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立民
(內蒙古大學 哲學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內蒙古大學 教師發(fā)展中心,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作為英國文化研究的奠基者,雷蒙德·威廉斯文化唯物主義把文化看作是“整體的生活方式”,強調“文化是平常的”,倡導大眾共有、共享和共建的文化觀,為大眾文化的合法性做辯護,并追求共同文化的社會理想,突破了精英主義對文化的狹隘理解,開始關注被忽視甚至被蔑視的大眾文化和工人階級文化,深化了歷史唯物主義對文化的形態(tài)和功能的思考。
文化形式與社會構成之間是一種互動的動態(tài)過程,文化形式的變化取決于它所處的社會構成的變化,具體文化形式的生成運動又改變和豐富著社會構成。在文化尤其是書寫型文化被社會上層所獨占的情況下,普遍性的共同文化根本不可能現實地出場。共同文化作為一種新的文化樣態(tài)之所以被關注和研究,與工業(yè)革命所造成的生產力極大提升以及民主政治的興起密切相關。工業(yè)革命改變了人們共同生活的整體環(huán)境和活動方式,技術革新為文化傳播提供了條件和新途徑,擴展了人們文化選擇的范圍。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的工業(yè)和科技等社會力量為文化的興起、傳播提供了必要的物質手段和物質條件,促進大眾從更廣的范圍和更深的程度參與到社會事務之中,提升了文化在社會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同時,技術的變革導致文化越來越依賴于文字的形式,越來越多的文化層次被置于識字閱讀的普遍情境中。較之于封閉的傳統(tǒng)社會中知識被少數精英分子所把持的狀況,開放性的現代社會為信息的傳播和普及提供了手段和途徑,在各種技術手段的推動下知識走向大眾化和平民化,致使社會結構變化以及社會權力分散。大眾開始參與社會事務,社會格局走向多元化、平等化和民主化,為多元共存的共同文化提供了土壤。在科技推動的民主化社會構成中,共同文化成為最有效并被廣泛認同的規(guī)劃形式和解釋方式。這些構成了威廉斯“共同文化”思想出場的社會基礎。
威廉斯共同文化思想是當代大眾文化發(fā)展的社會政治效應的反應,這與威廉斯的政治立場、生活經歷緊密相關并融入實踐活動之中,也構成了其文化政治學取向。威廉斯很早便從父輩那里接觸到了工人階級運動,工人在艱苦日常生活中所形成的團結互助精神給他的成長帶來了很大的影響。這種獨特的生活閱歷使政治因素與其日常生活相互滲透,也使他對文化的關注從來不是一種純粹的、去政治化的研究,而是與他的政治立場、英國工人階級的命運密切相連。威廉斯從最底層的工人階級進入到社會上層的精英文化圈產生了不適應感,強烈地感受到不同階層、不同地區(qū)在文化上的不平等,雖身處精英文化隊伍卻反對精英主義文化,極力為大眾文化的合法性辯護,從文化上探討了工人階級解放的路徑。威廉斯認為大眾文化對英國原有的文化產生沖擊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但由于教育向工人階級的敞開,使其獲得了更多的受教育機會。他還主張無產階級應該擁有一種屬于自己的文化,而且只有這種文化才可能是真正的富有生機活力并代表著文化未來的發(fā)展趨勢,可以通過工人教育來激發(fā)無產階級反抗資產階級、大眾文化沖擊精英文化統(tǒng)治以便實現文化革命。這些討論關涉到無產階級知識分子奪取文化領導權這一文化研究的主題,體現出威廉斯文化唯物主義具有社會批判和政治批判的維度,理論關切與其“左派”的政治立場緊密相連。威廉斯在實踐層面通過參與成人教育的方式證明了實現精英文化大眾化的現實可能性與可行性,并用“文化是日常的”與“復數文化”來為大眾文化和工人階級文化存在的合法性進行辯護。
威廉斯共同文化思想源自對拒斥大眾的精英主義文化的批判,其大眾文化立場是對英國精英主義文化傳統(tǒng)的反抗。精英主義文化站在英國保守主義立場上,主張只有社會中的少數精英階層才能把握文化方向并引領社會發(fā)展,并據此對在英國出現的大眾文化采取簡單批判和片面拒斥。阿諾德認為國家由少數超越階級利益的精英人物來創(chuàng)立,并通過教育、文學和批評等方式來喚醒被遮蔽的“最優(yōu)秀的自我”。艾略特把文化分為“有意識的文化”和“無意識的文化”兩個層次,將高級理論文化作為整個社會風尚和趣味的楷模。利維斯把文化主要定位在優(yōu)秀的文學傳統(tǒng)上面,堅信文化是少數人的專利,認為大眾文化的崛起意味著傳統(tǒng)權威的衰落??傊鎸I(yè)化和民主化對傳統(tǒng)社會秩序的瓦解,精英主義提出由某種統(tǒng)一的價值標準構成的“有機文化”作為矯正手段和應對策略,并“以傳統(tǒng)的名義用文化觀念來反對民主、社會主義、工人階級或大眾教育”[1](P.80)。威廉斯堅決反對并深刻批判了英國精英主義文化觀念,指出精英主義文化是少數派所秉持的觀念,其反對和貶低群眾的創(chuàng)造性導致忽視歷史并否定真實社會經驗?;诖蟊娢幕染⑽幕鼮閺V泛且有效地參與英國社會重構過程,威廉斯強調文化不是少數精英的專利,而應是全體社會成員共同參與、共同創(chuàng)造和共同享有的,提出“從根本上說文化還是一種整體性的生活方式”[2](P.337),文化保存了這些活動并使之進入人們共同的生活。
威廉斯通過對“大眾”一詞的關鍵詞解釋學考察,反駁了精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文化觀。威廉斯指出,masses具有正反兩方面的意涵。在許多保守的思想里它是一個輕蔑語,用來描述“群氓”(mob);在許多社會主義者的思想里它是一個具有正面意涵的語匯[3](P.281),指稱作為社會主體的群眾。在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有三個社會潮流合力確定了masses的含義:一是工業(yè)人口的實體性聚集,而總人口的大幅增加又加劇了這一趨勢;二是工人向工廠集中,機器生產必然帶來實體性集中,大規(guī)模集體生產的發(fā)展必然導致生產關系的社會性集中;三是上述趨勢帶來了有組織的和自我組織的工人階級的發(fā)展,這是一種社會性的和政治性的集中。[2](P.313)威廉斯指出,“大眾通常是他者,是我們不知道的人們,也是我們不能知道的人們……對于他人來說,我們同樣也是大眾……大眾是其他人”,“事實上沒有大眾,只有把人們看作大眾的方式”。[2](P.315)“大眾”不再只是一個指稱特定人群的固定的實體性概念,而是具有某種社會關系和價值關系的內涵、指稱持有某種政治立場和關聯(lián)某種利益關系的群體。“大眾”不再只是一個被設計的他者和客體,而是具有主體性、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社會主體,是自然人群在工業(yè)化過程中通過社會聚集而被組織和關聯(lián)起來的,它是在人類歷史發(fā)生重大變化的基礎上形成的。據此,威廉斯批判了“文化與社會”傳統(tǒng)中精英主義把“大眾”看作“精英”的他者的偏見,表達了大眾文化的立場。
威廉斯剖析了精英主義文化的階級性,指出英國文化研究傳統(tǒng)中所顯示出的階級屬性,即從特定的占統(tǒng)治地位的階級出發(fā),以統(tǒng)治階級和上層階級的生活為中心,社會大眾和底層人的文化卻被排除在主流討論之外而未曾受到重視。威廉斯指出:“即使在一個由某一階級主導的社會里,其他階級的成員對一般共同資產顯然也是可能有所貢獻,而且這些貢獻可能不受支配階級的觀念與價值的影響,甚至還與之對立?!盵2](P.333)威廉斯認為文化是由社會中的大多數參與和建構的,堅信大眾是有文化的并且可以創(chuàng)造出新的文化,這在當代社會表現得更為明顯,作為曾經的社會底層的工人階級在文化創(chuàng)造中發(fā)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因而他強烈反對文化被精英階層所壟斷。
威廉斯的文化研究是為反對英國當時的精英文化主流、為大眾文化爭得一席之地而進行的論爭,在批判精英主義的同時倡導大眾共有、共享和共建的文化觀,提出了“共同文化”這一具有包容性的社會理想。威廉斯對文化精英主義采取了左右雙向開弓的態(tài)度,不僅反思和批判英國精英文化,也對蘇維埃政府的“灌輸式”“集權式”文化進行了批判。這兩種路線雖然在政治主張上尖銳對立,但在壟斷文化解釋權、反對大眾文化、造成大眾文化的矮化和萎縮這些方面其本質上卻是共通的。概言之,威廉斯并未專注和陷于通俗文化與高雅文化的二元對立模式,而是致力于尋求各種文化現象得以平等對待、共同發(fā)展之路。[4](P.8)威廉斯認為優(yōu)秀的文化既可以存在于精英文化之中,也可以存在于大眾文化之中,優(yōu)秀的文化應該是全人類共享的,打消文化的階級分隔,從而走向共同文化的世界。
威廉斯文化唯物主義從社會化和經驗化的視角將文化定義為“整體的生活方式”,文化既包括作為智性和想象作品的文學和藝術,也包括人在社會生活過程中的日常行為等各種實踐活動。這就擴大了文化的內涵及指稱范圍,將之擴展到人的日常生活經驗。文化的主體和創(chuàng)造者不再局限于少數知識精英而是指不特定的大多數或全體,文化不是少數人的特權和專利而是社會所有人的共同財產,是人日常生活經驗的凝聚和現實感受的結晶。威廉斯認為文化存在和表現于人的日常生活之中,是在人的整體生活方式和社會整體進程中的生活實踐和生活經驗的形式,通過橫向多元與縱向延伸的日常生活的表征和實踐去實現自己的在場。因此,這種文化不是由某一階級或某一人群創(chuàng)造的,而是由全體社會成員共同參與、創(chuàng)造和建構而成的,這使文化指向一種“大眾文化”和“共同文化”。威廉斯的“大眾文化”立場和“共同文化”理想聚焦于人的日常生活中的意義和價值,在“整體生活方式”的文化基礎上提出“文化是日常的”?!拔幕瞧匠5模何覀兘洑v每一次變化的時候,都要緊緊抓住這一點?!盵5](P.6)“文化是日常的”觀點是對文化是“整體的生活方式”的社會文化觀的進一步闡發(fā),表達了威廉斯實現大眾民主的追求和“共同文化”的理想。因此,共同文化則是各種不同生活方式共在并存的一種多元生活方式。
威廉斯理想中的文化不是由少數精英建構、由下層階級或普通百姓所接受體會的精英文化,而是共同文化。威廉斯認為,一種共同文化不是少數人意義信念的一般延伸,而是扎根于普通人的生活經驗之中。威廉斯指出:“如果以某種特殊的方式表述的經驗中的某些現存部分,被延伸到——或者被傳授給——其他人,并被這些人共同擁有,那也許可以被稱為‘共同的文化’,但卻不是某種共同文化?!盵5](P.41)只有讓大眾作為一個整體參與到文化創(chuàng)造和選擇活動中來,而且這種創(chuàng)造和選擇“是一種自由的、貢獻式的、創(chuàng)造意義和價值觀的共同參與過程”[5](P.43),真正的共同文化才是可能的。這是一個自由參與和選擇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動態(tài)的、開放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社會成員不斷創(chuàng)造出并不斷重新定義共同的意義和價值體系。由此,共同文化總是被人們不斷地制造,而且只要這個共同體存在,創(chuàng)造共同文化的過程就不會終結,在此意義上共同文化是不可以被繼承的,也不是一種統(tǒng)一和一致的文化。
威廉斯在共同體建構中探討共同文化的生成演化,認為共同文化應該關注和研究人的共同生活。從整體生活過程分化出來的各個生活領域都是在連續(xù)社會進程中不能分解的要素,都該納入到一個由各種活躍的而且不斷互動的關系所構成的完整世界中去,這個世界就是彼此相連的共同生活。通過發(fā)現共同意義和共同溝通手段的方式,既為其成員發(fā)展營造廣闊的文化空間,也支持所有人參與并推進共同體的普遍意識,進而構建出某種共同文化,以實現共同體的發(fā)展。共同文化的生成表現為一種具有社會意義的集體性文化活動,是一個來自社會各方的力量贏得價值共識的過程。共同文化理想的實質是通過協(xié)商達到一種互相的認同,將社會中分離的甚至是毫不相干的意義、價值和實踐相互聯(lián)系起來并融合在一種重要的文化和有效的文化秩序中?!叭诤稀笔遣煌鐣F體在社會權力場域中的妥協(xié)和認同,以實現一種多元文化共存、共享和共建的社會狀態(tài)。威廉斯主張大眾平等地享有、參與和建構文化的權利,提出構建共同文化的“與人為善”原則,在共同體文化中應該容納變化和差異,在生命平等原則基礎上保障共同文化選擇自由,通過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實現和諧共存的文化共同體。這表達了威廉斯共同文化理念的核心就是民主,即生命的平等,這已經超越了狹義上的階級或政黨之間平等的民主概念。[6](P.72)共同文化需要生命存在的平等,其精神實質在于提倡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之間的和諧共存。
共同文化思想體現了威廉斯對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的雙重“解碼”。一方面,威廉斯認為作為人類社會歷史相繼產生且共存于現代社會的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這兩種文化形態(tài)在功能和受眾上存在著不同;另一方面,他又否認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在價值上存在著高低之分。威廉斯并未因大眾文化的立場而從根本上反對精英文化,他所反對的是對待文化的精英主義立場,即將精英文化看作是高級的上等人的身份標志和唯一具有合法性的文化。威廉斯也并未專注和陷于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高雅與通俗的二元對立模式,而是通過文化領域的擴展概念及大眾文化理想平等地對待社會發(fā)展中的各種文化現象,來取代傳統(tǒng)的高級文化與低級文化、上層文化與下層文化的二分法,最終將在文化研究中占主導的二元對立模式消解掉。[4](P.8)優(yōu)秀的文化既可以存在于精英文化之中,也可以存在于大眾文化之中;優(yōu)秀的文化應該是全人類共享的,這需要打破文化的階級分隔,從而走向共同文化的世界。但共同文化所強調的“共同”概念并不是絕對的“同一”或“等同”,而是在“不同”與“共同”對立統(tǒng)一中的“共同”,即包含著差異和爭議的“共同”,強調的是差異性的和諧共存狀態(tài)。威廉斯的“共同文化”概念對文化研究領域是一種拓展,其本質是對精英主義文化的否定,但又不是僅僅訴諸于普通大眾的文化,而是強調二者之間共存、共建和共享的多元文化狀態(tài)。
威廉斯文化唯物主義堅持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下進行具體的經驗研究,采取“至下而上”的觀察視角,圍繞著對文化的界定及其作用的闡釋,闡釋了“共同文化”的社會理想。他關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突破了對文化精英主義的狹隘理解,消解了大眾與精英、文化與文明的對立,使被忽視的大眾文化和工人階級文化成為理論研究的對象和主題,豐富了歷史唯物主義對文化形態(tài)及其功能的理解。同時,威廉斯共同文化思想呈現出鮮明的英倫文藝批判底蘊,深受英國經驗主義傳統(tǒng)的影響,把文化與日常生活經驗關聯(lián)起來。在威廉斯那里,文化被看作是社會生活、經驗和身份的完整呈現,日常生活成為社會中的一個重要的文化層面。他還強調“整體生活方式”構成要素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使文化與自然、文化與社會、人與社會的關系得以聯(lián)通,而文化研究就是要闡明人類整體生活方式的意義價值和共同結構。正如霍爾所言:“關于文化的理論,被界定為對總體生活方式中諸要素之間的關系的研究,文化不是一種實踐,也不只是對于社會的習慣和民俗的描述體系——就像它在人類學的某些類型中那樣,它卷入了所有的社會實踐,是社會實踐的相互關系的總和?!盵7](P.45)
威廉斯將文化看作是“整體生活方式”和日常的,主張文化是公共的、歷史的、經驗的,使文化進入到廣闊的社會生活層面,進而把大眾文化的興起與無產階級革命結合起來,注重對工人階級文化和底層階級的文化研究,致力于大眾與工人階級的教育事業(yè),肯定了工人階級文化的作用和作為文化創(chuàng)造者的地位。威廉斯揭示了“文化霸權”的動態(tài)過程,使大眾文化的微觀政治實踐意義從對文化內涵的理解深入到對文化功能與價值的探討,表現出文化研究的社會批判維度,展現了共同文化觀念所內涵著的無產階級立場和社會革命理想,使其不僅具有宏觀的社會歷史維度,而且兼具微觀的文化關懷和身份關切。
威廉斯立足于大眾文化立場提出的“共同文化”理想,凸顯了作為“整體生活方式”的文化的普遍性,摒棄了精英主義文化的觀念,打破了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二元對立模式,倡導建立一種全體社會成員參與其中的共有、共享和共建的文化觀念,為大眾文化的興起和文化的普及奠定了理論基礎。但他在對共同文化的理解和闡釋上也存在忽視文化領域中階級的對立和沖突的傾向,忽略了經濟利益和所有制基礎的決定性作用,忽略了經濟與政治生活中的差異和不平等,且文化多樣性暗含的文化沖突沒有被充分重視,構建“共同文化”由于缺乏共同目標和有效組織而成為鏡花水月。威廉斯將這種全體平等參與共享的文化置于一個中性的場域之中,把共同文化置于非歷史化、去政治化的語境中,忽視了人的階級屬性及其社會地位的差距,抹殺了文化的等級性、階級性和意識形態(tài)的屬性,缺乏對當代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霸權的屬性和功能的正確認識,從而使其共同文化思想帶有濃厚的烏托邦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