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裴俠傳

［唐］令狐德棻

俠幼而聰慧，有異常童。年十三，遭父憂，哀毀有若成人。州辟主簿，舉秀才。魏正光中，解巾①奉朝請。稍遷員外散騎侍郎、義陽郡守。元顥②入洛，俠執(zhí)其使人，焚其赦書。魏孝莊嘉之，授輕車將軍、東郡太守，帶防城別將。及魏孝武與齊神武有隙，征河南兵以備之，俠率所部赴洛陽。授建威將軍，左中郎將。俄而孝武西遷，俠將行而妻子猶在東郡。滎陽鄭偉謂俠曰：“天下方亂，未知烏之所集。何如東就妻子，徐擇木焉?！眰b曰：“忠義之道，庸可忽乎！吾既食人之祿，寧以妻子易圖也?！彼鞆娜腙P(guān)，賜爵清河縣伯，除丞相府士曹參軍。

大統(tǒng)三年，領(lǐng)鄉(xiāng)兵從戰(zhàn)沙苑，先鋒陷陣。俠本名協(xié)，至是，太祖③嘉其勇決，乃曰“仁者必有勇”，因命改焉。以功進爵為侯，邑八百戶，拜行臺郎中。王思政鎮(zhèn)玉壁，以俠為長史。未幾為齊神武所攻。神武以書招思政，思政令俠草報，辭甚壯烈。太祖善之，曰：“雖魯連④無以加也?！?/p>

除河北郡守，俠躬履儉素，愛民如子，所食唯菽麥鹽菜而已。吏民莫不懷之。此郡舊制，有漁獵夫三十人以供郡守。俠曰：“以口腹役人，吾所不為也?！蹦讼ちT之。又有丁三十人，供郡守役使。俠亦不以入私，并收庸直，為官市馬。歲月既積，馬遂成群。去職之日，一無所取。民歌之曰：“肥鮮不食，丁庸不取，裴公貞惠，為世規(guī)矩?！眰b嘗與諸牧守俱謁太祖。太祖命俠別立，謂諸牧守曰：“裴俠清慎奉公，為天下之最，今眾中有如俠者，可與之俱立?！北娊阅唬瑹o敢應(yīng)者。太祖乃厚賜俠。朝野嘆服，號為獨立君。

俠又撰九世伯祖貞侯潛傳，以為裴氏清公，自此始也，欲使后生奉而行之，宗室中知名者，咸付一通。從弟伯鳳、世彥，時并為丞相府佐，笑曰：“人生仕進，須身名并裕。清苦若此，竟欲何為？”俠曰：“夫清者蒞職之本，儉者持身之基。況我太宗，世濟其美，故能：存，見稱于朝廷；沒，流芳于典策。今吾幸以凡庸，濫蒙殊遇，固其窮困，非慕名也。志在自修，懼辱先也。翻被嗤笑，知復(fù)何言?！辈P等慚而退。

（原文據(jù)中華書局1971年版《周書》）

【注釋】

①解巾：除去頭巾，戴上官帽，比喻出任官職。

②元顥：北魏獻文帝拓跋弘之孫，由于朝廷內(nèi)亂而投靠南梁，后借助南梁兵力殺回北魏，稱帝于睢陽。529年，攻破洛陽，改元建武。在位期間，荒淫無道。稱帝3個月后，兵敗被殺。

③太祖：北周文帝宇文泰。

④魯連：魯仲連，戰(zhàn)國末期齊國人，因堅守立場、義不帝秦、反對投降著稱于史。

【譯文】

裴俠自幼聰明，與平常的兒童不一樣。13歲時，父親去世，他像成年人一樣悲痛哀悼。州中任命他為主簿，舉薦他為秀才。魏正光年間，裴俠辭去處士一職，出任奉朝請。他升任員外散騎侍郎、義陽郡守。元顥入據(jù)洛陽時，裴俠捉住他的使者，燒毀赦免文書。魏孝莊帝稱贊他，授予他輕車將軍、東郡太守，兼防城別將。后來魏孝武帝與齊神武帝不和，征調(diào)黃河以南軍隊以作防備，裴俠率領(lǐng)部屬趕赴洛陽。他被授予建威將軍、左中郎將。不久，魏孝武帝西遷，裴俠打算跟隨，但是妻兒還在東郡。滎陽人鄭偉對他說：“天下剛開始發(fā)生動亂，還不知道誰將稱雄海內(nèi)。你不如東行，和妻兒會合，慢慢再選擇明主?！迸醾b答道：“忠義之道，怎能忽視？我既然拿著人家的俸祿，又怎能因為妻兒而改變主意？”于是跟隨魏孝武帝入函谷關(guān)，賜爵清河縣伯，授丞相府士曹參軍。

大統(tǒng)三年（537年），裴俠率領(lǐng)鄉(xiāng)兵參與沙苑之戰(zhàn)，率先沖入敵陣。裴俠原名協(xié)，這時，太祖嘉許他的勇敢決斷，說“仁者必有勇”，因此令他改名。裴俠因為有戰(zhàn)功，太祖封他為侯爵，賞賜他食邑八百戶，授予他行臺郎中。王思政鎮(zhèn)守玉壁時，任命他為長史。不久，魏被齊神武帝圍攻。齊神武帝寫信招降王思政，王思政令裴俠起草回信，言詞壯烈。太祖很贊許，說道：“即使是魯仲連也無法與之媲美?！?/p>

太祖又授予裴俠河北郡守。裴俠生活儉樸，愛民如子，吃的無非是豆麥鹽菜。官吏百姓都很感激他。該郡舊制，有漁夫、獵人共30人供奉郡守。裴俠說：“以口腹之欲來役使別人，我是不干的?！庇谑菍⑦@些人全部撤去。另有丁夫30人，供郡守驅(qū)使。裴俠也不讓他們?yōu)樽约焊苫?，收取他們代替服役的租稅，然后讓他們?yōu)楣俑I賣馬匹。日積月累，馬匹竟然成群。裴俠離職之時，什么也不要。百姓歌頌他道：“肥鮮不食，役稅不取，裴公清惠，世上典范?！迸醾b曾與眾多牧守一起拜見太祖，太祖令裴俠站在一邊，對牧守們說：“裴俠清廉謹慎，一心為公，為天下第一，今天眾人中如有同裴俠一樣的，可以同他站在一起?！北娙硕寄粺o聲，沒有人敢接話。太祖于是厚賞裴俠。朝廷內(nèi)外都表示嘆服，稱他為“獨立君”。

裴俠又寫了九世伯祖貞侯潛的傳記，認為裴氏的清廉公正，從貞侯潛開始，想讓后人奉行此風(fēng)，凡本族中的知名之士，都給他們一份。堂弟崔伯鳳、崔世彥，當時都擔任丞相府佐，譏笑他道：“人生做官謀仕途，應(yīng)當追求富裕的生活、較高的名望，像你這樣清苦，究竟想干什么？”裴俠答道：“清廉是為官之本，節(jié)儉是修身之基。況且我們是大族，世代都能成就美名，所以應(yīng)當做到這樣：活著，被朝廷稱贊；死后，流芳千古。如今我僥幸以平庸之才，承蒙特殊的恩遇，我安于窮困，并不是為了追求虛名，而是志在自我修養(yǎng)，唯恐擔心有辱先人。我這樣做反而被譏笑，還有什么好說的？”崔伯鳳等人慚愧退下。

【簡析】

《裴俠傳》堪稱《周書》的精彩人物傳記，將裴俠的高超見識與高尚品行都描寫得很傳神，令人印象深刻。本選段主要記載了六件事情：第一件，元顥叛國稱帝，攻入洛陽時，裴俠捉住他的使者，燒毀赦免文書。第二件，魏孝武帝西遷，滎陽人鄭偉勸他東行和妻兒會合，慢慢再選擇明主，裴俠義正詞嚴地回答說忠義之士不能拿著別人的俸祿而為自己謀利益。這兩件事讓我們很快想起《左傳》記載衛(wèi)國動亂之中子路對公孫敢說的“利其祿，必救其患”，最終結(jié)纓而死。由此可見，這兩件事都在表現(xiàn)裴俠的剛烈忠義，很有子路的風(fēng)范，所以后來又接著記載太祖嘉許他的勇敢決斷時說他“仁者必有勇”，于是改其名為“俠”。第三件，齊神武帝寫信招降王思政，王思政令裴俠起草回信，言詞壯烈，確實很有魯仲連義不帝秦、決不投降的風(fēng)范，所以太祖高度贊許他“雖魯連無以加也”。第四件，裴俠生活儉樸、為官清廉，撤去30名郡守的漁獵供奉，不讓30名丁夫為自己干活，只收取他們代替服役的租稅，為官府買賣馬匹等，裴俠深受百姓愛戴，歌頌他“裴公貞惠，為世規(guī)矩”。第五件，太祖認為“裴俠清慎奉公，為天下之最”，上朝時讓他獨立一邊，朝野都心服口服，稱他為“獨立君”。第六件，裴俠特意為其九世伯祖貞侯潛作傳，認為裴氏的清廉公正就是從他開始的，希望裴氏后人都能奉行此風(fēng)。他的堂弟譏笑他做官不懂得為自己謀取功名利祿，過于清廉是自找苦吃，裴俠又義正詞嚴地回答說：“清者蒞職之本，儉者持身之基。”認為自己清儉自修，是不愿辱沒先祖。

這讓我們很快想起戰(zhàn)國時期楚國丞相孫叔敖。作為先秦著名清官，孫叔敖吃穿也極為儉樸，妻不衣帛，馬不食粟，更重要的是，他“三得相而不喜”“三去相而不悔”，大公無私之心彪炳史冊。裴俠既清廉儉樸又大公無私，自然也很有孫叔敖的風(fēng)范。由此可見，裴俠一人兼具子路、魯仲連、孫叔敖三位大賢的風(fēng)范，其堅守立場、剛烈忠義、清廉儉樸、大公無私等優(yōu)秀品行，即便是現(xiàn)代社會，也堪稱廣大領(lǐng)導(dǎo)干部為人處世的優(yōu)秀榜樣，不僅“獨立君”的風(fēng)范足以令當代領(lǐng)導(dǎo)干部高山仰止，而且其“清者蒞職之本，儉者持身之基”兩句箴言也足以成為當代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座右銘。