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琴
(青海民族大學,青海西寧810007)
深圳大學人口研究所原所長楊中新在其《毛利人口及其祖先探源》一文中,從人種、人口、經(jīng)濟、文化、語言、遺傳、考古等方面對毛利人祖先的淵源進行了詳細考證,認定新西蘭毛利人的祖先源自于中國的百越民族。[1]根據(jù)《環(huán)球時報》1998年8 月23 日的報道,新西蘭維多利亞大學(Victoria University of Wellington)著名分子系統(tǒng)科學系錢伯斯(Chambers)教授在研究時將毛利人血液中的DNA 信息與世界各地其他人種的遺傳資料進行比較分析后宣布:波利尼西亞人和毛利人的遠祖來自中國的臺灣島。[2]新西蘭原外交部長溫斯頓·彼得斯(Winston Peters)也持有相同觀點,他于2006年7月在馬來西亞舉行的東盟首腦會議上說:“毛利人是中國人!新西蘭的第一批居民是中國人的后代,基因證據(jù)顯示毛利人起源于中國?!盵3]
對于新西蘭的毛利人,中國學者們大都對其文化給與了極高的關(guān)注,包括詩歌、戰(zhàn)舞、美術(shù)、語言等,但是對于新西蘭早期毛利人“豪”的研究十分少見,鑒于此,本文基于人類學家安妮·薩爾蒙德(Anne Salmond)的論文《毛利人與現(xiàn)代性:魯亞塔拉之死》,通過對新西蘭毛利人“豪”(hau)的人類學解讀,以期學者們能對起源于中國的毛利人的文化有更深層次的了解。
人類學家安妮·薩爾蒙德(Anne Salmond)在她的論文《毛利人與現(xiàn)代性:魯亞塔拉之死》中詳細地敘述了19 世紀初在新西蘭一位叫魯亞塔拉的位高權(quán)重的年輕的毛利族酋長從與歐洲人的接觸到互贈物品直至受到歐洲人帶來的所謂“惡靈”(auta)的攪擾而死,失去了“豪”(hau),即“生命之氣”。魯亞塔拉的死真的是因為歐洲人帶來的惡靈嗎?“豪”難道在萬物與人類中都存在嗎?饋贈的物品包括思想的交織、文化的混溶都存在“烏圖”(utu),即“回報”嗎?馬林諾夫斯基在《文化論》中曾闡述,文化不能視作一堆偶然集合的“特質(zhì)”。因此,在新西蘭毛利人的文化當中,作為一個整體性社會事實,“豪”必須結(jié)合“烏圖”和“惡靈”這兩個要素,才能更好地解釋“豪”。這三者之間并不是偶然連接,而是緊密相連且缺一不可。本文試圖借助人類學中的功能分析法,在以魯亞塔拉為代表的毛利人與歐洲傳教士互動的布局下,對這三個密切相關(guān)的文化要素進行分析,透視新西蘭毛利人的“豪”在其生活中的文化隱喻及功能。
馬林諾夫斯基認為“文化不能視作一堆偶然集合的‘特質(zhì)’,只有可以比較的要素才能相提并論,只有相合的要素才可以歸入一個調(diào)和的整體?!盵4]毛利語“豪”(hau)的字面意思是“空氣”,在毛利文化當中,“豪”被解釋為“生命之風”(wind of life)或“生命之氣”(the breath of life)。從對“豪”的解釋我們可以看出,“豪”是出于直接的人體需要,具有強制性。
馬塞爾·莫斯(Marcel Mauss)最早在他的經(jīng)典文本《禮物》中展開了對毛利人“豪”的人類學討論。他認為毛利人的“塔翁加”(taonga,珍貴的物品)都是“馬那”(mana,神力)的媒介,把本不屬于自己的“塔翁加”占為己有,這個“塔翁加”就具有了“豪”(hau,贈與物之靈),會給自己帶來厄運。莫斯認為“豪”的產(chǎn)生促使人們在物質(zhì)交換中有義務進行物物交換。
但是薩爾蒙德認為莫斯對“豪”的闡釋只停留在了表面,她認為新西蘭毛利人的“豪”實際上起源于他們對宇宙的認識。毛利人特·科胡拉于1854年記錄了關(guān)于毛利人的這首宇宙圣歌:
升騰于生長之源,
思想源于升騰,
心智源于記憶,
渴望源于心智。
知識有了意識,
它居住在微光之下,
普(黑暗)出現(xiàn)了,
黑暗為跪拜而來,
黑暗為跳躍而來。
密實的黑暗可以感覺,
這黑暗可以觸摸,卻看不見,
這黑暗以死亡而告終。
首因源自于虛無,
擁有虛無,
解脫束縛的虛無,
生長的豪,生命的豪,
留在了空曠的空間。
大氣出現(xiàn)了,
漂浮在大地之上的天空,
漂浮在我們頭頂之上的廣闊天空,
留在了紅光之下。
月亮出現(xiàn)了,
我們頭頂上的天空,
留在了光芒之下,
接著太陽出現(xiàn)了,
光芒萬丈,
照耀著天空。
晨曦、清晨、正午,
天空灑下了白晝的光輝。
接著陸地、諸神和人依次出現(xiàn)了。[5]
在毛利人看來,言詞承載著無比的力量。從這首神秘而又樸實無華的圣歌里,薩爾蒙德推論出:在新西蘭毛利人的文化當中,所有的生命形式包括萬物與人類都是由“豪”形成的,“豪”這一生命之氣(the breath of life)產(chǎn)生了光界下的萬物。毛利人的首領通過血統(tǒng)承載著祖先們的“豪”,與祖先們的塔普(tapu,禁忌)和馬那(mana,神力)一樣,“豪”存在于整個親族當中。
根據(jù)薩爾蒙德的調(diào)查,在早期毛利人的文化觀念當中,所有外來物品、生物和人員都附有超自然的“惡靈”;“惡靈”的力量會損害毛利人的“豪”,因此需要有“烏圖”;“烏圖”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無形的。通過摧毀這個“烏圖”所附有的“豪”,使得生命之氣得以恢復,在此情形下,“烏圖原則或等價回饋在個體與群體間就產(chǎn)生了互惠交換,烏圖原則也朝著平衡的方向發(fā)展。”[6]然而薩爾蒙德又強調(diào),在烏圖原則的互惠關(guān)系打破或者說拒絕進入互惠交換的情況下,毛利人的“豪”就有可能被摧毀,個人或群體將遭致厄運。根據(jù)毛利人的宇宙觀,以及他們自古就有的“惡靈”和“烏圖”的觀念,不難看出這三個文化要素有相當?shù)挠谰眯?、普遍性及獨立性?/p>
魯亞塔拉在新西蘭毛利人的歷史上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是新西蘭島嶼灣的一位年輕的部落首領。尼古拉斯,這位曾與魯亞塔拉一起航行并在魯亞塔拉的家鄉(xiāng)進行傳道的英國自由移民這樣描述魯亞塔拉:“精力非常旺盛,高個子透著威嚴,肌肉發(fā)達,面部表情豐富。我毫不猶豫地說:‘他的儀態(tài)風度充滿了尊嚴和高貴,似乎有意讓當權(quán)者感到卑微,他的眼睛明亮閃動似乎不是普通人的雙眸,他在族人中的威望越來越高?!盵7]
在尼古拉斯的眼中,魯亞塔拉是一個純潔和純粹的人,他比文明人強壯和敏捷,同時他又比文明人低劣和愚昧。
據(jù)薩爾蒙德的敘述,魯亞塔拉1805年在悉尼的約翰遜港口登上了歐洲的捕鯨船,當了一名水手,遠離新西蘭和澳大利亞進行捕鯨活動。1806年,魯亞塔拉在悉尼下船,并在這個地方遇見了歐洲傳教士塞繆爾·馬斯登(Samuel Marsden),他們的相遇成為了毛利人和歐洲人關(guān)系的一個轉(zhuǎn)折點。[8]二人于1807 年分別乘船赴倫敦,馬斯登赴倫敦招募去新西蘭傳道的傳教士,而魯亞塔拉則是想在倫敦見到喬治三世國王,因為“這樣面對面的見面”(be kanobikitea)在毛利人的生命中是重要的,如果沒有相見,那么“豪”不可能通過領袖的問候?qū)崿F(xiàn)群體間的交換。[9]然而,魯亞塔拉并沒有實現(xiàn)他的愿望,1809年當船只到達倫敦時,船長并未允許他下船,反而毆打和凌辱他,并把他轉(zhuǎn)移到了運送犯人去南威爾士的安妮船上。在安妮船上,魯亞塔拉遇到了準備前往悉尼的馬斯登夫婦及其家人,馬斯登夫婦一路上一直照料魯亞塔拉直到他恢復了健康。至此,魯亞塔拉和馬斯登的“豪”混溶到了一起。
當安妮船到達悉尼的杰克遜港口之后,魯亞塔拉和馬斯登一起下船并去了馬斯登的農(nóng)場。在這里魯亞塔拉學會了種植谷物,特別是小麥,并學會了一些英語,對歐式的其他東西學會的更多。緊接著,他和三個毛利人伙伴坐上了一艘捕鯨船,船主答應返回島嶼灣。然而,當船到達島嶼灣時,船主拒絕讓魯亞塔拉和他的伙伴上岸,相反,這船開到了諾??藣u,在這里,他們沒有得到任何報酬并被遺棄。魯亞塔拉在諾??藣u上生活了幾個月后,安妮船到達了諾??藣u,船長讓他坐船返回了杰克遜港口。
魯亞塔拉的航行經(jīng)歷真實地反映了毛利人低下的社會地位,同時也驗證了以尼古拉斯為代表的歐洲人對毛利人所抱有的種族歧視,即,他們是依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劣等野蠻人,可以隨意支配和控制,歐洲人這種天生的優(yōu)越感促使他們不斷地想去征服歐洲之外的“荒蠻之地”。
1811 年魯亞塔拉終于回到了島嶼灣,并將在馬斯登農(nóng)場學到的小麥種植技術(shù)、建筑技術(shù)教授給了自己的族人。1814年魯亞塔拉以翻譯的身份和幾位歐洲傳教士以及他的叔叔乘船去了悉尼的約翰遜港口。1815年魯亞塔拉和他的叔叔將馬斯登傳教團帶回到了新西蘭島嶼灣?;氐綅u嶼灣之后,魯亞塔拉病倒了,按照族人的說法,魯亞塔拉將歐洲人的“惡靈”帶回到了島嶼灣,毛利人認為把他們的“豪”和歐洲人混合在一起的代價是致命的,[10]“惡靈”吃掉了魯亞塔拉的“豪”。1815年3 月3 日一大早,魯亞塔拉死了,正如宇宙圣歌所說,他的“豪”升騰到了生長之源。
《聯(lián)邦黨人文集》(Federalist Papers)第11篇引用了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一段表述,“在她(歐洲)長期以來保持的優(yōu)越性,讓她忍不住把自己裝扮成世界的情婦,認為其他人類都是為了她的利益而生的。男人愛慕她,就像深刻的哲學家直白地賦予她的居住者自然優(yōu)勢,并且言之鑿鑿地說,在美國的所有動物和人種都是墮落的——甚至狗在我們的環(huán)境里呼吸一會兒也會停止吠叫。歐洲傲慢自負的事實已經(jīng)不勝枚舉。維護人類的榮譽,教會這個自以為是的哥哥謙虛地認為是我們的分內(nèi)之事?!盵11]在這里我們可以把美國換成新西蘭,或是所有歐洲人未曾到過的地方。
1769 年至1770 年,英國海軍軍官、探險家詹姆斯·庫克(James Cook)船長環(huán)繞新西蘭南北兩個主要島嶼航行,繪制了海圖,作為太平洋上波利尼西亞三角區(qū)域之一的新西蘭被納入了世界版圖,庫克隨后寫出了有關(guān)毛利人情況和新西蘭適合開拓為殖民地的報告。1777 年,在他的航行報告發(fā)表后,獵捕鯨魚、海豹者,伐木者和其他尋求暴利的歐洲人紛至沓來,從此作為新西蘭原住民的毛利人與歐洲世界聯(lián)系到了一起。毛利人與歐洲人不斷發(fā)生的戰(zhàn)斗對當代毛利人乃至新西蘭社會帶來的后果無法估量,但是,正如薩爾蒙德所描述的那樣,有一種強大的力量讓雙方走到了一起,這就是毛利人渴望歐洲的貨物,而歐洲人垂涎毛利人的資源,如包括土地在內(nèi)的海豹、鯨魚、木材、亞麻、豬和土豆。
在魯亞塔拉與歐洲人的交往中,英國牧師塞繆爾·馬斯登是首屈一指的重要人物,正是他倆的深度交往改寫了新西蘭毛利人和歐洲人的關(guān)系,也正是馬斯登于1815 年魯亞塔拉死后在新西蘭成立了第一所基督教會,標志著基督教正式傳入新西蘭。
據(jù)薩爾蒙德在論文中的敘述,馬斯登在18世紀80年代被艾蘭協(xié)會選為后備的神職人員,經(jīng)過培訓,他成了杰克遜港口的助理牧師,定居在了這個流放地,在這里他成了地方法官、富有的農(nóng)民、首席牧師以及倫敦布道會塔希提島布道的贊助人。[12]馬斯登1805年在杰克遜港口遇到了魯亞塔拉的近親特帕希(TePahi),1806 年又遇到了魯亞塔拉,這兩次相遇或許讓馬斯登看到了毛利人的精神世界,他曾這樣寫道:“他們的精神就好像一塊沒有開墾的肥沃土地,僅僅需要合適的提升方式就能使他們與文明國家相稱。我知道他們是食人族,一個野蠻的種族,充滿了迷信,完全處在黑暗王子的控制和影響之下,我知道讓他們真正擺脫殘酷的精神枷鎖和痛苦的唯一解決辦法就是十字架上救主的福音。”[13]正如漢密爾頓所說,“維護國家榮譽,教會這個自以為是的哥哥謙虛地認為是他們的分內(nèi)之事”,馬斯登決定去新西蘭傳道,并開始歡迎毛利人到他的家里做客,1807年2月,他坐船到英格蘭征募赴新西蘭傳道的牧師。[14]
1814年馬斯登把從英格蘭招募的兩位傳教士派到了新西蘭,一位是年輕的校長托馬斯·肯達爾,一位是木匠威廉姆·豪爾,這兩位傳教士成了歐洲教會在新西蘭的代理人。1815年馬斯登和另外兩位傳教士制鞋商約翰·京以及自由移民尼古拉斯也乘船來到了新西蘭。作為知識分子,這些擁有一技之長的傳教士帶著歐洲自有的優(yōu)越感、傲慢和自負,“響應著歐洲的‘一般常識’,即理性和真理是與基督教和文明生活密切相連,而野蠻生活卻與愚昧和迷信相連”,[15]帶著文化偏見開始了他們在精神家園用“文明”去征服“野蠻”的布道旅程。
在薩爾蒙德的論文里,她一一詳細地用事實來探討“豪”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昂馈背霈F(xiàn)在不同的人或物中,但是它們都有共同的思想,即“生命之風”“生命之氣”或“贈與物之靈”。
從新西蘭毛利人的宇宙觀來看,萬事萬物皆有“豪”,生命之氣產(chǎn)生了光界下的萬物?!昂馈痹诒憩F(xiàn)形式上包括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的交換和混溶。
1.魯亞塔拉與馬斯登的“豪”
可以說,從1806 年起到1815 年魯亞塔拉過世,魯亞塔拉的“豪”就與馬斯登的“豪”緊緊交織在了一起。1806 年,魯亞塔拉在悉尼遇見了英國牧師塞繆爾·馬斯登,這次相遇成了歷史上毛利人與歐洲人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點,促使馬斯登產(chǎn)生了去新西蘭傳道的想法。1809 年6 月,他們在倫敦的安妮船上再一次相遇,對于馬斯登來說,他認為是上帝在暗中幫助了他,為他去新西蘭傳道鋪平了道路,而對于毛利人來說,這二人的“豪”在此已經(jīng)混溶在了一起。魯亞塔拉接受馬斯登的邀請去了他的農(nóng)場,在這里他學會了種植谷物,也學會了一點英語,對歐洲文化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
根據(jù)埃爾佛雷德·克羅斯賓的觀點,[16]作為文化個體,魯亞塔拉也善于進行跨越文化的轉(zhuǎn)換,他樂意接受歐洲高度便攜的文化復合體,諸如歐洲的農(nóng)業(yè)種植技術(shù)、建筑風格,并將其傳播到自己的土地上。當他帶著這些文化回到新西蘭后,他在小山坡上修建了歐式的房子和寬闊的街道,這也是新西蘭“鎮(zhèn)”的雛形,他還教自己的親族如何種植小麥,并寫信詢問馬斯登如何將小麥變成面粉,于是馬斯登隨船帶給了魯亞塔拉一個鋼制磨粉機,一個煎鍋和一個傳教團。此時,他們彼此互相交換的“豪”處于互惠平衡狀態(tài),也就是說,烏圖原則或者等價回饋在個體間產(chǎn)生了互惠交換,從而在宇宙關(guān)系網(wǎng)絡里烏圖原則也在朝平衡的方向發(fā)展。即便在魯亞塔拉臨終之前,他也特別叮嚀族人待自己的小兒子長大一點后再將他送到悉尼的孤兒學校,使其在歐洲人中長大。由此看出,魯亞塔拉是一位極富理性的首領,在某種程度上認可歐洲人的文化,他愿意讓自己的后代接受歐洲文明,也愿意讓后代的“豪”與歐洲人的“豪”混溶在一起。
2.魯亞塔拉與喬治三世國王的“豪”
1769年10月9日,詹姆斯·庫克船長率船隊帶著禮物成功登上新西蘭的土地,并以英國國王喬治三世的名義宣布擁有對新西蘭的主權(quán),至此開啟了新西蘭的被殖民歷史。
在薩爾蒙德的論文里,她特意提到了魯亞塔拉于1806年乘捕鯨船去悉尼,然后打算去倫敦親自面對面地拜見喬治三世國王,因為這樣面對面的見面(be kanobikitea)在毛利人的生命中是重要的,如果沒有相見,那么“豪”不可能通過領袖的問候?qū)崿F(xiàn)群體間的交換,[17]通過領袖的問候可以增添個人或群體的生命之氣,這或許是魯亞塔拉想見英國國王的目的。然而,當魯亞塔拉1809年到達倫敦時,船長并未允許他下船,拜見英王的愿望最終未能實現(xiàn)。
3.魯亞塔拉與歐洲人之間的“豪”
隨著傳教團進入新西蘭,魯亞塔拉與馬斯登之間處于平衡的“豪”被打破,這就預示著互惠關(guān)系的平衡崩潰了,[18]因此,“豪”聯(lián)帶著運氣的好壞,毛利人相信“豪”里擁有不可見亦不可算的力量。與“豪”伴隨而來的是“烏圖”,這二者之間具有隱形的義務和強制性關(guān)系,而且它們也滿足了個人機體的需要?!昂馈薄盀鯃D”及“惡靈”在毛利人的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若“烏圖”中含有“惡靈”的話,就會給人帶來種種不吉利的命運。
當魯亞塔拉把馬斯登和他的傳教團從杰克遜港口帶到新西蘭幾周后,他生病了,“他得病讓他的族人聯(lián)想到和歐洲人接觸盡管很吸引人但是也往往充滿了危險”。[19]毛利人認為是歐洲人的“豪”與魯亞塔拉的“豪”混溶在一起,招致“惡靈”開始吞噬魯亞塔拉的“豪”。在毛利人看來,歐洲人擁有自己超自然的“惡靈”,它們的力量可能會危害到毛利人。薩爾蒙德在她的論文中提到,歐洲船長把他的手表掉進了毛利人港口的海水里,當?shù)厝苏J為正是由于這個邪靈才爆發(fā)了傳染病。[20]歐洲人以及他們的東西比如船只、槍支、鐵器、動物、植物以及隨身用具包括手表在內(nèi)對于毛利人來說都附有超自然的力量,[21]這些超自然的力量會摧毀毛利人的“豪”。
薩爾蒙德在她的論文中描述到,魯亞塔拉病倒之后,馬斯登和歐洲傳教士帶著藥物和食品去看望他,但是魯亞塔拉的親族認為他們的探望會打破毛利人的禁忌,因此拒絕傳教士的探望,在馬斯登用大炮威脅魯亞塔拉的親族后,他們允許了傳教士進入魯亞塔拉的隔離區(qū),然而正是由于這種毛利人禁忌被打破,導致魯亞塔拉的親族認為歐洲人的“惡靈”進入了魯亞塔拉的身體并住了下來。在傳教士們拜訪之后的那天夜里,一顆流星劃過魯亞塔拉的家鄉(xiāng)朗伊奧拉的夜空。第二天魯亞塔拉就神志不清了,祭司告訴他的家人“惡靈”以蜥蜴的形式進入了他的身體,吃掉了他的呼吸(或者“豪”)和重要器官。[22][23]
正如莫斯在《禮物》一書中指出的那樣,“禮物之靈”的靈力保障人們自愿自覺肩負“回贈的義務”。[24]魯亞塔拉在臨終的前幾天,得知馬斯登和傳教士要離開新西蘭時,他吩咐妻子們贈送給他們上好的席子和一頭豬,并讓她們退還馬斯登他們贈送給他的各種東西,包括放在身邊的一對手槍。這不僅表明,在沒有契約的情況下,魯亞塔拉履行了回贈的道德義務,同時也表明,作為部落的首領,魯亞塔拉的“豪”直接影響著自己親族的“豪”,他此時不再保留歐洲人贈送給他的物品,即“烏圖”,將歐洲人的“惡靈”還給了他們,以此換取家人和親族的平安。
事實上,除了以上形式之外,不同文化之間的“豪”也在彼此交換著,混溶著,這就是跨文化。從1806 年魯亞塔拉與馬斯登的邂逅,到魯亞塔拉生病直至死亡,毛利人的文化與歐洲人的文化就在不斷地跨越彼此的界限進行著混溶和碰撞,不同文化當中的生命之氣也在互換和排斥。
毛利人自身所固有的、獨特的、延續(xù)幾百年的文化創(chuàng)造與歐洲的基督教思想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宇宙論”就是它們的代表。毛利人認為,宇宙是以原始能量的突然爆發(fā)開始的,生命之氣產(chǎn)生了光界下的萬物,它強調(diào)生命的整體性與相互依賴。可在基督徒的敘述中,神的靈運行在空中,創(chuàng)造了宇宙的萬物,歐洲人的宇宙觀強調(diào)的是生命的分層與獨立。在尼古拉斯和魯亞塔拉一起航行的旅途中,魯亞塔拉向尼古拉斯講述了毛利人的信仰和宇宙觀,尼古拉斯想當然地認為毛利人對宇宙的理解是錯誤的,歐洲的傳教士們作為歐洲文化在新西蘭的代理人,急于將自己的基督教信仰傳播到這塊精神荒莽的土地上,好讓野蠻人得到上帝的救贖。
毛利人的文明與文化是否和歐洲文明具有文化交流的障礙,即“鐵幕”?事實證明,毛利文化與歐洲文化的“豪”雖然經(jīng)歷著排斥和碰撞,但是從一開始,毛利人和歐洲人還是能夠彼此商議建設性的協(xié)議。[25]
魯亞塔拉在馬斯登的農(nóng)場學會了農(nóng)業(yè)種植技術(shù)和英語,并將其傳播到了自己的土地上,而馬斯登派去新西蘭的傳教士也學會了毛利人的語言與生活習慣,特別是魯亞塔拉在自己傳統(tǒng)的部落社區(qū)按照歐式的風格建立了“鎮(zhèn)”。按照人類學家卡爾·G·西伊科維齊的觀點,這顯然是受到西方影響的結(jié)果,作為毛利人的縮影,魯亞塔拉已經(jīng)吸收了歐洲文化的“豪”。
“豪”“烏圖”與“惡靈”這三個文化要素似乎構(gòu)成了“豪”得以存在的體系。要是有人給你贈送了禮物,你卻不回報,或是回報的東西帶有“惡靈”,那么你就傷及了對方的感情,甚至可以傷到對方所代表的群體的感情或命運,導致關(guān)系破裂。因此,“豪”是早期毛利人贈送禮物環(huán)節(jié)中整個群體必須重視的力量,它具有強迫性。
而“烏圖”具有象征性。例如歐洲人的手表掉入海里,因此給毛利人帶來了“惡靈”,引起了疾病,那么“手表”就具有了象征性,它象征著不順和邪惡及超自然的力量,同時,“豪”與“烏圖”似乎又具有了交感性,但是這種交感性在今天來看,它們只是人為的聯(lián)想,為的是滿足人們心理機能的需要。
“豪”“烏圖”及“惡靈”有一種功能的和經(jīng)驗的真實性,因為當一物贈出之后,這一物就有了“豪”,隨之就有對方給你的有形或無形的回報,即“烏圖”。當這“烏圖”給你帶來不好的結(jié)果時,“烏圖”就帶有了“惡靈”,這一系列的完整反應并不是傳統(tǒng)的,可對于毛利人來說又是經(jīng)歷過的,故而又是真實的,這一完整性社會事實又使個人或群體重新調(diào)整他們的行為。
出現(xiàn)“惡靈”后有無補救方式?三者能否互相轉(zhuǎn)換?損壞對方贈與的東西,昔日的恩情、友誼,或熱心被蹂躪,憤恨的詩歌,破壞的祈禱,無情的咒罵,故意和惡意的虛偽,這些舉動不是傳統(tǒng)的,而是自然而然的,他們都是“惡靈”出現(xiàn)后的補救方式。在毛利人的文化中存在兩種重要的儀式和“豪”有關(guān),一個是旺阿伊(whangai)儀式,就是將敵人首領的頭發(fā)獻給祖先,借此把敵人首領的“豪”讓諸神吃掉;另一個儀式是卡伊(kai)儀式,把被征服的敵人首領的尸體在食人肉儀式上吃掉。[26][27]如果成功地進行了報復行為,親族的“豪”也可以恢復。[28]
同時,“豪”“烏圖”和“惡靈”這三者可以互相轉(zhuǎn)換。根據(jù)薩爾蒙德的敘述,魯亞塔拉死后,他的大老婆也隨即上吊而死,他們的尸體此刻變成了“惡靈”,在三天的禁忌之后,魯亞塔拉和他的大老婆的“豪”才會離開他們的身體,“他們的右眼變成了世上活著的靈魂,他們的左眼變成了天上的星星”。[29]對毛利人來說,魯亞塔拉的“豪”又回到了它的源頭,魯亞塔拉的死是“豪”的平衡關(guān)系的破裂,最后又通過死后三天的禁忌儀式使得這種破裂的平衡關(guān)系得以恢復,魯亞塔拉的靈魂又獲得了生命。
馬林諾夫斯基認為,“在樸素的人類心理上,或者說在生理上,有一種自然的對于死亡的反對,覺得死原不是真的,或以為人還有一個靈魂,而這靈魂是永生的等等,都是由于一種否認個人毀滅的深刻需要而產(chǎn)生的,這種需要又不是一種心理的‘本能’,而是為文化,合作,及人類情操的生長所決定的”。[30]魯亞塔拉的靈魂獲得了生命也體現(xiàn)了毛利人樸素的宇宙觀,即,他的靈魂又升騰到了生長之源。
當然,“烏圖”也可以轉(zhuǎn)化為“惡靈”。當尼古拉斯拿走了馬斯登贈送給魯亞塔拉的手槍,即“烏圖”,并把它扔進火里的時候,手槍爆炸后砸到了尼古拉斯的頭,讓他失去了意識,魯亞塔拉的親族認為這是手槍所附帶的“惡靈”懲罰了尼古拉斯。
根據(jù)美國人類學家克拉克洪對價值觀的定義,[31]毛利人的“豪”“烏圖”“惡靈”的整體性社會事實明確體現(xiàn)出了毛利人的價值觀。當毛利人送出一物或得到一物后,便產(chǎn)生了“豪”,因此也產(chǎn)生了需求。他需要有“烏圖”,這是一個穩(wěn)定的平衡交換,當這種穩(wěn)定的平衡交換被打破后,“惡靈”就出現(xiàn)了,他的“豪”也相應地遭到了破壞,對個人或群體產(chǎn)生了惡劣的影響。毛利人為了消除這種“惡靈”帶來的影響,會采取他們認為必要的手段,即,摧毀“烏圖”。
正如毛利人的宇宙圣歌所敘述的那樣,所有的生命和萬物皆有“豪”,一切之間皆存有交換,互相影響。在今天的新西蘭,原住民毛利人和歐裔白人的文化依然在不斷地沖突與和解,彼此之間的“豪”已混溶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