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雁風
(寧夏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寧夏 固原 756099)
小川未明(原名小川健作,1882—1961)一生創(chuàng)作了一千多篇童話,被譽為“日本兒童文學之父”,“日本的安徒生”,是日本兒童文學史上成就最大,影響最深的作家。[1]他的創(chuàng)作曾深刻影響了日本大正時期的兒童文學,日本“真正的現代兒童文學”的誕生,就始于小川未明。[2]《沒有鐘表的村子》于1921年發(fā)表在《婦人公論》期刊上,前后13次被收入小川未明不同時期的作品選集中(1)收錄次數統(tǒng)計參見小野裕二『小川未明全童話』「概説」の「童話集収録頻度表」 日外アソシエーツ2012年。,和《紅蠟燭與人魚》以及《月夜和眼鏡》等一同成為小川未明童話中廣受歡迎的作品。
《沒有鐘表的村子》中,鐘表經歷了一個富于戲劇性的過程:被有錢人買回——被村民絕對信賴——因壞掉而不被信賴——被徹底拋棄。原本和睦的村莊也因為鐘表的到來而產生持續(xù)不斷的糾紛,最終也因為鐘表被拋棄而重歸原來的平靜。此外,鐘表還與村民的時間意識相關聯(lián)——鐘表打破了村民們根據太陽確定時間的習慣,但隨著鐘表被拋棄,這一習慣又得以恢復。在這篇童話中,鐘表顯然被作者賦予了超越其本身的意義,而且,鐘表的命運、村莊的狀態(tài)以及村民確定時間的方式都暗含了原始狀態(tài)被打破后最終又得以恢復的“環(huán)狀”故事結構。對“鐘表”和“環(huán)狀”故事結構進行解讀,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理解小川未明及其作品,進而把握日本近代初期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代的密切關系。
《沒有鐘表的村子》是小川未明創(chuàng)作巔峰時期的作品。童話一開頭就交代故事發(fā)生在“遠離城市的小村莊”里,村民們“根據太陽來估算大概的時間”(2)本文中的作品引文均由筆者翻譯。,并且表示“在這個開化的社會,沒有鐘表實在太不像話了?!盵3]可見,小川未明把沒有鐘表的村子定位成與“開化”的社會相對立的“未開化”場域。當鐘表被買回村子,就意味著村子因為鐘表的到來而擺脫原始、蒙昧狀態(tài),進入“開化”社會的序列,鐘表被視為“開化”社會所特有的事物。小川未明之所以這樣定位鐘表,與鐘表在日本邁向現代社會過程中的身份有關。
鐘表誕生于13世紀西方機械工業(yè)文明日漸發(fā)達的歷史背景下。16世紀中葉,隨著西方基督教的傳入,鐘表作為舶來品漂洋過海傳入日本。起先,鐘表只是在上流社會中流行,隨著“西化”的潮流愈演愈烈,鐘表也日益普及。鐘表真正開始在日本大范圍普及開始于“明治改歷”。明治維新之后,日本通過一系列制度改革迅速向西方世界看齊。1872年實施的“明治改歷”使日本在時間秩序上與西方世界保持統(tǒng)一,是“文明開化”的標志性事件。“明治改歷”之前,日本一直沿用舊歷即太陰歷(3)“舊歷”是與現行公歷相對而言的說法。太陰歷也叫陰陽歷,是天文歷法領域中指兼顧太陽、月亮與地球關系的陰陽歷。在“明治改歷”之前,日本使用太陰歷的歷史有約1300年。,隨著西方天文學知識傳入日本以及日本在歷法上急于“脫亞”[4],舊歷的地位逐漸動搖。1872年11月初,冢本明毅(1833-1885)本著“革舊習,使國民進入文明之域”[5]的意愿向明治政府提出改歷建議。僅幾天后,明治天皇頒布“改歷詔書”,明治政府據此宣布自此廢除太陰歷,頒行太陽歷?!懊髦胃臍v”之后,鐘表作為計時的必備裝置,成為“文明開化”的標志和西方現代文明的代表得到迅速普及,歐美的鐘表生產技術也被積極引入日本。在《沒有鐘表的村子》中,鐘表正是帶著西方現代文明的標簽,進入了“未開化”的村子并打破了村子的原始、平衡狀態(tài)。
鐘表首先打破的是村民們原始的時間意識。在鐘表被買回村子之前,村民們根據太陽的位置來估算時間,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生活。自從有錢人甲將鐘表帶回村子,村民們“不管是去田里還是山上,路過有錢人家,都要進來看看時間”,村民們集會也要根據鐘表精確到具體時間。其次打破的是村子原本的和睦狀態(tài)。有錢人乙買回鐘表后,村民們發(fā)現,兩臺鐘表的時間相差了整整30分鐘,“兩臺鐘表就像兩條各自權威的規(guī)定一般,把村民分成了兩派”,原本和和氣氣的村子也出現了各種紛爭,大家互不相讓。鐘表成為破壞平衡狀態(tài)的、來自現代文明的“闖入者”。
其實,在小川未明童話中,來自西方現代文明的“闖入者”不僅僅有鐘表?!冻了帧分芯图谐霈F了好幾個與“鐘表”類似的“闖入者”。“沉睡街”是一條荒涼的街道,“一家工廠也沒有,也看不到煙囪在冒煙”。一個叫“啟”的小男孩走進沉睡街并遇到一位老爺爺,老爺爺告訴啟:
我自古就住在這個地方,但是,不知從什么地方新來了一些人,他們把我的地方全給霸占了。他們在這里修鐵道、架電線,在這里的海上開輪船。這樣下去,今后這塊地方就會看不見一棵樹、一朵花了![6]
“鐵道”“電線”和“輪船”作為西方現代文明的產物,破壞了日本原本美麗的自然環(huán)境。此時,小川未明對現代文明的批判尚處于表層。在《南島之女》中,一個來自“電車、火車來來往往,電燈、電話都配備”的“文明城市”的青年乘坐輪船遇到大風浪,漂流到一個“一直過著原始生活”[7]的小島上。雖然質樸的島民熱情地接納了他,但他卻一心想要搜刮島上的珍寶,引起島上的混亂。這篇童話中,青年是被現代文明浸潤的個體,小島因為他的闖入而陷入混亂,意味著現代文明成為破壞平靜、和平生活的因素。到此,小川未明認識到,現代文明除了改變人們原有的生產、生活方式,破壞原始的自然環(huán)境,還對人心產生影響。人們在“文明城市”中被欲望支配心靈,失去了作為人的、原始的內心善良和平靜。在《老奶奶和齊柏林飛艇》中,老爺爺和老奶奶還年輕的時候在期刊封面畫上看到熱氣球在普法戰(zhàn)爭中被當作偵查敵方陣地的工具,兩個人擔心地說,“這方面要是繼續(xù)發(fā)展下去,就連神佛也會死去吧。(中略)人類會把道德什么的全都忘掉,為了成為勝利的強者,也沒有什么所謂的國家之間的契約了吧?!盵8]這篇童話是以1928年德國的齊柏林伯爵號飛艇抵達日本的事件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如果說小川未明把“鐘表”“鐵道”“輪船”看作是來自西方現代文明的“闖入者”,是僅就日本“西化”過程中產生的表層問題進行的反思,那么,到了創(chuàng)作《老奶奶和齊柏林飛艇》時,他的批判已經更加尖銳、更具有廣泛性——在現代文明的侵蝕下,人們連信仰和道德都丟棄,現代文明已經化身為武器,成為“助力”戰(zhàn)爭、破壞人類和平的“幫手”。他對現代文明被人類惡意利用而產生的“惡”的結果展開了批判。
“鐘表”除了作為來自西方現代文明的“闖入者”之外,還與“標準時間”相關聯(lián),成為束縛人們的工具。
《沒有鐘表的村子》篇幅短小,翻譯成中文僅約2500字,但是作者卻分別設置了兩段對話,詳細地描寫了兩個有錢人買鐘表的過程。有錢人甲在買鐘時問道,“這座鐘的時間準嗎?”店老板的回答是“絕對準啊,和標準時間一致。”有錢人乙在買鐘時同樣問道,“這座鐘的時間是正確的吧?”掌柜回答道,“和標準時間一致?!眱啥螌υ拵缀跻粯???梢姡瑑晌挥绣X人在買鐘表時最關心的問題是鐘表的時間是否和“標準時間”一致。當先后被買回村子的兩臺鐘表意外地出現時間差的時候,兩個有錢人互不相讓,都認為自己的鐘表的時間才是正確的,他們的理由都是“和城里的表校對過”“和標準時間校對過”。除了《沒有鐘表的村子》,“標準時間”還在小川未明創(chuàng)作的以鐘表為主題的其他童話中展現過權威。(4)小川未明創(chuàng)作了多篇以“鐘表”作為題材的童話,例如《青色的鐘表臺》(「青い時計臺」『処女』1914年6月)、《鐘表物語》(「時計物語」『婦女新聞』1918年1月)、《爺爺的鐘表》(「おじいさんの時計」『サンデー毎日』1926年11月)、《小小表針的聲音》(「小さい時計の音」『解放』1927年5月)、《城里的鐘表》(「街の時計」『スヰート』1929年4月)、《醉漢的鐘表》(「よいどれの時計」『未明童話集』第五巻1931年7月)、《正二君的表》(「正二君の時計」『臺灣日日新報』1940年2月)、《綠色的鐘表》(「みどり色の時計」『幼年ブック』1948年6月)和《鐘表和窗戶的故事》(「時計と窓の話」『小學五年生』1951年9月)等?!冻抢锏溺姳怼分械溺姳砑茉谖挥凇靶[的十字路口”的鐘表臺上,“顯示著正確的標準時間”,每當有人抬頭看向它時,它都在心里想,“這個男人一定是在看著我來校對自己的表吧?!笨熳斓穆槿干踔琳f人類認為,“是你(鐘表)讓白晝變長或變短的。”[9]在《正二君的表》中,小學生正二君好不容易得到一塊手表,去和同伴炫耀時發(fā)現兩個人的表有三分鐘的時差,爭論誰的表準確時,二人都強調自己的表“和昨晚的廣播校對過”。[10]在《爺爺的表》中,主人公“爺爺”從城里買來一塊懷表,遇到有人懷疑這塊懷表的準確性時,他也總是強調和標準時間校對過。“標準時間”如此具有權威性,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其權威性又來自哪里呢?
“標準時間”是明治政府在“明治改歷”之后確立的?!懊髦胃臍v”是一個過于倉促的決斷,明治政府為快速向西方靠攏、解決政府財政困難,沒有考慮日本整體國民生產生活的習慣。沿用了一千多年的舊歷突然被要求改變成太陽歷給民眾生產生活造成巨大的不便,特別是對原本根據舊歷的節(jié)氣開展生產活動的農業(yè)的影響更大,因此這一舉措并沒有得到民眾歡迎。思想家福澤諭吉在聽聞《改歷詔書》之后,及時撰寫了《改歷辯》(『改暦弁』1873)來宣傳太陽歷的便利,但是,民間依然有反抗的聲音。明治政府不顧這些反抗的聲音,一意強制推行改歷,最終不得不采取舊歷和太陽歷并用的形式,以緩解矛盾。一直到1912年,舊歷才最終被徹底取消。[11]也就是說,“明治改歷”是在政府權力的強制主導下得以實施的?!皹藴蕰r間”的確立也同樣如此。1884年,日本政府將大致通過日本中央的東經135度(位于兵庫縣明石市)的子午線作為日本標準時刻,統(tǒng)一廢除各地方時間。這一舉措并未考慮到突然施行“標準時間”給一直使用地方時間、生活在遠離子午線的地區(qū)的人們帶來的不便。福澤諭吉在《改歷辯》中曾經強調,反對改歷的人都是落后于時代的混蛋。這一觀點在當時的日本知識階層中被普遍認可。[12]所以,繼“明治改歷”之后被強行實施的“標準時間”也成了人們衡量是否落后于時代的標準。這其實是明治政府為“達到真正的中央集權統(tǒng)治目的”[13]而對民眾意愿的漠視。這反映在《沒有鐘表的村子》中就體現為權力借“標準時間”這一形式,以鐘表為實際載體統(tǒng)一國民生產生活節(jié)奏,對人們進行身體及觀念的管理,這一描寫正映射出“明治改歷”之后日本的社會生活狀態(tài)。
《沒有鐘表的村子》中,第一個有錢人認為有了鐘表“不論是集會還是約定時間,村民們都要根據我的鐘表來定時間啦?!钡诙€有錢人想讓村民都去拜訪自己,也是通過購買鐘表而滿足了這種虛榮心。自從鐘表被買回來后,原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也開始嚴格按照鐘表的時間集會、勞動?!皹藴蕰r間”對人們的管理在《鐘表物語》中有更清晰的表現?!剁姳砦镎Z》中的老爺經營著一家小工廠,附近的村民在工廠里工作,老爺根據太陽的起落決定人們上下班的時間。一天,老爺買回來一臺鐘,開始嚴格按照鐘表的時間管理村民的勞動時間,原本和藹的老爺也開始變得苛刻。經濟史學者角山榮(1921-2014)曾在《鐘表的社會史》中指出:不論是西方國家還是日本,自從鐘表出現后,人們的勞動就已經受到精確時間的束縛。[14]增井真琴也指出,出現在村子里的鐘表其實是和“標準時間”連接起來的“國家的鐘表”。[15]真正束縛人們的不是鐘表,而是明治政府的權力。
《沒有鐘表的村子》中,村民們對鐘表的態(tài)度先后發(fā)生了四次轉變:當鐘表剛被買回村子時,村民們“每天都會到有錢人家里看鐘表,他們看到指針能自己轉動,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兩臺鐘表出現時差,村民們依然對鐘表的準確性深信不疑。當兩臺鐘表先后壞掉之后,村民們開始意識到“鐘表這玩意兒果然還是不行啊,(中略)根本不值得信任”,甚至認為,“不管有沒有鐘表,我們這一天的生活不也是沒啥變化嘛!”徹底拋棄了鐘表,村民又回到原始的時間秩序當中。村子也隨著鐘表被拋棄恢復了和睦、平靜,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始的狀態(tài),故事呈現出“環(huán)狀”結構。這一結構是與鐘表的實際內涵相關聯(lián)的。如前文所述,鐘表是來自西方現代文明的闖入者,是明治政府權力的載體,那么拋棄鐘表、重歸原始狀態(tài)就意味著對西方現代文明的拒斥和對權力的抵抗。
“環(huán)狀”故事結構在小川未明的童話中并不是唯一。在《鐘表物語》中也有體現:村民們排斥鐘表對自己的嚴格束縛,趁著“老爺”打盹兒的機會,將鐘表指針撥快了。連續(xù)幾日之后,發(fā)現自己被糊弄的老爺并沒有發(fā)怒,反而“從柱子上取下鐘表扔到不知哪里去了”[16]。和《沒有鐘表的村子》里的村民們一樣,大家又回到之前根據太陽確定時間的狀態(tài)。在《南島之女》中,來自文明都市的青年一心想要搶奪島上的珍寶,打破了島上原始的平靜。故事的最后,青年被善良的村民感化,海島終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在《幸福生活的兩個人》(『幸福に暮らした二人』1923)中,來自“南洋某個不被外界所知”的小島上的兩個“土著人”因偶然的機會來到了“四周聳立著氣派的建筑,從煙囪冒出的滾滾濃煙隨風沖入云霄”的港口,并得到一枚金幣。二人重新回到島上后,部落里的人為得到那枚金幣產生了一系列紛爭。故事的結局是,二人將金幣投入大海,“他們的部落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17]除上述童話之外,《開花島的故事》(『花咲く島の話』1925)、《老婆婆與齊柏林飛艇》也都具有這種“環(huán)狀”故事結構。分析這些“環(huán)狀”故事結構可知,它們都具有同一指向——向往回歸被現代文明“闖入”前的“未開化”社會。環(huán)狀結構的重復使用,說明小川未明在批判現代文明和明治政府權力的思想意識下,對回歸“前近代”的向往。
小川未明童話中的鐘表不僅僅代表著來自現代文明的闖入者,還與“標準時間”相關聯(lián),成為明治政府權力的象征,是近代日本急速現代化的標志性事物之一?!稕]有鐘表的村子》反映出小川未明對西方現代文明的拒斥、批判以及對權力的抵抗,同時也反映出他對明治維新之后日本社會急速“西化”所引發(fā)的各種社會問題的擔憂和反思。此外,“環(huán)狀”故事結構多次出現在其童話中,表達出小川未明拒斥“近代”,向往“前近代”的思想傾向。
日本大正時期是日本現代兒童文學的輝煌時期,小川未明是該時期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鎮(zhèn),他的創(chuàng)作不僅會影響閱讀這些童話的幼小讀者,還會影響其他兒童文學作家。他對現代文明與明治政府權力的批判在大正時代的知識分子當中具有獨特性和前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