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百藥
收性頗急,不甚能平,夙有怨者,多沒其善。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dāng)使入地?!背?,收在神武時為太常少卿修國史,得陽休之助,因謝休之曰:“無以謝德,當(dāng)為卿作佳傳?!毙葜腹蹋菏罏楸逼教?,以貪虐為中尉李平所彈獲罪,載在《魏起居注》。收書云:“固為北平,甚有惠政,坐公事免官。”又云:“李平深相敬重?!睂┲鞓s于魏為賊,收以高氏出自尒朱,且納榮子金,故減其惡而增其善,論云:“若修德義之風(fēng),則韋、彭①、伊、霍,夫何足數(shù)?!?/p>
時論既言收著史不平,文宣詔收于尚書省與諸家子孫共加論討,前后投訴百有馀人,云“遺其家世職位”,或云“其家不見記錄”,或云“妄有非毀”。收皆隨狀答之。范陽盧斐父同附出族祖玄傳下,頓丘李庶家傳稱其本是梁國蒙人,斐、庶譏議云:“史書不直?!笔招约保粍倨鋺?,啟誣其欲加屠害。帝大怒,親自詰責(zé)。斐曰:“臣父仕魏,位至儀同,功業(yè)顯著,名聞天下,與收無親,遂不立傳。博陵崔綽,位止本郡功曹,更無事跡,是收外親,乃為《傳》首?!笔赵唬骸熬b雖無位,名義可嘉,所以合傳?!钡墼唬骸扒浜斡芍浜萌耍俊笔赵唬骸案咴试鵀榫b贊,稱有道德?!钡墼唬骸八究詹攀?,為人作贊,正應(yīng)稱揚。亦如卿為人作文章,道其好者豈能皆實?”收無以對,戰(zhàn)栗而已。但帝先重收才,不欲加罪。……然猶以群口沸騰,敕魏史且勿施行,令群官博議,聽有家事者入署,不實者陳牒②。于是眾口喧然,號為“穢史”,投牒者相次,收無以抗之。
(原文據(jù)中華書局1972年版《北齊書》)
【注釋】
①韋、彭:豕韋氏、大彭氏,傳說中的商代霸主,故置于伊尹、霍光之前。
②陳牒:呈遞訴狀。牒,文書或證件。
【譯文】
魏收性格急躁,心胸也不寬廣,對于自己怨恨的人,在寫史書的時候就多淹沒他們的善、宣揚他們的惡。魏收經(jīng)常對人說:“有哪家小子敢在我魏收面前發(fā)怒變臉!我如果抬舉他,就可以讓他上天;我如果貶抑他,就可以讓他入地。”當(dāng)初,魏收在神武帝高歡手下任太常少卿修國史,曾得到過陽休之的幫助,后來陽休之表示謝意時說:“我無法感激您的恩德,但我應(yīng)該為你寫一篇佳傳?!标栃葜母赣H陽固,在魏時做過北平太守,但由于他貪殘暴虐,被中尉李平彈劾而受到懲處,這件事在《魏起居注》中有記載。但魏收在《魏書》中卻說:“陽固曾任北平太守,對百姓施行恩惠仁政,后來因為公事受牽連犯法而被免官?!庇终f:“李平極其尊敬推崇陽固。”對于魏收來說,尒朱榮是盜賊,但魏收認(rèn)為皇族高姓出自尒朱氏,他自己又收受了尒朱榮兒子的賄賂,所以修撰《魏書》時就抹掉了很多尒朱榮的罪惡,又增加很多他的善舉,甚至還在傳記中總體評論尒朱榮說:“如果說到修德義之風(fēng)的話,豕韋、大彭、伊尹、霍光他們都不值得一提?!?/p>
當(dāng)時人們紛紛議論,認(rèn)為魏收修史不公平。文宣帝便下詔讓魏收在尚書省與世家大族的子孫一起討論,前后投訴魏收的竟然有一百多人,有的說魏收漏寫了他們的一些家世職位,有的說《魏書》中記載的在他們自己的家史上并沒有這樣的記錄,有的直接說魏收修史寫傳妄加詆毀,魏收依照人們的責(zé)問都分別進(jìn)行了具體的答復(fù)和解釋。范陽盧斐之父盧同附在族祖盧玄的傳后,頓丘李庶家傳記載他們本是梁國蒙地人,因此斐、庶譏諷說:“史書記載不正直、不真實?!蔽菏招愿窈芗?,聽到后十分憤慨,便上書文宣帝訴說誣陷之苦和可能遭受殺戮的情況,文宣帝得知后大怒,親自詰責(zé)審問這件事。盧斐說:“我的父親在魏做官,位至儀同,功名顯著,名聞天下,但因為和魏收非親非鄰,所以不被魏收立傳。而有個博陵人叫作崔綽,他的官位只不過是本郡的一個功曹,更是沒有什么事跡值得稱述,但因為他是魏收的親戚,竟然被魏收放到了傳記開頭的醒目位置?!蔽菏辙q解說:“崔綽雖然官位低下,但他的名義可嘉,合于立傳的要求?!甭犃诉@樣的答復(fù),連文宣帝都質(zhì)問魏收說:“你是從哪方面知道他確實是個好人呢?”魏收回答說:“司空高允曾經(jīng)為崔綽寫過贊語,稱他有道有德?!被实壅f:“高司空是才子,他既然為別人寫贊語,自然要講好話,這就像你為別人作文章一樣,稱贊別人的好話難道都是真話嗎?”魏收無話可說,因為驚恐而顫抖不止。不過因為文宣帝很早就推崇魏收的文才,所以也沒有加罪于他。……不過,人們依然還是不滿,文宣帝不得不下令說《魏書》暫不發(fā)行,讓百官們?nèi)V泛討論,允許有疑問者進(jìn)入官署,認(rèn)為《魏書》不真實的人可呈遞訴狀。這樣人們還是議論紛紛,都稱《魏書》為“穢史”,投訴者一個接一個,魏收當(dāng)然也無可奈何。
【簡析】
魏收修撰的《魏書》號為“穢史”,李百藥在《北齊書·魏收傳》中對魏收其人的性情與品行,以及他編撰《魏書》的原則與態(tài)度,秉筆直書地做了全面而傳神地精細(xì)摹畫,本選段看似蜻蜓點水實則有章有法堪稱經(jīng)典,令人印象深刻。
《北齊書·魏收傳》首先交代魏收為人急躁,又報復(fù)心很強,緊接著引用魏收自己的一句話來顯露魏收的修史態(tài)度,然后再以陽休之父親陽固、尒朱榮兩個具體案例來佐證,至此可謂完成了魏收肖像畫頭部的耳目口鼻??紤]到可能有讀者或許還是會誤以為《魏書》中違背真實的案例并不多見,其他大部分還比較可靠,所以下文立刻從“點”對“點”的刻畫,轉(zhuǎn)成了由“點”成“線”、由“線”及“面”、由“面”成“體”的描摹,最后以本來站在魏收這一邊的文宣帝都質(zhì)問魏收而讓他毫無狡辯理由來告訴讀者,“史書不直”確實是《魏書》中普遍存在的問題。
正因為如此,《魏書》當(dāng)時被人們號稱“穢史”,即便魏收性格急躁而又報復(fù)心極強,也毫無自我辯護(hù)的心力與能力,足見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在謊言揭穿之時虛偽必定不堪一擊。整體來看,《北齊書·魏收傳》兩處“收性急”顯然有想要形成前后兩道回環(huán)、反復(fù)刻畫的意圖,前面的“國史”與中間的“史書不直”、后面的“穢史”一脈貫穿,正有逐漸揭露真相之象,而選段中魏收“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dāng)使入地”“無以謝德,當(dāng)為卿作佳傳”等得意之言,則令人過目難忘,時刻都在提醒后世讀者應(yīng)該擦亮眼睛高度警惕御用文人顛倒是非的文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