤、韓玉亭:《論美國大學在校園學生傷害案件中的法律責任》,《中國高教研究》2012年第11期;葛建義:《高校學生自殺事故中高校的注意義務》,《中國青年研究》2014年第2期;宋景華等:《大學生自殺突發(fā)事件中高校法律責任研究》,《河北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8年第5期。。例如,有學者主張高校承擔法律責任的理論基礎是安全保障義務,認為高校負有預防學生自殺的義務,但卻未論證高校在學生自殺事件中承擔安全保障義務的正當性,也未明確安全保障義務的具體內(nèi)容(3)參見肖華:《在校高校學生自殺引發(fā)的高校法律責任研究》,華中科技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有學者認為高校與大學生之間存在信賴保護關系,高校應當保障在校學生的人身安全,采取積極的干預措施預防學生自殺(4)參見葛建義:《高校學生自殺事故中高校的注意義務》,《中國青年研究》2014年第2期。;還有學者對高校法律責任中的原理與認定規(guī)則做了有益的討論(5)參見宋景華等:《大學生自殺突發(fā)事件中高校法律責任研究》,《河北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8年第5期。。但是,以上這些先行研究只是從理論上分析了學校應負法律責任的內(nèi)容,沒有結合司法案例系統(tǒng)研究高校的法律責任構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學者們大多都援引《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七條(《民法典》未出臺時),將高校對學生應盡的義務定性為安全保障義務,這也是本文想著重探討的要點。
多數(shù)學者關注“大學生”或“高校學生”的自殺問題,第一沒有對何為“學生”以及何為“自殺事件”做出明確的概念限定,導致不同名詞經(jīng)?;煊茫坏诙]有對自殺的理由做出歸納和限定。因此,在進入法理討論之前,有必要明確高校自殺事件當中的基本概念。
在探討“大學生”自殺問題時,對象似乎是較為明確的,即大學本科在讀學生。但這種表述中,高職學生是否包含在內(nèi)不甚清晰,而研究生、博士生就更不是一般語義上的“大學生”了。“高校學生”的稱謂似乎更為貼切一些,但論者基本將其與“大學生”概念混用,更多時候只是指代本科生。筆者認為,“高校學生”應取廣義解釋,其范圍不僅僅指大學生。這里的“高校”,是指實施學歷教育的全日制普通高等學校,不包括實施非學歷教育或者非全日制管理形式的高等教育機構,如成人高等學校、職業(yè)資格與技能培訓機構。“高校學生”則是在全日制普通高等院校中“就讀、生活”的學生,包括大專生、本科生、碩士和博士研究生。
因此,高校學生群體年齡跨度非常大,即便略去中科大少年班這樣的特殊群體(6)參見《中國科學技術大學2022年少年班招生辦法(不含上海、浙江)》,2021年9月17日,https://zsb.ustc.edu.cn/2021/0917/c12992a523036/page.htm,2021年12月13日。從招生辦法來看,中科大少年班2022年招收的是2006年1月1月及以后出生的少年,可以認為是招收年滿16歲的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中科大如何管理16歲的未成年人,因此而可能引發(fā)的法律風險不在本文探討的范圍之內(nèi)。不論,高校學生的年齡范圍也是從大學一年級的17歲到博士畢業(yè)的30歲(甚至更大)不等。在高校學習的學生基本都已成年,顯然不同于教育機構責任中的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即便大一有17歲未滿18歲的學生,也可以視同為成人?!睹穹ǖ洹返谝磺б话倬攀艞l、第一千二百條、第一千二百零一條指向的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和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他們對自殺的認知能力、抗壓能力與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高校學生”有很大差異。主體不同、主體性質(zhì)又有本質(zhì)上的差異,因此,教育機構責任的歸責原則、免責事由等規(guī)定其實不能適用或準用在高校侵權責任中。司法實踐中適用侵權法時也確實更多適用關于過錯的規(guī)定(7)如西安石油大學與楊占付、王文芳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案,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西中民高終字第00094號。,而非教育機構侵權。但同時,我國高校學生又絕大多數(shù)在一起集中住宿,統(tǒng)一接受學校管理,這與國外大學學生大多自己在外租房的情況大不相同。我國高校因為要實施集中管理行為,因此承擔的管理義務就會相應地增加。這也造就了我國高校學生在“高?!獙W生”法律關系中身份的特殊性。
本文探討的固然是高校學生自殺問題,但要對自殺事件的事由作范圍上的限定,否則無從展開學生自殺事件中的責任判定。高校學生自殺的原因主要有家庭因素、經(jīng)濟貧困、精神疾病、戀愛困擾、學習壓力、人際關系緊張、就業(yè)困難等(8)參見史輝:《大學生自殺典型案例的實證分析研究——基于全國部分院校大學生自殺事件的調(diào)查》,《中國青年研究》2010年第3期。,其中學業(yè)和戀愛可能是引發(fā)高校學生自殺的最重要原因(9)參見楊振斌、李焰:《大學生自殺風險因素的個案研究》,《思想教育研究》2013年第8期。。因此,本文要討論的對象就是學生因上述各類事由引發(fā)的自殺事件。雖然教職工對學生實施性騷擾、過分嚴苛的學術壓迫、權力壓迫等情況似乎也可以歸類“學習壓力”等事由之中,但這類學生自殺事件當中,教職工其實是侵權行為的主動的、直接的實施者,應當按照侵權法特殊侵權中的用人單位責任對被侵權人予以賠償(10)參見程嘯:《侵權責任法(第三版)》,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年,第452-453頁。,最終責任成立與否只取決于侵害事實的認定,法理上其責任的成立并非難題,故而本文排除學生與教職工之間直接發(fā)生互動的情形。
按照我國侵權法的基礎理論,承擔侵權責任的前提就是要滿足侵權責任成立的四項要件,即侵權行為、損害結果、因果關系和過錯。在高校學生自殺事件中,判定高校是否承擔侵權責任,主要考察高校及其管理人員在案件中是否存在侵權行為和過錯(11)此類案件主要涉及人身損害賠償糾紛,從根本上排除了公平責任原則的適用。尤其在民法典業(yè)已頒布的情況下,公平責任條款明文規(guī)定必須符合法定情形下才可適用。當然,高校的人道主義補償與公平責任絕不相同,前者體現(xiàn)的是高校對受害者的人文關懷和社會道義,后者則是一種法定的責任分配規(guī)則。。司法實踐中,學生家長在起訴高校時,常常主張高校未采取合理措施預防和干預學生自殺,在管理上存在過失,從而要求高校對學生的自殺承擔侵權責任。那么,高校是否應當承擔防止和干預學生自殺的義務?這種義務是什么性質(zhì)?該義務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要回答這些問題,首先要考察的是自殺事件責任構成中高校行為的性質(zhì),否則義務的問題便無從談起。
根據(jù)侵權法的一般理論,承擔侵權責任的前提,就是行為人存在加害行為(12)參見程嘯:《侵權責任法(第三版)》,第215頁。。在討論高校學生自殺事件時,首先就要明確高校實施的是何種加害行為。依加害行為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不同,可將其分為“作為”與“不作為”。 “作為”一般是指行為人積極的舉止動作;“不作為”則是指不做某件事情,處于消極的靜止狀態(tài)。那么對照前文對自殺事件范圍的限定,高校在學生因為學業(yè)成績、畢業(yè)就業(yè)、感情糾紛、心理疾病等原因引發(fā)的自殺事件中可能實施的只能是不作為侵權。
不作為要成為侵權責任的對象,就需要以作為義務的存在為前提,違反此種作為義務從而導致的不作為狀態(tài)就會受到“違法”的法律評價。當然,要做出“違法”的評價,不能僅是道義上的,而應當是違反了法律上的義務。但當今社會中,人們擁有廣泛的行動自由,其中當然也包括不行動之自由。因此,要規(guī)定作為義務,為不作為侵權創(chuàng)造前提,就必須有足夠的法律上的依據(jù)(13)參見王利明:《侵權責任法研究》(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頁。,例如父母在照料子女時,因違反了監(jiān)護義務而造成未成年子女的損害時,父母的不作為就會獲得“違法”的評價。
當然,作為義務也可以由習慣和道義產(chǎn)生,但不能太過輕易地將習慣和道義轉化為作為義務,不然有過分限制個人行動自由之虞。比如在日本一個判例中,一群中學生在電車軌道上放置了石塊導致電車脫軌釀成事故,有一個學生沒有在軌道上放置石塊但事先知曉此事,最高院就認為雖然他自己沒有放置石塊但也沒有去挪開石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14)參見最高裁判所1987年1月22日判決、最高裁判所民事判例集41巻1號17頁。;另一個判例中,一位想退出大學空手道俱樂部的學生遭到了毆打,大學方面的學生課長明知此事卻無動于衷、沒有及時采取應對措施的“行為”就違反了“道義”上的作為義務(15)參見東京地方裁判所1973年8月29日判決、『判例時報』717號29頁。。由此不難看出,當生命、健康、身體這種最根本的人格利益遭受迫切而重大的危險時,知曉此危險且有能力防止或阻止該危險發(fā)生的人應當承擔作為義務(16)參見吉村良一『不法行為法(第4版)』(有斐閣、2010年)65-66頁。。
因此,在高校學生自殺事件當中,學校的加害行為應屬違反作為義務的不作為侵權。如果肯定這一點,下一個問題就是,這種作為義務的性質(zhì)與內(nèi)容是什么。
侵權法上主要是在不特定人之間設置不得損害他人的消極不作為義務,而不會一般性地規(guī)定作為義務(17)法律原則上不會在當事人沒有約定的情況下,強制一個人用自己的資源去服務另一個人。立法在確定作為義務時往往要綜合考慮不作為行為人的身份、處境和積極作為的成本,從積極作為中獲益的人的身份、處境以及這種利益的性質(zhì)和大小等各種因素。參見彼得·凱恩:《侵權法解剖》,汪志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3頁。。不作為侵權行為只有在特殊情況下因特定的關系,才有可能被法院認定為有積極作為義務(18)我國臺灣地區(qū)法上主要有(1)意外事故的地點(2)控制危險之物(3)加害人與被害人的關系等,參見王澤鑒:《侵權行為》,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92頁。。因之,如果要找明確的法條,則最有可能認定為我國侵權法上作為義務來源的就是《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關于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規(guī)定了。事實上,先行研究中也確實多認為高校應當負有安全保障義務(19)參見葛建義:《高校學生自殺事故中高校的注意義務》,《中國青年研究》2014年第2期;宋景華等:《大學生自殺突發(fā)事件中高校法律責任研究》,《河北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8年第5期。,司法實踐亦是如此(20)如余東成等與廣州大學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上訴案,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穗中法民一終字第3002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學?!胺e極采取相應措施調(diào)整余曉婷的情緒,已盡到校方所應承擔的合理的安全保障義務”。又如馬某某訴四川國際標榜職業(yè)學院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案,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川01民終7604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本案爭議的焦點是……2、標榜職業(yè)學院是否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
對此,筆者表示質(zhì)疑。首先從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文本來看,責任主體是經(jīng)營場所、公共場所的經(jīng)營者、管理者或者群眾性活動的組織者。這里可以先排除“經(jīng)營場所”和“群眾性活動的組織者”兩個概念,著重討論“公共場所”。按照法工委民法室的釋義,“公共場所”同時包括商業(yè)性經(jīng)營場所和對公眾提供服務的場所(21)參見黃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釋義》(下),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年,第2324頁。,而且,一般認為公共場所是向社會公眾開放的、允許不特定人進入的場所(22)參見王利明:《侵權責任法研究》(上),第171頁。。然而,大學固然不是“私人場所”,有時也向社會公眾開放(如各大學向公眾開放參觀日、櫻花節(jié)等特殊活動),但校門卻并非“不特定人”可以自由進出的。因此,若以“賓館、商場……娛樂場所等經(jīng)營場所……”中的“等”字將整個大學納入適用范圍,則顯得太過牽強。
其次,安全保障義務的內(nèi)容一般指交通安全保障義務、場所內(nèi)物品、設施安全保障義務、內(nèi)部人員行為危險的防范義務、維持公共場所和群眾活動秩序的義務(23)參見鄒海林、朱廣新主編:《民法典評注 侵權責任編1》,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第354-355頁。。有學者根據(jù)安全保障義務的內(nèi)容性質(zhì)將其分為硬件和軟件兩個方面,硬件方面的安全保障義務包括物的方面之安全保障(建筑物、配套服務設施設備安全可靠)、人的方面之安全保障(配備數(shù)量足夠且合格的安保人員);軟件方面的安全保障義務包括消除內(nèi)部的不安全因素(消毒、排除危險)、外部不安全因素的防范(制止第三人對消費者的侵害)、不安全因素的提示、說明等(24)參見張新寶、唐青林:《經(jīng)營者對服務場所的安全保障義務》,《法學研究》2003年第3期。。也有學者根據(jù)安全保障義務的產(chǎn)生原因分類,包括因服務設備、設施而產(chǎn)生的安全注意義務,因服務行為而產(chǎn)生的安全保障義務(設立警示牌、定期消毒等),因外部不安全因素而產(chǎn)生的安全保障義務(防范第三人造成損害)(25)參見熊進光:《侵權行為法上的安全注意義務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年,第278-285頁。。
因此,安全保障義務其實更多的是強調(diào)場所本身的物理安全屬性,如建筑物本身是否符合國家強制標準或行業(yè)標準,消防設施、電梯運行是否安全;即便討論“軟件方面”,涉及“人”的要素時,也只是強調(diào)安全保障人員是否齊備,是否經(jīng)過完善的培訓以及人員操作設備時是否盡職盡責。以此來對照高校學生自殺事件的場景就會發(fā)現(xiàn),假設學生在校內(nèi)因健身器械、校舍設備年久失修而造成人身損害乃至喪失生命,當然可以適用安全保障義務條款讓學校來承擔責任,但學生在出現(xiàn)異常心理狀態(tài)乃至潛在的自殺傾向時,學校此時的作為義務應當是更為積極地介入,而不僅僅是保障物理性的安全和配備安保人員而已。
當然,也有學者認為安全保障義務條款只是對我國侵權法上安全保障義務的具體適用類型的規(guī)定,不應將其解釋為安全保障義務的唯一條款,而應用其解決間接侵權的責任認定問題(26)參見劉召成:《安全保障義務的擴展使用與違法性判斷標準的發(fā)展》,《法學》2014年第5期。,進而可以將安全保障義務條款放在過錯條款中成為一般條款的一部分(27)參見周友軍:《論我國過錯侵權的一般條款》,《法學》2007年第1期。。但在《民法典》業(yè)已頒布的今天,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責任已然確立在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當中,成為特殊責任主體在“具體適用類型”中承擔侵權責任的規(guī)定,不能再解釋為一般性的不作為過錯侵權責任了。雖然如此,這樣的思路卻是正確的,也即跳脫“安全保障義務”的迷思,以一般不作為侵權中的作為義務來對應學生自殺事件中高校應當負有的義務。
事實上,無論哪個國家的法律,在創(chuàng)制作為義務時都會強調(diào)加害人與受害人兩者的特殊關系。德國法上交往安全義務的產(chǎn)生原因即包括“社會性密切關系”(28)參見王利明等:《侵權責任法疑難問題研究》,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第338-340頁。;日本法上“安全配慮義務”的產(chǎn)生也是基于某種法律關系而形成的“特殊社會性接觸”關系(29)參見最判昭和50年2月24日民集29巻2號143頁。;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上則稱為“加害人與被害人的關系”(30)參見王澤鑒:《侵權行為》,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92頁;美國法上則稱之為“基于與他人之間的特殊關系的義務”(31)參見愛倫·M.芭波里克選編:《侵權法重述綱要(第三版)》,許傳璽等譯,許傳璽審校,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年,第236-237頁。。基于這種特殊關系,才可能產(chǎn)生一方對另一方的作為義務。因此在學生自殺事件問題上,高校應在略顯冰冷地依靠規(guī)章制度“管理”學生日常生活的同時,也應盡量溫暖地“關注”學生健康發(fā)展,兩者相加,高校應負擔 “管理關注義務”(32)德國法上稱之為“交往安全義務”(也即我國安全保障義務的理論由來),法國法上相似的概念是“保安義務”,日本法上成為“安全配慮義務(也譯作安全關照義務)”,英美法上則稱之為“注意義務”。。
1.美國法上特殊關系理論的借鑒
具體到學生自殺事件中來,雖然雙方之間的特殊關系可以確立個人或者機構防止另一方自殺的義務,但這種特殊關系只在極為特定的主體之間產(chǎn)生。例如美國法上判例已經(jīng)確認的、能產(chǎn)生特殊關系的情形有兩種:一是監(jiān)護關系;二是臨床心理科上的醫(yī)患關系(33)Lake F. Peter, The Emerging Crisis of College Student Suicide: Law and Policy Responses to Serious Forms of Self-Inflicted Injury, Florida: Social Science Electronic Publishing,2008,pp.132-135.。但這種極為特定的關系還不足以套用到高校學生自殺事件當中,仍需要考察以下兩個判例。在這兩個判例中,法院對特殊關系作了擴大解釋,確立了大學管理人員(非臨床心理科醫(yī)生)與自殺學生之間存在特殊關系,進而確認了大學方面的管理關注義務。
在莎斯拉訴費魯姆學院案(34)Schieszler v. Ferrum Coll. 案情概要:弗倫策爾在第一學期就受到一些校紀處分,在第二學期開學之初,弗倫策爾又同他女朋友吵了一架。校園警察和宿舍樓的管理人員知曉了此事,并已被告知弗倫策爾在給他女朋友的紙條中聲稱自己將上吊自殺。接下來的幾天,弗倫策爾在宿舍里自殘撞傷頭部,又被發(fā)現(xiàn)寫了幾張有關自殺的紙條。學校要求他做出保證以后不再自殘并拒絕其女朋友進入他的宿舍。后來,弗倫策爾在與女朋友吵架的第三天在宿舍上吊自殺。中,法院認為,在一般情況下,人們對他人并沒有積極的救助義務,除非有特殊關系的存在。大學和學生的關系并不必然構成“特殊關系”,但特殊關系可以存在于本案的原告和被告這種特別的關系之間,其原因就在于大學明知弗倫策爾存在自殺的危險。法院認為,本案的具體事實可被解釋為啟動了一項保護學生免受可預見傷害的義務,而大學的不作為構成該學生死亡的直接原因。
在希恩訴麻省理工學院案(35)Shin v. MIT.案情概要:伊麗莎白在麻省理工學院(MIT)讀大一時,就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自殺傾向,她因為服用過量的可卡因而被送進醫(yī)院。在大一下學期,她看了許多精神病醫(yī)生,他們都是麻省理工學院心理健康小組的成員。大二的時候,伊麗莎白的心理健康狀況惡化。在她去世前兩天,伊麗莎白向她的同學們發(fā)表了自殺性言論,學生們隨后向校警舉報了這些言論。隨叫隨到的精神病醫(yī)生在電話中與她進行了簡短的交談,但只是允許她留在宿舍,沒有采取其他措施保護伊麗莎白。中,法院根據(jù)即將給自己造成傷害的可能性、管理人員對伊麗莎白的了解情況以及他們在學生自殺當天未能采取行動保護伊麗莎白等因素,指出大學必須在預見到迫在眉睫的危險時履行照顧義務。因此,法院拒絕了學校管理人員關于缺乏監(jiān)護關系使他們無法承擔責任的辯護理由,認為大學管理人員未能采取行動保護伊麗莎白免受可預見的傷害,應當承擔過失侵權責任。
考察以上判例,法院做出學生自殺具有可預見性從而判定學校未盡到“注意義務”的判斷,大致基于以下事實:(1)其他學生或老師向大學管理人員報告,有學生有自殺的計劃;(2)大學管理人員直接跟自殺學生溝通交流,了解學生的心理狀況;(3)大學管理人員建議自殺學生接受心理治療。這些具體的事實都說明學校管理人員已經(jīng)意識到了學生存在嚴重的心理問題,很有可能實施自殺行為。在這種情況下,學生的自殺情況具有高度的可預見性,而基于大學與學生之間的特殊關系,大學應當預見到學生自殺的可能性并負有采取積極干預措施防止學生自殺的義務。
美國法上的判例與我國的一個案例不謀而合。在秦知秀、黃志勇與山東交通學院侵權責任糾紛案(以下稱“黃案”)(36)參見秦知秀、黃志勇與山東交通學院侵權責任糾紛案,山東省長清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6)魯0113民初2403號。中,黃某某有過一次自殺未遂,而其所在學院的領導也已知曉此事,最后還是沒能避免悲劇的發(fā)生。法院因此認為,黃某某于跳樓前一天已發(fā)生投湖事件,充分表明黃某某當時的心理狀況不正常,學院主要領導在知曉此事的情況下沒有足夠重視。學校不僅沒有第一時間將學生的異常情況告知家長以便開導勸慰,也沒有采取相應預防措施防止意外再次發(fā)生,在管理上存在過錯。也即是說,黃某某的自殺行為是可預見的,而學校卻沒有預見,也未采取合理措施預防黃某某的自殺。最后,法官最終酌定校方承擔20%的賠償責任。
可以看到,三個案例的具體案情極為相似,均為高校學生在學校中顯露出自殺傾向,而學校未能及時采取措施避免其自殺行為。高校學生是成年人,不符合美國侵權法原本“特殊關系”理論的適用對象,但法院創(chuàng)造性地擴大解釋了該理論,就使得作為成年人的高校學生和學校之間的關系有了一定的依托。而借鑒美國法上的“特殊關系理論”,高?!獙W生之間在自殺事件中存在特殊關系,高校就應對學生的自殺行為負有關注、交流、建議并采取防范措施等義務。
2.我國司法實踐中的高校管理關注義務
學校與學生存在“特殊關系”,學校對學生應盡到管理關注義務。那么管理關注義務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在處理高校侵權責任案件時,法院主要參考和引用的法律是《侵權責任法》(可以視同為適用民法典侵權編的規(guī)定)尤其是《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以下簡稱《辦法》)(37)另外,《中華人民共和國精神衛(wèi)生法》第十六條的規(guī)定“各級各類學校應當對學生進行精神衛(wèi)生知識教育;配備或者聘請心理健康教育教師、輔導人員,并可以設立心理健康輔導室,對學生進行心理健康教育”,并強調(diào)“學校和教師應當與學生父母或者其他監(jiān)護人、近親屬溝通學生心理健康情況”,可以理解為是對高校提出了對學生心理健康方面的關注義務。而教育部辦公廳印發(fā)的《普通高等學校學生心理健康教育工作基本建設標準(試行)》、中共教育部黨組印發(fā)的《高等學校學生心理健康教育指導綱要》確定了學生自殺預防和干預是各高校的管理職責之一,并且對該職責的內(nèi)容作了詳細規(guī)定。但在司法實踐中極少見到。。由《辦法》第三十七條可知,它適用于高等學校、全日制的中小學和各類中等職業(yè)學校的學生傷害事故。作為部門規(guī)章,《辦法》法律位階較低,內(nèi)容還比較籠統(tǒng)、粗略,但還是在司法實踐中提供了較為明確的參考依據(jù)。尤其是《辦法》第十二條第四款規(guī)定,“學生自殺、自傷的,學校已經(jīng)履行了相應職責,行為并無不當?shù)?,無須承擔責任”。但高校在學生自殺事件中的“相應職責”依然不明,“行為不當”的具體指代也較為模糊,導致具體實施中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事實上,“相應職責”和“行為不當”正是與管理關注義務的具體內(nèi)容密切相關的。這一點只能通過司法實踐的具體情形來總結和歸納(38)筆者在北大法寶、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以“高?!薄按髮W生”“自殺”為關鍵詞做全文檢索,又以“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侵權責任糾紛”為案由檢索為限制條件尋找相關司法案例。因案例整體數(shù)量較少,做裁判趨勢的研究意義不大。且相當一部分案件,學生家長都因相關證據(jù)不足導致舉證不能而敗訴,僅憑判決書難以知曉更多案件細節(jié)。因此,筆者根據(jù)適用對象的妥當性、案情事實的多樣性、判決說理的合理性作為標準,最終篩選出具有典型代表意義的高校學生自殺案件予以歸納總結。,結果如下:
(1)設立預警—篩查機制
高校應當建立一定的預警機制,篩查潛在的可能自殺者。一般來說,自殺者從自殺意圖的產(chǎn)生到自殺行為的實施有一個掙扎的過程。如果這個過程表現(xiàn)在外部且可以被發(fā)現(xiàn),那么高校就有通過篩查機制來發(fā)現(xiàn)潛在自殺者的義務。如陸明珍、蘇夫泉與清華大學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案(以下稱“蘇案”)(39)參見蘇某、陸某訴某某大學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7)京01民終7167號。中,法院就認為,清華大學在蘇某入學時開展新生心理調(diào)查并在之后實施了心理回訪,是大學盡到了職責的體現(xiàn)。
(2)設立介入—通知機制
在篩查機制建立的前提下,如果發(fā)現(xiàn)學生有異常情緒或動作時,就需要學校工作人員更為積極地介入。如“蘇案”中,輔導員發(fā)現(xiàn)當事人有些許異常之后立刻積極介入并采取安排寢室舍友密切觀察等措施來保證對學生心理狀況的掌握。而在余東成、趙淑嬌與廣州大學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案(以下稱“余案”)(40)參見余東成等與廣州大學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上訴案,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穗中法民一終字第3002號。中,輔導員首先發(fā)現(xiàn)余某某情緒低落,有自殺傾向,并及時通知了家長;之后校方又及時關注余某某的心理動向,并且應家長要求調(diào)換宿舍,還安排班干部和舍友負責關注余某某的情緒變化。這些積極的干預行為使法院認定學校盡到了“相應職責”(41)反例如前述“黃案”中,法院認為“學校不僅沒有第一時間將學生的異常情況告知家長,以便家長開導、勸慰學生,也沒有采取相應預防措施防止意外再次發(fā)生”,從而“在管理上存在過錯”,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因此學校在介入之后,必須及時與家屬取得聯(lián)系并通報現(xiàn)狀。。
(3)設立咨詢機構
根據(jù)《普通高等學校學生心理健康教育工作基本建設標準(試行)》十四、十五、十六條的內(nèi)容,學校應當建立和完善心理咨詢體系。雖然在司法實踐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未建立心理咨詢中心的學校,也沒有學校在自殺事件中敗訴是因為心理咨詢設施不全或心理咨詢水平不夠,但這仍是一個實際生活當中亟待解決的難題。研究表明,愿意接受心理咨詢的學生占比極少(42)參見羅佳、黃虹霞:《某高校心理咨詢中心2015—2019年主動求詢案例分析》,《中國學校衛(wèi)生》2019年第10期;陶金花、姚本先:《高校個體心理咨詢現(xiàn)狀研究》,《中國衛(wèi)生事業(yè)管理》2015年第10期。,而存在不同程度心理健康問題的學生人數(shù)則逐年遞增(43)參見許婷:《高校大學生心理咨詢現(xiàn)狀及對策》,《國際公關》2020年第4期。。高校學生雖然在生理上、法律上被視作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但距離心理成熟仍有差距。
(4)及時救助行為
在自殺事件中,學生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其自身的意愿和行為占主導地位,但高校并不能因此而作壁上觀,撇清責任。無論出于法律還是道義,當學生自殺事件發(fā)生之后,學校當然應該及時救助,盡可能地挽回學生的生命或減輕其人身傷害。如“黃案”中,法官就將黃某跳樓后的救援組織措施列為學校應盡的管理義務;“余案”中,學校在發(fā)現(xiàn)余某某自殺后,第一時間破門進入并致電120,這些都被認為是采取了及時的救助措施。
明確了高校對學生應付之管理關注義務之后,就可以探討其在自殺事件中的侵權責任構成了。雖然侵權責任構成要件在學說上有三要件(44)參見王利明:《侵權行為法研究》(上卷),第348頁;孔祥俊、楊麗:《侵權責任要件研究(上)》,《政法論壇》1993年第1期。和四要件(45)參見張新寶:《侵權責任法原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0頁;楊立新:《侵權法論(第2版)》,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年,第140頁。的區(qū)分,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七條(46)《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七條認定侵害名譽權應當考慮:(1)被侵權人確有名譽被損害的事實;(2)行為人的行為違法;(3)違法行為與損害之間有因果關系;(4)行為人主觀上有過錯。的規(guī)定在一段時間內(nèi)對司法實踐發(fā)揮了指導性作用。然而《民法典》頒布之后,對第一千一百六十五條過錯條款的一個權威解釋認為我國采用了法國法的一般條款立法模式,同時吸收了德國法中關于過失責任的“違法性”要素,“三要件”與“四要件”其實不存在本質(zhì)區(qū)別(47)參見王利明《民法(第八版)》(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507頁。。筆者認為這一解釋是中肯的,因為過錯是內(nèi)在的主觀要素而違法性是外在的客觀要素,尤其在不作為侵權的情形下,隨著過錯的客觀化趨勢,區(qū)分二者意義甚微。因此,本文將侵權行為(違法性)與過錯合并討論。
一般認為我國已廣泛采用相當因果關系說(48)參見王伯琦:《民法債編總論》,臺北:臺灣編譯館,1956年,第77頁。王伯琦將相當因果關系歸納為兩句話,即“無此行為,必不生此害;有此行為,通常即足以生此損害,則有因果關系。無此行為,雖必無此損害,有此行為,通常亦不生此中損害者,即無因果關系?!保布匆蚬P系分為兩個層次,責任成立的因果關系與責任范圍的因果關系,在判斷責任成立的因果關系時采用經(jīng)典標準“but for”規(guī)則。對照高校學生自殺案件,即為“如果高校積極履行了作為義務,學生的損害是否仍然會發(fā)生?”如果回答是,則不作為并非損害的必要條件;反之,就屬于必要條件。假如學校組織測試篩查心理問題,輔導員介入關心學生日常起居等積極措施均未能最后阻止學生自殺的發(fā)生,學校與學生的損害之間就不成立因果關系,學校就不承擔侵權責任;反之,則成立因果關系。如陸壽山、陳玲霞與南京工業(yè)大學生命健康權糾紛案(以下稱“陸案”)(49)參見陸壽山、陳玲霞與南京工業(yè)大學生命健康權糾紛上訴案,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蘇01民終4396號。中,法院認為南京工業(yè)大學沒有給予陸某足夠重視,沒有采取相應的心理疏導等預防措施。
如高校學生自殺事件在性質(zhì)上屬于不作為的一般侵權,那么過錯的判斷就是重中之重。在學生自殺事件的情景下,學校顯然不可能存在“故意”,所以此處的過錯可以直接等同于過失的判斷。我國無論是立法、司法還是學說,都傾向于采取客觀過失說(50)例如《民法典》1025條、1026條規(guī)定的“合理核實義務”及其詳細要素;1221條規(guī)定的“與當時的醫(yī)療水平相應的診療義務”,都是客觀化的判斷標準。,也即,采取“理性人”(reasonable man)或者“善良管理人”標準。高校在一般觀念上顯然更加不具備自然人那樣的個體差異,故而采取客觀過失說是非常合理的。那么判斷過失的存在與否,只要考察有沒有違反一般“理性人”或者“善良管理人”應盡的義務即可。
法院經(jīng)常參照《辦法》第十二條第四款的規(guī)定,考察學校是否“已履行了相應職責”,是否“行為并無不當”——也即通過考察學校是否履行了前述管理關注義務來認定其是否存在過錯。而判斷高校是否盡到了管理關注義務則應從學生的自殺行為是否可以預見以及學校的干預、預防措施是否合理兩方面考慮。
1.自殺行為的可預見性
對于學生自殺事件而言,如果高校已經(jīng)盡到管理關注義務仍然無法發(fā)現(xiàn)學生的自殺傾向,那么也就無從采取相應措施去干預學生自殺,相應的,高校也就不應承擔侵權責任。相反,如果學生的自殺傾向較為明顯,高校及其工作人員完全有機會發(fā)現(xiàn)并有效制止自殺行為,但卻沒有履行相應義務,高校就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判定大學對學生自殺的可預見性時應當把學校管理人員視為一個普通“理性人”。畢竟大學管理人員,即便是心理咨詢中心的教師,也不太可能都像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一樣具有精準的專業(yè)判斷能力。典型的情形如“蘇案”中,清華大學雖然知道蘇某購買了某種藥物,但并不知道究竟是何種藥物;而從蘇某的外在表現(xiàn)來看,她學習成績優(yōu)異,積極參加學校和社會活動,交友感情狀況穩(wěn)定,無任何反常表現(xiàn),那么蘇某的自殺,就是學校無法預知的。而“余案”和莫春安、邱玉華與川北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生命權糾紛案(51)參見莫春安等訴川北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生命權糾紛案,四川省廣元市利州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6)川08民終816號。中,雖然校方都知道余某某和莫某某有抑郁癥病史,但兩人休學返校后,心理和行為都無異常。余某某的突發(fā)性自殺、莫某某擅自離校后的自殺,都不是校方能預見的。而在“黃案”中,黃某于跳樓前一天已經(jīng)試圖投湖自殺,足以說明其心理處于異常狀態(tài),學院領導在明知此事的情況下是能夠預見到黃某的自殺行為的。因此,可預見性的存在是過失存在的前提。
2.預防和干預措施的合理性
即使高??梢灶A見自殺損害結果的發(fā)生,法律也不要求學校像專業(yè)醫(yī)生一樣采取有效措施來打消自殺學生的自殺想法。自殺的預防與干預是世界性難題,大學僅為普通教育機構,無法準確預估學生的心理狀態(tài),不能強求高校必須阻止學生自殺。因此,高校只要采取合理措施,就可認定其已經(jīng)盡到管理關注義務。
這種合理性是指在相似的情形下其他社會主體通常也能做到的預防措施,而不是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能采取的治療措施。這里的合理性更多的只是一種經(jīng)濟上的合理性。如果行為人為了避免事故發(fā)生而需要采取的防范措施的經(jīng)濟成本(B)低于損害發(fā)生的可能性(P)與事故造成的損失(L)的積,那么行為人就有義務采取相應措施預防事故的發(fā)生,這也是侵權法中“漢德公式”(B
考察我國司法實踐狀況,可以確定高校對學生應當承擔不作為侵權責任,其應當承擔的作為義務則是基于“特殊關系”產(chǎn)生的管理關注義務,并非安全保障義務。而判斷高校是否存在過錯的關鍵是自殺行為的可預見性與預防及干預措施的合理性。高校應結合《高等學校學生心理健康教育指導綱要》《普通高等學校學生心理健康教育工作基本建設標準(試行)》等文件的具體要求展開風險防范措施。另外,建議學校組建法律糾紛處理團隊,在必要時應當通過法律途徑維護學校的合法利益,避免一味地“息事寧人”,反而有害于法治與公平(54)2019年教育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等五部門共同發(fā)布《關于完善安全事故處理機制維護學校教育教學秩序的意見》,要求依法裁判學校安全事故侵權責任,要求法院對起訴的學校安全事故侵權案件及時立案,杜絕片面加重學校賠償責任的情況,杜絕罔顧法律原則的 “花錢買平安”,遏制“校鬧”行為。這為理性、公平地解決高校學生自殺事件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法治環(huán)境。。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生命之寶貴毋庸諱言。在人生最絢爛的年華選擇逝去,其不知有多少嘆息與無奈,在這樣的悲劇面前理性地討論法律責任若何總會顯得有些冷血,然而自殺畢竟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自我選擇,高校不是中小學,只能在盡最大努力保護每一個生命的信條之下,一絲不茍地履行自己應當承擔的管理關注義務。高校為了避免“不作為”侵權,應當盡量嘗試有所“作為”。法律責任的討論只是最后不得已的一步,唯有真正的人文關懷才能驅散輕生者心頭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